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生子”概念的旅行及其文学史意义

2020-01-09 14:54
关键词:生子华裔杰克

王 娜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

“纸生子”(Paper son)现象是美国华人移民史上不可跳过的一笔。1909年之后,由于以该身份进入美国的人数剧增而成为移民统计中单独的一类。相关数据显示,仅在1909—1924年间,就有16390名华人以“纸生子”的身份移民美国(1)《“Chinaman”一段屈辱史的记忆》,《法制日报》2006年12月31日,第16版。。由于史料有限,目前对“纸生子”的专门研究成果很少,主要集中在个人回忆录和研究美国华人华侨的相关著作中,局限于探究该现象的历史成因。代表性论文有王小涛对“纸生子”产生、发展的史实梳理(2)王小涛:《“纸生仔”现象的历史现实与文学想象——以伍慧明〈望岩〉为例的分析》,《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6年第3期。以及王志永对1906年旧金山地震后唐人街改造和华人社会变迁的研究(3)王志永:《化危为机:1906年旧金山灾难与华人社会的变迁》,《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8年第2期。。文学作品中对“纸生子”现象的揭露以伍慧明的《骨》和《望岩》最早、最为典型(4)在伍慧明之后,还有一部“纸生子”题材的惊悚小说面世,该小说迄今仍没有中译本,目前在国内还未得到关注。参阅Jason Buchholz,A Paper Son,New York:Gallery Books,2016。,这两部作品生动再现了“纸生子”在国内被收养以及赴美后的生活。国内外的伍慧明研究从华裔文学、离散文学、破碎的“美国梦”主题、唐人街书写、文化冲突、身份认同等角度展开,采用了后殖民主义批评、创伤理论、精神分析批评、文学伦理学批评等理论和批评方法,为深化此问题的研究奠定了基础。本文从“纸生子”的历史成因和概念的使用情况谈起,探讨这一概念在复数的历史场域中意义的产生和内涵的延展,分析伍慧明的“纸生子”形象对这一概念及其内涵的具象化表达,探究“纸生子”文学形象的深刻性和丰富性及其在华裔美国文学史中的意义。

一、“纸生子”概念的历史由来和使用

“纸生子”首先是作为一个历史现象而存在的,其产生有历史渊源。在19世纪中叶美国的淘金热(1848—1855)、太平洋铁路的修建(1863—1869)及加州农业开发等历史事件中,大量来自中国的劳工涌入美国,形成了19世纪规模最大的中国移民潮。随着黄金资源的枯竭、太平洋铁路的完工和加州农业开发高潮的结束,越来越多的华工涌入美国西海岸城市。低廉的薪酬要求和勤勉的工作态度使他们在劳动力市场上具有极强竞争力。一时之间,“黄祸论”盛行,白人社会对华人的敌视态度逐渐升级,加速了1882年《排华法案》的颁布。这是美国国会通过的第一个限禁外来移民的法案,法案明确规定中国劳工不得进入美国,允许进入美国的中国人仅限于政府官员、商人、教师、学生和观光者。这样一来,普通劳工通过合法手段移民美国的路径被堵死。

“纸生子”成为中国人进入美国的“便捷通道”(slot racket)(5)Elaine H. Kim,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An Introduction to the Writings and Their Social Context,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82,p.297.,最早可以追溯至19世纪80年代。当时,一些中国移民开始用假文件帮助身在中国境内的非亲生子女入境。其后,1898年“黄金德案”的判决巩固了美国国籍法中的“出生地原则”,即外国人在美国出生的子女自动成为美国公民,这就为在美华人取得身份并带家人赴美提供了法律支持。1906年旧金山大地震引发大火,烧毁了移民局档案,相当数量的华裔谎称他们出生于美国,则为更多华人利用“纸生子”身份进入美国提供了契机。于是,华人每次从中国返美后,大都申报得子,以便将儿子的名分出卖,使一些人花钱就可以进入美国。

