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民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人文学院, 北京 102488)
老庄以道作为天地万物的本原,一是道生天地万物之生成论的本原,二是道在天地万物中而成为其存在和发展根据之本体论的本原。儒家以天作为本原,一方面天生万物,另一方面天道是人间秩序和价值的根据。郭象之自生、独化说,主要是破除本原的观念。
郭象在《齐物论》注中有两段文字集中地阐述自生、独化的思想:
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故以天言之。以天言之,所以明其自然也,岂苍苍之谓哉!而或者谓天籁役物使从己也,夫天且不能自有,况能有物哉!故天者,万物之总名也。莫适为天,谁主役物乎?故物各自生而无所出焉,此天道也。(1)郭象注、成玄英疏:《庄子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6页。正文中凡引该书,只注篇名。
世或谓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请问:夫造物者有邪?无邪?无也则胡能造物哉!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故明众形之自物,而后始可与言造物耳!是以涉有物之域,虽复罔两,未有不独化于玄冥也。故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虽复玄合,而非待也。明斯理也,将使万物各反所宗于体中,而不待乎外。外无所谢,而内无所矜,是以诱然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故罔两非景之所制,而景非形之所使,形非无之所化也。则化与不化,然与不然,从人之与由己,莫不自尔,吾安识其所以哉!
王晓毅说:“在郭象的观念中,生成与变化是相通的,不可分隔,所谓‘自生’,是指事物‘独化’而生,‘独化’就是‘自生’……两者的区别在于认识角度的差异:‘自生’说是从生成角度观察,‘独化’则从变化角度观察。”(2)王晓毅:《郭象评传》(下),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48页。这是认为,自生与独化为一。实际上,自生,是关于事物之生成的学说;生成,即一物之出生或创生。独化,是关于事物之发展变化的学说,有两种意义:一是质变,事物的性质发生根本的变化,即从一物变成另一物,即一物之死亡而转化成另一物之新生,这亦是生成;二是量变,即一物生成后从生到死的发展变化。因此,自生与独化有合有分,自生包含于独化。
从郭象的注文来看,自生、独化说否定本原的思想是突出而显明的。一物之生成,不是由无或道创生,因为无是空无,所以不能生有;不是由天创生,因为天是万物之总名,并非人们头顶上的苍苍之天,所以不能驱使万物;也不是由有或父母创生。郭象批评世人之“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的观点。待,即凭借、依恃,即原因;层层追寻原因,而追及第一因即造物者。郭象认为,世界上根本没有造物者,无(空无)不能造物,有也不能造物。要之,郭象自生、独化说破除本原的思想,学人有普遍的共识,不存在理解分歧。
