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令媛 陈健一
阵发性睡眠性血红蛋白尿症(paroxysmal nocturnal hemoglobinuria,PNH)是造血干细胞X 染色体上PIGA基因突变使GPI 锚链蛋白合成受阻,引发细胞膜上锚链的一组膜蛋白丢失,补体活化异常所致的造血功能衰竭症[1],出现持续性血管内溶血,临床主要表现为与睡眠有关的、间歇发作的血红蛋白尿,可伴有溶血性贫血、血栓形成和造血功能障碍等症状,但只有溶血性贫血是PIGA基因突变的直接结果。PNH的治疗主要是控制临床症状,预防血栓的发生[2]。阵发性睡眠性血红蛋白尿症病情危重,发病时依赖于输血,西医治疗主要用激素等控制病情,而阻断补体活化的单克隆抗体临床难以实施,重症病例需要异基因造血干细胞移植。
中医病名为“虚劳”“黄疸”“血证”等,在中医辨证论治理论的指导下,中医药发挥多靶点、多途径改善患者病情的优势,临床疗效显著。现介绍笔者运用中医药治疗疑难病例一例,取得良好疗效,以飨同道。
患者,女,28岁,主因“神疲乏力、皮肤瘀斑、黄疸2月余”于2018年7月21日就诊于江苏省中医院血液科。症见:面部浮肿,面色萎黄,神疲乏力,皮肤瘀斑,月经量多,怕热出汗多,手足心热,尿黄,口干,便结、大便2~3日一行,舌质紫黯,苔黄腻,脉细数无力。
患者一月前因乏力、皮肤瘀斑就诊于江苏淮安第一人民医院,查血常规:血红蛋白 48 g/L,白细胞 3.2×109/L ,血小板 5×109/L,网织红细胞23%;尿常规:血红蛋白(+++);骨髓穿刺常规检查:骨髓增生明显活跃,红系增生明显活跃,比例增高,红系、粒系形态无明显异常,巨核细胞21个,血小板少见;血CD55 15.2%,CD59 18.7%,FLAER 31.3%。西医诊断为“阵发性睡眠性血红蛋白尿症”,住院给予输注洗涤红细胞、单采血小板,并给予激素甲泼尼松龙40 mg 每日一次静滴。2018年7月18日复查血常规:血红蛋白 68 g/L,白细胞 4.9×109/L ,血小板 25×109/L,网织红细胞15.2%。
西医诊断:阵发性睡眠性血红蛋白尿症;中医诊断:虚劳、黄疸、血证,辨证属气阴两虚、湿热瘀毒。首诊治则治法:滋肾清热化湿、凉血解毒化瘀。处方以二至丸合犀角地黄汤加减,处方:女贞子15 g、墨旱莲15 g、生地黄15 g、水牛角15 g、牡丹皮15 g、赤芍10 g、玄参15 g、肿节风15 g、制大黄10 g、茵陈20 g、泽兰15 g、赤小豆30 g、卷柏10 g、焦栀子10 g、生薏苡仁30 g、陈皮10 g、炙甘草5 g,水煎服,日一剂,早晚分服。服21剂。
2018年8月20日二诊:患者仍感神疲乏力,气短懒言,不思纳食,面色萎黄,尿黄,怕热汗出好转,大便每日2次,质稀溏,舌质紫黯、边有齿痕,苔白腻,脉细数无力。复查血常规:血红蛋白70 g/L,白细胞 4.3×109/L ,血小板 17×109/L,网织红细胞15.0%。服药期间曾输血2次,症情未见明显好转。复诊治疗方案给予激素减量,甲泼尼松龙12 mg每日1次口服。辨证病机为脾失健运,气血两亏,湿热内蕴,清阳不升,瘀毒互结难解。治法改用李东垣清暑益气汤加减,益气升阳、健脾养血、清热化湿、化瘀解毒法。处方:黄芪20 g、党参15 g、炒白术15 g、苍术10 g、当归15 g、麦冬15 g、升麻6 g、葛根20 g、黄柏10 g、泽泻15 g、神曲15 g、青皮6 g、陈皮10 g、茵陈20 g、肿节风15 g、虎杖15 g、炙甘草6 g,水煎服,日一剂,早晚分服。服21剂。
