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与人的自我完善

2020-01-09 14:22黄凯锋
关键词:宇宙人工智能人类

黄凯锋, 蔡 栋

(上海社会科学院 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所, 上海 200020)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是一项快速发展的新兴的技术科学。对于它的内涵众说纷纭,《人工智能标准化白皮书(2018年版)》综合各家观点提出了一个较有共识度的释义:“人工智能是利用数字计算机或者数字计算机控制的机器模拟、延伸和扩展人的智能,感知环境、获取知识并使用知识获得最佳结果的理论、方法、技术及应用系统。”(1)中国电子技术标准化研究院:《人工智能标准化白皮书(2018年版)》,2018年,第5页。阿尔法狗(AlphaGo)先后战胜中韩两国顶级围棋棋手引起了公众对于人工智能发展水平的持续热议,各项研究波及领域早已超出计算机学科乃至理工学科,哲学、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法学等学科无不在多个视角下探讨人工智能所带来的深层次影响。

人工智能不仅影响着国计民生和人类智识的各个研究领域,还正在对个人的发展完善产生真切的作用,也催生出诸多值得思考的新命题,带来了一系列挑战。本文试图从人与自身的关系、人与他者的关系、人与宇宙的关系——这三个与人的自我完善密切相关的角度入手,讨论人工智能对人的自我完善带来的全新改变,也对超级智能重新燃起哲学与伦理命题的再思考表达学者的关注和期待。

一、人与自身的关系:自由意志及其挑战

如何理解自己、与自己相处,关系着一个人生命意义的获得和存在感。处理人与自身的关系,是自我发展、自我完善的重要环节。从这个维度讲,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为个体摆脱外在束缚、驾驭自己、专注自我身心、不断实现自由创造了条件,同时也对诸如自由意志、自我的独特性等理念提出了挑战。

(一)摆脱自我发展的束缚

“束缚”是与自由相伴、相对的一个概念。在以赛亚·伯林的理解中,无论是试图成为自己主人的积极自由,还是试图免于干涉的消极自由,都会把摆脱束缚视为实现自由的关键一环。所不同的是,积极自由关注自身能力的强大以克服种种束缚,消极自由则侧重于摆脱外在人为的干预束缚(2)Isaiah Berlin,“Two Concepts of Liberty”,in Henry Hardy,ed.,Libert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p.166-217.。对于自由而言,摆脱束缚至为重要。人工智能对人类自由的开拓与促进,首先体现在摆脱自我发展的束缚方面,主要包括如下两个方面:

一是人的必然性需求将得到更好的满足。在阿伦特看来,必然性(necessity)需求主要指人的自然属性的需求,需要通过生产劳动来满足(3)阿伦特多次提及“必然性”(necessity)这一概念,例如在他的论文集《过去与未来之中》里,参见Hannah Arendt,Between Past and Future,New York:Viking Press,1961,p.83。国内对这方面的研究有杨丙乾:《论阿伦特作品中的“生物必然性”概念》,《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人的需求是随着历史的发展不断演变的,但有些生物性的需求是任何时代都必须面对的。人工智能极大地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能更好地满足这些稳定不变的需求。有学者甚至认为,人工智能时代使得社会生产力由“累积式发展”进化到了“跳跃式提升”(4)高奇琦:《人工智能:驯服赛维坦》,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24页。。谷歌工程总监雷·库兹韦尔认为关于思维的人工智能科技将遵循指数级的增长规律,带来加速回报,生物医学如人类基因组计划、生物模拟器的研究,以及信息计算和传递能力都将因此受益,获得迅猛发展(5)参见雷·库兹韦尔:《人工智能的未来》,盛杨燕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1-253页。。在农业领域,大数据与云计算可以通过与物联网的关联更好地服务于智慧农业发展,智能无人机可以进行农业作物种植情况和土壤水文环境情况数据收集与分析,实现农业精准发展(6)这方面的研究,可以参见孙忠富、杜克明、郑飞翔:《大数据在智慧农业中研究与应用展望》,《中国农业科技导报》2013年第6期;张志云、李长贺:《无人机技术在现代农业中的应用》,《农业工程》2016年第4期。;在工业领域,人工智能可以通过大数据获取并处理各种生产信息,评估产品性能,整合生产环节,优化生产流程,甚至可以指挥机器人进行流水线操作;在商业领域,人工智能可以利用大数据和强大的运算能力实现市场调研、供需情况预判,并协助作出商业决策。以人工智能为主导的无人技术和“智慧+”技术的发展使驾驶、摄影等不少领域实现了无人化操作,节约了人力成本,甚至在军事领域、治安领域,无人技术亦能大展身手。人工智能和既有的武器设施的结合以及武装机器人的有效利用,可以极大地提升未来战争、反恐行动、治安任务中“无人化”的程度(7)徐英瑾:《人工智能将使未来战争更具伦理关怀——对马斯克先生的回应》,《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10期。。

