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国静 申伟 梁晓 刘红喜 张路 胡广域
头痛是临床常见的疾病,以自觉头部疼痛为临床特征。头痛一症首载于《黄帝内经》,在《素问·风论篇》中称之为“首风”“脑风”[1]。头痛的病因复杂多样,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患者的生活质量。全球疾病负担研究显示头痛已经成为全球公共卫生关注的重要问题[2]。张允岭教授是中国中医科学院西苑医院主任医师、医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岐黄学者,新世纪“百千万人才工程”国家级人选,北京市突出贡献专家,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张教授从事中医脑病教学、科研及诊疗工作30余载,善用药对治疗头痛,疗效显著。笔者有幸跟随导师学习,受益良多,现将张教授治疗头痛的经验整理如下。
关于头痛的病机,各大医家对头痛的认识各异,如汉代张仲景在《伤寒论》分为太阳、阳明、少阳、厥阴病头痛[3];《丹溪心法·头痛》有痰厥头痛和气滞头痛的记载[4];李东垣《东垣十书》将头痛分为外感头痛和内伤头痛,根据症状和病机的不同而有伤寒头痛、湿热头痛、偏头痛、真头痛、气虚头痛、血虚头痛、气血俱虚头痛、厥逆头痛等,并补充了太阴头痛和少阴头痛[5]。
张教授总结前人经验,认为头痛病机关键为不通则通或不荣则痛,而风(外风、肝风)、火(郁火、肝阳)、痰、瘀、虚(气虚、血虚、阴虚)常为不通与不荣的病因病机,如《普济方》云:“风寒在脑。邪热上攻。痰厥肾厥。气虚气攻。皆致头痛。”头痛分为外感和内伤两大类。张教授认为头痛初起,以外感为主,驱除邪气头痛自可治愈;头痛病程较长,绵绵不休,临床上也最为多见,此类病人多以内伤为主,外感诱发,病机往往复杂,常常多种证型夹杂。针对不同的病因病机,可以辨证为外感风邪型、风热郁闭型、肝气郁滞型、肝阳上亢型、瘀血阻络型、痰蒙清窍型及气血两虚型。
张教授认为外感风邪型头痛常因起居不慎,汗出当风所致,如《外台秘要》“病源头面风者。是体虚阳经脉为风所乘也”[6]。风邪常兼夹寒邪、热邪等致病,临床多表现为头痛、疼痛较为剧烈,起病急剧,痛连项背,遇风后加重,苔薄白或白腻,脉浮紧或者滑。肝气郁滞型患者在临床上较为多见,现代人易受情志影响,肝失疏泄,气机郁滞,甚则郁而化火,患者易出现情绪低落或者急躁易怒、胁肋部胀痛、头胀痛的症状;风热郁闭型多为患者素体郁火较重,外感邪气,极易郁结化火,闭阻脑络,致使脑络气血运行不畅,患者易出现头痛热胀且遇热加重、眼睛红赤、咽喉肿痛、脉数等症状;肝阳上亢型头痛多为肝气亢盛,水不涵木,气血上逆,扰乱清窍而出现头痛,患者常表现为头胀痛、脾气急躁、目赤口苦、脉弦数等一派肝气亢奋的表现,可兼有目涩、腰膝酸软等水不涵木的症状。王清任常从瘀血头痛角度论治头痛,对于瘀阻脑络型头痛,张教授认为其病机为气机运行不畅,气滞血瘀,瘀血阻滞脑络,患者临床常表现为头部刺痛感、头晕、胸闷憋气、舌质紫黯、舌淡、脉涩等症状。痰蒙清窍型的头痛较为多见,如《金匮钩玄》曰头痛“多主于痰”,患者素体饮食不节,脾胃受损,不能运化水液,导致痰湿内盛,上扰清窍,清阳不升,出现头痛。临床表现为头痛剧烈或者头沉如裹,伴有或不伴有头晕,胸膈痞闷,恶心呕吐,身体困重,舌苔白腻,脉弦滑;头痛日久,缠绵难愈,正气不足,气血俱虚,患者易出现头痛隐隐,缠绵不休,时发时止,面色少华;或者兼有神疲乏力,头晕,心悸,舌淡、苔薄白;脉虚或细。