“纸生子”(Paper son)是一个负载着意义的概念。对这一概念的理解关键在对“paper”的理解,从字面上看,此处的“paper”是指纸。通过考察史料和文件,可以发现“paper”最初的涵义是指出生纸或出世纸,即出生证。在华语区域存在不尽相同的“华语异称词语”现象,在内地通用的“出生证”,在台湾被称作“出生纸”,在香港被称作“出世纸”(6)关于“出生纸”、“出世纸”的用法详见汤志祥:《论华语区域特有词语》,《语言文字应用》2005年第2期;朱永锴:《香港粤语词语汇释》,《方言》1990年第1期。,而在广东地区至今还有人称出生证为“出生纸”。在对五邑侨乡的研究中发现,用假身份移民美国所借助的凭证也就是伪造的“出生纸”或“出世纸”(7)张国雄:《五邑侨乡“口供纸”的内容与价值》,《五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当“纸”和“儿子”组合成词时,“纸”具备了修饰作用,内涵也产生了延伸,表示“非真实存在的、虚假的、仅存于纸面的”。美国移民局称通过美国出生纸移民的人为“paper son”,指“报告事实上并不存在的儿子”,因为“出现了假父子(女)关系的现象,这些假儿子(女)被称为‘纸面儿子’”(8)张国雄:《近代五邑侨乡“口供纸”探究》,《五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

进一步探究国内历史和文学类研究文献、中美政治经济类研究文献和官方文件发现,在国外通用的英文“paper son”,中文的用法并不统一。美国多用“纸生仔”,国内历史类研究文献多用“纸面儿子”、“纸儿子”和“证件儿子”,政治、经济类文献中多用“纸生子”和“纸生仔”,文学研究领域的使用情况则有些微妙。1997年,戴超武在对美国移民法的研究中首次提到“纸面儿子”(9)戴超武:《美国1952年移民法对亚洲移民和亚裔集团的影响》,《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2期。的概念。1997年至2002年的五年间,几乎没有一部专著提及这一现象,相关研究论文也不足10篇,且都集中在政治、经济研究领域。在文学研究领域,2002年,陆薇的文章《超越二元对立的话语——读美籍华裔女作家伍慧明的小说〈骨〉》首次出现了“契纸儿子”的用法。2003年,程爱民在专著《美国华裔文学研究》中也采用了“契纸儿子”的译名。同年,译者陆薇在《骨》的首个中译本中沿用了“契纸儿子”的译名。此后,伴随着该部作品及《望岩》的中译本在2012年出版发行,文学领域越来越多研究者开始采纳或改用“契纸儿子”的用法(10)吴冰在Elaine H.Kim(金惠经)的《亚裔美国文学:作品及社会背景介绍》一书的导读中采用“纸儿子”的译法,后来又在论文中改用“契纸儿子”译名。参见Elaine H.Kim:《亚裔美国文学:作品及社会背景介绍》,北京:外语教育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7页;吴冰:《华裔美国作家、学者的姓名中文怎样处理好》,《外国文学》2008年第2期。。

“Paper son”的几个常用中文对等词分别代表了其丰富内涵的某一个或几个侧面。第一类用法“纸面儿子”、“纸儿子”和“证件儿子”等突显这一身份的虚假性。第二类用法“纸生仔”和“纸生子”意指“由纸生出的儿子”,突显其悖论性和荒谬性,保留了该身份的本质属性,并进行了延伸,造成对原义的误读。第三类用法“契纸儿子”将“paper”译作“契纸”,突显契约性,背离了“出生纸/出世纸”的原义,使第一类用法中的“证件”之义消失了,造成了对原义的再次误读。

