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玉乔, 沈 莹
(湖南师范大学 道德文化研究中心, 湖南 长沙 410081)
时间是人类和非人类存在者共享的一种资源,或者说,它是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存在者在存在世界共享同一个空间的先验条件。由于时间具有共享性,人类自进入存在世界的第一天起就必须培养共享时间的美德。我们不仅要培养与同胞共享时间的美德,而且要培养与非人类存在者共享时间的美德。深刻认识时间的共享性特征,赋予时间深厚伦理意蕴,用共享的方式占有和使用时间,这些都是人类有能力以正确方式认识和改造存在世界、追求和实现美好生活的重要表现。人类能够在与同胞、非人类存在者不断共享时间的过程中发现时间的共享性特征和伦理意蕴。共享伦理是一个以共享美德作为核心的伦理价值体系。
人类对时间的理论认识、理解和把握是以研究宇宙学作为开端的。宇宙学探究宇宙的奥秘,试图解释和揭示宇宙的来源、结构体系、演变规律等。为了达到探究宇宙奥秘的目的,宇宙学必须关注和研究时间、空间等主题。
时间是宇宙存在的一个重要维度。亚里士多德曾经指出:“宇宙之为广大是无涯的,其运行是最速的,光照是如此莫与伦比的辉耀;若说它的能力,那是不知道有衰老,而是永生的。”(1)亚里士多德:《天象论 宇宙论》,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96页。其意指,浩瀚辽阔的宇宙不仅是在时间中存在和发展,而且在时间上无始无终;要深刻认识宇宙存在的实在性,我们不能不重视它在时间中运行、生生不息的伟大事实。在整个存在世界,与时间同等重要的只有“空间”,因为它们必须相互联系、相互依赖、相互参照而存在(2)爱莲心:《时间、空间与伦理学基础》,高永旺、李孟国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47页。。时间总是在空间中存在,而空间又总是在时间中存在。
时间是通过显现自身的方式获得实在性的。它的实在性是一种可以量化的实在性。对于人类来说,时间的实在性不仅是可以感知的,而且是可以用理性来加以把握的。时间存在于宇宙之中,与宇宙的实在性密不可分,并且充当着人类衡量宇宙实在性的重要工具。时间的实在性如此强烈,以至于人类从古至今一直倾向于将它作为某种可以掌控的东西来对待。试图掌握时间是人类的共同愿望,古人如此,现代人也如此。不过,人类难以掌握时间,因为时间不是我们创造的。时间属于宇宙,是与宇宙相伴相生的。另外,时间也不是专属于人类的东西,茫茫宇宙中的万事万物都可以享有时间,因此,时间是一种共享性资源。在时间面前,万物平等,任何存在者都不能多占时间,也都不能少占时间。时间就是如此平等地被交付给所有存在者,存在者只能接受,不能拒绝。
在整个宇宙中,时间是共享性最强的资源。阳光、空气、水等也是共享性资源,但它们的共享性不能与时间相提并论。阳光普照大地,但总有阳光稀少的地方,甚至有阳光无法到达的地方;空气可以自由流动,但总有空气稀薄的地方,甚至有空气无法到达的地方;水也是自由流动的,但总有贫水的地方,甚至有无水的荒漠。阳光、空气和水都是免费的可再生资源,但它们不是绝对充足的资源,而是稀缺性资源。
只有时间是以绝对共享的方式存在。当一个存在者有能力享有时间的时候,它一定能够与其他存在者平等地占有时间,而一旦失去享有时间的能力,它占有时间的平等权利也随之失去。对于人类来说,只要一个人还活着,他就具有占有时间的权利和能力,但一旦死亡,他占有时间的权利和能力也随之消失。人类的生命是有限的,这是指我们不能无限地与其他存在者共享时间。我们的生命像一团火,它在某个起点上燃烧,在某个终点上熄灭;它不能像时间一样永恒地存在,因而是有限的。
时间是宇宙交付给所有存在者的一种共享性资源。它既不专属于人类,也不专属于任何其他存在者。它的存在和发展取决于宇宙演变的规律。宇宙总是按照它自身的规律在连续不断的时间中运行和发展,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事实。人类可能是整个宇宙中的最高级动物,但无论我们的生存智慧和能力有多强,我们都必须接受时间的严格制约。宇宙将时间交付给我们共享的时候,只要有能力,我们就应该尽情地享用它。作为人类,我们能够从宇宙得到的时间是有限的,甚至是非常有限的,如果我们不加以珍惜,它会让我们产生昙花一现、弹指一挥间的感觉。时间总是按照它自己的方式流失,而我们只能随波逐流。在与其他存在者共享时间的过程中,只有很好地利用时间,我们才能拥有强烈的时间占有感和获得感,甚至幸福感。