借助人工智能技术,人类社会经济将实现更高水平的繁荣,越来越多的人将从繁重的劳作中解放出来,获得更多闲暇时间。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当大量工作交给计算机完成,拥有闲暇时间的人们,可以思考自身(8)参见高奇琦:《人工智能:驯服赛维坦》,第129-134页。。其实,正是在必然性需求得到了更好的满足,人们才能更好地关注心灵的自由,从容地思考与自身的关系。

二是日常生活的桎梏正在不断被打破。在高度现代化的社会中,自由最大的敌人往往不是明显的外在强制,而是隐藏于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按照大卫·格雷伯的说法,随着科层制的高度发达,治理程序并未变得简单,严重的文牍主义反而使之越加复杂,人们要用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填写各类公共事务中的表格,应付繁琐的手续,面对复杂的办事细节。这一切如牢笼一般限制了人的自身活力以及自由的潜能(9)David Graeber,The Utopia of Rules:On Technology,Stupidity and the Secret Joys of Bureaucracy,Brooklyn:Melville House,2015,pp.3-44.。

人工智能技术正在不断应用于电子政务和公共事务管理。基于大数据的高度精确的运算和各公共部门之间的有效信息共享正在不断实现,这将极大地简化公共事务的办事流程和手续。在不远的未来,人工智能甚至可以通过特殊算法精确地了解每个用户的个人特征,并为每一个人量身定做办事指南,提供个性化的公共服务。借助人工智能,人们有了可以从科层制和文牍主义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可能。人工智能将以科技的力量极大地满足人的个性化需求,打破日常生活中存在的潜在束缚。这个过程,既是人摆脱外在障碍、获得不受外在条件干涉的自由的过程,又是人可以借此追求心灵自由的过程。

当然,也有观点认为,技术的发展,并不必然为人类带来闲暇时间,也不必然帮助人类挣脱日常生活中的束缚。相反,发达的技术可能进一步把人禁锢到繁重的工作之中。如日本关西大学经济学家森冈孝二指出,新的技术革命实质上会增加人们的工作量、延长工作时间。主要原因在于,新技术的应用表面上减轻了工作数量,但却带来了业务运作和业务竞争的加速、商品种类和服务种类的日益多样化,这些甚至需要二十四小时无休的人工服务;发达的信息技术和更加频繁的工作事项还把员工的工作延伸到了下班时间,家用电脑一样可以对接办公系统,技术为休息时间和工作时间的混淆创造了条件;新技术发展日新月异,更新换代极快,员工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来学习适应新的技术(10)森冈孝二:《过劳时代》,米彦军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9年,第57-58页。。森冈孝二将之比喻为“工业革命场景重现”,即当下的新技术革命如同当初工业革命一样,尽管机器化大生产带来了生产力的飞跃式发展,但工人工作时间没有减少,甚至比农民和传统手工业者更加忙碌、更加不自由(11)森冈孝二:《过劳时代》,第58-59页。。

森冈孝二等人的观点应该引起某种警惕。当然人工智能不等同于一般意义上的信息技术,拟人化的高等智能是人工智能的重要构成,它可以在更多的领域和更大的广度、深度上替代人力。例如技术发展带来高速的业务运作,也带来二十四小时无休的对接服务,但这些服务项目可以由人工智能替代人来完成;上班时间之外的繁琐工作无须延伸到家庭之中,它可以由人工智能独自完成。这些都为我们思考人工智能对人类自由意志的挑战提供了某些前提和条件。

(二)专注于自我身心

在人工智能的研发过程中,要全面学习模拟人的大脑皮层神经网络、人的控制行为功能和感知——动作型控制系统,以及人的大脑逻辑思维结构(12)刘伟:《人机智能融合:人工智能发展的未来方向》,《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7年第20期。。这一学习模拟的过程,既是计算机科学发展推进的过程,也是人类神经医学、生物学不断加深对人体大脑、神经网络、思维方式、感知动作等方面研究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人类将会更熟悉自己的心智,了解自身思维、认知乃至情感、意志产生的物理过程。此外,通过人工智能,人们可以在全世界海量的数据文献中迅速获取有效信息,甚至还可以以虚拟的方式模拟人脑神经实验。随着信息共享的推进、数字壁垒的不断打破,普通民众也可以通过智能终端了解获取这些数据信息,从而提升自己对于心智的理解认知。人工智能在模拟人类心智的过程中同样能够反哺人类关于心智的研究。正如一个学者对自身研究领域理解越深,越能更好地专注于这一领域,同样,对自身的心智了解越多,理解越深,人们也就越能更好地专注于自我的内心。

