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良敏 程 峰
(1.清华大学,北京 100084)
自2019年底以来,新型冠状病毒肺炎(CO⁃VID-19)因其高传染性和高隐蔽性,导致全球大流行,①Xingjie Hao, Shanshan Cheng, Degang Wu, et al., “Reconstruction of the Full Transmission Dynamics of COVID-19 in Wuhan.Nature,Vol.584, No.8, 2020, pp.420-424.使中国遭受反复考验,不仅表现在流行与应对上的反复,也表现为其触发了前所未有的全球多维反应。疫情不仅挑战着中国的防疫意志力和能力,更检视着中国参与全球卫生治理的能力,体现了传染病流行与控制的张力关系。而对此的认知需要重塑,至少应囊括历史和现实两个维度。
回顾传染病历史,人们所熟知的大部分传染病都已被有效遏制,对此的解释无外乎两种。一种是生物医学的贡献,其标志为十九世纪下半叶疫苗的出现。从1879年至1937年间,霍乱、炭疽等13种疫苗陆续研制,使人类成功应对了多种传染病。然而,“疫苗”是否为多种传染病减少的主要因素?按照医学史学家麦基翁·托马斯(McKeown Thomas)的观点,①McKeown Thomas, “Medical Evidence Related to English Population Changes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Population Studies,Vol.9, No.2, 1955, pp.119-141.十九世纪下半叶至二十世纪上半叶,在各种疫苗问世前,几乎所有传染病的发病率已明显下降,疫苗不过是决定性因素之一,且其研发与社会发展密切相关。这又涉及第二种解释,即人类社会发展进程的综合性,人类自身免疫力提升、居住生存环境改善和较好的营养水平等有助于人类抗击传染病。然而,这一观点也受到艾滋病流行与控制的挑战。在艾滋病流行初期,病死率较高,而自发明艾滋病抗病毒治疗药物后,全球流行不仅下降,而且病死率也显著降低。也就是说,尽管医学进步与社会发展进程密切相关,但“医学因素”也可单独在传染病流行与控制中扮演重要角色。
然而,回到传染病流行的现实层面,自二十世纪中叶开始,多种新型传染病(Emerging Epi⁃demics)的出现,②Tony McMichael, “Emerging Epidemics”, Nature, Vol.428,No.3, 2004, p.19.使“医学因素”发挥作用的观点再次受到挑战。例如,自1976年9月埃博拉首次在刚果(金)埃博拉河沿岸村庄暴发以来,还在2013年的西非、2018年及2020年的东非多次卷土重来。对此,生物医学领域一直无法及时研发有效药物并开发预防疫苗来应对。加上,人类处于深度全球化时代,导致新型传染病的流行都具有区域或全球性特征。也就是说,当面对埃博拉、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等新型传染病时,人类一直未能形成有效应对。何以至此?学界的解释大概有四种:一是,“新病涨破旧框”之说。③范行准著:《中国医学史略》,中医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21页。其代表学者为中医史学家范行准先生,他认为面临新型传染病,人类既有的疾病认知框架难以适从,导致一系列防控局限。这一学说的历史纵深是传染病伴随各国历史进程,中国也不例外。二是,全球结构性不平等观点。例如,自苏联解体以来,该阵营相关国家不再把疫苗生产作为国家优先制药领域,转而向国际市场购买价廉的疫苗。全球疫苗生产也因此从公益转向盈利,世界上最大的五个药物公司买下所有独立实验室,垄断了全球70%的疫苗生产和供应。④[法]让-佛朗索瓦·萨吕佐著,宋碧珺译:《疫苗的史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3-5页。西方药物巨头则热衷于制造有巨大盈利的疫苗,对时常出现的新型传染病并无兴趣。也就是说,新型传染病之所以长期缺乏疫苗,与西方大国医药巨头的冷漠不无关联。⑤Paul Farmer, Infectionsand Inequalities: TheModern Plagu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1, pp.45-57.三是,监测预警策略单一,无法早期发现和及时控制疫情。对此,景军提出“多元社会构成”这一观点,认为应建立由研究机构、公众、医院和企业等参与的多元监测预警策略。⑥景军、高良敏:“新型传染病传播的社会特征”,《西北民族研究》,2020年第2期,第85-86页。四是,以某类疾病为主时期的倒退说。这一学说的现实基础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大流行,无差别地波及处在以传染病为主的非洲国家、以慢性非传染性疾病(简称“慢性病”)为主的中国和部分亚洲国家,以及以退化性疾病为主的欧美和日本等。⑦Yasuo Ihara, “Overview on Alzheimer’s Disease”, Clinical Neurology, Vol.47, No.11, 2007, pp.902-904.借此推论,人类所处的疾病流行时期可能发生倒退。
