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兰芳
(广西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近年来,随着兴边富民行动与乡村振兴战略在广西边境村的持续推进,边境村落经济进入快速发展的轨道。与此同时,国家坚持深化实施沿边开放战略,边境地区逐渐形成发展态势良好的沿边经济带。中国沿边经济的发展吸引了大批越南籍务工群体流入中国边境地区。然而边疆的建构性、交错性、矛盾性等特征[1],使得边境社会境况相比于内地社会面临更加错综复杂的局面。跨国人口的流入无疑让边境地区变得愈加多变与不稳定,对边境社会造成一定程度的冲击与失序。正应如此,基于边境地区跨国人口流动探讨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
国外在跨国人口流动领域有着丰富的研究,早期出现了Bague的“推力-拉力”理论、SLee的人口迁移理论、舒尔茨的“迁移成本-效应”等具有代表性理论研究。随着全球化的推进,国际人口迁移在数量上急速增长,直接推动了该领域的研究进展。著名经济学家S.库兹涅茨(1992)阐述了时间推移下,劳动力转移对于规模收入分配具有重要影响,并在其“倒U曲线”中得以论证[2]。Stark和Taylor(1991)从个体家庭开展国内或国际迁徙的驱动机制角度,阐述了迁徙对绝对收入与相对贫困家庭的激励作用,指出了国际人口流动促进了个体家庭通过社会文化资源转换来改善家庭状况[3]。随着国际移民趋势愈演愈烈,国际移民流动研究转向迁移者本身文化理解及其文化变迁的反思视角。Thomas与Znanieckid(2000)的《身处欧美的波兰农民》一书从移民者角度理解移民文化及其社会组织,并从文化变迁角度反思移民文化对迁入地的影响及适应性[4]。对于当代跨国迁移流动研究,威尔森(2005)从社会资本等理论入手,探讨了迁移者如何利用“社会网络关系”,提出了弱关系与强关系的交互变化,并就此归纳了移民的5项网络原则[5]。此外,人口的跨国流动现象逐渐纳入全球化视野和族群文化框架解析。斯蒂芬·卡斯尔斯等(2019)提出,定居移民所形成的族群社区,有助于社会和文化变化,并形成与推进当地社会文化的多样性,全球化移民进展以不可阻挡的方式促进社会文化多样化,创造多元文化的公民[6]。国内学术界对跨境人员的跨国流动也有着广泛的研究。许多学者基于国家安全的视角出发,对边境秩序管控进行讨论。彭振(2018)[7]、罗刚(2012)[8]、肖震宇(2010)[9]、杨红文和丘新颖(2016)[10]等在探讨边境管控现状与存在问题基础上,提出边境有效管控的对策。他们的研究思路主要为国家边境秩序管控与社会治理,对非法跨境人员的“制度拦截”治理的思考。跨国人口流动趋势愈加剧烈离不开全球化浪潮和区域合作化国际贸易的兴盛。秦红增等(2013)从全球化时代区域合作作为既定社会事实出发,对广西D市越南籍散工进行实证描述,提出了除经济博弈因素外,中越长期交往产生的文化相融性是越南籍散工大量进入中国口岸务工的根本原因[11]。韦福安(2014)在研究越南砍蔗女工的跨国流动中,指出越南女工通过特定社会关系进入桂西南从事季节性砍蔗工作,并在长期互动中强化文化认同。除考虑经济需求互补外,族际文化认同则是推动其流动的内因,并提出了跨界民族基于文化纽带的民间开放共赢策略[12]。随着全球化向纵深发展,人口跨国流动研究逐渐打破边疆政治学视角,走向地方研究实践。其中何明(2012)总结了中国西南与东南亚国家的边民跨国流动的阶段性特征,从边境族群跨国互动概念中讨论文化认同与利益博弈在边民跨国人口流动中的作用[13]。周建新、蒙秋月(2013)基于那坡县那孟屯边民跨境生计方式的研究对象,以文化策略为视角,运用经济人类学的相关理论和方法,探讨了边民如何借助身边有限的文化资源,将自身的生存与发展提升为一种文化策略的发生,最后演化为传统知识并运用到现实生活之中[14]。郑宇(2016)对云南边境区域劳动力流入的特征与基础进行解析,认为跨境劳动力中的短期流入者和中长期流入者具有不同的特点,跨境亲属、地缘、族群、业缘及至教缘等地方性社会关系网络则是他们流动特征基础和关键,并指出相应的边境治理政策措施应该逐步向更具有弹性的双向性、服务型方式转变[15]。