头痛的治疗应该抓住其病机和病位两方面。针对头痛病因病机,张教授临床善用药对针对复杂的病机灵活辨证施治,常以疏风通络、疏肝解郁、平肝潜阳、活血散瘀、化痰开窍、益气养血为治法。同时,根据头痛的病位在脑,灵活用药。头部为手足三阳经汇合之处,张教授常常根据头痛部位选用引经药物,使药物易直趋病所,如后头痛常用羌活、蔓荆子;前额或者眉棱骨疼痛选用白芷;头之两侧头痛使用柴胡、川芎。如《丹溪心法·头痛》中曰“如不愈各加引经药,太阳川芎,阳明白芷,少阳柴胡,太阴细辛,厥阴吴茱萸”[4],强调了引经药物使用的重要性。同时,头痛的病位趋上,故张教授善于配伍轻清升散的药物,尤其是风药,充分发挥药物疗效。古代医者李东垣也极为重视风药的使用,如《兰室秘藏·头痛门》“凡头痛皆以为风药治之者,总其大体而言之也。高巅之上,惟风可到,故味之薄者,阴中之阳,乃自地升天者也”[7]。张教授在治疗上极为重视药对的使用,同时引经药、轻清升散的药物使用贯穿在整个治疗过程之中。下面将围绕张教授常用的药对进行展开论述。
荆芥,辛,微温,归肺、肝经。具有解表散风,透疹,消疮之功[8];《本草图经》中有:“治头风,虚劳,疮疥,妇人血风。”防风辛、甘,微温,归膀胱、肝、脾经;具有祛风解表,胜湿止痛,止痉之功[8];《神农本草经百种录》中曰:“主大风,头眩痛恶风,风邪风病无不治也。”风为阳邪,易袭阳位,头为诸阳之首;风为百病之长,风邪致病较为常见,故头易感风邪。风药具有轻清升散的性质,易直达病所,且功善疏散风邪,故张教授极为重视祛风药物的使用。荆芥性温,入血分,祛风散寒之力强;防风,轻扬升散,祛风作用较强,可深入肌肉筋骨且能胜湿止痛。两药相须可治诸身之风,并有散寒化湿之效。张教授在临床发现外感风邪型的患者均可配伍使用荆芥、防风祛风止痛。现代研究证实两药配伍可以增强抗炎、解热及镇痛的作用[9]。
因两者性温而不燥,祛风止痛而不耗阴血,在一切外感头痛中均可以相须为用,常用剂量为荆芥10 g、防风10 g。
柴胡,辛、苦,微寒,归肝、胆、肺经,具有疏散退热、疏肝解郁、升举阳气之功效[8]。白芍苦、酸,微寒,归肝、脾经;具有养血调经、敛阴止汗、柔肝止痛、平抑肝阳之功[8]。柴胡与白芍合用,乃取四逆散之义。四逆散最早见于《伤寒论》,主治气机郁遏、阳气内郁、手足不温,为治疗气机郁滞的基础方,因气机不畅导致的诸多疾病均可用此方加减。张教授认为现代人生活节奏快,压力大,极易因为一些琐事情绪不舒,日久肝气郁滞,气机不畅,甚则郁而化火,引发头痛。而柴胡,味辛,入肝胆经,轻清升散,疏肝解郁以调畅气机;白芍味酸,敛阴而养肝血,既可缓急止痛,又可防止柴胡疏散太过耗及肝血,两者相合,共达调肝畅达气血之效。头部两侧疼痛的患者在门诊上居多,张教授善于使用六经辨证,认为此为少阳头痛,多为肝胆郁火,用柴胡配伍白芍,既可疏肝郁、柔肝阴,又可引药入肝胆、补肝体、助肝用,达解郁止痛之效。
柴胡配白芍,刚柔相济,一散一收,气血同调,凡是辨证有气机郁滞,均可配伍使用。若郁火较重,患者脾气急躁,芍药用量可重。柴胡辛、苦,以疏肝为用,剂量宜轻,常用剂量为10 g,芍药用量15~30 g。