时间具有时间性。要深刻认识时间性的含义,我们必须深入存在问题之中。“时间性”是与存在者的存在性紧密相关的一个概念,它尤其与人类的存在有关。人类不仅在时间中存在,而且知道自己在时间中存在。人类对时间性的认知最深刻。
时间性是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存在者存在的方式。不过,海德格尔仅仅将时间性归结为“此在”这种存在者存在的意义(3)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杰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20页。。他所说的“此在”是指此时此刻存在的人类个体或个人。在海德格尔看来,“此在”就是时间性,它以存在者的方式在时间中存在,并且通过时间性彰显其存在的意义;因此,时间性是“此在”的存在方式。海德格尔的观点值得商榷,因为“此在”总是在与其他存在者一起共享时间性的过程中存在的。
时间性不是人类独有的存在意义。在存在王国里,固然只有人类知道时间的存在,也只有人类有能力认知时间性的存在,但如果人类不能与非人类的存在者共享时间和时间性,那我们的存在既不可能,也没有任何意义。虽然非人类的存在者只是作为人类存在的条件而存在,但是它们都是作为必要条件存在的。如果这样的必要条件不具备,人类必定失去存在的可能性。
在宇宙中,存在者共享时间即共享时间的时间性。时间性是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存在者在共享时间的过程中得到彰显的。时间以它自己的方式存在,存在者则通过经历时间的方式反映时间性的存在。在整个宇宙中,只有人类这种存在者知道自己与其他存在者共享着时间或时间性。
与其他存在者共享时间和时间性是人类应有的一种美德。培养这种美德的前提条件是人类必须树立命运共同体意识。整个宇宙是一个无比庞大的命运共同体。它由包括人类在内的难以数计的存在者构成,每一个存在者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与其他存在者结成相互联系、相互依赖、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关系,彼此命运相连、休戚相关。只有首先深刻认识宇宙万物命运与共的事实,人类才能对其他存在者给予应有的道德尊重,并形成愿意与它们共享时间和时间性的美德。
时间性总是通过宇宙万物对时间的共享得以体现。时间的延伸过程也是宇宙万物共享时间性的过程。时间的时间性以它自身的方式流逝,宇宙万物则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共享着这一流逝过程。时间性到达哪里,宇宙万物对它的共享也到达哪里。纵然是在人类这种存在者内部,时间性也总是在共享的过程中流逝。可共享的时间是一种公共资源。对于人类来说,时间属于所有人,而不是属于某一个人或少数人。所有人都有使用或利用时间的平等权利。宇宙将时间免费地交给我们每一个人,并不要求我们以任何形式予以回报。我们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使用时间,权利完全掌握在我们的手里。也就是说,虽然我们不是时间的创造者,但是我们可以成为时间的主人。
时间存在的意义主要是通过它与人类生命的关联性来体现的。时间就是生命,时间涉及人类生存的意义和价值问题。时间的存在是一个事实性问题,但一旦成为人类可以使用或利用的对象,它就与人类的伦理价值诉求紧密相关。时间是人类用以计算其生命的单位。如果说珍惜生命是人类应有的伦理价值诉求,那么,珍惜时间也是我们应有的伦理价值诉求。人类不应该像其他存在者那样,被动地度过时间,而应该积极主动地支配时间,做时间的主人。一个珍惜时间的人实质上是在珍惜他自己的生命,而一个浪费时间的人则是在浪费他自己的生命。