人工智能正改变着社会劳动分工,鉴于传统行业的人力资源更容易被人工智能机器取代,人们会更多转向服务于精神发展领域的行业,这些行业在一定程度上更加关注人类的精神、心灵、身心塑造、自我发展,在短时间内尚不容易被人工智能完全取代。随着这些行业的发展,相关就业岗位、就业人员将会不断增加(13)对此,国内已有一些讨论,如张新春、董长瑞:《人工智能技术条件下“人的全面发展”向何处去》,《经济学家》2019年第1期;高奇琦:《人工智能:驯服赛维坦》,第135-136页。。从事这一行业的人员将会具备更为专业的关于人类心智、精神的知识。这些行业以及从业人员的存在也会在某种程度上刺激并拉动人们在精神追求与身心发展方面的需求,同时也为人们在精神追求与身心发展方面需求的实现提供保障。这些行业由于自身的特性,也更容易使人发挥主观能动性,使人更加自由地规划自己的工作,从而摆脱很多传统工作的繁琐、劳累以及程式化。简而言之,借助人工智能,人们将以更强大的知识储备、更深层次的认知,更从容地专注自身、审视自身,实现自我的不断完善。

人工智能也可能会对人的心灵、精神带来某些负面影响,如美国心理学家克莱格·布罗德所谓的“技术压力”和“技术不安症”。按照森冈孝二的引用和阐释,“技术压力”和“技术不安症”主要是指不会使用和不能适应使用电脑却不得不使用、不得不强行学习使用电脑而产生的一种严重心理压力和情绪不安(14)森冈孝二:《过劳时代》,第77页。。对于人工智能,人们同样面临着类似的挑战。尽管借助人工智能人们获得了深刻认识自己的机会,但学习并掌握人工智能这一高深技术却可能给很多人带来严重的心理压力。尤其是在人工智能更新换代加速的情形下,这类问题的严重性显而易见。所以,人工智能的发展方向之一,应该是降低使用者的技术门槛,让操作简单化、便捷化。同时,技术的更新换代不应该导致操作方式的全部更新。也就是说,发展成熟的人工智能技术不应该让人们因难以学习而产生技术压力。

综上可以看到,人工智能,尤其是发展成熟的人工智能,对人追求心灵自由、专注自我身心、与自身和谐相处可以起到实质性的推动作用。当然,这种推动不是单向的,它的发展同样会给人的自由意志观念带来新的挑战,引发新的思考。

(三)对自由意志等观念的新挑战

目前,全面完整地模拟人的意志的超级智能还未到来,但人的部分意志构成——如决断、选择、行为控制等方面正在被人工智能学习和模拟。按照赛尔对人工智能理解的著名区分,“强人工智能”和“弱人工智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观点。从“强人工智能”的角度来分析,人工智能不仅仅是工具性的机器,还是希冀获得心灵的机器(15)Searle John R,“Minds,Brains and Programs”,Behavioral and Brain Sciences,Vol.3,No.3,1980.。如果人工智在未来的发展能够按照这一价值取向推进,它将能更好地模拟人的意志和心灵。那时,人们将会发现,与人类意志和心灵高度类似的东西是由计算机芯片中的程序和算法操作实现的,它的一切最终也就可以由计算机芯片中的程序和算法所决定。而一种被“决定”的意志,自然无法成为“自由意志”。那么,可以被程序和算法学习模拟甚至复制的人类意志,还存在真正的自由,存在我们引以为傲的独特性吗?

此外,人工智能对人脑的深度学习,主要是通过模拟人的大脑皮层神经网络及神经网络之间的连接机制与学习算法来实现的(16)刘伟:《人机智能融合:人工智能发展的未来方向》。。如果将来人工智能通过对人脑的学习就能实现模拟人的意志乃至心灵,那将意味着人本身的意志和心灵不过是大脑皮层细胞的产物,心灵是否高贵、意志是否强大,也均由大脑皮层中的种种物质所决定。

在上述情况下,关于自由意志的哲学问题,将会被化约为一个生物学问题和计算机科学的问题。康德试图在一个由自然法则决定的世界上寻找人的尊严与自由,这一问题在人工智能时代将被高度质疑:可以由电脑芯片实现高度模拟的心灵意志,究竟是否存在高贵和自由?