2018年9月21日三诊:患者神疲乏力明显好转,胃纳正常,面色红润,尿色变淡,大便通畅成形、每日1次,皮肤瘀斑明显减少,月经量正常。复查血常规:血红蛋白 86 g/L,白细胞 5.6×109/L ,血小板 39×109/L,网织红细胞6.8%,此期间未再输血。治疗继续给予激素减量,甲泼尼松龙6 mg 每日1次,口服,中药继守原法加减,原方去炒六神曲,加鬼箭羽15 g、景天三七15 g,水煎服,日一剂,早晚分服。继服30剂。
2018年10月23日四诊:患者病情明显好转,无头晕神疲乏力,尿色正常,二便调,月经正常,皮肤无瘀斑,舌质紫黯有齿印,苔白腻,脉细弱。复查血常规:血红蛋白 102 g/L,白细胞 9.5×109/L ,血小板 69×109/L,网织红细胞5.2%。激素减量,甲泼尼松龙为4 mg 每日1次口服,继续原方加减服药巩固,随访至今,病情持续稳定已一年余。
本案“阵发性睡眠性血红蛋白尿症”为少见疑难病例,治疗非常棘手,现有中医文献报道极少。常按照“虚劳”“黄疸”等病进行辨证论治,病机分析以及治法探讨,常用补益气血、清热化湿和凉血化瘀等法。梁冰认为PNH多与虚劳血虚及湿热黄疸相关,辨证多为脾肾亏虚,湿瘀内蕴,治疗以扶正祛邪为则,扶正以健脾补肾,益气养血为主,祛邪为清热利湿、活血化瘀[3]。刘宝文认为治则在于“健脾补肾、益气养血”,方以八珍汤加减化裁,用黄芪、党参、白术、炙甘草补脾益气,熟地、山药、黄精滋补肾阴,当归、阿胶、白芍补血敛阴[4]。
患者初诊辨证病机为脾肾气血两虚、湿热瘀毒证。治以滋肾清热化湿、凉血化瘀法,处方以二至丸合犀角地黄汤加减,先从补肾和凉血着手,临床取效不显。复诊患者病机发生转变,表现为虚实夹杂,脾肾虚衰,气血两亏,清阳不升,湿热内蕴。针对这个病机,联想到李东垣著名的《脾胃论》,其对中气虚损,清阳不升夹有湿热的病机,创制了补中益气汤、升阳散火汤及清暑益气汤等一系列名方。复诊根据四诊合参,揣摩病机,分析透彻,审证求机,治法改弦更张。运用补中益气升阳、健脾化湿泄浊为重点,处方清暑益气汤加减切中病机,用药贴切,紧扣本案病机演变,是取效的关键。“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5],此为中医临床之灵魂。可见病机相同之不同疾病,也可用相同的治法处方,即“异病同治”,有异曲同工之妙。方中黄芪、党参、白术补中益气;升麻、葛根升清降浊;当归、麦冬养阴和血;反佐黄柏苦寒坚阴;苍术、泽泻化湿泄浊;青陈皮、炒六神曲理气助运;茵陈、肿节风、虎杖清热利湿,活血退黄。配伍严谨,用药精准。
李东垣在《脾胃论》中创制了清暑益气汤,本为治疗中气不足,外感暑热夹湿之证,实外感内伤杂病均可用之。《脾胃论》曰:“阳气者,卫外而为固也,炅则气泄,今暑邪干卫,故身热自汗,以黄芪甘温补之为君;人参、橘皮、当归、甘草甘微温,补中益气为臣。苍术、白术、泽泻,渗利而除湿;升麻、葛根,甘苦平,善解肌热,又以风胜湿也。”[6]本方清暑益气升阳、健脾化湿理气,用于治疗平素气虚,又感受暑湿,而导致的身热头痛、口渴自汗、四肢困倦、不思饮食、胸闷身重、大便溏薄、小便短赤、舌苔腻、脉虚无力者。