“此在的存在在时间性中有其意义”(4)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23页。。“此在”即置身于当下时间的“我”,它的存在是有意义和价值的,但它的意义和价值只能在时间中得到彰显。这意味着,“此在”或“我”的存在本质上是一个时间问题。“我”在时间中生,在时间中亡。离开时间来谈论我的生命是没有意义的。“此在”就是实存的人类生命体。作为实存的生命体,我们平等地处于时间之中,因此,时间是可以被我们共享的。我们对时间的共享,不是指我们可以将时间切割成等量的额度,然后每个人享有时间的一部分,而是指我们平等地占有等量的时间。
我们对过去和现在时间的占有是实在的,也是平等的。过去对于同时代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同等的一段时间,现在对于同时代的每一个人来说也都是同等的一段时间。我们经历了过去时间,正在经历现在时间,因此,这两段时间是我们可以共享、能够共享的时间。由于共享过过去时间,我们才会留下很多回忆过去的诗词。例如,辛弃疾在《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慷慨激昂地回忆过去:“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晏殊在《木兰花》中忧伤地回忆过去:“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王昌龄在《大梁途中作》中则激动地回忆过去:“当时每酣醉,不觉行路难。”人们在回忆过去时间的时候,大都是在回顾那些与人共享的时间。至于对现在时间的共享,张九龄的表达最到位。他在《望月怀远》中如此写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一句“天涯共此时”,形象而生动地揭示了人类可以共享现在时间的客观事实。
我们在很多时候是通过记忆的方式共享过去时间的。过去时间一旦过去,它就被作为历史的内容而封存起来,但我们可以通过历史记忆的途径回顾或再现它。历史记忆中的过去时间只是一种观念性意象,只能用“某年”、“某月”、“某一天”之类的时间性概念来表达,因此,它不可能等于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具有实在性的过去时间。过去的时间一去不复返,因此,我们对它的回顾或再现只能是观念上的回顾或再现。在我们的历史记忆中,道德记忆是一个重要内容。它将我们在过去时间拥有的道德生活经历沉淀在记忆之中,在我们的记忆世界中占据相对独立的一个领域,并且对我们现在和未来的道德生活产生深刻影响。
我们对现在时间的共享是通过现实感体现的。现实感是我们作为存在者对自身存在的实在性或现实性的感知。我们作为存在者存在的实在性或现实性是什么?它就是我们存在于时间和空间中的客观性。我们客观地存在于时间和空间中,这种存在状态能够被我们感知,这就形成了我们的现实感。因此,只要我们存在于现在时间里,我们就是在共享现在时间。现在时间就是我们作为人类这种特殊存在者存在于其中的时间,就是我们正在经历的时间。我们基于现在时间建构自己的现实感,现实感又反过来让我们形成共享现在时间的强烈感知。
将来时间则不一定能够为我们所共享。将来时间必将作为时间的一个部分呈现出来,但由于我们的生命会受到偶然性或必然性因素的影响,我们对它的共享是难以预料的。一场偶然发生的车祸完全可能让一个与我们同时代的人失去与我们共享将来时间的机会。一个寿终正寝的人无法逃避自然界的必然性制约,也会自然而然地失去与我们共享将来时间的机会。将来时间是将要出现或到来的时间。现在的我们对它将要出现或到来的事实可以保持坚定的信念,但是我们无法保证自己的生命一定能够延续到它将要出现或到来的过程中。
我们对过去时间、现在时间和将来时间的共享,都是通过共同经历时间的方式体现的。某一个时间点或时间段以它自身的方式处于推进或流失的过程中,我们则在经历该过程的时候共享时间。在共享时间的时候,我们或者是幸福的,或者是痛苦的,但这并不会改变我们共享时间的客观事实。幸福的时候,我们可能感觉时间流失得很快;痛苦的时候,我们可能感觉时间流失得很慢;然而,这两种情况仅仅说明主观心理对我们共享时间的体验有影响,并不意味着宇宙给予我们的某个时间点或时间段有长有短。