美国天狼星XM卫星广播公司创始人玛蒂娜·罗斯布拉特在《虚拟人》一书中的观点似乎在强化这种挑战的严峻性。她认为信息技术正日益具备复制和创造情感、观点等最高层次的能力,思维软件可以拥有网络意识(基于软件的人类级别的自律和移情的连续体)。她借用图灵的自传中关于“图灵测试”的解释进一步强化“虚拟人”对人的自由意志独特性的挑战:“为了避免对‘思维’、‘思想’、‘自由意志’应该是什么的哲学式讨论,他提出只需要比较机器的表现和人的表现,就可以判断一个机器人的思维能力。这是‘思考’的操作性定义,而非像爱因斯坦坚持的对时间和空间的操作性定义,以便将他的理论从先验假设中解放出来……如果机器表现出了人类一样的行为,那么它正是像人类一样在行动。”(17)玛蒂娜·罗斯布拉特:《虚拟人》,郭雪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2016年,第20页。

可以想象,“一旦创造出有意识的思维克隆人——即智能的、有情感的、活的虚拟人,成为一个普遍的人类追求,我们将面对很多新的个人问题和社会问题,因为它从根本上扩展了‘我’的定义”(18)玛蒂娜·罗斯布拉特:《虚拟人》,第3页。。针对诺贝尔奖得主、医学和物理化学家杰拉尔德·埃德尔曼和数学物理学家、哲学家罗杰·彭罗斯的观点——“人类意识的超越性特征永远无法实现数字化编排,因为这些特征太过复杂、不可预知或无法度量”等,玛蒂娜反驳道,无论怎样,我们实际上朝着“计算机将像人脑一样进行思考”进发,并指出了类似思考的一个误区:“因为大脑不像计算机,计算机也无法像大脑一样思考”。问题在于:计算机不必完全复制大脑的所有功能就能在思维上克隆人,她以小鸟和飞机为例,小鸟的数以十亿计真核细胞远比波音747飞机的几百万个组件复杂得多,但二者同样可以飞行,且飞机比鸟儿飞得更远、更高、更快,所以说“鸟儿之于飞行,正如大脑之于意识”(19)玛蒂娜·罗斯布拉特:《虚拟人》,第23-25页。。针对占支配地位的人类哲学——血肉主义,玛蒂娜发表了颇具争议的观点:“血肉主义的出现,是因为缺乏与没有血肉实体的有意识的存在相处的经历和知识。”即使如此,依然可以想象:“最终,没有血肉之躯的基质也将像人类一样拥有意识……无论是技术存在还是生物存在,我们都是有尊严的存在。”(20)玛蒂娜·罗斯布拉特:《虚拟人》,第181-182页。

二、人与他者的关系:主体间交往及其限度

人不是孤立的原子化的个人,人的发展完善离不开与他者的交往。人工智能的发展大大改变并拓宽了人自身与他者交往的手段与形式,丰富了我们对自身与他者交往的认知和理解。与此同时,人工智能的发展也更新了我们关于“他者”和“交往”含义的认识。

(一)主体间交往手段和交往方式的全新变化

每个人与他者的交往,都需要一定的条件和基础。人工智能通过新的技术手段克服了或者正在努力克服一系列人与人之间交往上的障碍。例如,人工智能大大提高了翻译系统的效率与即时性,能够使具有不同语言习惯的人快速实现话语沟通;图像和符号识别系统的深层次发展将来可能会使人与人的交往跳出语言或文字的形式,实现多样化方式的无声交往或无文字交往,如肢体语言交往、特殊图画符号交往等。在人工智能的推进下,多种终端的远程交往已经发展得较为成熟,人们几乎实现了随时随地的交往,有效地克服了时间和空间对人们交往造成的障碍。