万物之自生、独化不是外在的造物者或道或天主宰的,“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故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万物究竟是如何生成的呢?有没有原因呢?没有外因而有没有内因呢?学人之解释是智者见智。“自生”、“自造”的观念在注文中反复出现,学人多理解为自己或自我创生、自己造自己。如冯友兰说:“有造物主这个说法是讲不通的。实际的情况是‘造物无主,而物各自造’,这就叫‘独化’,这个‘独’字,就说明物各自造,每一个物都是自己造自己,自己发展,自己变化,都不依赖自己以外的事物。”(3)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中),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519页。“自”是理解为“自己”、“自我”。但是,杨立华说:“将‘自’简单地理解为‘自己或自我’,进而将‘自生’理解为‘自己或自我创生’,其实是对向秀和郭象的莫大误解。……而‘自’恰恰是指那些‘不由自主’的东西。”(4)杨立华:《郭象〈庄子注〉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03-104页。这是质疑“自”之自己、自我的意义,且否定自我创生的主宰性。自生、自造或有两种意义:一是自我有意的创生;二是自我本性的创生,这是自发、无意识的。学人多根据注文“自生耳,非我生也”而认为,自生不是自我有意的创生,而是自我本性的创生(5)王晓毅说:“‘自’的意思不是指事物自己有作为,而是指自发、自动、无主宰、自然而然。生命过程与主观意志毫无关系。”《郭象评传》(下),第243页。。冯友兰认为,郭象反对外因论,主张内因论,“郭象所说的‘性’就是一个事物所以是那样子的内因”(6)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中),第530页。。汤一介说:“照郭象看,所谓‘独化’是说事物都是独立自足的生生化化的,而此事物之如此地独立自足的生生化化,彼事物之如彼地独立自足的生生化化,都是由它们的‘自性’决定的,不是由什么外在的造物主或‘本体之无’等等所决定的。”(7)汤一介:《郭象与魏晋玄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88页。自性,是自生、独化的内因,是事物存在的内在根据。自性是自然的,其实现是天然本能的要求,故是无意识的。王晓毅认为,“否定‘自生’的故意性,并不意味着事物生成的自发动力不是来源于自身。郭象自生论的核心,是从事物发生角度破外因论,最终归于事物自然本性的决定作用……本性是无意识的自发的存在,对事物发生,自然而然地发挥着根本作用,可称为‘本’”(8)王晓毅:《郭象评传》(下),第243-244页。。郭象之性有本体论的特征,是决定事物生成变化的内在动因或力量。
自性是事物之自生、独化的内因,学人多持这种观点,似乎成为定论。但韩林合说:“郭象所谓‘自生’或‘自得其生’不可能是在字面意义上使用的,即不可能意味着万物均是自己创生自己的。”(9)韩林合:《游外以冥内——郭象哲学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8页。否定万物之自己创造自己,自然否定自性之创造自己的观点。韩林合最近发表的论文重新阐述了其观点:“因此,认为郭象坚持自因说完全是望文生义。实际上,郭象根本就否认因果关系的存在。按照他的观点,最终说来或者说本质上说来,世界中的一切事物均是没有任何原因地(包括所谓外因和内因)——或者说掘然(突然、忽然、诱然、欻然)地——生成和变化的。”(10)韩林合:《郭象独化说新解——兼与维特根斯坦的相关观点比较》,《文史哲》2018年第4期。这颇能引发我们进一步的思考,郭象否定事物之生成、独化的外因说,是否就肯定自性之内因说呢?郭象的注文“明斯理也,将使万物各反所宗于体中,而不待乎外。外无所谢,而内无所矜,是以诱然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之理解颇有歧义:反宗于体中,似乎是回归自性,不待造物者;外无所谢,而内无所矜,似乎既是否定造物者,又是消解自我意志和本性;自我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得,既可理解为本性之自发、无意识的作用,又可解释为万物之自然而然地生、自然而然地得,即万物之生与得是根本没有原因的。