然而,上述四种解释框架有其局限,至少未能触及新型传染病彰显的历史积淀与时代格局这两个根本面向,亟待重塑叙述范式。简而言之,人类社会曾经历怎样的传染病流行与控制历史?当下的防疫现实又彰显了怎样的格局?在这一脉络下,新型传染病的“新”何异于以往?对其防疫行动彰显怎样的逻辑?对全球防疫的现实有何启示?特此,本文将围绕上述问题逐一展开。
人类历史是一部与传染病相随、相争的历史。①参见[美]威廉·麦克尼尔著,余新忠、毕会成译:《瘟疫与人》,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版。与王朝史、经济史等一样,传染病也在历史进程中扮演重要角色,同时,也推动着健康生活的社会进程。相关案例见之于人类社会浩瀚历史之中,例如,罗马帝国、古埃及王朝、中国金朝的灭亡分别与疟疾、血吸虫、鼠疫肆虐息息相关。在西方殖民扩张中,哥伦布船队将天花、麻疹、霍乱和伤寒等传染病从旧大陆带到美洲新大陆,成为摧毁阿兹台克和玛雅文明的生物军团。②Alfred Crosby, The Columbian Exchange: Biological and Cultural Consequences of 1472, Greenwood Press, 1972, pp.3-34.十四世纪欧洲黑死病大流行,动摇了天主教会的专制地位,为人文主义精神的产生与发展铺平道路。③李荷:“灾难中的转变:黑死病对欧洲文化的影响”,《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第150-155页。十九世纪的欧洲多次暴发霍乱,使得生活区粪便处置成为城市规划的基本要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艾滋病流行,则催生了全球健康发展观。④Peter Piot and Thomas Quinn, “The AIDS Pandemic-A Global Health Paradigm”, The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Vol.368, No.23, 2013, p.2210.然而,这一叙事过于强调文明中心、民族国家,而忽视应对疾病时直接生产知识和蓄积经验的流行史、控制史及与疾病相关的生物史。
人类社会大体经历了三个疾病流行时期:⑤景军、高良敏:“新型传染病传播的社会特征”,《西北民族研究》,2020年第2期,第81页。以天花、肺结核和鼠疫等为代表的传统传染病时期;以癌症、心脑血管疾病等为代表的慢性病时期;以及以阿兹海默症、帕金森综合征等为代表的退化性疾病时期。在传统传染病时期,疫苗和治疗药物的出现切实有效地控制了许多传染性疾病,如疫苗在天花的消灭中扮演至关重要的作用。早在16世纪的中国明朝,接种人痘成为预防天花的重要方式。1796年,爱德华·琴纳(Edward Jenner)发现挤牛奶的少女因为从牛身上得到牛痘,而未感染天花,并由此发明可预防天花的牛痘疫苗。1976年,在全球推广天花疫苗5年后的1980年天花被根除。⑥Eugenia Tognotti, “The Eradication of Smallpox, A Success Story for Modern Medicine and Public Health:What Lessons for the Future?”, Journal of Infection in Developing Countries, Vol.4, No.5,2010, pp.264-266.而对于结核病、麻风病等传染病,也随着治疗药物和疫苗的出现得到有效控制。那么,在同一个社会或地区是否会出现不同疾病流行或相互交叉的时期?因人类社会发展阶段不同,主要疾病流行种类不同。比如,尽管当下中国已进入慢性病为主的时期,⑦Nulu Shanti, “Neglected Chronic Disease: The WHO Frame⁃work on Non-communicable Diseases and Implications for the Global Poor”, Global Public Health, Vol.12, No.4, 2016, pp.396-415.但仍未摆脱传染病流行的阴影,两者将长期并行。庆幸的是,随着医学进步,尽管传染病仍有威胁,但凭借强大的社会动员能力和丰富的医疗卫生资源,以及相对成熟的预防疫苗、检测试剂和治疗方法等,其威胁已大大降低。而对于退化性疾病,主要见于西方国家,并为主要死因。