人工智能还可以通过大数据计算,准确获取某个对象的偏好。互联网公司与社交平台可以据此对用户进行精准的产品推荐。根据一些学者的研究,美国有专门的推荐算法公司Net Perceptions,著名互联网公司Facebook在2006年就根据推荐算法推出了News feed项目,中国的今日头条也是采用类似方法为用户进行精准的内容投放(21)陈昌凤、石泽:《技术与价值的理性交往:人工智能时代信息传播——算法推荐中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思考》,《新闻战线》2017年第17期。。其实,在不侵犯用户个人隐私的情况下,基于人工智能的推荐算法将大大降低人们之间的沟通成本,由此我们可以更好地获知彼此的兴趣爱好、教育背景、思维方式,乃至世界观、人生观,省却初识时彼此小心翼翼的话语寒暄,可以更快地确认与他者共享了哪些知识背景,具有哪些价值共识,这将使我们的沟通可以直奔主题,商谈更加便捷、更为有效。社会主体之间的联系将愈加密切,人将更容易走出封闭的自我世界,更好地摆脱原子化的个人的状态,推翻原子化个人的理论论断。这一过程的实质是,人可以更好地在社会关系与人际关系中发展和完善自我。

人工智能带来了主体间交往手段和交往方式的全新变化,这对主体间交往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交往的空间障碍、时间障碍乃至语言文化障碍被打破了,交往的成本降低了,交往对象更加符合自我欲求,交往效率也大大提高。换句话说,在人工智能的影响下,无效的交往变得有效了,不容易的交往变得容易了,原本有一些交往可欲而不可行,而现在可欲求的交往,大多数都可以借助技术手段来实现。

但是我们也应该注意到,交往手段和交往方式的变化,对于主体间交往也存在一些负面影响。例如,全新的交往方式具有“去现实化”的趋势,即人与人面对面的交流将更容易被借助技术手段的虚拟交流、网络交流取代,使交往失去了真切的现实感;原本来之不易的、更具有仪式感和意义感的在同一个时空维度中的交往逐渐被一种借助信息技术即可轻松完成的随时随地的交往取代,这同样使得交往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仪式感和意义感。另外,互联网具有很强的匿名性,借助人工智能,互联网用户可以更好地在交往过程中隐藏甚至改变自己的真实身份,这给主体间交往的真实性带来了挑战。最重要的问题在于,主体间交往与健康的公共空间的构建密不可分,一种虚拟的甚至是不处于同一时间、空间的交往商谈,真的有助于构建健康的公共空间和良性的公共文化吗?如果交往主体的身份是匿名的乃至是不真诚的,这一问题将会更加严重。

交往过程中真切现实感的丧失、仪式感和意义感的减少,以及交往主体匿名性的存在,将成为人工智能时代人的自我发展道路上必须面对的问题。而健康的公共空间和良性的公共文化是否得以构建,则直接关乎人的自我完善本身的命题。但总的来说,人工智能开启了人类主体间交往新的可能,问题是存在的,这需要我们在人工智能的发展道路上增强自我反思能力并正视这些问题带来的挑战。

(二)人机互动:重新理解作为主体的他者

人工智能未来发展的一个重要方向就是人机互动,亦即人与计算机机器之间的有效交互。从最早的指令输入——计算机输出,到现在的图像交互互动、全息投影式互动,在人工智能的加持下,人机互动越来越走向高度智能化,与人本身发生互动的计算机也越来越能模拟人的思维、感知等,人机之间的交往互动也逐渐从线性化的输入输出走向复杂的多通道互动。而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不断发展,智能化计算机机器在模仿人的大脑皮层神经网络方面日臻完善,拟人化程度愈强,人机之间的交往行动愈加可能具有“意义”。

作为人工智能核心技术之一的“自然语言理解”(Natural Language Understanding)无疑是更具有雄心的一项工作(22)这方面的研究综述可参见郭艳华、周昌乐:《自然语言理解研究综述》,《杭州电子工业学院学报》2000年第1期;刘小冬:《自然语言理解综述》,《统计与信息论坛》2007年第2期。。人不需要学习计算机语言来指挥计算机,而是试图让计算机理解多种乃至所有重要的人类语言。从深入研究语义到熟悉语用,智能计算机将与人类处于同一话语体系,具备同等的语言理解能力,通过特殊的算法达成共同的话语规范约束。在这个意义上,人工智能几乎成为与人类可以对等交往的“主体”(23)这里仅仅是就人机交往方面,人工智能未来可能存在接近“主体”的可能性而言,并不意味着人工智能在目前阶段可以获得主体地位。这一问题有不少学者进行了研究,例如孙伟平、戴益斌:《关于人工智能主体地位的哲学思考》,《社会科学战线》2018年第7期。。