共享时间既是人类共有的生存方式,也是人类共有的重要生活内容。作为人类,我们散布在地球上的不同地点,但我们经历的时间是相同的。受地理情况的制约,不同地点的人类会用不同的方式来表示时间,因而会出现所谓的“时间差”,但它仅仅是一种人为建构的时间差异性。具体地说,由于受到地球自转、日照等地理因素的影响,我们“好像”处于不同的时间点或时间段,但从整个宇宙的实际状况来看,只要我们是同时存在的存在者,我们对时间的共享就是同时的、平等的。
人类对时间的共享不是通过分有时间的方式进行的,而是通过共享时间的方式实现的。宇宙所拥有的每一个时间点或时间段都具有无限大的容量,足以让宇宙中的所有存在者从中穿越。时间就好比一个具有无限容量的洞,它的无限性等同于宇宙的无限性。或者说,宇宙有多大,时间的容量就有多大。如果说宇宙是无边无际的,时间的容量就是无穷大。与宇宙一样,时间有容乃大,足以包罗万象。这是时间能够被人类和其他所有存在者共享的根源所在。
时间是公共的,因而具有共享性,但人类在共享时间的过程中总是试图将它私有化。我们希望将时间据为己有,使之成为自己可以支配的东西。这很难,但我们试图将时间私有化的愿望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在原始社会,人类过着原始共产主义生活,同一个氏族部落的人共同劳动、共同消费、共同居住、共同生儿育女,因此,原始社会没有公共生活领域和私人生活领域的划分,标识人类生活进程的时间也没有公私之分。原始社会是仅仅存在公共时间的社会,因为原始人经历时间的过程完全是公共的。
进入文明社会之后,由于私有财产的出现,人类不仅形成了区分公私的观念,而且形成了区分公共生活空间与私人生活空间、公共生活时间与私人生活时间、公共生活内容与私人生活内容的观念。人类对公共生活时间和私人生活时间的最早区分可能源于对劳动时间和休息时间的划分。在一定的历史节点上,一些人最先发现了人类不可能总是劳作的事实,因而最早将人类共享的时间一分为二,即劳动时间和休息时间。在劳动时间里,人们共同度过一段时间;在休息时间里,人们独自或与自己的家人度过一段时间;公共生活时间和私人生活时间的区分因此而形成。
时间一旦被私有化,人类就可能将它作为一种工具来加以利用。那些在社会上占有私有财产较多的人往往也是国家政治权力的掌握者。他们在经济和政治上居于强势地位,不仅成为社会中的统治阶级,而且成为能够支配时间的人。凭借手中的经济权力和政治权力,他们能够对那些在经济和政治上处于劣势地位的人进行阶级压迫和剥削,并且对后者的生活和工作时间进行支配,将其变成受自己支配或统治的奴隶、佃农或雇佣工人,随心所欲地延长其劳动时间,压缩其休息时间,将时间变成自己榨取剩余价值的手段。
在阶级社会,时间的私有化沿着两个方向展开。一部分人(统治阶级)通过私有化过程成为时间的主人,并对时间获得绝对的支配权。他们像占有一切形式的私有财产那样占有时间。与此同时,另一部分人(被统治阶级)的时间被统治阶级剥夺,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对时间的占有权,沦为被统治阶级剥夺时间的人。时间私有化是私有制社会的重要内容。在私有制社会,阶级压迫和阶级剥削与时间私有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时间私有化有利于社会强势群体。恩格斯曾经指出,私有制社会“在其整整两千五百余年的存在期间,只不过是一幅区区少数人靠牺牲被剥削和被压迫的大多数人而求得发展的图画罢了”(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13页。。私有化的时间具有私有财产的功能。居于统治地位的统治阶级能够将私有化的时间当成私有财产加以利用。他们千方百计将时间变成自己榨取剩余价值的工具。社会弱势群体也希望将时间私有化,并且不愿将属于自己的时间交给强势群体支配,但由于不是经济权力和政治权力的掌控者,他们通常不得不出卖自己的时间:他们将原本属于自己的时间交给强势群体支配,同时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接受强势群体的阶级压迫和剥削。正因为如此,每当社会弱势群体起来反抗社会强势群体的时候,时间往往是他们抗争的重要内容。