综之,从郭象的注文中,我们能清楚地把握其自生、独化说否定外在本原的思想,这是对老庄之道、儒家之天的反动。但关于事物是如何自生、独化的呢?郭象的注文并没有具体的阐明,颇能产生歧义,从而造成学人理解的困惑。首先,自生之自、独化之独如何理解(11)“自生”、“自造”、“自然”、“自尔”和“独化”之自、独,理解为自己或自我,是令人怀疑的。自生、自然、独化是哲学的观念,有特定的内涵;若按字面义理解为自己或自我,则非哲学的观念。。自,可理解为自己或自我,也可理解为自然。自生,即自然而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即我自然而生,《齐物论》注曰“自然生我,我自然生”。自然的观念有多种含义。独化之独,或独立自主,即自己做主;或独立无依,即独立无因,包括外因与内因。郭象在使用这些观念时,多没有点醒其具体含义。其次,学人把自性、本性作为事物之自生的内在原因,有一个严重的缺陷,即一物在生成之前,根本就不存在,其自性也不存在,则本性如何能成为事物之自生、独化的内在原因呢?因此,我们有必要继续深入地讨论郭象之自生、独化的思想。
老庄之宇宙生成论认为,万物是无或道创生的。这是从有到无追寻本原的问题,但郭象根本取消此问题。《知北游》注曰:“天地常存,乃无未有之时”,“非唯无不得化而为有也,有亦不得化而为无矣。是以夫有之为物,虽千变万化,而不得一为无也。不得一为无,故自古无未有之时而长存也”。宇宙没有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而是开始就有,万物千变万化,无始无终,故老庄之道生万物的问题根本就不存在。康中乾说:“郭象宇宙论的逻辑起点与裴頠一样,都从现实事物出发,即以‘有’为起点。”(12)康中乾:《从庄子到郭象——〈庄子〉与〈庄子注〉比较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22页。郭象重视事物的日新之变,即一物变成另一物,再变成他一物,又变成其他事物,无穷无尽地迁变下去。因此,郭象之自生、独化说主要是讨论万物之变化(质变、量变)的问题。
郭象认为,万物皆是气之所化,气之结聚形成万物的形体、性命。这是继承了庄子学派“气聚为生,气散为死”的思想。《知北游》曰:“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故曰‘通天下一气耳’。”郭象更继承了汉代思想家王充关于万物禀气而生的思想。《物势》曰:“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13)王充著、张宗祥校注:《论衡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70页。个体是禀父母之合气而生,父母之合气实是天地之合气,故个体是禀天地之合气而生。合气,即阴阳之气的结聚或聚合。《无形》曰:“人禀气于天,气成而形立,则命相须以至终死。”(14)王充著、张宗祥校注:《论衡校注》,第33页。气之结聚复杂,包括气的多少、厚薄、清浊等,也包括气的结构方式;其作用是形成人的形体、性命。《率性》曰:“禀气有厚泊,故性有善恶也”,“人之善恶,共一元气。气有多少,故性有贤愚”(15)王充著、张宗祥校注:《论衡校注》,第40页。。牟宗三说:“总之,结聚之气性有善恶一面,有智愚一面,有才不才一面,一是皆之于气之多少、厚薄与清浊,故皆可总之曰气性,或才性,或质性。善恶、智愚、才不才,在其中互相渗透,混融而为一。”(16)牟宗三:《才性与玄理》,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第6页。万物禀气而生的思想也是魏晋时期的通论。阮籍的《达庄论》曰:“人生天地之中,体自然之形。身者,阴阳之积气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游魂之变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者驭也。”(17)阮籍撰、陈伯君校注:《阮籍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17页。阴阳之气的聚合,而形成人的形体;五行之气的聚合,而形成人的性情。