误读和再次误读的产生与译者的创造密不可分。第一类和第二类用法的译者已经无从考证,对于他们是否有意为之也不得而知。第一类译法忠实于“paper son”这一历史形象的基本特性。第二类用法与华人当时在美国卑微的生存状况有关,美国主流社会采纳“纸生子”和“纸生仔”的用法带有调笑意味,华人群体内部采纳这类用法则是自我戏谑和反向抗争,类似于美国非裔自称“Negro”(黑鬼)。“纸生仔”的“仔”取自广东方言的习惯,用在这一语境里,贬抑的意味更浓,相比之下,“纸生子”的用法既传达了该身份的荒谬之处,也不失学术研究的严肃性,这也是本文采纳该用法的原因。而第三类用法“契纸儿子”则是译者陆薇的首创,译者本人并未就此具体说明,但是我们注意到,她在《骨》的“译序”中表达了原、译文平等的思想和对翻译创新的重视——“原文与译文之间、始源文化(source culture)和目的文化(target culture)之间原本就没有高低贵贱的差别。任何语言、文化的翻译都是双方协商的结果。翻译过程中有原有意义的丢失,但也有翻译者对它的补充、添加,这样意义就成了一个意义不断产生和变化的过程”(11)陆薇:《译序——身份的追寻与历史的天问》,伍慧明:《骨》,陆薇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1年,第24-25页。。以此反观“契纸儿子”的译法,译者是刻意还是无意创新的疑问显得不再重要,只要翻译对阅读体验产生了裨益,新的译法值得提倡。

二、“纸生子”概念的旅行:意义的生成和拓延

对“纸生子”概念的误读和意义增减与翻译有直接关系,同时也提示我们注意概念及其意义产生的“历史场域”。揭示和细化“纸生子”概念的复数的历史场域,有助于厘清概念孕育、生成、延展、接受的来龙去脉,从而深化认识。借鉴胡亚敏研究西方文论关键词的做法,借用布迪厄的“场域”概念并为其注入历史内容,可以勾勒出“纸生子”这一概念在旅行的过程中历经的四个不同“历史场域”(12)胡亚敏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与当代中国》,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6页。:在19世纪中期以后大量华工赴美谋生的历史大背景下,1882年《排华法案》的颁布以及“黄金德案”、旧金山大地震等一系列事件的发生构成了“纸生子”概念产生的初始场域。19世纪80年代后,中国广东境内流行的“出世纸”或“出生纸”被翻译成“paper”,借以表达“纸生子”的出生证,进而以“paper son”来指代凭借这类身份证进入美国的人,这是该概念的生成场域。1993年和2008年,伍慧明的两部小说相继出版,“paper son”概念向文学领域延展,并引起了美国主流社会的关注(13)伍慧明1994年凭借《骨》获得“福克纳文学奖”提名,2008年凭借《望岩》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她还于1990年获得美国国家艺术基金会资助,2009年获得“古根海姆奖”。。而在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纸生子”概念以并不统一的面貌、较低的关注度出现在历史、经济、政治研究的学术视野中。这一时期华裔美国文学和中国历史、经济、政治研究领域成为该概念的延展场域。2003年,《骨》的首个中译本在国内发行,这一美国概念辗转回到中国,进入文学研究者们的视野并被误读,这便是该概念的接受者场域。

作为“纸生子”概念延展场域中重要的一环,伍慧明以当代文学书写丰富了跨越百年的历史想象,以生动、深刻的方式充实了“纸生子”的虚假性、悖论性和契约性内涵。关于“纸生子”身份的虚假性本质,戴超武和张国雄的研究提供了有力佐证,《望岩》的英文版中用“fake father”、“fake wife”(14)Fae Myenne Ng,Steer Toward Rock,New York:Hyperion,2008,p.66.等表达则再次印证了这类身份的虚假性本质。

伍慧明的作品深度挖掘了“纸生子”和“纸生仔”中的“纸”所蕴含的荒谬生育能力,揭示了更具悖论性的现实。对于《骨》中的男主人公利昂而言,“纸生子”的身份模糊了他的伦理身份和法律身份,使他成为一个游移在是与不是之间、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非人。从伦理身份上看,利昂陷入了“纸生子”是不是儿子的身份悖论中。当生活的重压占据上风而道义与信用退居其次的时候,利昂以“他不是我们的亲生父亲”(15)伍慧明:《骨》,第97页。为由为自己的爽约开脱。同时,在潜意识里,利昂又是拿自己当儿子看的,他将家里所有的坏运气都归咎于自己违背了承诺、丢失了祖先的遗骨。利昂和梁海昆的关系是以契约的方式缔结的,所以他们只是纸面上的父子关系,而从约定的内容来看,除了欠债之外,每一条都是对亲生儿子义务的规定。所以,“纸生子”的概念本身蕴含着难以破解的悖论性,是客体的“纸”和家庭伦理身份的“子”之间的结合,是虚假性和真实性的叠加。从法律身份上看,利昂美国移民的身份是假的,利昂是一个生活在虚假名字下的实实在在的人,但是,他的存在是以“被拒绝”的方式证明的,只有一张假身份证和不同时期数不清的拒绝信证明利昂在美国整整待了五十年,前者是对他法律身份的否定,后者更直接否定了他的存在。