不仅如此,斯坦福大学顶尖的人工智能专家杰瑞·卡普兰在《人工智能时代》中还谈到了一种自我被他者“捕获”的现象:“当你在网上冲浪,比如刷网页、点击链接、读文章、买东西时,他们还会再次遇见你,因为这些组织已经把像素放得到处都是了。所以他们能对你的习惯建立起非常全面的概况——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住在哪,你在哪买什么东西,你是否旅行,你有什么病,你读什么书,看什么,吃什么。但是就算是这些非常全面的描述,却也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细节:你到底是谁。他们在不知道一个人的姓名、面貌或者其他辨认细节的情况下,就能建立起对一个人生动而详细的描写,只要你用的是同一台电脑。”(24)杰瑞·卡普兰:《人工智能时代》,李盼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5页。

当一个人可以通过人工智能技术在互联网上“捕获”他人,那么他同样可以被他人“捕获”。而所有“捕获”的关键,是拥有庞大数据支撑和精准算法的人工智能机器。从另一个意义上讲,是人工智能“捕获”了他人。对于我们来说,人工智能本身成为了一个他者。

以上种种,为我们思考何谓他者,带来了全新的命题。智能计算机意义上的他者,算不算真正有意义的交往主体?人是否仅仅通过一台计算机实现没有第二人参与的主体间交往,人机之间的交往是否使得个人可以获得规范和意义?换句话说,人能不能通过与机器的互动,达成真正有效的“交往行动”,从而实现自我在与他者关系中的发展与完善?这一问题可能暂时还没有答案,但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深度发展,其重要性可能越加凸显,答案也可能逐渐明晰。

此外,人机互动以及“如何正确对待人工智能”这一重要问题的涌现,也将更好地推动人与人之间的有效互动,启发人们更好地思考如何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工智能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将涉及到方方面面,对待人工智能这一重大议题同样涉及到整个人类社会诸多方面的利益,对它的处理必然需要各个国家、不同领域、不同行业、各阶层人士的理性协商和共同协作。正如有学者指出的,人类在思考如何对待人工智能机器时,需要涉及到各领域的整体的社会气氛和对人类整体利益的通盘考虑,以及对各种问题对策的互相说服和商谈,即“处理人机关系的关键仍在人际关系”(25)何怀宏:《人物、人际与人机关系——从伦理角度看人工智能》,《探索与争鸣》2018年第7期。。

三、人与宇宙的关系:与天地参及其追问

思考人自身与宇宙的关系、人自身在宇宙中的位置,关注终极性问题,是人的自我完善和发展所必须面对的环节。无论是西方思想中的宗教关怀、宗教体验,还是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内在超越”、“天人合一”,都可以视作对自身与宇宙关系的一种终极性思考。然而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理性的昌明,“信仰”与“知识”开始分道扬镳,形而上的终极关怀与科技进步也各行其是。但人工智能的发展和推进,却在另一层意义上扭转了“信仰”与“知识”的分离。“知识”将从更深层次触动我们对“信仰”的理解,科学技术将促使我们重新思考终极性,并带给我们新的视角和新的命题。

(一)人造智能与“赞天地之化育”

人工智能的发展,虽不是从修身养性、“尽人之性”的角度来“尽物之性”,但却从科学规律的角度将物之理、物之性阐发到了极致,以创造拟人化高等智能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中国传统哲学中所谓的“赞天地之化育”(《中庸》)。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物理系终身教授、未来生命研究所创始人迈克斯·泰格马克在《生命3.0》中把生命的发展分成三个阶段:生命1.0是生物阶段,主要靠进化获得硬件和软件;生命2.0是文化阶段,靠进化获得硬件,但大部分软件是由自己设计的;而生命3.0是科技阶段,由自己设计硬件和软件(26)迈克斯·泰格马克:《生命3.0》,汪婕舒译,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37页。。

在传统宗教认知中,作为智慧生物的人,只能是“被创造的”,是神造的。在传统哲学中,人本身是符合某种自然目的的。人工智能时代,人可以制造拟人化的高等智能,原本属于造物主的能力,正在一定程度上被人所拥有。正如“偃师献技”中周穆王所感慨的那样:“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列子》)人类制造人工智能,迥异于之前对机器以及对其他劳动生产工具的制造,如有学者指出,人工智能被人类赋予了自己本性的一部分,即创造性以及心智的理性部分,像记忆、推理、计算、谋划甚至理解和学习等,当人将人的本性的一部分赋予机器,已经是在试图模仿上帝按照自己形象制造人类的行动(27)何光沪:《造物·风险·规限——从宗教角度看人工智能》,《探索与争鸣》2018年第4期。。