人类对私有化的时间具有支配权。这种权利不仅具有道德合理性基础,而且应该受到法律保护。一个典型事例是,现代国家普遍实行8小时工作制,从法律上规定每一个公民每天最多只能上班8个小时,一天中的其他时间则被确定为私人时间。8小时工作制是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通过艰难斗争争取到的。
时间被私有化之后,侵占或剥夺他人私人时间的行为会受到道德谴责和法律惩罚。私有化的时间具有道德合理性和合法性基础。或者说,它是可以在道德和法律上得到辩护的时间。在当今社会,尊重私人时间已经被广泛作为一种美德来看待。在8小时工作时间里,人们聚集在一个工作单位,共享工作时间,彼此不仅没有隐私,而且必须进行精诚合作,但8小时之后,人们就可以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时间。人们有权保护和维护自己的私人时间。如果一个人被要求用私人时间去完成公务,除非他自愿服从要求,否则,他完全有权予以拒绝。纵然他接受这种要求,他也有要求获得报酬的道德权利和法律权利。
每一种职业都会要求从业者把一定的时间用于工作。这就会导致工作时间的产生。工作时间是人类在各自的职业生活中与业内人士、业外人士共享的一段时间。在工作时间里,人们只能做与职业相关的事情,并且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其中。这种职业性要求往往被提升到道德的层面而受到人类的普遍重视。职业伦理就是这样应运而生的。
不同的职业往往具有不同的职业伦理要求。涂尔干说:“职业伦理越发达,它们的作用越先进,职业群体自身的组织就越稳定、越合理。”(6)爱弥尔·涂尔干:《职业伦理与公民道德》,渠东、付德根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0页。世界上有多少种职业,就有多少种职业伦理。职业伦理是职业群体共同建构的道德规范,具有职业群体特征,并且反映职业群体的集体意向性。它通过从业人员的职业道德得到体现。
职业伦理和职业道德的在场将从业者的职业生活纳入伦理和道德的规约之中。一个从业者的职业生活集中体现在他的工作时间里。所谓“工作”,就是在一定的职业群体里上班。工作或上班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情,因为社会对它的规范性要求最多,也最严厉。无论一个人从事何种职业,那种职业都会要求他遵守相关的职业道德规范、规章制度和国家的法律制度。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一个从业者进入某种职业,不仅意味着他有机会与同业者共享工作时间,而且意味着他必须与同业者共同遵守相关的社会规范。
工作时间是从业者承担职业道德责任的时间。对于从业者来说,工作时间既是他们通过合作的方式获取个人收入的时间,也是他们必须共同承担职业道德责任的时间。职业伦理的要求总是双向的:一方面,它维护从业者通过工作时间获取个人收入的合法权利;另一方面,它也要求从业者承担应有的职业道德责任。因此,工作时间绝不是从业者聚集在一起消遣的时间,而是他们必须共同承担职业道德责任的时间。
工作时间具有共享性,但它是与共享职业道德责任直接相关的。一定数量的从业者聚集在一起会导致职业群体的产生,同时会催生集体性道德责任。在工作时间,由于肩负着工作职责和职业道德责任,从业者通常是紧张的、有压力的,这是职业生活的一个基本特征。
职业伦理要求从业者以合乎伦理的方式共享工作时间。进入一个职业群体,就要遵守它的职业伦理。职业是社会分工的结果。在现代社会,由于社会分工呈现日益复杂的态势,职业的划分也越来越细;然而,无论职业的划分细化到何种程度,它们受到职业伦理支配的事实也不会改变。职业伦理的在场将每一个职业群体变成一个个命运共同体。在这样的命运共同体中,所有从业者共享着同一个事业,命运与共、休戚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彼此只有持共建、共享、共荣的生存理念和道德价值观念才能同生共荣、协同发展。