在郭象那里,宇宙中最初存有的是气,气是构成万物的基本质料。《天地》注曰:“一者,有之初,至妙者也。至妙,故未有物理之形耳。夫一之所起,起于至一,非起于无也。然庄子之所以屡称无于初者,何哉?初者,未生而得生,得生之难,而犹上不资于无,下不待于知,突然而自得此生矣,又何营生于已生,以失其自生哉!”“一者”,是最初之有而非无;最初之有是无形之气,是“至妙者”。“至一”,也是有而非无,是无形之元气。至一之元气分化为一之气,即“夫一之所起,起于至一”。元气、气皆气,是分化而非生成的关系。元气、气结聚而成万物,气存于万物中,故不是生成的关系。王晓毅说:“尽管郭象并不否认元气的存在,承认前人关于万物均由气的各种形态——‘元一’、‘阴阳’构成,但它们仅是构成万物质料的某种特殊物质,而不是万物的生成者。”(18)王晓毅:《郭象评传》(下),第242页。气结聚而成物,不是道或无支配的,也非出于自我之有心有为,而是突然而生、忽然而生,即无因。
阴阳之气本是无形之物,聚合而成有形之万物;它们在时间上有先后的关系,但没有生成的关系,因为阴阳之气存在于万物之中。《知北游》注曰:“谁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阴阳为先物,而阴阳者即所谓物耳。”《寓言》注曰:“虽变化相代,原其气则一。”《至乐》注曰:“此言一气而万形,有变化而无生死也。”一气可以形成万物万形,万物万形相互嬗变,但并不存在某物某形的彻底消亡,这是主张万物不灭论。换言之,万物万形之迁变,皆是一气之聚散。气之聚散而形成物之美恶生死,非物自己所能决定,这完全是偶然、忽然的。《知北游》注曰:“若身是汝有者,则美恶死生当制之由汝。合气聚而生,汝不能禁也;气散而死,汝不能止也。明其委结而自成耳,非汝有也。”神人与众人皆食五谷,但神人所禀的是自然之妙气,故有神人之性。《逍遥游》注曰:“俱食五谷而独为神人,明神人者非五谷所为,而特禀自然之妙气。”松柏、圣人是卓越者,所禀之气是自然的钟秀之灵气。《德充符》注曰:“夫松柏特禀自然之钟气,故能成为众木之杰也,非能为而得之也。言特受自然之正气者,至希也。下首则唯有松柏,上首则唯有圣人,故凡不正者,皆来求正耳。”
要之,郭象认为气之结聚而有物之形体,王充所谓“用气为性,性成命定”(19)王充著、张宗祥校注:《论衡校注》,第30页。;换言之,万物禀气而生,形成自己的形体、性命。韩林合说:“人性之不同可以说是因不同的人所借以构成的气之异质性所造成的。”(20)韩林合:《游外以冥内——郭象哲学研究》,第61页注①。气乃是构成万物的基本质料,存在于万物之中,故不是生成者。
气之结聚而生成某物,某物之形、性、命也形成。气之结聚,实是气之运动。在郭象看来,气本身无意识和目的,其结聚也无意识和目的;气之结聚不受造物者的支配,不受他物的支配,也不受自我的支配(自我根本就不存在),即无因;因此,气之结聚是忽然、突然、偶然:一方面无因,另一方面又无意识和目的,即无心无知(21)《养生主》注曰:“是故虽负万钧,苟当其所能,则忽然不知重之在身”,“放于清旷之地,忽然不觉善之为善也”。忽然,即不觉,即无心无知。。《齐物论》注曰:“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物之生也,莫不块然而自生,则块然之体大矣,故遂以大块为名。”块然,像土块一样没有意识,即木然,《庄子·应帝王》云“块然独以其形立”。块然,孤独的样子,《知北游》注云“夫身者非汝所能有也,块然而自有也”,《荀子·君道》云“(天子)块然独坐而天下从之如一体”,天子独立无依。要之,物之块然自生,即物之生成没有意识,且没有原因(外因和内因)。