《望岩》中杰克的遭遇将其伦理身份和法律身份的悖论性以更荒诞的形式表现了出来。杰克到底是不是司徒一通的儿子?一方面,杰克并没有纠结于血缘,在他看来,“契纸父亲也好,亲生父亲也罢,我都尊敬。每年新年的时候,我都带着糖果和吉祥话给‘父亲’拜年……这些是礼数,我都会照办”(16)伍慧明:《望岩》,陆薇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2年,第8页。。但是,另一方面,他否认自己是司徒一通真正意义上的儿子,在心里只承认他们的契约关系,“我管一通叫‘父亲’,但只是嘴上叫叫而已。美国法庭在备案时把我当做了他的儿子……但算上所有的证件手续费和路费,我总共欠他四千美元”(17)伍慧明:《望岩》,第8页。。荒谬的是,他与司徒一通、张伊琳之间存在着错综复杂的三角关系,“张伊琳在法律上是我的妻子,但事实上她是司徒一通的女人。从欠账的角度上说,我也是他的人。他是我的父亲,契纸父亲”(18)伍慧明:《望岩》,第3页。。张伊琳既是杰克的契纸妻子,又是司徒一通的女人,这是两个第一代人和一个第二代人之间的乱伦关系。在张伊琳来美之前,这个预设的三角关系就是违背伦理的,已经构成了象征意义上的乱伦。张伊琳与司徒一通之间存在乱伦是因为他们在名义上是儿媳与公公,张伊琳与杰克之间存在乱伦是因为他们在伦理意义上是母亲与儿子。杰克之后爱上张伊琳并令其怀孕,让他们三人之间的“乱伦”产生了现实后果。在法律上,杰克在坦白之前和利昂一样,是一个游走在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非人,在历经了“伦理身份的错位、缺失与找寻”(19)苏晖:《华裔美国文学中华人伦理身份与伦理选择的嬗变——以〈望岩〉和〈莫娜在希望之乡〉为例》,《外国文学研究》2016年第6期。之后,杰克以坦白虚假的“合法身份”为前提换来了二十年的“侨民”(Alien)(20)Fae Myenne Ng,“My Confusion Program,an Inheritance of Indecision”,Ploughshares,Vol.35,No.23,2009.身份,即接受无国籍的身份在美国生活。

伍慧明还通过“纸生子”身份的契约性具象化地表现了其虚假性和悖论性。在这两部作品中,“契纸父亲”和“契纸儿子”之间都存在着契约一说——所谓契约,本质上就是利益的交换。在利昂和梁海昆之间、杰克和司徒一通之间,实务层面的契约是钱与身份的交换,梁海昆以“契纸儿子”的身份带利昂来美,代价是5000美金和送其遗骨返乡;在杰克和司徒一通之间,契约性表现得更突出:司徒一通以410美金的代价买来杰克,令在中国的发妻养育他成年,给其儿子的名分,换得4000美金,利息500美金另算,还以两年制的“假婚姻”(21)伍慧明:《望岩》,第4页。达到带情人来美的目的。相比利昂和梁海昆,杰克和司徒一通的关系中契约的制约力更强,不仅涉及金钱、职责还有婚姻自由。当然,两组关系中,“契纸父亲”和“契纸儿子”之间还有实务层面以外的信用约定,这就是对秘密的保守:契纸家庭成员必须严守身份的秘密,因为美国政府对“纸生子”现象已经有所察觉,并通过鼓励坦白、反复问询来查验移民的真实身份,一个成员身份的暴露可能导致所有成员遭受牵连。

三、“纸生子”概念的具象化呈现:作为文学形象的“纸生子”

