道德判断的精神哲学诠释
——以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为学术资源

2020-01-11 20:11蒋艳艳
关键词:个体性普遍性世界观

□蒋艳艳

道德判断是道德哲学中一个亘古而常新的基本问题,规范伦理学和元伦理学都曾为道德判断提供了不同侧面的解读。规范伦理学聚焦于道德判断的基础,以亚里士多德、边沁和密尔为代表的目的论主张道德判断的基础在于某种幸福或功利,而以康德为代表的义务论则将其归于道德规则的普遍形式。元伦理学批判传统伦理学那种脱离语言实际含义进行抽象论证的研究方式,他们转而用概念分析、逻辑分析和语言分析的方法解析道德判断的性质和意义,出现了自然主义、直觉主义和情感主义的不同主张。之后,历史倒转,罗尔斯、哈贝马斯、麦金泰尔这批学者又重新回到亚里士多德和康德传统,挖掘道德判断的理论资源。与其说这是一次对规范伦理学传统的复兴,毋宁说这是一个规范伦理学与元伦理学在道德判断问题上互相纠结的悲剧场景。

历史的疑难与现实的困惑激励着我们从伟大学者的学术资源中寻求一份新的答案。而经典的魅力即在于,作者以“一切时代的同代人”立场诉说历史,解惑现代。《精神现象学》是黑格尔独树一帜的著作,以研究人的意识、精神的自我运动与发展过程为理论旨趣。虽然道德判断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中占据很小的篇幅,且直至人的意识发展至“道德”阶段才显现出来,但是基于否定之否定的辩证理路,以意识的自我发展为视角的独特解读足以使黑格尔眼中的道德判断异于规范伦理学与元伦理学。在他的精神哲学体系中,道德判断经历着一个从普遍意识的判断到伪善的宿命,再到良心的“优美灵魂”及其和解的动态辩证过程,这对当代人深刻认识道德判断无疑提供了新的视角。

一、普遍意识的判断

在《精神现象学》论述的“精神”部分中,“判断”一词最初出现在教化世界,是自我意识的善恶判断,其本质上是在判断现实意识和纯粹意识的关系、客观本质和思维物的关系。在黑格尔看来,“教化世界”酝酿出两种精神的表达——善、恶,“判断”的“出场”即在于“伦理世界”向“教化世界”的过渡之中。

黑格尔将“精神”的“生命过程”演绎为“伦理世界”“教化世界”和“道德世界”。原初的“伦理世界”是人的精神的第一个状态,是“单一物”与“普遍物”直接同一的实体世界。这个世界的真理是单一性与实体性。“精神”在此仅体现为一个同一的简单意识,意味着每一个个体的自我意识都自在地与实体相同一。个体的本质就是实体,并且直接消融于实体之中。此时,在安逸的实体性世界中,个体的自我意识沉睡着,正如婴儿身处于母体之中一般,和谐而安宁。当婴儿一声啼哭,挣脱开母体的脐带之后,“一体化的自我”就逐渐向“冲动的自我”转化[1],分裂出主体与客体,个体即从实体中诞生并区别出来。这一变化体现在“教化世界”中表现为两种过渡,即实体向现实过渡与个体向本质过渡,最终个体性和本质性产生差别,差别在思维中固化即形成了善与恶这两种精神的表达。在黑格尔看来,精神的元素和质体与自然类似,可以区分出三种类型:“第一种是自在普遍的、自身等同的精神本质;第二种是自为存在着的、已变得自身不等同了的、正在自我牺牲和自我献身的本质;第三种,作为自我意识,是一种本身直接具有火的力量的主体。”[2]51三种类型历史和逻辑地构成精神发展的完整过程,从自在精神走向自为精神,再上升为自在自为的精神。在绝对精神的辩证发展过程中,“善与恶被看成是天壤悬殊、绝对不能变成同一东西的”[2]50。善是自在存在的精神,在善的精神表达中,一切意识呈现出直接的连续不变的自身等同性;恶是自为存在的精神,在恶的精神表达中,个体性在普遍性的牺牲中凸显出来。正如教化世界是异化了和现实化了的世界,善恶的简单表达也同样直接异化成现实世界的对象,为此精神分别塑造出国家权力(善)和财富(恶)两个现实作品。