郭象注《庚桑楚》“出无本,入无窍”:“欻然自生,非有本也”,“欻然自死,非有根也”。“欻然”,就是突然、忽然、偶然,无本无根,即无支配的力量,即无因。“自生”,不能理解为自己而生;如果是,则有本有根,即有因。《庚桑楚》注曰:“死生出入,皆欻然自尔。无所由,故无所见其形。死生出入,皆欻然自尔,未有为之者也。然有聚散隐显,故有出入之名。徒有名耳,竟无出入,门其安在乎?故以无为门,以无为门,则无门也。”气之聚散而形成物之生死,无所由,无所为,无门,即无本无根,无因。“自尔”之自,不是自己或自我,而是自然:一是无因,二是无意识和目的。汤用彤说:“自然——偶然(突然)。①无目的。如王充言。②无因。如向郭所言。”(22)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增订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44页。此言甚当。《知北游》注曰:“突然自生,制不由我,我不能禁。”突然而生,非自我控制,即无因,也没有意识和目的。物之生无由,不知不为。《大宗师》注曰:“外不资于道,内不由于己,掘然自得而独化也。”“掘然”,亦突然、忽然、偶然,即无因而迁化。学人或认为,“内不由于己”即是否定自我主观意志的作为而肯定自性的作用,这是不正确的,“内不由于己”即无内因。
置于日新的变化之流中,一物万化,非自己所能知为,故顺应之。郭象特否定自生之故意性、有意性,即强调其无意识和目的,无心无为。《大宗师》注曰:“‘人耳,人耳!’唯愿为人也,亦犹金之踊跃。世皆知金之不祥,而不能任其自化。夫变化之道,靡所不遇,今一遇人形,岂故为哉!生非故为,时自生耳。矜而有之,不亦妄乎!”自我有意变成人,是不善之人,且也是徒然的,因为“生非故为”。
郭象认为,物之生,无因,无意识和目的,但物之生合于自然之理。《人间世》注曰:“付之自尔而理自生成,生成非我也,岂为治乱易节哉!”物之生成非我,而是合于自然之理以生成。《德充符》注曰:“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则一生之内,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动静趣舍,性情知能,凡所有者,凡所无者,凡所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理自尔,而横生休戚于其中,斯又逆自然而失者也。”人生的一切遭逢与变化,非自我能知能为,皆是合于自然之理;自然之理具有必然性,自我不能抗拒,故不悲不喜地顺应之。所谓“理自生成”、“理自尔”表明,物之生成遵循理;物忽然而生,无因,无意识和目的,但有理。理是抽象的法则,是自然之理、必然之理,不是生成者。理规定了某物的形体、性命。当事者不可知,不可为,而不得不服从,即西方存在主义所谓“人是被抛”。
综之,郭象认为,物之自生,即气的运行依据某种自然之理而生成某物;气是构成万物的基本质料,气的结聚是一种力量,不是生成者;自然之理是抽象的规定和法则,即必然之理,非生成者;气的结聚无因(外因和内因),是忽然、突然的;气的结聚无意识和目的,自然而然。气的结聚形成某物及其性命,当事者不可知为,只能依之展开生命的历程。
我们继续讨论个体禀气而生成后的发展变化(独化之第二义),即从生到死的历程。个体依据自然之理禀气而生,有了自己的形体,有了自己的性,有了自己的命。自然之理与性、命是何种关系呢?理是抽象的,气依理而生成某物,有了具体的形、性、命,因而理、性、命有共同的本质,理即性即命。《天下》注曰:“其言通至理,正当万物之性命。”至理,即性命。《达生》注曰:“性分各自为者,皆在至理中来,故不可免也。是以善养生者,从而任之。”性分,从至理中来。