上述学者们的研究为跨境劳动力流动现象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和实践依据。特别是民族学、人类学从文化框架或模式探析跨境劳动力极富解释力。但对越南跨境务农劳动力流动现象的研究需要建立在地方性文化情境上,在国家建设与地方发展的视角中对务农劳动力流动的参与过程和具体事例进行细节探析。本文选取“过程-事件”的研究策略,通过“事件性过程”的田野考察和个案阐述来解析越南边民跨境务农流动的特征,进而揭示由跨国劳动力流入对边境乡村振兴产生的影响效应,以期在边境跨国流动与边境社会发展研究方面做出有益探索。
那坡县是我国桂西南边陲县域,南和西南面与越南陆地线接壤,拥有207公里长的陆地边境线,是广西陆地边界线最长的县份。那坡县西南部的百省乡是那坡县西南边境的重要乡镇,管辖有8块中越陆地界碑(131界碑-138界碑)。在乡村振兴的映射下,边境各村积极发展农业产业化经营,其中八角林产业基本成型,百省乡内推广的西贡蕉种植也逐渐发展起来,杉木、油茶、马尾松等是乡里的主要经济林木。本研究的田野点主要是处于边境交界的那孟村和不与边境线直接接壤的坡荣村。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是那孟村与越南高乐省保乐县接壤,边境线长8000多米,村内通有边境巡防公路。其白岩屯、规架屯、各界屯属边境一线屯。边界线附近基本为高山山脉地形,大量越南籍务工人员从山路小道进入百省乡各个村落。那孟村是越南籍务工人员进入乡里村落务工的主要通道。二是那坡县是中国“八角之乡”,八角种植历史悠久。百省乡沿袭着地方八角种植的传统,在国家乡村振兴与产业扶贫的帮扶下,形成规模化的八角树种植林,并以八角树枝榨茴油获取经济收益。八角茴油出售逐渐成为村落农业收入的主要来源。在国家农业产业扶贫项目支持下,坡荣村是百省乡各行政村内种植八角和经济林面积最广、产量最多的地区。但随着村内大量劳动力外流,到每年榨茴油的季节,投入砍取八角枝叶的劳动力明显不足,需要大量的外来劳动力的输入。在地方工价不断上涨的背景下,较为廉价与实惠的越南劳工自然成为村内务农劳动力填补的首选。本研究选取的具体田野点具有代表性,百省乡那孟村是真正意义上的边境村,地缘的便利性以及长期的边民友好往来的传统,使得那孟村成为越南籍务工人员跨境流动的“根据地”,大批进入百省乡务农人员流动圈也是以那孟村为起始点,因而那孟村田野点与研究主题息息相关;坡荣村属于百省乡边境地区内陆腹地的村屯,虽然历史上的姻亲关系不如那孟村那么密切,但坡荣村对农业劳动力有着强烈的需求,在八角林产业成型过程中,许多农户家庭经常性雇佣越南人砍八角枝叶,与越南劳工有较为稳定的雇佣关系,在个案访谈中易于寻找到适宜的对象。并且坡荣村作为百省乡的乡村振兴农业产业建设的示范点,亦可以从实地中了解到村委会干部对越南劳工进入务农影响的评价。
本文主要资料来源于2019年10月5日至2019年12月17日笔者分别两次在百省乡坡荣村、那孟村开展的田野调查。这两个田野点都存在季节性流动的越南籍跨境务工群体,越南劳工入村务农的现象频繁发生。笔者在12月中旬的田野调查过程中,与村内雇佣的越南工人一起进行了八角收取和茴油榨取的劳动过程,在此过程中与村民进行交流与旁听对话,撰写田野日记,收集了第一手资料,建立了类型丰富的村民个案群。笔者还对村委会干部、驻村工作队以及越南乐高县伯怀村村主任进行了深度访谈,探寻到了越南劳工跨境流入与边境村落发展影响效应的微妙关系。本文的研究对象是越南跨境务农现象,故以季节性跨境务农的劳动力人口为主,并在这些务农劳动力的流入现象中探寻到对边境村落发展影响的隐秘机制。
从许多文献的研究已证实,跨境劳动力流入的成因是多元化的,包括区域民族或族群互动与认同、亲属关系网的附带效应等深层文化解释。但本文依据美国学者格兰诺维特基于“劳动力市场镶嵌于社会结构之中”[16]的理论观点,将越南跨境务农的人潮置于地方性社会结构中,把握跨国务工劳动力在社会结构中的地位以及在边境社会互动和地方建设中的作用,这种内在逻辑与规则的探索要基于具体个案与田野资料的提炼与总结,发掘季节性跨境务农流动的行动逻辑与特征。