善恶的精神表达和精神作品已经确立,那么觉醒的自我意识如何认识善恶呢?即是说,自我意识进行善恶判断的标准是什么?黑格尔说:“善与恶的真实性的标准,不在于客观本质本身究竟直接是同一的东西还是不同一的东西,即,不在于它们究竟是抽象的自在存在还是抽象的自为存在,而在于精神究竟对它们保有什么样的关系,即,在于它们跟精神究竟是同一还是不同一。”[2]55换言之,善恶的判断不是基于客观本质本身,而要与精神相对照。既然精神是个体性与普遍性的统一,善便是达到与普遍本质同一的意识,恶是不能达到与普遍本质同一的意识。在精神哲学的意义上,将精神作为绝对参照物,黑格尔的善恶判断过程具有着本体论的事实判断色彩。

自我意识的善恶判断是“教化世界”的精神判断形式,它的重要意义在于为“道德世界”的精神判断形式奠定了善恶区分的价值基础。当“教化世界”走向“道德世界”,扬弃了个人抽象性的个体重新返归实体,且开始确立起“道德世界观”时,道德判断才成为可能。正如黑格尔所说,“道德世界观”是肯定阶段的道德的精神形态,是“道德世界”的自我意识;而道德意识是纯粹义务的简单知识与意愿。“道德世界观的这种客观方式不是什么别的,只是道德自我意识本身的概念,只不过道德自我意识把它自己的概念弄成对象性的东西而已。”[2]151所以,道德判断抑或可理解为“道德世界观”(道德自我意识)的道德判断。“道德世界观”并非“道德世界”中自我意识的最终阶段,它正朝着自身具有确定性的自在自为的精神前进,是有待实现的个体性与普遍性的统一,是以道德为主宰的道德与自然相对立的世界观。由于自身存在着义务与现实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道德世界观”陷入苦恼意识,最后只能回到自身,回到“良心”这一简单的统一性,“道德世界观”的道德判断就转为“良心”的道德判断。参照善恶判断标准,“道德世界观”和“良心”分别作为潜在的和现实的自身具有确定的自在自为的精神(个体性与普遍性的统一),实质上均是一种指向“善”的普遍意识。“道德世界观”的道德判断或“良心”的道德判断就再次抽象为普遍意识的判断。

元伦理学家黑尔谈及的道德判断的“可普遍化性”正是对应了上述普遍意识意蕴,他认为:“作出一个道德判断就是说,如果另一个人处于相同的境遇,就必须对他的状况作出相同的判断。”[3]康德所说的“绝对命令”亦是如此,“绝对命令”宣称“不论做什么,总应该做到使你的意志所遵循的准则永远同时能够成为一条普遍的立法原理”[4]。黑格尔的独特之处是,他并没有向黑尔和康德一样停留于判断的普遍性揭示,而是把它作为切入口,将普遍意识的判断放在意识的发展过程中重新审视。黑格尔认为这种普遍意识是一种纯粹的绝对义务,是神圣立法者,它主要通过两种方式审视对象。第一种是浅层次的,普遍意识依靠自己的规律审视对象。普遍意识有自己内在的规律,正如善的本质一般(个体性与普遍本质同一)。当它的规律与对象的规律相一致时,普遍意识宣称对象是符合普遍意识的,是一种善。当它的规律与对象的规律相背离时,普遍意识宣称对象是一种恶。第二种是深层次的,也是更为常见的方式,普遍意识在思想的普遍性中进行理解和判断。纯粹的普遍意识并不以一种现实的和行动的意识自居,因为现实的和行动的意识是一种普遍意识的异化形态,恰恰是恶的意识的可能。它仅仅停留在思想的普遍性里面,不去纠结行为中个体性与普遍性的对立,而把自己置身于与对象意识并列的地位,在对象意识中直观它自己本身。于是,在黑格尔所描述的“道德世界”中,道德判断具有了精神哲学的意义。

二、伪善的宿命

人们常把道德判断看作是个体实践道德行为的前提以及评价他人现实活动的基础,是个体对自身或他人进行道德审视的形式,因而是一种“善”指向的判断。但黑格尔发现,在历史和逻辑的辩证演绎中,“道德世界”中的道德判断虽以“本然善”为目的,却又最终深陷伪善的宿命,它仅仅是一种理想化的和谐状态。