人不仅仅是宇宙秩序的服从者,还是宇宙秩序的参与者,人的智能构成了人类探索宇宙图景中的重要一环。借助人工智能手段,人类可以更好地寻找太空讯息、筛选天文图像,更好地探索宇宙、感知宇宙(28)《人工智能将成为人类探索宇宙的新工具》,2017年11月19日,https:digi.tech.qq.coma20171119003266.htm,2019年5月20日。。按照中国科学院国家天文台台长严俊的说法,天文学离不开数据驱动,观测和数字模拟方面都深深有赖于大数据的发展(29)严俊:《天文学研究与人工智能》,《杭州》2016年第21期。。人在形而上地参与构建宇宙秩序的同时,还在不断努力成为形而下的宇宙实体的理解者。

超级智能在参与宇宙秩序构建中可以发挥更大作用。如泰格马克所言,“尽管我们无法预测智能爆炸是否会发生、如何发生及其后果如何”,但超级智能未来应该有很强的动机在宇宙尺度上进行合作(30)迈克斯·泰格马克:《生命3.0》,第275、316页。。“超级智能生命不仅能更加有效地利用已有资源,还能通过光速进行宇宙殖民,以获得更多资源”(31)迈克斯·泰格马克:《生命3.0》,第328页。。

中国传统文化希望通过心性修养、格物致知等途径实现的“天人合一”和参赞天地之化育,今天正在通过科学技术的进步以一种更接近现实的方向进行。这既会动摇传统宗教和传统哲学的某种认知前提,带来崭新的讨论,更会对人如何理解自身与宇宙的关系,进而在宇宙图景中思考自我身心完善,带来全新的愿景。

(二)重新思考终极问题

人工智能对于我们思考自身与宇宙的关系,其作用是多层面的。它不仅仅带来了人对自身理性的高度自信,在一定程度上实现“赞天地之化育”,还不断启发我们重新思考开端、无限等终极问题。

人可以将自身的智能部分地赋予机器,从而创造高度拟人化的智能,甚至可以通过电子芯片模拟大脑皮层神经网络,促使追问智能生命的起源、思考宇宙智慧的开端等一系列宏大问题再次回到人们的视线,并呈现出全新的问答逻辑;人工智能的计算机视觉和深层神经网络技术可以协助人类更好地观测未知世界景象,探索未知世界乃至宇宙太空的奥秘,人们对宇宙图景的认知将更加清晰,人类对空间无限性的理解也将更加深刻;人工智能协助人类拓宽了无限多的行动领域,使得人类对世界的改造有了各种可能,人类行动的有限性与无限性问题也将因此成为热议的话题。人类自身之外,是否还存在其他的主体?一些特殊的人工智能产品决非简单的作为人类实践对象的客体,但它与具有自我意识的人类又有所不同,有人将之界定为“准主体”(32)孙伟平、戴益斌:《关于人工智能主体地位的哲学思考》。。我们甚至可以进一步追问,人工智能产品可能是道德主体吗?我们对道德主体的理解是历史的、动态的,有学者已经洞悉到道德主体经历了从人到生命体再到技术人工物再到智能人工物的不断拓展(33)闫坤如:《人工智能机器具有道德主体地位吗?》,《自然辩证法研究》2019年第5期。。可以说人工智能本身就在极大丰富我们对于“主体”的理解,不断促使我们对于哲学的形而上学概念进行符合时代的再阐释。

这些林林总总的现象和问题背后,一个实质性的趋势在于,人工智能将极大地燃起人们对宇宙、开端、终极、无限、主体等形而上问题的兴趣,并进行严肃的思考。随着对终极问题思考的重新展开,科学与宗教、理性与信仰的对话将变得非常重要。科学并不能生产信仰,却能推动关于信仰的再思考。

人工智能为人与宇宙的关系带来了全新的升华。人通过人造的高等智能全面地探索宇宙、认识宇宙,有效地参与到宇宙秩序的构建之中,参赞宇宙天地之化育;人工智能还带动人们重新思考宇宙终极问题,深化对宇宙的认识和理解,展示了现时代人类的精神深度。这些都使得人和宇宙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密,人在宇宙中的地位愈加突出,人的精神境界和精神关怀也将愈加具有终极的色彩。在参与宇宙秩序构建和对终极问题思考的过程中,人通过认知行动的广度和精神思考的深度,得以与天地并列,得以在宇宙中呈现自我,这就在一定意义上实现了中国传统哲学中的人“与天地参”(《中庸》)。

