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V”与表起始的“V起来”语义功能对比刍议

袁明军，张慧晶

“开始V”和“V起来”都表示起始，二者有何异同，唐晓荣［1］从动词、句式、句类、语体的选择等方面进行了比较全面的对比。本文拟从语义和表达两个方面作一些补充研究。

一、“开始V”与“V起来”的语义对比

（一）单纯开始与开始并弱持续

“开始”表示单纯开始，不表示持续。强调持续的时候，不能用“开始V”。例如：

（1）a.钱少奶奶一见公公和儿子的人影儿，就没命地跑起来。①本文例句主要来自北大语料库，未标明来源的为自拟，例句的采集使用了郭锐教授的北大语料库和郭昭军博士制作的“汉语文本语料检索系统”，初稿曾在新英格兰地区汉语教师协会第二届年会上宣读，承蒙胡龙华女士、何宝璋、王志军等先生惠赐宝贵意见，又蒙《通化师范学院学报》主编提出修改意见，谨此一并致谢。（老舍《骆驼祥子》）

b.*钱少奶奶一见公公和儿子的人影儿，就没命地开始跑

“V起来”表示开始兼有持续的意思。例如：

（2）凡是附近的十字口与丁字街全烧了起来。（老舍《我这一辈子》）

例（2）表示“开始烧并持续烧”。虽然“起来”兼有持续的意思，但它强调的是开始，持续的语义很弱。它和“开始V”一样一般不受强调持续的“不停地”“一直”等词语修饰。例如：

（3）*不停地唱起来 *不停地开始唱

（4）*一直开始唱 *一直唱起来

“开始V”与“V 起来”连用时，“开始V”一般用在“V 起来”前，不能用在“V 起来”后，这是因为开始以后可以再持续，不可以持续以后再开始。例如：

（5）她开始唱了！她唱起来了！

*她唱起来了！她开始唱了！

（6）一边开始做作业一边听起音乐来

*一边做起作业来一边开始听音乐

（二）不完全自主（动作/变化）与非自主状态

由非自主动词构成的“开始V”和“V 起来”都是非自主的。由自主动词构成的“开始V”和“V起来”，前者是自主的，后者是非自主的。

一般典型的自主动词既可以构成肯定祈使句，也可以构成否定祈使句［2］，例如：“你来写！”“别写！”。我们发现，“开始V”在祈使句中不能完全实现自主动词的语法表现，是不完全自主的动词性结构。

“开始V”可以构成肯定祈使句，不能直接构成否定祈使句。例如：

（7）a.我们都饿了，开始吃吧！（《人民日报》2000年）

b.*甭开始吃

（8）a.以欢快的心情开始减肥吧！（韩政树《你可以成为小脸美女》）

b.*别开始减肥

（9）a.蛇已出洞，开始决战吧！（李文澄《努尔哈赤》）

b.*别开始决战

“开始V”前加“立刻、马上”等时间副词后，可以用于否定祈使句，例如：不要立刻开始减肥！不要马上开始服药！这时候否定焦点是时间副词，而不是“开始”。这是因为：动作的开始属于动作的一部分，如果动作没有发生，直接否定动词也就蕴含了否定动词所表示动作行为的开始。例如“别玩”即意味着不可以开始玩，所以不需要特别说“别开始玩”①在CCL语料库中，“别开始V”只有3例，全部出自翻译作品：（1）“噢，别开始假装好像你懂魁地奇似的，”金妮大声说，“你只会令自己尴尬。”（哈利·波特六）（2）别开始争论，我同意，为了查理，我需要仔细地思考这些提议，但是我们俩都知道明年秋天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上学了，也不会去任何离人群很近的地方。（斯蒂芬妮·梅尔《暮光之城3·月食》）（3）让我们别开始骂人吧。我也可以拿出一些骂人的话来回敬你，它们会跟你骂我的话不相上下。（玛格丽特·米切尔《飘》）。如果动作已经发生，动作的开始已经成为既成事实无法挽回，所以也不能说：*别开始V了，这时候需要劝阻的是动作的继续，该说：别再V了。

“开始V”的不完全自主性还表现在不受“不”否定②在疑问句和假设句中“开始V”可以受“不”否定，例如：（1）杨重回头说，“底下的人见还不开始起哄呢。”（2）没睡醒就坚决不开始做实验！，而典型的自主动词既能受“不”修饰，也能受“没”修饰［2］，例如：