⑧Francisco José Sánchez⁃Muniz, Adrián Macho⁃González,Alba Garcimartín, et al., “The Nutritional Components of Beer and Its Relationship with Neurodegeneration and Alzheimer’s Disease”, Nu⁃trients, Vol.11, No.7, 2019, pp.1-3.在中国的北京、上海等大城市,退化性疾病也有可能成为主要死因。⑨Yan Li, Si Zheng, Yunxia Wu, et al, “Trends of Surgical Treatment for Spinal Degenerative Disease in China: A Cohort of 37,897 Inpatients from 2003 to 2016”, Clinical Interventions in Aging,Vol.14, No.2, 2019, pp.361-366.同样,在社会发展相对滞后的非洲,尽管传染病负担依旧,但慢性病负担已经悄然崛起,⑩疾病“双负担”使非洲处于两个疾病流行交叉并行的时期。然而,在全球化时代,流感、埃博拉、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SARS)、中东呼吸窘迫综合征和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等疾病的流行都呈区域性、全球性,使某个人类社会处于不同疾病流行时期的边界越发模糊。总之,按照人类社会发
⑩富晓星、程峰、齐腾飞等:“非洲疾病谱变迁与中国参与非洲卫生治理的再思考”,《中国卫生政策研究》,2020年第4期,第53-54页。展阶段不同的观点来看,尽管某国会以某类疾病为主,但多类疾病交叉并行将是重要特征。这意味着新型传染病流行将使各国不再处于明显的具有以某一类或几类疾病为主的时期,其无差别波及人类,并挑战人类社会固着于自身所处疾病流行时期的认知、经验和行动。
人类社会对疾病的控制至少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历史悠久的阿拉伯医学、希腊医学、中国医学和印度医学等文明谱系医学行动。其中,万物有灵、综合而系统的病患观成为疾病控制行动的理论基础。在这一叙事下,人类并非病患观中的唯一要素,疾病控制措施强调综合性,涉及人与人之外的“他/它者”。其体现的文化多样性为当下强调多种医学体系应共存,提供了合法性基础。第二阶段是置于特定历史过程与脉络中的西方医学、殖民医学及其叙事。①[英]普拉提克·查克拉巴提著,李尚仁译:《医疗与帝国:从全球史看现代医学的诞生》,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第13-21页。在早期贸易时代,商业与殖民扩张使人得以全球互动,所形成的新世界不仅混合了不同医学体系的文化、医药知识与医疗实践,还改变了西方医学的形态。此后的殖民扩张时代,殖民地因多地处“热带”而被嵌入种族主义色彩,为“热带医学”披上合法化外衣。随着殖民地被“文明开化”,②Alice.L.Conklin, A Mission to Civilize: The Republican Idea of an Empire in France and West Africa 1895-1930,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pp.I-II.进一步加剧了全球不平等的二元叙事,即西方的文明主宰了自然、社会、文化习性和环境,要以理性克服“野蛮”的“热带”。时至十九世纪,“病菌学说”的兴起更促使科学成为自然和疾病的主宰,欧洲的理性战胜殖民地的“无知”。其中,基督教将传教活动与世俗之教育、医疗和慈善相结合,其中,巴斯德研究所(Pasteur Institute)的全球扩张③巴斯德研究所(Pasteur Institute):由法国化学家、现代细菌学和免疫学奠基人之一的巴斯德(L.Pasteur)于1887年6月4日在巴黎以募捐的方式创建。目前它在世界各地共有30多个分支机构,多分布在发展中国家,它在传染病学、公共卫生学和疫苗研发等领域均处于世界领先水平。杨威、李志平:“巴斯德研究所:创建、发展及历史启示”,《自然辩证法通讯》,2011年第4期,第38-43页。成为其中经典。医学进一步“科学化”的结果之一是欧洲人一面在热带采集药物样本,用于西方医药,一面却排斥、挤压传统医学。最终,“病菌说和疫苗”引领了殖民医学叙事,成为殖民霸权及其影响力的重要辅助。可喜的是,在强调医学多元主义的今天,传统医学展现出其存与续的巨大生命力,④高良敏、齐腾飞:“存与续:东非传统医学的叙述与实践”,《社会学评论》,2019年第5期,第84-96页。并获得一定的生存和发展空间。第三阶段是后殖民主义医学及全球抗疫时代,疾病新史观盛行。这一观点试图摆脱“中心—边缘”叙事、精英叙事,强化当地人扮演的角色,辩证看待现代医学推进医学发展的功用。