四、余论

正如《生命3.0》作者所言,与宇宙亿万年的时间相比,生命的整个故事沧海一粟。如果不摒弃技术而是拥抱技术,我们就加大了生命幸存下来、继续繁荣的概率,而技术是双刃剑,同时也提高了生命以更快速度灭绝的概率,所以早做打算、未雨绸缪是明智的选择(34)迈克斯·泰格马克:《生命3.0》,第327页。。

超级智能带来的真正风险并不是它们的恶意而是能力,在应对人工智能可能带来的风险时,伦理要求和目标管理已被深入讨论,泰格马克汇总了讨论中的四个伦理原则,即功利主义、多样化、自主性和遗产(35)迈克斯·泰格马克:《生命3.0》,第359-360页。。这里的“遗产”主要特指符合当今大多数人认为幸福的情景,并对未来负责。他也指出,这四个原则看起来并不冲突,但实践起来会遇到很多问题。所产生的麻烦类似于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36)著名的阿西莫夫机器人三定律是:1.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者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袖手不管;2.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给予它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定律冲突时例外;3.机器人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己。详见迈克斯·泰格马克:《生命3.0》,第361-362页。。试图将伦理价值注入人工智能的算法之中,并以此规范人工智能的行为,防止出现危害人类的后果,已经成为很多学者努力的方向。汤姆斯·M·鲍姆斯甚至试图将康德的形式主义伦理学与机器伦理学结合起来,将道德原则设计为机器程序和算法,以康德式的律令最终实现人工智能与人类伦理价值追求的统一(37)Thomas M Powers,“Prospects for a Kantian Machine”,IEEE Intelligent Systems,Vol.21,No.4,2006.。

上述思路和建议听起来不错,但泰格马克认为,它们可能会导致一些意想不到的矛盾,何况这些伦理规范本身的自洽性也是问题。其实几乎所有人对于超级智能的发展趋势及其可能导致的后果都无法预知。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高科技的人工智能发展后果难以预测,对此我们更应该采取的是“底线思维”,以防止和化解最坏的情况出现,而非考虑为智能机器培养高尚的道德价值(38)何怀宏:《人工智能与底线思维》,《当代美国评论》2019年第1期。。

泰格马克不由感叹,把人们广泛认可的伦理原则编入未来人工智能的程序依然没有解决太多问题。这与让超级智能和人类的目标一致所遇到的情境类似。无论是理解、接受还是保持我们的目标,人工智能所允许你装载目标的窗口期可能很短,“就是在它愚钝得无法理解你,与它聪明到不让你得逞之间的短暂时期”,给机器装载价值的难度在于他们的智能增长速度远超人类,即使你建造了一个既能理解也能接受你目标的人工智能,也无法保证经历迭代之后它还会保护你的目标(39)迈克斯·泰格马克:《生命3.0》,第349页。。泰格马克进一步揭示了人工智能目标的可塑性:“人工智能可以被设计来拥有任何目标,但是,几乎所有足够野心的目标都会带来一些共同的子目标,比如自我保护、资源获取,想要更理解世界的好奇心等等,前两个子目标可能会让超级智能为人类带来麻烦,最后那个可能会阻止人工智能保持我们赋予它的目标。”(40)迈克斯·泰格马克:《生命3.0》,第371页。况且我们所谓对人类友好之终极目标本身也有模棱两可之处。

所以,最终还是人自身的问题,我们需要在超级智能出现前认真思考自身。泰格马克所谓人真正要对付的还不仅是算法之类的挑战,而要再次面临一些棘手的哲学问题,比如他提到无人驾驶汽车的程序设计中不得不考虑桑德尔一再运用的电车难题并选择撞谁,以及要想使未来的超级智能对人类友好,我们就必须再次思考生活的意义和终极的道德问题。所以,他再次强调,“如果我们在具备严肃回答这些问题的能力之前就失去了对超级智能的控制”,那后者的判断和答案就有可能与人类无关,所以人工智能的发展实际上将推动并重燃哲学与伦理问题的讨论,并以技术的飞速进步提示这种讨论的紧迫性(41)迈克斯·泰格马克:《生命3.0》,第369页。。

我们希望人工智能的发展最终以人为本。如何更好地促进人的全面自由发展,实现人的不断完善,是未来人工智能发展的重要导向之一。我们应时刻关注人工智能发展的动向,关注人工智能对于整个人文社会科学的影响,并提出与人工智能发展水平相匹配的哲学与伦理观念,为社会的数字化转型过程中以及数字化转型之后人的自我完善和发展做好理论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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