农业生产具有地域性、季节性和周期性。百省乡的各个村落的农业种植收获季节为10月左右,特别是八角枝叶的砍伐季需要大量劳动力投入。从田野调查中发现,越南跨境劳工季节性跨境务农多数投入到八角枝叶砍伐中,其中零散地投入到经济林木砍伐中,因而越南跨境务农现象在这个季节段出现高峰,这与农作物尤其是经济作物的种植与收获的高峰期直接对应。在2019年10月中旬的田野调查中,当地农户雇佣越南人砍八角枝叶的现象非常普遍,有些八角种植面积较广的农户会雇佣5至6个越南女性,以包吃住的形式与农户家庭共同生活一周。
案例1:坡荣村中年阿姨家里种植有几十亩八角林,每年能够产出1000斤左右的茴油,茴油的售卖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收入。由于子女在这个季节处于开学期,家里的农活只能靠夫妻两人。但是单单两个人的劳动力根本干不了那么多农活,只能雇佣非法偷渡过来寻找务农机会的越南人。最多时候会雇佣6个人干活,在她家住上一周。薪酬为每人每天50元(2019年涨价到70元/人·天),做完这个农活才会结工资。当地农户更加偏好于女性越南劳工,留她们居住更加安全,同时她们更加务实地干活。她说这里长期雇佣越南劳工的农户都与劳工有着稳定的雇佣关系,有时打电话叫他们就会过来,或者到季节没有叫,他们自己也会打电话问你。如果不经常雇佣越南人做农活的农户,没有相对固定的“工源”,一般就会去乡里的街道上找,因为到农产品收获季节了,会有很多越南人到街上等待务农机会。这些越南跨境务农人员弥补了地方农业劳动力的短缺。
基于案例资料分析出,越南跨境务农劳动力是以非法的跨境流入方式进入务工点。严格来说,他们基本上属于“非法”劳工,即都未经边境管理部门办理正式手续,而非法跨境游走的人员。雇主与越南劳工之间也没有签订正式劳务合同,双方的契约几乎完全是口头的、非正式的。在这些群体中既有与地方农户拥有稳定雇佣关系,因而获得务工机会的,也有着零散流动的“盲流”,四处寻找务工机会。其劳动力的流入由于其非法性,脱离了地方治理管控,对地方生活产生一定程度的治理风险。在松散的劳动契约关系下也存在着许多不稳定性与风险性。
上述类型的越南跨境务农现象在内部防务村落普遍存在,但是在与越南边界地域距离较近的村落却存在着另一种形式,跨境务农更像是一种互惠性的行动逻辑。由于地缘的相近,那孟村越南跨境务农劳动力的流入并不是“嵌入”的方式,虽然在严格意义上也是一种非法的务工形式,但是拥有更多相互帮助的互惠性意味。而这些形式的产生是基于边民间长期交往中存在某种血亲关系、姻亲关系或族群认同,这些“强关系”的建立使得雇佣关系的利益性质淡化,而其中附带互惠性质。
案例2:那孟村百岩屯的赵大哥因为工作原因,每年都会外出务工几个月,但是家里仍然种植有八角树,家里老人又老了,妻子又在云南文山州工作。每年到八角树收获季节,只有自己一个人回来干活,因此他经常雇佣越南的远亲帮忙干活,一般每天干完活以后他们自己回家住。这个农活干完后他亲自把工资送到他们手中,工钱多数他们并不是很在乎,并嘱托他们平时帮忙照顾一下他越南那边经常生病的姨妈。每年过节,他与许多越南务工的人员都有往来,大家就像住在同一个村里,并没有像外人一样称他们为越南人,而是以壮话中的兄弟姐妹或者亲属称谓。除了过年,偶尔也会有一些越南中老年妇女串门,帮忙干一些细活。虽然现在村里娶越南新娘越来越少了,但是越南远亲的亲属关系依旧联系密切,往来也频繁,偶尔自己也会通过找他们干活的形式资助一下经济困难的越南亲戚。
综上所述,结合历史上中越边境民众往来的历史与流动现状的考察,足以说明季节性跨境务农劳动力流入已经成为边境村落的一种常态。在国家实施乡村振兴和边境发展策略的背景下,边境村落农业进一步产业化,农业产业化下的家庭经营势必要大量劳动力的投入。而乡村劳动力的不断外流,特别是青壮年劳动力向城市等发达地区输出,廉价而实惠的越南劳动力自然成为了地方劳动力填补的主要力量。而其“非法”流动、集群的不规律性、滞留周期长等流入形式对我国边境地区社会管控产生了诸多隐患,也使得研究必须进一步思考其跨境务农流动所带来的影响效应及社会后果。