伍慧明的《骨》和《望岩》通过叙事策略和文本内容具象化地呈现、丰富了对“纸生子”概念的理解。不同于汤亭亭和谭恩美等女作家对女性世界细致入微的观照和对男性世界的忽视,伍慧明更多地聚焦于男性世界。在前辈们的作品如《喜福会》、《中国佬》、《唐老亚》等小说中,华裔男性是沉默的,读者需要运用想象来填补语言缺失带来的空白。在《骨》中,伍慧明巧妙地采用了女儿的视角,直接展示“父亲”那支离破碎、难以辨听的语言——利昂对社保局工作人员大声谩骂时的用语是这样的:“Iiiinamahnagahgoddammcocksucksonnahvabitch!”(22)Fae Myenne Ng,Bone,New York:Hyperion,2008,p.53.(你你他他他妈妈妈的的狗狗狗娘娘娘养养养的!)利昂通过怒吼宣泄自己的不满情绪时是这样的:“America,this lie of a country!”(23)Fae Myenne Ng,Bone,p.100.(美国,这个说谎的国家!)《望岩》采用儿子、女儿、父亲、母亲等多角度叙述,将杰克推到前台,为沉默的第一代华裔男性赋予语言的力量。故事一开篇杰克就用自然流畅的语言说道:“我是个挣血汗钱的男人。我靠自己的本事,用双手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从没给任何人找过麻烦,也从不铺张浪费。做工的男人不应该有开奔驰车的奢望,普通的男人也不应该指望有美女前来光顾。因此,我不渴求我要不到的东西。”(24)伍慧明:《望岩》,第9页。通过直接引语和主人公的第一人称叙述,伍慧明给予他们言说甚至控诉的机会,直接揭示了他们的生存现状。

伍慧明注重揭示人物的生存状态和情感体验。利昂和杰克与第一代男性移民的遭遇一样,生活艰辛,夫妻关系不和谐,代际关系紧张,由于语言和文化障碍,他们成为主流社会里失声和隐身的那一类人。相比合法移民,“纸生子”的身份又给他们增添了一副紧箍咒,裹挟着他们、束缚着他们,让他们的生存异常艰难。他们不敢抗衡主流社会,在利昂五十年的美国生活中每每收到“我们不需要你”(25)伍慧明:《骨》,第70页。的拒绝信时,他只能默默地另谋出路。害怕发现、担心被驱逐、渴望合法等复杂纠结的心理缠绕了他们大半生。为了破除身份的虚假性、恢复身份的合法性,利昂选择说谎,他的逻辑是“如果你不说真话,你说谎时就不会被人抓住”(26)伍慧明:《骨》,第67页。。结果连他自己也忘记了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谎话,“五十年之后,他还在这里,陷入了他自己的谎话之中,那个往日排斥他的法律现在却将他困在了这里”(27)伍慧明:《骨》,第70页。,让他既无法以合法的身份待在美国,也无法光宗耀祖地返回家乡,至死也不能摆脱对被遣返的恐惧。坦白则令杰克失去了合法公民身份,侨居美国二十余年,到晚年才等到入籍仪式。