（10）*我不开始看那本杂志。

（11）*她不开始学习日语。

（12）*十点我们不开始考试。

在不受“不”否定这点上，“开始V”的表现像变化动词［2］。因此说，“开始V”具有变化意义。

“V起来”不能构成祈使句，所以它是非自主的。例如：

（13）a.*研究起甲骨文来！

b.*唱起情歌来！

（14）a.*快写起文章来！

b.*去背起古诗来

（15）a.*甭行动起来

b.*甭卖起来

（16）a.*别吃起饭来

b.*别看起电视来

在北大语料库［3］中，我们只发现一例“V 起来”用于祈使句：

（17）你也希望拥有这样的腹部吗？那就不要再犹豫了，马上行动起来！（郑悠然《It Girl身体保养100分》）

不过这个例子也可以理解为表示结果意义或达成目的意义［4］1030。

刘月华等指出，“起来”表示状态意义［5］29。“状态意义不出现于祈使句。”例如：

（18）*说起来/上/开”［4］364-373

这是极为敏锐的观察。不过，不是所有的状态意义都不出现于祈使句。“动词+着”表示的状态意义是可以出现于祈使句的，例如：

（19）a.你躺着别动。

b.你别一直坐着。

（20）a.别在这儿站着。

b.别整天躺着。

所以，“动词+着”表示的是自主的状态意义，“V起来”表示的是非自主的状态意义。

在能否受“不”“没”的否定上，“V起来”和专职的状态动词［6］表现得非常一致：既不受“不”否定，也不受“没”否定。例如：

（21）a.*我不看起那本杂志来。

b.*她不学习起日语来。

（22）a.*我还没做起家务来。

b.*她还没念起佛经来。

（23）a.肩上有时候带着个小照像匣，可是至今还没开始照像。（老舍《离婚》）

b.*肩上有时候带着个小照像匣，可是至今还没照起像来。

（24）a.我在印象里觉得我那天应该有几分醉态，而实际上，我们刚到餐厅，根本没开始吃呢。（王朔《动物凶猛》）

b.*我们刚到餐厅，根本没吃起来呢。

二、“开始V”与“V 起来”的表达功能对比

（一）常态与非常态

“V 起来”常常用于非常态、意外发生的开始。这表现在：

1.“V起来”充当组合式补语

组合式补语表示非规约、偶发的语义［7］。例如：

（25）我学着她的腔调说，把她逗得笑起来。（卞庆奎《中国北漂艺人生存实录》）

（26）他点起一根，狠狠地吸了一口，由于太猛，甚至呛得咳嗽起来。（曹禺《日出》）

（27）就听着一声“噼啪”乱响，霆和皓都吓得大叫起来。（曹禺《北京人》）

“开始V”几乎不充当组合补语，例如：

（28）*把她逗得开始笑

（29）？①问号表示偏离标准的疑问程度。一个问号表示能不能这么说值得怀疑，两个问号表示这句话能不能这么说非常值得怀疑。呛得开始咳嗽

（30）*吓得开始大叫

在北大语料库中“开始V”只有13例。而“V起来”充当组合补语的则有337例。前者的比例为3%，后者的比例为97%。

2.“V起来”常受表示意外或不得已的副词如“竟然、忽然、忽而、突然、猛然、居然、蓦然、顿时、意外、只好、不禁、禁不住、不自然、忍不住、不觉、不便于、不好意思、不由得、不料”等修饰，例如：

（31）全场忽而意外地沉默起来。（茅盾《蚀》）

（32）她激动、她尽兴，却突然咬着嘴唇儿轻轻哭了起来。（冯苓植《猫腻》）

（33）我觉得挺好玩，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卞庆奎《中国北漂艺人生存实录》）

“开始V”则一般不这么用或较少这么用，例如：

（34）大白天的，他竟然睡起觉来。

？？大白天的，他竟然开始睡觉。

（35）忍不住大笑起来

*忍不住开始大笑

3.“V 起来”不能用于表示打算、计划的句子中，“开始V”则可以。例如：

（36）*预备练起体操来。（比较：预备开始练体操。）

（37）*我打算搞起科研来了。（比较：我打算开始搞科研了。）

（38）*我计划学习起来了。（比较：我计划开始学习了。）

（39）*我们准备吃起饭来。（比较：我们准备开始吃饭。）

4.“V起来”一般不用于自主动词构成的将来时，“开始V”则可以。例如：

（40）*他们即将访问起来。（他们即将开始访问。）

（41）*我们快排练起来了。（我们快开始排练了。）

只有非自主动词、形容词加“起来”可以用于将来时，例如：天快热起来了。

（二）自足与非自足

包含“NP+开始V（+O）”的小句可以自足，包含“V 起来”的小句一般不自足，常常需要“V 起来”前加状语或者其后加“了”才能自足。例如：

（42）树枝儿开始摆动。（老舍《四世同堂》）

（43）*树枝儿摆动起来。

（44）他停住手，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双手优美地摆动起来了。（余华《一九八六年》）