⑤[法]费尔南·布罗代尔著,肖昶、冯棠、张文英等译:《文明史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11页。尽管西方医学往往被嵌入文明中心之中,但人类防疫经验中传染病防疫叙事一直是主流。在十九世纪欧洲暴发霍乱之后,卫生、公共卫生观念的发展,现代检疫制度的诞生,现代医药的发明,病菌学说、疫苗接种及全球卫生观念的形成无不与传染病相关。二十世纪以来,传染病防疫行动走向国际合作。一战期间,因西班牙大流感促成了国联卫生组织(League of Nations Health Organization)的建立;二战也间接推进了世界卫生组织(Word Health Organization,简称WHO)的诞生,标志着全球抗疫新时代的到来。尽管全球抗疫充斥着结构性不平等,⑥[美]保罗·法默、金墉、凯博文、马修·巴西利科编,常殊译:《重新想象全球健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版,第30-31页。但使多种传染病都得到有效遏制或控制,也使人类合作应对潜在传染病大流行成为可能。然而,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之下的全球防疫行动却走向多元,即尽管多数国家都采取非药物性为主的干预措施,但因对疾病认知不同,加之政治形态与社会文化差异等因素的影响,使得实施措施、实践表现都各有差异。防疫行动多元化更使本就趋向弱化的国际合作变得碎片化,各自为战不仅未能使自身更好地应对疫情,还给全球卫生安全带来更大挑战。①王天韵:“从抗击新冠疫情的国际实践看全球卫生治理改革”,《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第25-29页。
近年来,“One Health”(健康一体化)使健康议题不仅关注人,还关注了动/生物及共享环境等多个主体。“One Health”意指将健康嵌入人类、动物及共享的生态环境之中,通过地区、国家和全球合作,实现人类和环境健康的最优化。②See Gibbs Paul, “The Evolution of One Health: A Decade of Progress and Challenges for the Future”, Veterinary Record, Vol.174,No.4,2014, pp.85-91; 李彬彬:“推进生物多样性保护与人类健康的共同发展——One Health”,《生物多样性》,2020年第5期,第596-605页。也就是说,人类并非疾病史的唯一主角,疾病也并非反常现象,但其主体能动一直存在。自人类进入农耕生活、驯化和饲养动物、城市出现以来,人类社会格局、疾病模式都相继发生重大演变。同时,也给致病微生物及其媒介带来一系列挑战和机遇。对于具有传染性的病原体,为了生存,其自身在积极演化的同时,也在努力尝试与人类寄生共存。其中,梅毒生物史即为经典案例,在过去几个世纪中,梅毒经历了从恶性、急性、致命,到较为温和的演化。然而在进化论和科学主义之下,人类常以自我为中心看待万物,忘却了人类也夺去很多生物和微生物的生命。③[美]汉斯·辛瑟尔著,谢桥、康睿超译:《老鼠、虱子和历史》,重庆出版社,2019年版,第10-16页。尽管某类疾病可因注射疫苗、服用药物,或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下消失,但人类在经历短暂适应之后,疾病依旧无处不在。当然,人类活动范围和生产生活方式的变迁,势必加剧与动物、环境的接触,甚至会改变或整合一系列生态观与环境观,④Helen Tilley, “Ecologies of Complexity: Tropical Environ⁃ments, African Trypanosomiasis, and the Science of Disease Control Strategies in British Colonial Africa, 1900-1940”, Osiris, Vol.19,No.1, 2004, pp.21-38.进而催生新的传染病,甚至使部分旧传染病复燃。也正是如此,“One Health”的意义在于,人类不再是“健康”的唯一主体,应与微生物等多元“它者”健康和谐。总之,微生物史至少警示,虽然致病微生物在人类眼中为异物,但微生物却不会因此消亡;传染病流行与控制应考虑微生物的主体性,弱化人类中心主义,走向健康一体化,实现更好的健康。
综上所述,与传染病相关的流行史、控制史和生物史的演变都与重大人类迁徙、社会不平等和生态环境变化等有莫大关联,并提示全球无差别流行、重塑合作抗疫和去人类中心对于人类健康的意义。遗憾的是,尽管大部分传统传染病已得到很好控制,但在应对新型传染病方面,其无差别流行、全球多元防疫行动及关注与人共享生态环境的“生物”,都指向重塑对新型传染病认知的重要性。对此,亟待回到“何为新型传染病”这一根本问题上。
对于新型传染病这个根本问题,至少需要包括两方面:一是,人类对新型传染病的认知经历了怎样的历程;二是,新型传染病的“新”何异于以往?有什么样的共性?