伍慧明的作品不止于苦痛和困境,在全面展现“纸生子”困苦、奋斗、突围、受困、释然的一生之后,将重心放在移民后代与父辈的共同努力上,为两代人达成深刻谅解、携手并进指明了方向。《骨》和《望岩》揭示了“纸生子”突破身份悖论和契约身份的两种路径:一是借助时间的洗礼被动消解,二是借助政府的力量主动出击。《骨》借助时间的力量消解了“纸生子”身份的真假二元悖论:莱拉帮助父亲借助时间的力量认定父子、父女的关系,“他(利昂)不是我的生父,但是他一直在那里。就像他常常告诉我的,构成家庭的不是血缘,是时间”(28)Fae Myenne Ng,Bone,p.1.。借助时间的力量,莱拉还追溯和续写了家族的历史,“我们的梁爷爷临终前的日子也是在‘三藩’度过的”,所以这个地方是“我们家最具历史的地方,是我们的起始点,是我们新的中国”(29)伍慧明:《骨》,第2页。。她还借助时间对抗冰冷的法律,宣称利昂的存在不需要凭据,“他(利昂)在这里付出过,他已经挣得了他的权利。美元,还有美国的时间。这些信件证实了他在美国的时间,也证实了他的忍耐”(30)伍慧明:《骨》,第72页。。相比《骨》所提倡的柔性、调和的解决途径,《望岩》中采取了决然的手段——报复式坦白,杰克以此严惩了契纸父亲司徒金(即司徒一通)。即使他为此付出了沉痛的代价,为了自由背离了祖训和家规——“我就司徒金这么一个‘父亲’。家规大于天。孔老夫子留下了义务和服从的咒语”(31)伍慧明:《望岩》,第4页。;还遭到了残酷报复,被取走了一只手臂。伍慧明通过杰克的女儿维达和利昂的女儿莱拉之口说出了移民后代对父辈的理解:“爸爸的故事在美国永远也不可能完整……但在中国,他的故事很平常,都不值得给别人讲。来到中国后,我才发现由于自己的羞耻,我误解了他的痛”(32)伍慧明:《望岩》,第227页。;只有铭记历史才能负重前行,“记住过去就会让现在充满力量。记忆是可以堆积的”(33)伍慧明:《骨》,第109页。。

四、“纸生子”形象的文学史意义

20世纪上半期,美国主流社会曾经存在过以傅满洲和陈查理为代表的两类华裔男性形象范式,这两个形象非恶即善、非常极端,前者投射了主流社会对华裔男性的臆想,后者反映了种族驯化的企图和期待。傅满洲以瘦高光头、面目阴险的清朝官员形象示人,他拥有剑桥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精通科学、医学、古代东方秘术和多国语言,是一个高智商罪犯。这一华人形象最早出现在英国作家萨克斯·罗默1912年至1913年所创作的系列长篇小说《神秘的傅满洲博士》中,整个系列包括13部长篇、3部短篇和1部中篇小说,流行于欧美和亚洲等30多个国家,被译成数十种文字,通过西方主流社会的电影、电视剧、广播、音乐、漫画、广告等诸多渠道传播,成为家喻户晓的形象。傅满洲已经超越了文学、文化形象的一般意义,他“神秘、邪恶而又极具毁灭性、颠覆性,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喧嚣一时的‘黄祸’思想的集大成者”(34)姜智芹:《傅满洲与陈查理:美国大众文化中的中国形象》,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3页。,作为一个“亘古不变的恶魔原型和文化符号”(35)李贵苍:《“东方主义”与现代西方中国形象的原型:傅满洲医生》,李贵苍、徐从辉主编:《文学与文化传播研究》,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7页。,投射了西方世界对以华人为代表的东方人的排斥、好奇、恐惧等复杂情感,也自然而然成为西方世界对内延续种族政策的借口、对外实施文化殖民的手段。陈查理则是作为其对立面而存在,他是一个耐心、智慧、勤劳,态度恭顺谦卑、温文尔雅的华人警探。陈查理是美国作家厄尔·德尔·比格斯创造的华人形象,自1925年出现在小说《没有钥匙的房间》中之后,又频频在5部系列小说、48部电影和39集电视剧中现身,一时之间,华人侦探陈查理的故事在西方世界几乎无人不知。这个东方形象和蔼可亲,跳出了阴险邪恶的东方形象的“老套路”,反其道而行之,是聚集了“东方智慧”的“模范族裔”代表,展现了“文化驯化”(36)姜智芹:《傅满洲与陈查理:美国大众文化中的中国形象》,第113页。的结果。

