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是人生的故家
——评穆木天《落花》

2020-01-09 22:02彭亚茹
开封文化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句读精神家园落花

彭亚茹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穆木天在1926 年发表的诗学论文《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中,明确地表达了他的诗观,即“纯粹的诗歌”(简称“纯诗”)理论,针对胡适“作诗如作文”的诗歌主张,穆木天提出“诗与散文的纯粹的分界”,强调创作“纯粹的诗歌”,注重诗的统一性、暗示性和音乐性等。“纯诗”概念,意味着新诗在诗歌观念上的变化,是“从强调诗歌的抒情表意的‘表达(沟通)’功能转向‘自我感觉的表现’功能”[1]105。穆木天的诗集《旅心》被视为其“纯诗”理论的实践作品。在诗集《旅心》中,《落花》一诗体现了“纯诗”的象征与暗示的韵味,也表现出了浪漫主义的朦胧与忧伤。

一、朦胧世界里的“落花”

穆木天1923 年考入东京帝国大学攻读法国文学,由此进入象征主义文学的殿堂。他在日本留学期间创作的诗歌,既幽微缥缈,又明朗清丽,“托情于幽微远渺之中,音节也颇求整齐”[2]8。

我愿透着寂静的朦胧薄淡的浮纱

细听着淅淅的细雨寂寂的在檐上激打

遥对着远远吹来的空虚中的嘘叹的声音

意识着一片一片的坠下的轻轻的白色的落花

落花掩住了藓苔幽径石块沉沙

落花吹送来白色的幽梦到寂静的人家

落花倚着细雨的纤纤的柔腕虚虚的落下

落花印在我们唇上接吻的余香啊不要惊醒了她

啊不要惊醒了她不要惊醒了落花

任她孤独的飘荡飘荡飘荡飘荡在

我们的心头眼里歌唱着到处是人生的故家

啊到底哪里是人生的故家啊寂寂的听着落花

妹妹你愿意罢我们永久的透着朦胧的浮纱

细细的深尝着白色的落花深深的坠下

你弱弱的倾依着我的胳膊细细的听歌唱着她

“不要忘了山巅水涯到处是你们的故乡到处你们是落花”

1925 年6 月9 日

(选自《旅心》,创造社出版部1927年版)

诗人以“我愿”起笔展开了对落花的联想,意象“浮纱”“细雨”均给人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这是诗人有意地将诗歌放置在朦胧的气氛中。纵观全诗,除了诗最后一行用了双引号外,其他诗行均以空格代替,原因有二:一是穆木天的理论主张的实践,即“句读在诗上废止”,因为“句读究竟是人工的东西。对于旋律上句读却有害,句读把诗的律,诗的思想限狭小了”[3]。二是为了契合整首诗的氛围,穆木天认为:“思想与表现思想的声音不一致是绝对的失败。暴风的诗得象暴风声,细雨的诗得作细雨调。诗的律动的变化得与要表达的思想的内容的变化一致。”[3]第三节中的四个“飘荡”,使人听到一种类似于回音的声响,朦胧、幽深,使全诗笼罩在此氛围之中,“诗境清淡婉约,于舒缓和谐的韵律中流溢出低回感伤的唯美情调”[4]。

“我愿”之后,诗人通过四个动词将自己的想象伴着细雨走向内心深处。“透着”一出现,似乎感觉到诗人就在门掩处,隔着略微透明的门帘看着门外的雨,内心想象着久存于心的记忆。诗人终于闭上双眼,“细听着”雨在檐上的激打。以耳倾听细雨,看似轻柔的背后,“细雨”的“激打”何尝不是诗人始终平静不下来的心境的外放,以细雨表现着内心的世界。

诗人又创造性地通过“落花”将难以诉说的情绪形象地表现出来。在“寂静的”“薄淡的”“寂寂的”“嘘叹的”环境中,诗人心中“一片一片的”“白色的”“落花”“轻轻的”“坠下”。按理说应该是“一片一片的白色的落花轻轻的坠下”,而诗人却为何要写作“一片一片的坠下的轻轻的白色的落花”呢?整首诗都透露着诗人的精雕细琢,有理由认为此处的“怪”是穆木天故意为之。“落花”的状态不是真实的,而是诗人内心世界的反映,是“意识着”。在诗人的心中,最重要的是“落花”意象,后是“落花”坠下的状态,是“轻轻的”坠下,在轻轻地坠下的过程中,诗人看到“落花”是“白色的”。意识渐渐明朗,眼前透着的浮纱慢慢揭开,细雨带来的朦胧渐渐消散,之后在心中逐渐清晰。这与他所倡导的“纯诗”理论相契合,他认为:“诗要兼造型与音乐之美,在人们神经上振动的可见而不可见可感而不可感的旋律的波,……若讲出若讲不出的情肠才是诗的世 界。”[3]诗的第一节就将整首诗放置于一个朦胧的世界中,无疑是有想讲又讲不出的情绪凝结在心。