第一阶段,“旧病”冠新名。二十世纪早期的微生物学和公共卫生实践使人类预期寿命大增,同时,慢性病逐步取代传染病成为西方等多国的主要健康威胁。这一重要演变历程使得传统公共卫生的意义不再显著,加之,抗生素能治愈细菌性疾病、疫苗能有效遏制些许病毒性疾病等,使人类健康问题普遍改善的观点一度于西方社会盛行。而艾滋病的出现、疫苗研发举步维艰,以及多重耐药的频繁发生,给予上述观点一重击。1998年,第一届全球新发传染病国际会议举办,提出一些未可预测的疾病可能会大流行,并依此形成对新发传染病的定义,即“仅为过去未知或散在局部地区影响人数少,然后变得突然常见、非常广泛”。⑤[美]洛伊斯·N.玛格纳著,刘学礼译:《传染病的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41-142页。遗憾的是,此定义仅是“旧病”冠新名,未能顾及疾病发生率的增加和地理范围的扩大两个重要因素。基于此,新传染病的意涵被视为以前从未影响人类的疾病,过去几乎消失或被有效控制的再发疾病,甚至人为引发的生物恐怖主义行为。而随着全球化加剧,一些新传染病从传统的动物宿主转移到人,并通过现代交通、不规范的医疗行为,以及生活方式与文化行为等多种途径,扩散至不同区域和新人群之中,乃至全球。然而直到2013年埃博拉在西非卷土重来,才再次推进了对新传染病的再思考。
第二阶段,“新型传染病时代”的诞生。二十一世纪初,医学界曾列出175种能引发新流行疾病的病原体,大部分因传统宿主的动物传播而来。直到2014年,世界卫生组织因在应对西非埃博拉疫情时过于延迟而备受指责。同年5月召开的世界健康大会曾敦促世界卫生组织寻找更好的方法应对大型疫情暴发。2015年12月8日,世界卫生组织选定了5种到10种最危险的、在不远将来最有可能暴发的、现阶段尚无医疗应对对策的传染病。①“WHO Publishes List of Top Emerging Diseases Likely to Cause Major Epidemics”, WHO, December 10, 2015, https://www.who.int/medicines/ebola-treatment/WHO-list-of-top-emerging-dis⁃eases/en/.2017年,增加了寨卡和发热伴血小板减少综合征(SFTS);2018年,去除发热伴血小板减少综合征后,新型传染病共有10类,②Smita Verma and Rajeev Kumar Varma, “Recent Emerging Diseases Likely to Cause Major Epidemic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cientific Research, Vol.8, No.3, 2019, pp.1-2.即克里米亚刚果出血热、埃博拉、马尔堡病、拉沙热、中东呼吸综合征、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尼帕病、裂谷热、寨卡、X疾病(Disease X)。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属X类。新型传染病作为世界卫生组织“预防传染病研发行动蓝图”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③Global Biodefense Staff, “WHO Updates Blueprint List of Priority Diseases”, WHO, February 12, 2018, https://globalbiode⁃fense.com/2018/02 /12 /who-updates-blueprint-list-of-priority-dis⁃eases/.意在提高各国应对全球致命性传染病大规模暴发的能力,加强各级医疗对策和药物、疫苗等的研发。
值得注意的是,新型传染病除具有复杂多变的病原体外,还有多样的感染途径和复杂的社会文化传播渠道。
一方面,新型传染病的感染途径较多。感染途径大致有六种:④See Lawrence O.Gostin, Daniel Lucey and Alexandra Phelan, “The Ebola Epidemic a Global Health Emergency”, JAMA,Vol.312, No.11, 2014, pp.1095-1096; Leslie A.Reperant and Albert D.Osterhaus, “AIDS, Avian Flu, SARS, MERS, Ebola,Zika...What Next?”, Vaccine, Vol.35, No.35, 2017, pp.4470-4474;中华预防医学会新型冠状病毒肺炎防控专家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流行病学特征的最新认识”,《中华流行病学杂志》,2020年第2期,第140页。