气聚而形成物,气存于物中,气之力量即生命的力量,气之力量的展开即生命力量的展开,生命力量的展开即事物的发展变化。一物有自己的性命,性命有确定的分域和极限,且不能改变,《齐物论》注曰“物各有分,故知者守知以待终,而愚者抱愚以至死,岂有能中易其性者也”。故一物的发展变化就要依据性命的要求。如果一物顺应本性的要求,则其发展变化是正常的,而任性逍遥。如果一物突破本性的要求,则其发展变化是反常的,而陷入困境。因此,本性只是一种确定的规定,并非一种内在的力量而决定事物的发展变化。因为本性若是内在的力量决定事物的发展变化,则不存在事物之突破或违背本性的情况。在实际的情形中,事物之突破本性而陷入困境,是经常发生的。这主要是因为心的作用。郭象标举无心,即心之作用合于性命的要求。因此,无心,并不是心之中止思虑,而是心之作用止于性分之内。心之作用越出于性分之外,而有非分之想之为,即有心有情,不仅不能得之,而且失其本性以陷入困境。这可以作为事物之突破本性而陷入困境的主要原因。《德充符》注曰:“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也。生之所知,岂情之所知哉?故有情于为离旷而弗能也,然离旷以无情而聪明矣;有情于为贤圣而弗能也,然贤圣以无情而贤圣矣。”有情有心,即是超于性分之外的心志;任何事物皆有性分,不可逾越和改变。离旷有绝顶的聪明,这是其性分;众人有情于离旷,即有心追逐离旷的聪明,这是不可能的,且造成失性的痛苦。因此,众人要安于性分的要求,顺应性分的要求,即无心无情,而展开生命的历程;且安于性分的情意是出自天然本性的要求,其实现是自然而然、无心无意的。
若顺应性命的要求(规定),则事物的知与为是自然而然地实现,即自知自为;自然而然地实现,即无心无为地实现,即不知不为,否则即有知有为。《大宗师》注曰:“天者,自然之谓也。夫为为者不能为,而为自为耳;为知者不能知,而知自知耳。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则知出于不知矣。自为耳,不为也。不为也,则为出于不为矣。为出于不为,故以不为为主;知出于不知,故以不知为宗。”知而为之,即知而行之。为为者,即有意作为,超出于性分之外的作为,故不能实现。自为者,基于性分之内的为,自然而然地为,不知所以然而然地为,即不为。为知者,即有意求知,超出于性分之外的知,故不能实现。自知者,基于性分之内的知,自然而然地知,不知所以然而然地知,即不知。因此,以不为为主,以不知为宗。
《养生主》注曰:“夫举重携轻,而神气自若,此力之所限也。而尚名好胜者,虽复绝膂,犹未足以慊其愿,此知之无涯也。故知之为名,生于失当而灭于冥极。冥极者,任其至分而无毫铢之加。是故虽负万钧,苟当其所能,则忽然不知重之在身;虽应万机,泯然不觉事之在己。此养生之主也。”个体之举重携轻,有能力的范围和限制(属于性命)。尚名争胜者之举重,要突破自我能力的限制,即使折脊梁骨,也举不起来。如果举重合于性分的要求,则自然而然地举起来。极,即性分的极限;冥极,即冥合于性分的极限。“忽然”、“泯然”,即不知不觉,自然而然,无心无为。“当其所能”,即合于性分之规定的能力。
《逍遥游》注曰:“此皆明鹏之所以高飞者,翼大故耳。夫质小者,所资不待大;则质大者,所用不得小矣。故理有至分,物有定极。各足称事,其济一也。若乃失乎忘生之生,而营生于至当之外,事不任力,动不称情,则虽垂天之翼不能无穷,决起之飞不能无困矣!”性、命、理有确定的范围和极限,且是不可变易和突破的,任何事物的行为要合于其性分的规定。如果“营生于至当之外”,即突破性分的要求,则事不称力,动不称情,无论是大鹏还是学鸠,皆会陷入困境。