蝉蜕,甘,寒,归肺、肝经;《本草纲目》言其:“治头风眩晕,皮肤风热,痘疹作痒,破伤风及疔肿毒疮,大人失音,小儿噤风天吊,惊哭夜啼,阴肿。”而僵蚕咸、辛,平,归肝、肺、胃经;《玉楸药解》言其“活络通经,驱风开痹。治头痛胸痹,口噤牙疼,瘾疹风瘙”。张教授常以僵蚕、蝉蜕同用,取其升降散之意。升降散出自清代温病学大家杨粟山的《伤寒温疫条辨》一书,原为治疗伏气温病“表里三焦大热”所导致的发热、头痛、眩晕、胸膈胀闷等。多项临床研究[10-12]报道升降散治疗头痛具有一定的疗效。张教授认为蝉蜕性寒,善祛风散热;而僵蚕辛平气薄,轻浮升阳,既可祛外风,熄内风,又可散结滞郁火,两者共用则有疏通经络、发散郁火的功效。同时,两者均为质地轻飘之品,可引药直达病所。
僵蚕配蝉蜕,味辛可发散郁火,味寒善清热泻火,故对于风热郁闭型的头痛均具有明显的疗效,常用剂量为蝉蜕3~6 g、僵蚕10 g。
川芎,辛,温,归肝、胆、心包经;《神农本草经》言其“主中风入脑头痛,寒痹,筋挛缓急,金创,妇人血闭无子”。金元四大家之一李杲说其头痛须用川芎,如不愈,加各引经药。总之川芎可行气开郁,乃血中气药,其可上行头目,下调经水,中开郁结。而红景天甘、苦,平,归脾、肺、心经,具有益气活血、通脉平喘之功[8]。对此,张教授认为川芎为轻清升散之品,可引药入头目,可以广泛应用于各种类型的头痛中,同时川芎为血中之气药,可活血行气,畅通气血,外可祛风止痛;红景天则攻补兼施,可益气可活血,两者相合,一温一寒,合用则性质平和,活血而不易伤其阴血,共奏行气活血化瘀之效。现代药理研究证实,川芎中的川芎嗪、川芎挥发油,红景天中的红景天苷均可改善脑缺血,保护脑组织,从而发挥止痛的作用。
因此治疗气滞血瘀、血脉不通的头痛,宜佐以对药川芎、红景天行气活血,标本同调,常用剂量为川芎10 g、红景天9 g。
半夏,辛,温,有毒,归脾、胃、肺经,具有燥湿化痰、降逆止呕、消痞散结之功;半夏善除湿浊而化痰饮,为燥湿化痰、温化寒痰之要药[8]。《医学启源》言其:“治太阳痰厥头痛,非此不能除。”竹茹,甘,微寒,归肺、胃、心、胆经,具有清热化痰、除烦、止呕之功[8]。张教授认为痰为头痛的重要致病因素,患者素体痰湿内盛,上扰淸窍,清阳不升,出现头痛,临床常见患者头痛剧烈或者头沉如裹,常伴有痰多、胸膈痞闷、恶心呕吐的症状。对此,张教授认为半夏性温,善燥湿化痰,且入胃经,能燥中焦之痰,调畅气机,有降逆止呕之功;竹茹,性寒,以清化热痰为功,善治疗痰热引起的心烦、呕吐。两者相合,一寒一热,燥湿化痰而不燥烈,清热化痰而不凉遏,具有调和脾胃、降逆止呕之功。
半夏配竹茹对痰湿上扰清窍且伴有呕吐的头痛尤为适用。半夏有毒,需要炮制,张教授在痰湿头痛中常用法半夏,因其燥湿化痰之功较强,常用剂量为法半夏9 g、竹茹15 g。
天麻,甘,平,归肝经;《本草汇言》言其:“主头风,头痛,头晕虚旋,癫痫强痉,四肢挛急,语言不顺,一切中风,风痰。”而钩藤,甘,凉,归肝、心包经;《本草正义》载:“钩藤,濒湖谓治大人头旋目眩,平肝风,除心热,皆一以贯之。”患者素体肝木亢盛,加之情志不遂,肝阳升动太过,气血上逆扰清窍。对此,张教授善用天麻配伍钩藤,即取天麻钩藤汤之义。该方首见于《杂病证治新义》,专治肝阳上亢,肝风上扰的眩晕、头痛。两药均入肝经,其中天麻质地厚重坚实,既可平肝阳熄内风,又可驱外风通络、调畅气机;钩藤性凉,既能平肝阳,又可清肝热,且质地轻清,直趋病所,两者相合,可充分发挥平肝潜阳止头痛的作用。有研究证实天麻与钩藤配伍使用,可以增加天麻中有效成分的溶出[13],同时也有研究证实两者配伍,天麻可在一定程度上能增强钩藤扩血管降血压的功能[14]。