普遍意识的两种判断方式“颠倒”了普遍意识的神圣意义,从“本然善”下降为“伪善”。无论是走向主体性的“道德世界观”还是实现主体性的“良心”,它们的道德判断都是以普遍意识即纯粹义务为指导的判断,原本以追求“本然善”为目标,但在道德判断的运动及实现过程中,却导致了非善非恶的“伪善”产生,“中断”了伦理道德的辩证发展及道德自我的生成。

就第一种审视方式而言,普遍意识“坚持其自己的判断,结果,竟把它称之为真正义务的东西和应该被普遍承认的东西表明为一种没有被承认的东西,从而给了恶的意识以同样成为自为存在的权利”[2]192。普遍意识坚持它的判断,把自己的规律与恶的意识的规律相比较,实质上依据的不是普遍的规律而是普遍意识“自己的规律”。在恶的意识看来,这种对规律的坚持态度与它自己所宣扬的并无差异,也是一种特殊的规律。在与对方规律的对立之中,恶的意识反而被现实化而成为合法的。普遍意识就在与恶的意识的正面对照过程中“颠倒”了自身,恶的意识为此嘲笑普遍意识对自己判断的坚持是一种把主观判断当成普遍性的伪善。

第二种普遍意识的判断较前一种的高明之处在于,普遍意识不以“一种现实的和行动的意识”自居,不再纠缠于行为中的个别性与普遍性的对立,因为只有恶的意识才是现实的意识,只有恶的意识才是用个别性牺牲普遍性。但是,恰恰身处普遍性的“深闺”之中,普遍意识的判断又走向了伪善。普遍意识并非主动地关照对象或自身,而是在等同性建立之后,在对象的意识中直观自己本身,实质上是一种被动的理解,这与其自身的绝对性相矛盾。普遍意识在此过程中根本不产生行动,看似避免了行为带来的自私目的,保全了自己的普遍性与纯粹性,但是普遍意识作为一种纯粹义务本身包含着行动的必要性,无行动义务就没有任何意义。普遍意识只思考不行动,或者说把判断当作行动,最终只能让判断沦为一种伪善。当然,黑格尔认为,判断意识也会向行动意识转化,以动机的形式出现。一方面,判断意识作为一种理解方式,其本身是一种积极的思想行动;另一方面,判断意识不满足于行为的知识,而是通过行为窥测内心,用自己的私意窥测别人的道德内心。具体的行为包含着被称作义务的普遍方面,以及作为个人利益和享受部分的特殊方面。这时,向行动意识转化的判断意识不再停留于普遍的义务知识方面,而是从它的特定存在回溯到个人的特殊性形式之中。这种转化是具有必然性的,“因为像为义务而义务这样的纯粹目的,是没有现实的东西;目的如果有现实,它的现实就在个体性的行动中,所以行为本身包含有特殊性方面”[2]194。关照特殊性形式而忽视特定存在,普遍意识在实质上割裂了行为的一致性,进而把片面的判断当成对行为的正确认识。因此,在黑格尔看来,普遍意识的判断即便能向行动意识转化,也逃脱不了伪善的宿命,这样,第二种普遍意识的判断造就了分处两端点的伪善的现实形态,即“道德的高地”和“道德的佣仆”。居于思想的普遍性之中,只思考不行动,这种道德判断只能是一种“道德的高地”。站在“道德的高地”上,评价者自满于自己的普遍性立场,以高昂的姿态发出需求他人道德的命令,但从不反思自己的行为,也不期望自己的道德。他们因而掌握了普遍性的话语权,对众人实施道德的暴力,众人成为“任人宰割”的“沉默的羔羊”,自己却永久地披上了道德的外衣。正如,就当前中国伦理道德状况及其发展规律进行的全国性调研显示,80.68%的人认为“有道德知识,但不见诸行动”是“现代社会公民道德素质中最突出的问题”[5]。普遍的判断意识向特殊的行动意识转化,在判断意识眼中,任何行为中都存在与普遍性方面相对立的个别性部分。这是以一种“道德的佣仆”态度审视“道德的英雄”,“英雄在他的侍仆面前所表现出来的乃是他的私人需要和私人表象的个别性”[2]194。作为“道德的佣仆”,评价者常常以自己的私意判断行为是否合乎道德,纵使其行为本身是善的,他们总能找出行为的个体性意图,或是“沽名钓誉”,或是“好大喜功”,等等。无论是“道德的高地”还是“道德的佣仆”,均是道德判断不经意之间就会陷入的伪善状态。