工作是人类的谋生之道,但人类不可能马不停蹄地工作。工作会消耗人的智力和体力,长时间的工作会导致工作者精疲力竭,因此,在经过一定时间的工作之后,工作者需要休息。休息是人类从紧张的工作中暂时摆脱出来的方式。工作是人类必不可少的生存方式和内容,休息也是人类必不可少的生存方式和内容。
休息的时候,人类拥有的时间是闲暇时间。所谓“闲暇时间”,就是我们在工作之余或职业生活之外用于生活消遣的时间,或者说,它是我们从紧张的职业生活中暂时摆脱出来之后由自己支配的自由时间。工作时间主要用于谋生,闲暇时间主要用于生活消遣。在工作时间,我们因为承担着职责而感到严肃、紧张。相比之下,我们在闲暇时间的生活是闲散的、洒脱的。由于摆脱了工作职责的压力,我们可以将自己的身心无限地放松。人类不能总是生活在工作时间中,因为我们对职业压力的承受能力是有限度的。工作是人类必须承担的责任,但闲暇对于人类来说同样重要。
工作时间可以被人类共享,闲暇时间也可以被人类共享。在职业生活中,我们与自己的同事共同度过工作时间;在闲暇生活中,我们的闲暇时间是与亲人或朋友共同度过的。职业生活是我们陪伴同事的时间,闲暇生活则是我们陪伴亲人或朋友的时间。所谓“陪伴”,就是与某人共享时间。对于人类来说,生存就是陪伴的过程。我们不是孤立的个体,也不可能成为孤立的个体。要么是我们在陪伴别人,要么是别人在陪伴我们。我们在陪伴中度过可以用时间衡量的人生。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都具有共享性。至少从时间的角度来看是这样的。时间将我们联结在一起,并且使我们的生存具有共时性。同处一个时代的人对生存的共时性会有深刻的体悟。共享一段时间就是共时性的本质内涵,就是陪伴的精义所在。
对于那些从紧张的工作中暂时摆脱出来的从业者来说,度过闲暇时间的方式无非有两种:一是独处;二是与亲朋好友共处。有意的独处通常是为了获得短暂的宁静,共处则通常是为了陪伴亲朋好友。在现代社会,社会对从业者的要求都是非常严格的,因此,从业者都必须全身心地投入严肃、紧张的工作之中,独处和陪伴亲朋好友都变得很困难。很多从业者不仅在工作时间承受着巨大压力,而且不得不将他们在工作时间未能完成的工作任务带回家,而他们事实上更愿意用闲暇时间来休养生息和恢复身体。在这种情况下,独处和陪伴亲朋好友都变得难能可贵。
没有时间陪伴亲朋好友是现代从业者面对的一个严重伦理问题。该问题的实质是现代从业者受到紧张职业生活的影响而难以或无法与亲朋好友共享闲暇时间。这种情况对人类社会生活的影响非常大。人类投身于工作时间主要是为了生计,投身于闲暇时间则是为了生存。人类从来都不可能仅仅满足于谋求生计的生活方式,而是致力于谋求自我实现的生存方式。对于人类来说,只有脱离了仅仅着眼于生计的生活方式,转而追求和实现更高级的生存方式,我们的存在才具有人之为人的意义和价值。
人类的生存方式应该是张弛有度的。紧张过度、压力过大,则难以舒坦、洒脱。闲散过度、毫无压力,则难免慵懒、懈怠。生存中的人类应该能够实现紧张和休闲的协调与平衡。该紧张的时候紧张,该休闲的时候休闲。最重要的是,从业者应该具有独处和陪伴亲朋好友的闲暇时间。这是休闲伦理的基本要求。
陪伴亲朋好友即与他们共享自己的闲暇时间。闲暇生活是与职业生活不同的生活方式。在职业生活中,我们的核心生活内容是工作和承担职责;而在闲暇生活中,我们的核心生活内容是休闲和放松自己。休闲和放松不是要将我们与他人隔离开来。事实上,我们绝大多数人只有在与亲朋好友共处的时候才能将自己投入休闲和放松的状态。与亲朋好友的随意相处和交流不仅可以让我们暂时忘记自己身上的工作职责,而且能够让我们在亲朋好友中找到不同于职业群体的社会依托感和归属感。在工作时间,我们依托的是同业者或同事;在闲暇时间,我们依托的是亲朋好友。
陪伴亲朋好友是一种共享生活方式。它不仅意味着我们能够与自己的亲朋好友共享闲暇时间,而且意味着我们能够与他们共享生存经历。工作是生存经历,休闲也是生存经历。我们不是不停工作的机器,陪伴亲朋好友可以让我们闲散、洒脱,并且能够让我们焕发出更强的生存活力。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在现实生活中,绝大多数人不是通过独处的方式来获得人生快乐,而是愿意通过与亲朋好友共处的方式来感受快乐。正因为如此,在闲暇时间里,人们通常会与亲朋好友相聚在一起,而不是离群索居。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亲朋好友的陪伴。在现代社会,由于生存压力巨大,我们对亲朋好友陪伴的需要更是强烈。在工作时间,我们常常会因为职责负担和工作忙碌而难有机会给予彼此深切的人文关怀。同事关系往往是一种缺乏人情味的关系,这一方面说明工作或职业生活通常是枯燥、乏味的,另一方面也为从业者重视和珍惜闲暇时间提供了理由。