综之,事物的独化(第二义)是无因的,造物者或他物不能构成外因,本性也不能构成内因。韩林合说:“按照流行的解释,郭象坚持如下意义上的‘自因说’或‘内因说’:一个事物之变化的原因来自于其自身进而来自于其本性。实际上,郭象是明确地反对这种观点的。”(23)韩林合:《游外以冥内——郭象哲学研究》,第33页。郭象的注文中频繁出现“任性”、“率性”、“适性”等,即任本性的要求。本性是自然之理、必然之理,有规定、法则的意义,事物的发展变化要遵从本性的要求。因此,事物的本性与事物的发展变化不是原因与结果的关系,不是本质与现象的关系,而是“道法自然”的关系,即道以自然为法则,即事物的发展变化以性、命、理为法则。事物顺应本性的发展变化是自然而然、无心无为的。
郭象认为,事物的自生、独化是在玄冥之境中。《齐物论》注曰:“是以涉有物之域,虽复罔两,未有不独化于玄冥者也。”
如何理解“玄冥”呢?《老子》中“玄”或“冥”均是单独出现,王弼的《老子注》也未把玄冥构成一词。《庄子·大宗师》有一则寓言,出现“玄冥”,是指玄冥之人。玄冥是形容此人的深远、昏暗而难知,这是用玄、冥的本义。玄冥之上还有参寥、疑始,不是终极的观念。郭象之玄冥,是一个最高的观念,有特定的哲学含义,这与注文之“冥然”、“冥合”、“冥物”等观念具有相通性。冥,即冥合,突出事物之间的高度融合,且融合是暗合,即自然而然、无心无意地融合。《大宗师》注曰:“玄冥者,所以名无而非无也。”这是针对庄文而言,玄冥不是空无。玄冥即玄冥之境,是有,包括无形之物——气,有形之物——人和物。《徐无鬼》注曰:“意尽形教,岂知我之独化于玄冥之境哉!”言教无益,我之独化是依据自然之理,而展开于玄冥之境。《大宗师》注曰:“况乎卓尔独化,至于玄冥之境,又安得不任之哉!”事物自生、独化于玄冥之境,故顺应之。
郭象并没有明确地揭示“玄冥”、“玄冥之境”的内涵,所以学人言说纷纭(24)参见康中乾:《从庄子到郭象——〈庄子〉与〈庄子注〉比较研究》,第323页注①。。境,即场域、境域。玄冥略有两义:一是暗自冥合,二是幽暗难知。玄冥之境,即是气、人、物之万有所构成的丰富而复杂之关系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事物之间的关系谐和有序,相互冥合,形成了有机的统一体。这种冥合关系是无因的;也无意识和目的,即自然而然,不知所以然而然;且不能为人的理性所认知,故玄之又玄。《应帝王》注曰:“问为天下,则非起于太初,止于玄冥也。”玄冥,即理性思辨的止境。
玄冥之境是宇宙之有(气、人、物)所构成的谐和整体,就像人的生命统一体那样,各种器官独立发生作用,且自发地相互协作而成为有机的整体。《大宗师》注曰:“夫体天地冥变化者,虽手足异任,五藏殊官,未尝相与而百节同和,斯相与于无相与也;未尝相为而表里俱济,斯相为于无相为也。若乃役其心志以恤手足,运其股肱以营五藏,则相营愈笃而外内愈困矣。故以天下为一体者,无爱为于其间也。”人之一体与社会的统一体相同,各人任其性分的要求,且自然而然地相济相维,有序和谐,不必有心有意施行仁爱,而破坏统一体的运行。《秋水》注曰:“天下莫不相与为彼我,而彼我皆欲自为,斯东西之相反也。然彼我相与为唇齿,唇齿者未尝相为,而唇亡则齿寒。故彼之自为,济我之功弘矣,斯相反而不可以相无者也。故因其自为而无其功,则天下之功莫不皆无矣;因其不可相无而有其功,则天下之功莫不皆有矣。若乃忘其自为之功而思夫相为之惠,为之愈勤而伪薄滋甚,天下失业而情性澜漫矣,故其功分无时可定也。”玄冥之境中,个体以自为、独化为主,也对他物产生一定的作用,即个体以自为为中心,又产生彼此协作的关系,而非因果关系。这种复杂有序的关系是自发、无意识的,是顺其本性的要求,而非出于生命意志的作为。
玄冥之境是理性思辨的止境,这既说明其复杂性,也表明其理想性;因此,玄冥之境不是现实世界或现象世界,而是理想世界。韩林合说:“通常意义上的独化之境不一定就是玄冥之境,因为独化之物可以是彼此冲突的,而玄冥之境则是充满内在的和谐的独化之境。不过,郭象意义上的独化之境必定是玄冥之境。”(25)韩林合:《游外以冥内——郭象哲学研究》,第45页。玄冥之境也可谓之“绝冥之境”、“无名之境”、“自得之场”等(26)“绝冥之境”见于《逍遥游》注;“自得之场”多次出现,见于《逍遥游》注等;“无名之境”见于《天运》注。。