二、茫然失措下的“落花”

诗人心中的“落花”究竟坠在了何方,在诗的第二节中有所体现。第二节均采用“落花”作为开头,将第一节中的主语“我”转化成“落花”。继而又通过四个动词“掩住”“吹送”“倚着”“印在”,一步步地将花落之处从无生命的自然物“藓苔”“幽径”“石块”和“沉沙”引到“寂静的人家”,再沿着“纤纤的柔腕”落下,最后落在“唇上接吻的余香”。花落之处,从冷冰冰逐渐升温,直到感触着唇上曾接吻过的余温,“落花”的路径象征着诗人独自回味着的点滴美好。穆木天认为,纯粹的诗是“立体的,运动的,有空间的音乐的曲线”[3]。恰好印证了花落的痕迹。

最后惊呼“啊 不要惊醒了她”,主语再次回到“我”,读到此处不免有些疑问:“她”是谁?为何不要惊醒呢?“她”若是可感的人物,应该是诗人爱慕的情人,“轻轻的白色的落花”就像是爱情的象征,纯洁、温柔。“幽梦”“柔腕”“唇上接吻的余香”等意象暗示着诗人正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不要惊醒了“她”,是不要惊醒他的爱人,也是不要惊醒此刻属于他的甜蜜。

通过对可感的情人的思念与爱情甜蜜的回味,穆木天以意象“落花”入手窥探着自己的内心世界。诗的第三节开头延续着第二节的结尾,都是“啊 不要惊醒了她”,显然,“她”的出现不仅仅是简单地代表着爱情的甜蜜。在这一节中,出现了“她”歌唱着“到处是人生的故家”,诗人感慨着“啊 到底哪里是人生的故家”,矛盾的语句出现在上下句中,使诗人情感上的矛盾深刻凸显出来。

《落花》创作于1925 年,中国正处于五四过后的革命低潮期,被五四运动所唤醒的青年正由兴奋的呐喊转为苦闷的彷徨,穆木天毫无疑问也陷入了彷徨之中。同时,穆木天写作这首诗时是在日本留学期间,这位远漂他乡的青年学子,深深地眷恋着他的家乡。在日本,穆木天接触了很多新思想,这些新思想与他从小所熟识的传统文化大相径庭,新旧思想在一个人的心中同时存在,导致他的精神家园的迷失,“她”则象征着诗人苦苦追寻的精神家园,“落花”象征着诗人自己,“落花”到处都是,而诗人究竟要落在何处他并不知晓。只有“寂寂的听着落花”,听着自己的心,无奈地随风而去。《落花》这首诗不仅倾诉着时代青年的苦闷与彷徨,更诉说着无数中国青年在现代社会中精神家园的迷失。

三、柳暗花明中的“落花”

第四节中的前两行,与诗的第一节相呼应,同样是透着“浮纱”,第一节中“白色的落花”“轻轻的”“坠下”。此节中,“落花”却“深深的坠下”,从“轻轻的”到“深深的”,诗人以不使人察觉的手笔,将愁绪从淡淡的忧伤过渡到深沉的境地,也将自己找寻精神家园的困难表露出来。但是,整首诗的情感色彩已经从“我愿”转换成了“永久的”,诗人从希望、乐意沉浸在爱情的朦胧里升华到了对现实的、精神的无奈且已释然。虽然这首诗饱含着忧伤,但在忧伤之中隐隐透着希望。

“妹妹”这个称呼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诗人想与人亲近的意愿,希望能有人陪伴在他的身边等待明日的曙光。可以认为“妹妹”就是可感的“她”,是诗人爱慕的情人,爱情的甜蜜总能消解难捱的时光。也可以将“妹妹”看作与诗人同样在找寻精神家园却不得的无数中国人。诗人并不是孤独的,在他的身边有众多的青年也彷徨着,坚定地找寻着。

诗中唯一使用的标点符号是双引号,目的是说明“不要忘了山巅水涯 到处是你们的故乡 到处你们是落花”是歌唱之词,诗人以歌唱的方式让歌词出现在诗歌最后,用意在于以苦苦追寻之物的口吻告诉正在路上的迷途者,无论故乡多么遥远,但凡心中有故乡,何处又不是故乡呢?婉婉道出精神家园就在身边,周围都是一样的“落花”,何必担心自己这一朵会孤单,何必害怕自己将迷失。

在具体的诗歌创作中,穆木天的写作与诗观存在一定的背离。相对于穆木天的诗歌创作,他的诗歌理论建设更胜一筹。“纯诗”理论初步确立并奠定了中国象征主义诗歌的地位,但在研究具体诗作时,既要看到他的创作与其理论相吻合之处,也要观察到这一创作所受到的多方影响,“只注意象征派,而忽视所受外来影响的多元性,就不可能对穆木天的早期新诗的创作特色、艺术风格做出整体的正确的审美评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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