与此同时,甚至更早于此,赴美华人和他们的后代就著书立说,抗衡美国主流社会模式化的华人形象,通过自我言说重构华人男性族裔身份、社会身份、文化身份和性别身份(37)邵娟萍:《创伤视角下美国华裔小说中男性身份的重构》,《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早期,华人移民通过报纸和期刊刊登公开信,发行自传故事,编写《英汉常用语手册》,在天使岛移民站拘留期撰写发出恳请宽容、抗议歧视的呼声;20世纪初至60年代初,一批“开化”华人开始撰写各类自传性或介绍性作品,意在普及中国文化、纠正美国通俗文化中华人固定形象范式,以求主流社会的理解和接纳,如李恩富的《我在中国的童年》(1887)、屠汝涑的《在美国之真正的华人》(1923)、林语堂的《吾国与吾民》(1935)、蒋彝的《中国童年》(1940)等。在这些言说中,第一代移民与第二代华裔有着很大的不同。第一代移民美国的华裔一方面尝试通过树立健康美好的华人形象,寻求美国主流社会的接纳,另一方面不断从中华传统中寻求精神慰藉,幻想着有朝一日荣归故里。第二代华裔出生在美国,隔断了与母国的情感、文化和经济纽带,他们的创作反映了疏离华人社会、主动融入主流文化的姿态,宣告要获得主流社会的尊重,必须与民族传统决裂。刘裔昌的自传《父与子》(1943)是反映第二代华裔情感的代表作。

70年代开始,赵健秀、汤亭亭、谭恩美、黄哲伦等华裔作家摈弃了60年代之前妖魔化和驯服化的男性形象范式,尝试构建多元化的华人形象,却因描绘了被阉割、女性化、神秘化、神圣化等各类男性形象引起争议。赵健秀突破陈腐的华人形象,借用《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等中国经典著作中的英雄人物,又策略性地借助古希腊英雄,如尤利西斯的威名,通过两种文化的优质结合完成了族裔形象建构和华裔美国情感的融合,建构阳刚的男性形象重塑自我,抵制白人社会对华裔的贬抑,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责任感。如《唐老亚》(1991)中无所畏惧的祖先和《甘加丁之路》(1994)里英勇的关氏父子。汤亭亭以艺术创作的自由为上,意识形态的重要性居次要地位。她的《中国佬》(1980)刻画的那些为北美经济和社会发展做出巨大贡献的“金山勇士们”“大多是生活的失败者,虽能幸存下来,但是生活支柱却是妻子,家庭男性成员与女性成员的传统地位出现倒置”(38)程爱民主编:《美国华裔文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70页。。谭恩美的《喜福会》(1989)中的中国男人是自私、令人厌恶、沉默而无能的。黄哲伦的《蝴蝶君》(1986)借主流社会和早期移民笔下的恭顺华人形象,辅之以神秘的阴谋家内质,却因其将华人男性置于白人男性意淫的对象,而遭到批评。以上四位作家作品中的普通男性在现实生活中大多沉默不言,几乎稳形,英雄男性距离生活则过于遥远,缺乏现实性,对历史的描绘也带有强烈的幻想色彩,存在普遍失真的现象。

90年代以来,因生活背景不同,华裔作家创作群体开始分流,出生于唐人街的第二代华裔、出生在白人区的新生代华裔和新移民作家反映了各自不同的生活处境和创作诉求,强烈的主体意识使个性化、多元化的形象建构之趋势日益明显。伍慧明是出生于唐人街的第二代华裔,其作品《骨》和《望岩》延续了雷霆超《吃碗茶》(1961)中的唐人街题材。相比前辈的创作,伍慧明的作品打破了情节的连贯和结局的完满,突出人物形象及其蕴含,以个体形象的微观视角透视宏观的历史,通过人物生活和情感体验诠释华裔意识的双重性,成功规避了形象塑造所背负的意识形态责任。