(1)直接接触传播是最为主要的传播方式,即直接接触患者(动物)或相关虫媒媒介的血液、排泄物和分泌物,以及经黏膜和破损的皮肤传播而发生人传人。(2)空气传播,含飞沫传播或气溶胶传播,不仅使人与人之间传播愈发便利,更使控制难度加大。(3)虫媒传播,因动物宿主多样,可直接传播到人,也可直接发生人畜共患的风险。(4)医源性传播。在医院内与病人接触后感染,或重复多次使用受污染的针头、注射器等医疗设备感染,医护人员不足或不恰当的医疗行为也可传播。此外,还有性接触传播和母婴垂直传播。值得提及的是,同一种新型传染病有多种感染途径,如埃博拉、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至少有4种感染途径,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至少有3种。
另一方面,新型传染病最重要的社会地理共性是常首发于发展中国家。主要有如下四个原因:其一,发展中国家科研能力普遍不足,科学认知往往滞后。尽管2019年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在科技水平较为发达的国家或地区暴发时,科学界也是在其流行一定时间后才对其有一定认知。而一旦首发国或地区为发展中国家,在科学认知与防控的时间和空间上将充满更大挑战。同时,因病原体复杂,治疗难度更大。在10种新型传染病中,一般采取支持或综合性治疗为主,目前仅有利巴韦林可在一定程度上治愈拉沙热病毒感染者;目前,除埃博拉有备选疫苗外,其余种类都难以在短期内开发出疫苗。而广受关注的艾滋病之所以未被列为新型传染病,是由于艾滋病已有有效的检测方法、控制手段和抑制病毒复制的药物,甚至被视为慢性传染性疾病。①“90-90-90: An Ambitious Treatment Target to Help End the AIDS Epidemic.Geneva: Joint United Nations Programme on HIV/AIDS”, UNAIDS, October 1, 2014, https://www.unaids.org/sites/default/files/media_asset/90-90-90_en.pdf.
其二,与发展中国家的社会地理特征相关。发展中国家社会经济发展往往滞后,地方社会治理能力较弱,公共卫生体系不完善。例如,埃博拉病毒常发生在欠发达的中部、东部和西部非洲国家。这些地区偶有社会动乱发生,社会秩序时常不稳,医疗救助难度较大。又如,拉沙热病毒、埃博拉病毒、克里米亚—刚果出血热病毒的传播都有不同程度因医疗资源匮乏、防护措施不到位、医护用品不足,以及重复使用针具而感染的情况。再如,首先发生在农村地区或林牧区。克里米亚—刚果出血热病毒往往首先感染农业工人、屠宰场工人和兽医。裂谷热病毒常在南非、肯尼亚、索马里、塞内加尔及中东埃及洪水季节的绵羊和奶牛中传播,并传染人类。尼帕病毒首先在马来西亚和南亚地区(孟加拉国、印度等)的猪群中传播。同样,拉沙热病毒首先在尼日利亚等国环境卫生欠佳的农村或生活条件拥挤的社区之中传播。
其三,多为人畜共患疾病。经追溯新型传染病的来源后,发现其大多源于人类饲养的动物或直接接触到的野生动物。例如,埃博拉可能源于猴子或蝙蝠,中东呼吸综合征冠状病毒源于单峰骆驼,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病毒可能源于果子狸、中华菊头蝠,新冠肺炎病毒可能源于蝙蝠、穿山甲等。而受饮食生产方式的影响,发展中国家往往缺乏严格的食品监督。同时,食物来源多样,容易形成食品卫生和人畜共患疾病。例如,尼帕病毒,因人类直接与病猪或受其污染的物质接触而致感染;裂谷热病毒,经蚊叮咬或接触染疫动物及受其污染的物质而传给人,还会引起反刍动物流产及患病幼崽死亡。而克里米亚—刚果出血热病毒,在蜱虫叮咬(璃眼蜱)或在屠宰期间和之后接触受感染动物的血液或组织而传给人。对于中东呼吸综合征冠状病毒,其传播到人的重要方式是接触单峰骆驼,或接触与单峰骆驼相关的生或未煮熟的食用奶、肉类等产品。基于此,早在2003年,美国兽医威利安·凯尔斯(Willian Kaersh)认为人类与家禽或野生动物的健康不应分开,世界上只有“One Health”,也为后来倡导人、动物及其共享生态环境的“One Health”观奠定了生物学基础。
其四,还与强烈的文化属性相关联。②Fred Martineau, Annie Wilkinson, and Melissa Parker,“Epistemologies of Ebola: Reflections on the Experience of the Ebola Response Anthropology Platform”, Anthropological Quarterly, Vol.90,No.2, 2017, pp.475-494.例如,非洲多地因葬礼时接触病人尸体的殓葬风俗,曾多次引发马尔堡病毒、埃博拉病毒暴发。