道德判断的伪善宿命还体现在,在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建立的体系中,“道德”作为绝对精神辩证发展的一个意识形态或一个环节,其本身具有伪善意义。在黑格尔看来,“道德”只有放置于绝对精神的整体之中才具有意义,否则仅是理想主义的存在。无论对道德判断进行怎样的解读,归根结底要基于“道德”的价值存在,因而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道德”必然将断送道德判断完满完成的现实性。黑格尔认为,在“精神”阶段,意识的自我运动遵循着“伦理-教化-道德”的辩证运动规律。“精神”一旦达到“道德”阶段,成为“对自身具有确定性的精神”,它的概念里便出现“自然一般”和“绝对义务”之间的规定。于是,在自我意识中便诞生了“道德世界观”。“一个道德世界观就形成了,这个道德世界观是由道德的自在自为存在与自然的自在自为存在的关系构成的。这种关系以两种假定为基础,一方面假定自然与道德(道德的目的和活动)彼此是全不相干和各自独立的,另一方面又假定有这样的意识,它知道只有义务具有本质性而自然则全无独立性和本质性。”[2]142-143以两大假定为前提,黑格尔预设了两大和谐(道德和客观自然的和谐、道德和主观自然的和谐)以维持自然与道德在现实生活中的和谐。但正因为是预设的,“道德世界观”中存在的矛盾并没有消除。黑格尔对此十分坦然,提出了关于矛盾的两个命题:“现实地存在着道德自我意识”;“没有道德上现实的东西”。就第一个命题而言,“道德自我意识”的概念规定,作为本质的“义务”与“现实的自我”直接处于统一体内,所谓统一体是指“现实的道德意识”。换言之,“现实的道德意识”把自己的内容当成对象,直观其中的“世界终极目的”和义务与本质的和谐。但对象本身仍无法超越自身成为个体性与普遍性的统一,仍是一个自我意识的否定物,因此,统一体即便存在也只是在思维的彼岸存在着,以所谓的绝对义务呈现出来。第二个命题则在此岸世界直接怀疑道德自我意识的存在,申言没有任何道德自我意识能解决义务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因为一旦矛盾消除,和谐便达成,道德自我意识就自我消逝了,并且只有当道德实现其自身时才是道德的。“道德的完成是不能实际达到的,而毋宁是只可予以设想的一种绝对任务,即是说,一种永远有待于完成的任务。”[2]146“道德”的理想主义从根本上动摇了道德判断的价值存在,在“永远有待于完成的道德”中,道德判断只能被置于一个虚无缥缈、摇摆不定的境遇之中。

在精神哲学体系中,黑格尔谈论道德判断不是拘泥于个体的心理体验和语词的逻辑分析,而是从精神发展的历史中直观到道德判断的伪善宿命,显然这种独到又深入的理解对于当代社会中出现的种种道德判断的疑难问题具有很强的解释力。

三、良心的“优美灵魂”及其和解

黑格尔认为,道德判断的伪善宿命带来的最终结局和最大悲剧是在“良心”阶段发生的普遍意识(判断意识)和行动意识之间的敌对,行动意识坦白,普遍意识缄默,具有自身确定性的精神即良心达到最高度的激怒,最后沦为“优美的灵魂”。

如前所述,在通常情况下,普遍意识多在思想的普遍性中进行理解和判断,或保全自己的普遍性,只思考不行动,或转化为行动意识,从个别性方面窥测行为。在黑格尔看来,后一种“以道德的侍仆身份来看待行为者”的伪善对精神的自我发展具有更大的破坏性。此时的普遍意识由于不满足于行为的知识,已钻到了行为的肚子里,借此区分出行为的个别性方面和普遍性方面,制造出行为自身不一致性的同时,用特殊性形式窥测行为的意图。普遍意识暗自窃喜自己对行为的正确意识,却未能意识到它正在用片面性消解普遍性的力量。它将自己的非现实性和虚妄性抬高到实际行动之上并且当作“一种卓越的现实”,于是行动意识天真地认为,在本性上普遍意识与自己等同。行动意识迫不及待地用语言坦白招认,因为语言的精神意义正是其具有天生的普遍性指向,是个别性的我和普遍性的我的统一。但是黑格尔发现,在行动意识“我就是这个样子”的招认之下,普遍意识依然固执己见,为维持自己的普遍性而保持着“一副硬心肠”。原本行动意识中具有自身确定性的精神应当和纯粹的普遍知识进行沟通交往,现在却变成行动意识的一厢情愿。普遍意识拒绝的原因是:第一,它自身仍然保留着不进行沟通交往的自为存在;第二,它认为行动意识中仍然存有着“孤立的自为存在”。普遍意识理直气壮,没有发现自己逻辑中存在的悖论:一方面否认行动意识抛弃了语言,另一方面又限定自己的精神确定性只能通过语言来表述。此时,行动意识中具有自身确定性的精神或称良心意识到对方的不公正,愤怒又无奈,它极力想要把自己的自身确定性外化出去,使“一个人的心成为所有人的心”,但由于遭受普遍意识的拒绝,只好“返回到它自己最深的内在本质中去了……返回到‘我=我’的直观里去了……纯化到这样纯粹的程度之后,意识就成为它最贫乏的形态……实体已消融为绝对的确定性,而这种绝对确定性就是自行崩溃着的绝对非真理性”[2]187。良心就这样成为了一种无精神的存在,一个“优美的灵魂”。