休闲伦理就是引导人们以合乎伦理的方式支配闲暇时间的伦理形态。闲暇只是相对于工作来说的一种状态,它绝不意味着我们无事可做或者可以胡作非为。在闲暇时间里,我们仍然需要做有意义的事情。休闲伦理不反对人们利用自己的闲暇时间独处,但更多地鼓励人们利用闲暇时间陪伴自己的亲朋好友。在现实生活中,因为疏于陪伴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女、朋友,与亲朋好友逐渐疏远的问题变得越来越严重。一些人很少或根本不利用闲暇时间来陪伴自己的父母,不尽应有的孝道,直到父母“突然”离世的时候才感到愧疚。有些人很少或根本不利用闲暇时间陪伴自己的妻子,直到妻子突然提出离婚的时候才感到懊悔。
休闲伦理的要义是要求人们学会共享自己的闲暇时间。闲暇时间是我们与亲朋好友保持感情的时间,应该受到每一个从业者的高度重视。与亲朋好友共享闲暇时间的时候,我们应该抛开职业生活留给我们的烦恼和压力,以放松、洒脱的方式与亲朋好友相处,以在亲情、友情中提升自己的生活格调和品味。休闲生活彰显我们的闲情逸致,但不能失去它应有的高尚性和崇高性。人类无论置身于何种生活方式,都应该展露人之为人应有的伦理精神。
能够很好地共享闲暇时间的人是具有伦理智慧的人。缺乏伦理智慧的人往往不知道应该如何打发自己的闲暇时间。伦理是人类社会中一种实实在在的规范力量。它时刻都在对我们发布行为指令,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休闲伦理的核心伦理价值诉求是:闲暇时间不是无聊的时间,而是人们提升自我品质以及与亲朋好友联络感情、加深感情的时间。闲暇不是闲散,更不是慵懒。它只不过要求人们以合乎休闲伦理的方式生存,而不是像在职业生活中以合乎职业伦理的方式生存。
时间是一种可以被所有人共享的资源。在时间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多占时间,也不可能少占时间,更不可能独占时间。人们所能做的是提高时间的使用效率。在同等的时间面前,有的人利用时间的效率更高,而另一些人利用时间的效率相对较低。
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使用或利用时间的平等权利。这种权利的平等性更进一步证明了时间的共享性特征。不过,虽然我们使用时间的权利是平等的,但是我们使用时间的目的和手段不尽相同,甚至可能具有根本区别。从原则上说,我们仅仅应该利用时间做应该做的事情。如果我们利用时间做不应该做的事情,那么,我们对时间的占有或利用就缺乏道德合理性。
时间是我们生存必不可少的重要寓所。离开时间,我们的生存将变得不可思议。人类生存的意义和价值也只能在时间的流动中彰显出来。虽然人类的生存意义和价值并不取决于时间的长短,但是时间的长短确实能够对我们的生存意义和价值形成不容忽视的制约。如果说我们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必须依靠我们自己在时间中创造,这就意味着我们应该在有限的时间里将它们最大化。或许我们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生命,但我们可以通过很好地利用时间的方式来提升自身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有时候,我们所创造的生命意义和价值是如此之大,以至它能够超越我们的生命极限而长存。时间总是往前延伸。它也从来不限制人类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一个人类个体的生命是有限的,但他所创造的人生价值完全可能是无限的。时间既是有限的,也是无限的。相对于有限的生命体而言,它是有限的;相对于无限的事物(如精神),它是无限的。