同时也可用于气虚脾胃不足,湿热内蕴,不能升浮,阴火伤其生发之气,气血两亏之证[7]。《黄帝内经·灵枢》:“大热在上,推而下之;从下上者,引而去之。”故治法当辛温、甘温之剂生阳,阳生则 (非内经原文)阴长,《内经》曰“阳病治阴,阴病治阳。定其血气,各守其乡。血实宜决之,气虚宜挚引之”[9]。本方融甘温补气升阳、化湿泄浊理气、养阴和血于一炉,李东垣的“脏腑虚实升降浮沉补泻法”是中医学的一大创举。国医大师颜德馨教授擅用本方治疗多种疑难杂病,常辨识病机准确,效如桴鼓[10]。笔者研读《脾胃论》,并将本方用于治疗疑难血液病,取得了明显的临床疗效。
常静玲教授:
本案是疑难血液病,这个病例治疗成功,给我们的启示和体会是中医治疗要打破惯性思维。患者中医诊断为“黄疸” “虚劳”,临床具有气阴两虚的表现,一开始用二至丸和犀角地黄汤加减治疗,效果不明显,此时深入地思考,根据患者的四诊资料分析病机,后期用东垣清暑益气汤,切中病机入手,取得很好的疗效,所以我建议用此方治疗观察病机相同的一类病例,积累一批资料,进一步作深入的研究。
林基安教授:
本案启示我们对于疑难危重病,要有信心和耐心,去寻找有效的办法,找到疾病的主要病机。此患者病机复杂,临床治疗应在中医辨证思维指导下,充分运用中医的特长,才能取得较好的疗效,通过我们的临床经验积累,来验证中医的有效性。
范吉平教授:
本病例治疗时间一年多,在整个治疗过程中,治法方药大的变动只有一次。病情控制明显好转,血红蛋白从68 g/L升至102 g/L,血小板从25×109/L升至69×109/L。中药的作用充分体现,突出了中医“异病同治、同病异治”的思维,大家很难想到清暑益气汤可以用来治疗血液病。中医治疗这些难治性疾病,关键是抓住病机,治疗成功可以带动一批病人,提高中医的自信心。临床对西医疗效不好的疾病,运用中医药有时能有效,要突破西医的思维,这样不愁中医不能发扬光大。
史大卓教授:
阵发性睡眠性血红蛋白尿症作为溶血性疾病中的少见病例,病情危重复杂,西医治疗的局限性和并发症均未能有效控制病情,且西药的副作用导致患者的生活质量低下。 陈教授报告了非常好的病例,有两点给我们大家有启示,目前中医临床有两种思维模式,即辨病治疗和辨证治疗。患者中医病名为“虚劳”“黄疸”等,治疗开始在清热化湿基础上加用犀角地黄汤加减治疗,此为常法,是受辨病思维模式的影响。在疗效不明显时,在辨证论治抓病机的思维模式指导下,改用东垣清暑益气汤加减,取得很好的疗效。李东垣的名方补中益气汤、清暑益气汤、升阳益胃汤等,组方均在益气升阳基础上加上苦燥化湿的药物,配伍严谨,临床疗效显著,值得借鉴。
近年来关于本病的西医治疗进展缓慢,如何发挥中医药治疗的特色和优势,是我们临床研究探索的重点。运用中医辨证论治的思想,按照紧抓中医病机的核心理念,充分发挥东垣学说《脾胃论》等的学术精髓,运用东垣“脏腑虚实升降浮沉补泻法”为本病辨证和临证选方用药提供了重要参考依据,指明了一个方向。李东垣《脾胃论》清暑益气汤益气升阳、健脾化湿、养血和营法,治疗阵发性睡眠性血红蛋白尿疑难病例,显示出良好的疗效。后续研究应扩大病例和持续观察随访,探索长期有效控制疾病稳定的中医治疗方案。笔者希望通过对本文典型病例的剖析,为中医药治疗疑难血液病,提供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