伍慧明将关注点从赵健秀、汤亭亭、黄哲伦等人笔下宏大的政治历史内容转向唐人街生活的微观领域,但不局限于新移民作家所描写的有限生活领域,而是通过内视角揭示华裔一代和二代的生活与情感体验,以此透视宏大的历史现实。两部作品呈现了第一代华裔辛酸、负重、压抑的丰富情感体验和第二代华裔不解、破解、理解的情感历程。《骨》还原了那个站在熨衣板和干洗机前的利昂、在厨房磨刀的利昂、在船长房间里铺床的利昂和甚至做过男仆的利昂。整箱的拒绝信让莱拉正视了父亲利昂的真实生活:“看到在正式的信件中白纸黑字写着的理由,那些故事又回到了我脑海中,但却没有了原来的幽默,也没有了希望。在这些信件里,利昂不再是英雄”(39)伍慧明:《骨》,第70-72页。,而是一个靠说谎来逃避的小人物。《望岩》通过多角度叙事,讲述了养母眼中那个“难过得就像是疯了一样”(40)伍慧明:《望岩》,第197页。的小男孩杰克,让杰克细数了自己从事过的屠宰、擦鞋、洗衣、厨房打杂、收银等各类“挣血汗钱”(41)伍慧明:《望岩》,第9页。的工作。关于英雄父亲的谎言破除之后换来的不是鄙夷、不是盲目崇拜,是了解后的深刻体认,莱拉说:“我是个契纸儿子的女儿,我继承了这一箱子的谎言。所有这些都是我的。我所拥有的就是这些记忆,所以我想把它们全都保留下来。”(42)伍慧明:《骨》,第75页。维达从幼年起就开始目睹父亲杰克的苦痛、坚韧,并逐渐理解了他所独有的英雄主义。利昂和杰克是隐瞒身份和坦白身份的两类“纸生子”形象的代表,他们昭示了这样的事实:虚假的身份可以通过坦白合法化,身份的悖论也可以在时间和历史的磨砺下洗刷掉,契约能够通过单方面撕毁而破除,然而历史的隐痛将永远伴随着“纸生子”们,需要历史的铭记。他们和受《排华法案》影响的在美华人共同期待着历史的公判。时隔130年后的2012年6月18日,美国众议院终于全票表决通过,就1882年通过的《排华法案》道歉,然而议案中的英文原词是“regret”(遗憾)而不是“apology”(道歉),至此华裔群体仍然任重而道远。

伍慧明的作品巧妙地传递了新生代华裔意识的双重性。《骨》和《望岩》破除了以往失真的华裔男性形象,既颠覆了傅满洲、陈查理等主流社会强加给华裔的刻板化、平面化、模式化形象,摈除了李恩福的模范族裔形象和刘裔昌的“成功”华人形象,又避免了赵健秀、汤亭亭两派各自创作倾向中带有明显权力色彩的男性形象。作者以生动、丰满、真实、生活化的小人物形象示人,并直指苦痛的根源——美国社会,宣告了新生代华裔的自信和自强。她在作品中表达了对中国传统文化和状况以及美国主流文化的双向观照:相比前辈创作中浓郁的中国味,伍慧明故事里的中国文化之精髓浸透了美国式的赞许,作者拥抱传统中国文化,同时也认同美国主流价值,对中国传统陋习的批评是中肯的,对美国新生代华裔身上缺失的民族意识同样持批评态度。伍慧明所代表的新生代华裔独特的双重意识和双向认同,有效规避了赵健秀创作的意识形态责任和汤亭亭艺术创作自由之间的矛盾,不失为一种有效的写作策略。

通过以上对“纸生子”概念和“纸生子”文学形象的解读,我们至少得到两方面收获:在文学研究方面,通过伍慧明从历史细节切入,结合自身经历、情感体验和创作诉求对华裔男性形象的建构,我们洞悉了20世纪90年代之后华裔美国文学独特性、多元化发展的新趋势,获知了新生代华裔双重意识和双重认同的写作策略;在跨界研究方面,通过翻译、历史、文学的跨界思考,还原了“纸生子”概念的复数的历史场域,能够理解该概念意义的生成、延展及其背后深层的原因,发掘文学创作与历史的深层次互动。以此观之,作为“纸生子”概念延展场域不可或缺的一环,伍慧明的《骨》和《望岩》不仅深化了对“纸生子”概念的虚假性、悖论性和契约性的理解,为文本赋予深刻的历史内涵、为历史事实增添了想象的维度,还为历史、翻译、文学创作和文学史研究提供了有益的范本。

猜你喜欢
生子华裔杰克
让中华文化在海外华裔青少年心中“留根”
杰克和吉尔
南通籍华裔科学家高峰
陶欣伯:熠熠生辉的华裔实业家
王赣骏:首位华裔太空人
变成什么好
On Cultivation of Learners’ Pragmatic Competence in ELT
处暑
清明
被冤枉的小杰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