（45）前面有几个男的开始喊叫。（老舍《四世同堂》）

（46）a.？前面有几个男的喊叫起来。

b.前面有几个男的大声喊叫起来。

（47）这工夫特务喊叫起来了。（刘流《烈火金刚》）

（三）篇章中的位置及上下句语义关系

1.“V起来”用于后续句的情况

“V起来”多用于后续句。用作后续句时，常用于因果关系复句［8］370-376的后一分句中，表示造成的结果。例如：

（48）虎虎的作风是打趣争强，使龙龙急了起来。（沈从文《七色魇》）

（49）国家政治组织不健全，空洞教训束缚不住人心时，国民道德便自然会堕落起来。（沈从文《中国人的病》）

（50）她的想象中就展开了那件旧棉袄惹人讪笑的情形，她忍不住哭起来了。（茅盾《林家铺子》）

（51）大殿里听到二个和尚因为看到佛前所挂的长幡，被风吹动了，就争论起来。（释明旸《佛法概要》）

（52）王贵少一撮头发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既然王贵心里别扭，安娜也就留心起来。（六六《王贵与安娜》）

在例（48）中，“虎虎的作风是打趣争强”是原因，“使龙龙急了起来”是状态与结果。例（49）（50）的后续句“国民道德便自然会堕落起来”“她忍不住哭起来了”分别为“国家政治组织不健全，空洞教训束缚不住人心”与“她的想象中就展开了那件旧棉袄惹人讪笑的情形”的结果或者后果。其他例句也如此。

因为“V 起来”表示状态，状态分自发的状态和被引发的状态，大多数状态是后者，即状态的产生往往是某个动作行为造成的，所以“小句［动作］［原因］+小句［状态］［结果］”自然比“小句［状态］［原因］+小句［动作］［结果］”或“小句［状态］［原因］+小句［状态］［结果］”普遍。

“V起来”也较多地用于连贯关系复句［8］371-372的后一分句中。如：

（53）宋美龄接过茶杯刚呷了一口，旋即叫了起来。（陈廷一《宋氏家族全传》）

（54）他跌坐在路边，绝望地嚎哭起来。（曹禺《日出》）

（55）第一次一到他家，兆和、充和即刻就在厨房忙起来了。（沈从文《友情》）

（56）尹汉钊接手机时拖长声音叫了一声，接着用广东话滔滔不绝地聊了起来。（新华社新闻报道2001年11月）

以上各例句均为连贯关系复句，前后小句之间有时间先后的关系，在后一小句中有或可以加上“就、然后、接着”等关联词语。

“V起来”在后续句中，也有少数体现因果关系、连贯关系之外的其他语义关系，例如：

（57）一边帮爸爸切着土豆一边跟记者聊了起来。（《人民日报》1995年4月）（并列关系）

（58）虽然有些羞涩，但也忍不住欣欣笑起来。（曹禺《北京人》）（转折关系）

（59）这时候无论有无灵感，都必须敲起来。（《古清生自叹卖文不易》《作家文摘》1994）（条件关系）

2.“V起来”用于始发句的情况

“V起来”较少用于始发句。用作始发句时，主要用于因果关系复句中，例如：

（60）我的腰又痛起来啦，回头你再给我推一推，好吧？（曹禺《北京人》）

（61）陈白露的脸僵硬起来，变得那么冰冷，那么冷酷。（曹禺《日出》）

（62）你我吵闹起来，全是王兴的挑拨。（老舍《荷珠配》）

在例（60）中，“我的腰又痛起来啦”，因而产生了“你再给我推一推”的想法，前后有因果关系；例（61）也类此。在例（62）中，语义关系前后正好相反，前一小句表示结果“吵闹起来”，后一小句解释了原因“王兴的挑拨”。

“V起来”用作始发句时，也有一些用在非因果关系的复句中。例如：

（63）胡四突然笑起来，他拉了拉李石清的袖子。（曹禺《日出》）

（64）李嘉诚在月光下读起来，眼睛忽然一亮。（窦应泰《李嘉诚家族传》）

（65）只要积极地行动起来，就能把不老神话进行到底！（姬晓安《好肤色吃出来》）

例（63）和例（64）是连贯关系复句；例（65）是典型的条件复句。

从出现频率上看，“V起来”用于后续句比用于始发句多得多。举例来说，在汉语复句语料库［9］中，我们检索“起来”与“然后”共现的句子，共得到21 个含“然后”的连贯关系复句，其中18 例是“开始V”用在后一分句，占87.5%，只有3 例“开始V”用在前一分句，占12.5%。