综之,个体在玄冥之境中自生、独化,如果任其理、性、命,则能逍遥自由,也有利于玄冥之境谐和有序;如果突破理、性、命的要求,则自己会陷入困境,也造成玄冥之境矛盾失序。个体存在于玄冥之境中,故玄冥之境不是生成者。王晓毅认为,万物本性的集合构成了玄冥之境,支配着现象世界中万物的自生、独化,即玄冥之境是万物自生、独化的根本动因,“显然,‘玄冥’的本性,在郭象哲学中具有‘本体’的意义”(27)王晓毅:《郭象评传》(下),第253页。。我们认为,玄冥之境是万有及其自生、独化所构成的谐和统一体,无本体的意义。
最后来归纳“自生”、“自尔”、“自然”和“独化”等观念的内涵。
“自”不是自己或自我,包括自我的主观意志和作为、自性。自,即自然。“独”不是独立自主,而是独立无依,即无因。《知北游》注曰:“夫死者独化而死耳,非夫生者生此死也。生者亦独化而生耳。独化而足。死与生,各自成一体。”死,非生而生,是独化而死;生,非死而生,是独化而生。死与生各自成体,无因,即无生成者,不过是气之聚散而已。气之聚散是偶然的、无意识的,而依据某理生成某物。
自然是郭象哲学的重要观念,其含义丰富复杂。汤一介说,自然的含义至少有五种,这五种不同的含义又相互联系:第一,天人之所为皆“自然”;第二,“自为”是“自然”的表现;第三,“任性”即自然;第四,“必然”即“自然”;第五,“偶然”即“自然”(28)详见汤一介:《郭象与魏晋玄学》,第141-144页。。杨立华认为,自然有三层意义:一是自然即必然,不得不然;二是自然即不知所以然而然,即不知;三是自然即自然而然,以否定主观意志的作为(29)详见杨立华:《郭象〈庄子注〉研究》,第106-108页。。我们结合郭象之自生、独化的思想而概括“自然”的主要内涵有三:
第一,自然,即自然之理、必然之理、客观之理。自然之理与当然之理相对,自然即天然与人为相对,自然状态与人文化的文明状态相对;性、命即自然之理,自然亦指性命。《逍遥游》注曰:“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自然者,不为而自然者也。故大鹏之能高,斥鷃之能下,椿木之能长,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为之所能也。不为而自能,所以为正也。”形体之小大、存在之境之阔狭、生命之长短,皆自然之理所规定,无为而顺之。自然之理非自我能知能为,故无知无为而顺之。《知北游》注曰:“但往来不由于知耳,不为不往来也。往来者,自然之常理也,其有终乎!”性命即自然之理,故自然亦指性命。《山木》注曰:“言自然则自然矣,人安能故有此自然哉!自然耳,故曰性。”《天运》注曰:“言物之自然,各有性也。”《则阳》注曰:“不知其然而自然者,非性如何?”
第二,自然,即忽然、突然、偶然,即无因。事物之自生是突然而生,没有外因,也没有内因。事物之独化是突然而化,没有内因,也没有外因。自生、独化所依据自然之理、性命是规定、法则,并非某种力量支配事物的自生、独化。《寓言》注曰:“夫生之阳也,遂以其绝迹无为而忽然独尔,非有由也。”物之自然而生,是忽然而生,没有因由。《寓言》注曰:“理自相应,相应不由于故也,则虽相应而无灵也。”物之自生合于理,但无因故。
第三,自然,即无意识和目的,即自然而然,无心无为。这是描述事物自生、独化的状态。气的聚合依据某种自然之理而生某物,无意识和目的;一物形成后,顺应自性的要求而发展变化,无心无为,自然而然,不知所以然而然。有心有为,自觉而为,即事物的生成和变化突破性、命、理的要求,故无心之自然与有心之人为相对。《逍遥游》注曰:“夫趣之所以异,岂知异而异哉?皆不知所以然而自然耳。自然耳,不为也,此逍遥之大意。”趣,即性;性的实现是自发的、无意识的,不知不为。
综上所述,自生,即自然而生,即气之结聚依据自然之理而生物,既没有原因,又没有意识和目的。独化(第二义),即自然而化,事物生成后依据性、命、理而发展变化,既没有原因,又没有意识和目的。自尔,即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