在全球化与区域开发合作的国际背景下,跨国流动似乎成为一种常态。然而随着边境村落农业发展与地方产业振兴,“非法”跨境务农逐渐发展为一种异于国内向内地或发达城市流向的“务农潮”,并成为广西边境一种重要的经济和社会活动。在各种跨境务工的现象中,特别是脱离于国家政策和政府管理视阈之外的劳务输出,使流动本身似乎具有更多不可控的因素。以前的人们一般以为跨境就业是纯粹的个人行为,每个跨境者都是独立行动的,总体上是分散的、凌乱的,从秩序管控的视角上看,这种行为存在着许多偶发性、不稳定性与风险性。随着边境村落农业生产格局和劳动力构成的定型,越南跨境务农流动现象初步显现出一些内在规则与机理,对其影响效应的思考能够对跨境务农“非法”流动问题可能引起的社会后果有效揭示,探析出应对和化解这一问题的结构性策略与路径。
低廉的越南跨境务农劳动成本无疑助推了边境村落农业产业化的成长,进一步弥补了边境村落劳动力流失所导致劳动力匮乏的现象。但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那坡县边境村落的农业结构区别单纯的谷物经济。在乡村振兴的产业助推下,边境村落经济向经济型作物转变,也使得农户家庭能够承载一定的雇佣成本。经济型农业发展与劳动力投入的季节性集中推动了跨境务工现象的发展,同时跨境务农劳动力的输入也不断形塑地方农业结构。在田野调查中发现,边境村落基本都是国家规划的扶贫村,即担负着守边戍边的历史责任,也要积极推动农村脱贫致富。大力发展农业产业化与规模化则是农民增收的主要途径,有了越南务农劳动力的流入,无疑保障了农业产业化经营的发展,对边境村落经济发展起到积极效应。虽然境外劳动力的流入是基于地方劳动力市场的需要,但是越南跨境务农流动依然是一种隐藏在国家正式制度下的“非法”行为,其流动的劳动力呈现着高度的灵活性、机动性与偶发性等不确定的特点,隐藏着不可估量的社会风险与地方安全危险,也使得边境社会充满着诸多隐患。
越南跨境务农构成了边境区域劳动力流入的重要类型,在边境村落农业发展前提下,其流动似乎有了更多稳定的因素。长期的雇佣关系下结成特殊的社会关系,其中不仅包含着跨境务农职业化的成分,更是在法理以外构建了一种平等交换原则的互惠关系。除了边境一线村落的远亲属关系雇佣类型,在越南跨境务农的妇女也会与雇主“认干亲”并在后期交往中以礼物互换强化这一亲属关系,比如通过过年串门,赠送特产或者免费帮做手工艺品的互惠形式。从跨境者个体角度,构建非血缘的亲属关系有利于获取务工的信息资源,也在跨境务工活动中得到身份认同与地位。但是从结构性角度审视,这种非正式制度下的蕴含着强大的约束力,在延续互惠互换的关系基础上,形成强大的社会自治与民俗监督效果,能够有效地降低跨境务农劳动力流入所携带的“非法”活动可能性。
从国家管控、族群文化、生计策略等解释模式去理解跨国流动都具有很强的论证性与解释力,但是从研究内容上应从跨国流动作为一个既定社会事实出发,探讨有可能引起的社会影响的后果揭示。越南跨境务农流动是边境社会特有的一种人口流入的现象,对其分析不只是要基于中越双方的地区需求的思考,更要放入地方社会结构中,跨境务农劳动力的流入意味着广西边境地区社会结构具有相当大的空间和变动弹性。这种劳动力的融入和吸收不仅是体现在地方劳动力结构下的经济需求,更是这种流动建构村落新的关系网络结构。这种由跨境务工和地方农户家庭结成的关系网络具有开放性和功利性,会形成一种潜在的社会力量,不仅推动村落的经济社会发展,而且会从深层次上影响边境地区的资源配置方式、产业结构调整和经济体制改革。从愈演愈烈的跨境务工现象中也看出,“铁网”国界的拦截已然失效,国家应该采取更加弹性的方式引导跨境务工流动的行为。正如前文所述基于社会交往活动构建的社会关系网络,并逐渐推动其向网络关系结构信任转变,并以约定俗成的民俗力量制约其流动所携带违法行动。非传统的管控能够对地方社会治理体系做出有益补充,进一步构建和谐发展的边境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