天麻配钩藤,是临床上较为常用的平肝熄风药对,可平肝木之亢奋从而起到调畅气机的作用,对于肝阳上亢、肝风上扰的头痛较为适用。若患者兼有目涩、腰酸等水不涵木的表现,可酌情配伍牡蛎、鳖甲等咸寒养阴之品,常用剂量为天麻10 g、钩藤10 g。
黄芪,甘,微温,归脾、肺经。《药性赋》载其:“味甘,气温,无毒。升也,阳也。其用有四:温分肉而实腠理,益元气而补三焦,内托阴证之疮疡,外固表虚之盗汗。”当归,甘、辛,温,归肝、心、脾经;《纲目》言:“治头痛,心腹诸痛,润肠胃筋骨皮肤。治痈疽,排脓止痛,和血补血。”张教授认为患者头痛病程长久,缠绵不休,体质虚弱,必有气血的不足,也极易感受外邪而加重头痛。黄芪,既可补气以扶正气,气生则血足,又可实表以驱邪气;当归,味甘可补血,辛温亦可行血,补血而不壅滞,为血中之气药。张教授认为气血同源,相互为用,以黄芪与当归同用,气血双补,补而不滞。对于气血共调的认识,《本草新编》中强调补气必须补血之兼施;《内外伤辨惑论》中的当归补血汤,仅黄芪、当归两味药,便可治疗虚阳浮越之血虚发热重症。现代研究也显示两药配伍可以促进骨髓造血祖细胞增殖和分化,可能对脑缺血损伤具有一定的保护作用[15]。
黄芪配伍当归是常用的补气养血药对,补气以生血,养血以载气,相互为用。故辨证为气血两虚的患者均可配伍使用。对于生黄芪和炙黄芪,张教授多选用生黄芪,其益气升阳的功效强,若患者出现便溏、纳差等脾胃虚弱症状多选用炙黄芪,常用量为黄芪15~30 g、当归10~15 g。
石菖蒲,辛、苦,温,归心、胃经,有开窍豁痰、醒神益智、化湿开胃之功[8];《神农本草经》言其:“开心孔,补五脏,通九窍,明耳目,出声音。”而远志,苦、辛,温,归心、肾、肺经,具有安神益智、交通心肾、祛痰、消肿之功[8];《本经》载:“主咳逆,伤中,补不足,除邪气,利九窍,益智慧,耳目聪明,不忘,强志倍力。”临床上很多头痛的患者常常伴随健忘、眠差的症状,病人常自诉生活质量下降,张教授善于使用石菖蒲配伍远志改善睡眠和记忆力,石菖蒲和远志的配伍取远志汤之义,远志汤首见于《圣济总录》,主治久心痛。《医学心悟》中的安神定志丸就是在两者基础上加上人参、朱砂等安神之品,治疗心胆气虚的失眠。一项基础试验证实,石菖蒲配伍远志后,远志中的一种改善睡眠的代谢产物(3, 4, 5-三甲氧基肉桂酸)在兔体内吸收速度加快,吸收量增大[16]。张教授认为石菖蒲和远志性味辛温,石菖蒲善于辛散宣痰开心窍,远志苦降祛痰以安神、改善记忆,两者相伍,共奏安神益智、开窍豁痰之功,可明显改善记忆力和睡眠,而睡眠和记忆改善的同时可一定程度地缓解头痛的症状。
因此当患者出现头痛伴有健忘、眠差、头脑昏沉、舌苔白腻、脉濡或弦,均可佐石菖蒲、远志,常用剂量为石菖蒲10 g、远志10 g。
张教授治疗头痛尤其重视辨证论治,善用药对契合头痛的病机,重视质地轻清升散药物的使用,尤其是风药,在不同类型的头痛中配伍使用最多。但因风药易化燥伤阴,且过用易升发过度耗损阳气,故用量一般较轻,若长久服用则可配伍滋阴润燥之品制其偏性;同时柴胡、川芎等引经药物的使用贯穿在头痛的整体治疗之中。除了灵活使用药对,张教授还重视情志疗法。因各种情绪容易诱发头痛的发生,而持续不缓解的头痛也会导致消极情绪。张教授常常对患者进行言语开导,消除患者的消极情绪,重拾患者治疗头痛的信心,在此基础上配合中药的使用,往往取得显著的疗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