为什么“V 起来”很少用于始发句？因为它表示状态，状态的产生往往不是自主自立的，需要上下文的信息给予支持。上面一些始发句的例子表面上看起来是始发句，但基本是在上下文比较明确的语言环境中才能使用。

3.“开始V”用于始发句的情况

“开始V”可以较为自由地用于始发句，和后续句构成多种语义关系，包括因果关系、连贯关系、并列关系、目的关系、假设关系、转折关系、递进关系、条件关系、选择关系等。例如：

（66）他们开始向小船射击，小船摇摇晃晃爬向岸边。（余华《一个地主的死》）（因果关系）

（67）首先，他开始发觉一份由家族企业主控的刊物出了问题，然后千方百计地设法谋求占有。（张剑《世界100位富豪发迹史》）（连贯关系）

（68）这个年龄孩子开始使用一系列记忆组织形式，同时利用语言来保持储存起来的信息。（方富熹、方格主编《儿童的心理世界》）（并列关系）

（69）我开始加速奔跑，一为御寒，二为赶紧逃出匡老头手掌。（尤凤伟《龙门夜话》）（目的关系）

（70）如果联邦部队开始攻打医院，他们就处死人质。（《人民日报》1996年1月）（假设关系）

（71）汪精卫虽然也开始反共了，却仍然视蒋介石为仇敌。（陈廷一《蒋氏家族全传》）（转折关系）

（72）外商不仅开始压价，而且拖延支付销售资金。（报刊精选1994年）（递进关系）

（73）只要有关各方开始谈判，就会给巴勒斯坦人民和以色列人民带来希望。（新华社新闻报道2004年1月）（条件关系）

（74）你是否开始去思维这个事情？还是媒体已经暴力到你觉得理所当然就是如此。（蒋勋《孤独六讲》）（选择关系）

4.“开始V”用于后续句的情况

“开始V”用于后续句时，可以和前句构成比“V起来”更多种类的语义关系，与“开始V”作为前句的语义关系类别一样多，包括因果关系、连贯关系、并列关系、目的关系、假设关系、转折关系、递进关系、条件关系等。例如：

（75）等了一阵又一阵，人们失去耐心了，开始怀疑警察是骗人。（邓友梅《别了，濑户内海》）（因果关系）

（76）日本人推开像片本子，开始审问瑞全。（老舍《四世同堂》）（连贯关系）

（77）李局长一边说，一边开始拨手机。（张平《十面埋伏》）（并列关系）

（78）为了我的木门不至于今天就被砸坏，我开始隔着门和外面的那个人说话。（朱文《我爱美元》）（目的关系）

（79）如果音乐是和平的食粮，那么，请开始演奏吧。（《人民日报》2000年）（假设关系）

（80）甲骨文虽还是一种早期文字，但已脱离了原始文字阶段，开始走向成熟。（当代CWACALB0035）（转折关系）

（81）这不仅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我区的缺电局面，而且开始向区外大量输送电能。（报刊精选1994年）（递进关系）

（82）安娜已经成习惯了，只要看见自家楼下停了大卡车，就开始四处奔波。（六六《王贵与安娜》）（条件关系）

（83）究竟是会前文艺界已经在整风，还是在会后才开始整风？（胡乔木《胡乔木回忆毛泽东》）（选择关系）

就出现频率而言，“开始V”用于后续句比用于始发句要多。举例来说，在汉语复句语料库［9］中，我们检索“开始”与“然后”共现的句子，得到69个含“然后”的连贯关系复句，其中52例是“开始V”用在后一分句，占75%。为什么“开始V”用于后续句多于始发句？因为“开始V”有变化义，而变化一般要经历一定的过程。

三、结语

本文对表示起始的“开始V”与“V 起来”的语义功能进行了对比，发现：“开始V”是含有变化义的不完全自主动词结构，“V起来”是表示非自主状态的动词结构；“V 起来”不自足，多表达非常态、意外的开始，在篇章中主要用于后续句，常用于因果关系复句的结果小句中，“开始V”也更多地用于后续句，但是在始发句中用得也不太少，和前后小句可以构成多种语义关系。

本文研究有利于我们进一步认识汉语“起始”的表达，在对外汉语教学上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进行“开始V”与“V 起来”这一对同义表达的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