显然,在上述意识的自身发展过程之中,道德判断的意义并不在于促进良心的达成与外化,不在于推动道德自我的生成,也不在于实现精神的自在自为存在。在一定程度上,道德判断反而在其自身之中阻止了普遍性和个体性的和解,致使精神“忧伤憔悴抑郁而死”。正如,现实生活中的某些“道德捍卫者”虽高举“道德”旗帜,宣扬道德榜样,抨击道德败类,但却是些披着道德外衣的绅士,其实际行为无助于社会道德文明的建设和公民道德素质的提升。那么,道德判断的自身运动是否就此止步,陷入矛盾之中而无法抽身?

根据黑格尔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先确立一个环节,然后立即转向另一个环节,并把第一环节扬弃掉”[2]154,道德判断的先前结果只不过是整体的一个环节,它造成的良心的“优美灵魂”最终在“绝对精神”中得以和解。“和解这个词就是这样一种实际存在着的精神,这种精神在它的对方中,亦即在作为绝对存在于其本身的个别性的那种纯粹自身知识中,直观地认识到作为普遍本质的那种纯粹自身知识——这种精神就是一种相互承认,也就是绝对的精神”[2]199。概言之,这种和解即是个别性承认普遍性,普遍性宽恕个别性,在个别性中认识到普遍性。普遍意识和自身具有确定性的精神之间矛盾得以扬弃,前者净化为“普遍物的纯粹连续性”,后者净化为“单一物的绝对间断性”,两者作为纯粹的自身知识经过对立复归于自我的统一之中。

遗憾的是,黑格尔认为,这种绝对的完满的表现,只能在超社会的“宗教”里面才能实现,单一物与普遍物真正统一的自我只能是上帝。因此,道德判断中普遍意识与行动意识之间对立的消除与和解只能是永远有待完成的任务,那种把道德判断当作一种“善”指向的判断的认识再一次得到驳斥。既然道德判断的精神哲学意义堕落到如此地步,起初设立的一个以“善”为指向的普遍意识,而后被“颠倒”成“伪善”和“优美的灵魂”,最终只好在非现实的彼岸世界中得以扬弃,那么,道德判断对于我们的意义究竟在何处?应当说,纵观黑格尔的相关论述,道德判断是道德、良心、精神自我完善和向前推进的必要逻辑过程,道德判断运动中包含着的普遍意识与行动意识的对立才使“道德世界”及其各元素具备了规定性和现实性,否则整个“道德世界”仅是一个僵死的存在。当然,这种对立运动也在不断地辩证交替,要以信念中的和解为最终目标,否则又会陷入另一种僵死的境遇。因此,从根本上说,道德判断的意义并不是以形成良心、绝对精神为目标,正是其具有的否定性内涵使其成为精神自我发展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环节。或许,对于黑格尔言,道德判断中矛盾的和解最终即回归它的否定性意义。

总而言之,黑格尔对道德判断的解读有别于其他哲学家的视角,是在他自己的精神哲学体系中展开的。基于否定之否定的辩证理路,黑格尔把道德判断诠释为一个普遍意识的判断、伪善的宿命、良心的“优美灵魂”及其和解的辩证运动过程,使我们看到了道德判断的精神哲学本质,及其在精神的自我发展过程中的重要地位。抛除其理论本身具有的局限性,这些学术资源为我们更深入地理解道德判断、解惑现实道德难题,提供了丰富的理论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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