人类生存的意义和价值是以占有时间作为前提条件的。我们对时间的占有是自由的,因此,我们的生存意义和价值是由我们自己决定的。这种决定权原则上是任何人都剥夺不了的,但由于我们对时间的使用都是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进行,时间其实并不完全掌握在我们手里。一个明显的例子是,在公共生活空间日益扩大、私人生活空间日益缩小的当代,我们的闲暇时间正变得越来越少;现代职业生活对人类生活时间的占用越来越严重,拥有个人闲暇时间则越来越成为一种奢望。
“时间”是一个具有伦理意蕴的概念。所谓伦理意蕴,就是具有应然之意义。对于人类来说,无论是具有动态性的时间——可以划分为“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维度的时间,还是可以量化的时间——可以通过分、秒、小时等量词来表达的时间,都是人类必须并且应该依靠的东西。人类应该拥有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维度,否则,我们的生命就是残缺不全的。没有过去,我们就没有历史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因而表现为无根的状态;没有现在,我们就没有现实感,不知道自己立足于何处,因而表现为浮萍的状态;没有未来,我们就没有希望感,不知道自己将走向何方,因而表现为盲目的状态。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我们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重要依托,因为它们不仅是人类生命的载体,而且是人类生命的应有内容。另外,分分秒秒的时间对于人类来说都是具有伦理价值的时间,因为它们总是在提醒着我们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事实上,时间是衡量人类道德生活的重要尺度。凡是我们在时间中做过的事情,时间都会证明它们的善恶。
时间不仅具有实在性,而且具有客观性。它的存在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并且能够对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存在者的存在形成客观的伦理制约。在客观的时间面前,我们所能做的不是违背时间存在的规律,而是遵循它、服从它。时间从不命令我们做什么,但它总是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提醒着我们,一旦做出某种行为,我们就无法后悔或懊悔,因为世界上根本没有后悔药。如果我们在某个时间点行了善或作了恶,虽然时间不会定格在那里,但是它一定会在适当的时候再次提醒我们,并且将我们引入一定的道德记忆之中。
需要强调的是,剥夺他人的时间是不合乎伦理的。既然所有人都是时间的主人,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权利剥夺他人的时间。作为时间的主人,只有我们自己才有使用或处置时间的权利。我们或者高效率地使用时间,或者低效率地使用时间,这应该由我们自己承担相关的道德责任。我们应该对自己对待时间的态度和使用时间的行为承担道德责任,同时我们不允许别人随意剥夺自己的时间。
由于具有其他存在者缺乏的理性认识能力,我们人类不仅能够感知时间的实在性,而且能够认知它的实在性。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人类在存在者层次上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我们是在存在论的层次上存在(7)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14页。。这是指,我们不仅存在,而且知道自己是存在的,理性和知性使我们高于其他存在者。我们与其他存在者一起在时间中存在,与它们共享时间和时间性,并共同经历、服从时间对我们的制约。时间对我们的制约既具事实性,也具有伦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