总之,新型传染病的认知历程较为曲折,其往往具有多样的生物学感染方式和复杂的社会文化特征,多首发于发展中国家。而对于大多数发展中国家,不仅历史范畴受制于殖民主义、后殖民主义等结构化不平等的影响,且多处于传统流行病与慢性病并行的时期,往往深受新型传染病之害,防控也更艰难。
那么,直面新型传染病的发展中国家,会展现出怎样的内在逻辑?本节将主要通过中国案例进行探讨。尽管中国处于以慢性病为主的时期,但也深受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两种新型传染病之害。当下,中国之所以成功应对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主要归咎于采取“遏制和抑制”两大非药物干预策略,③Zhongjie Li, Qiulan Chen, Luzhao Feng, et al, “ Active Case Finding with Case Management:The Key to Tackling the COVID-19 Pandemic”, Lancet, June 4, 2020, pp.1-8, https://doi.org/10.1016/S0140-6736(20)31278-2.以及上下一体、社区参与等切实有效的实践行动。④Yan Ning, Ran Ren, and Gerard Nkegurutse, “China’ s Model to Combat the COVID-19 Epidemic:A Public Health Emergency Governance Approach”, Global Health Research and Policy, Vol.1, No.5, 2020, pp.1-4.简单而言,中国的防疫策略和防疫行动囊括了政治制度、社会文化、医疗卫生和全球视野等。据此,中国的防疫举措和经验应放在中国乃至全球的整体视野中考察,①余新忠:“中国历代疫病应对的特征与内在逻辑探略”,《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第124-129页。探究其意义。
殷商甲骨文、先秦《黄帝内经》及东汉《伤寒论》等都与传染病有关,晋代《肘后备急方》更提出青蒿治疗疟疾,明末《温疫论》也源于疫病救治。清朝的医者及其著作几乎都与传染病相关。乾隆年间才知所谓“大头瘟”与病鼠有关,被社会歧视最严重的麻风病也有广泛研究和实践。③梁其姿:《麻风:一种疾病的医疗社会史》,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3-9页。更值得提及的是,1910年东北鼠疫流行,在很短时间内死亡人数达6万之多。内忧外患之下,满清政府不仅遏制了迅速蔓延的鼠疫,还举办了中国第一次进行现代医学知识交流的“万国鼠疫大会”,具有划时代意义。④焦润明、焦婕:“清末奉天万国鼠疫研究会考论”,《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第61-67页。在此前后,随着现代预防医学传入中国,先后形成上海模式、北平模式和定县模式三大防疫模式。⑤景军:“代预防医学在乡土中国的实践源头和本土化过程:定县实验”,《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7期,第1-6页。然而,正如历史学家余新忠指出,⑥余新忠:“中国历代疫病应对的特征与内在逻辑探略”,《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 3期,第127页。晚清民国之前,中国防疫的内在逻辑是在国家难以形成技术性、制度性规定时,民间社会主导了防疫,其背后是“爱民”不过是“爱江山”之托词的逻辑;晚清民国时,随着现代医学进入中国后,往往伴随“强国保种”之愿,个体生命和健康的权利仍未得到很好地维护,充斥着强烈的政治意涵。总之,在中国传染病应对史中,预防为主成为最为重要的历史经验。
直到新中国成立,多种医疗经验和实践才得以制度化、专业化展开,不仅迅速改善人居环境,还快速提高人均预期寿命。尽管当下正处慢性病为主的时期,但改善生活环境和改变生活方式的预防策略仍至关重要。随着社会经济发展,重治轻防局面主导了近年“慢性病时期”的医疗体系,预防为主被整体忽视,⑦邓峰、吕菊红、高建民:“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体系发展与改革情况综述”,《中国公共卫生管理》,2019年第4期,第436-440页。使得当面对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时,暴露出准备不足、行动滞后等缺点。而提及中国首次直面的新型传染病,当属2003年的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流行,其具有复杂的生物—社会文化特征,决定了防疫行动不同于以往,亟待重塑防疫经验。一方面,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是一种复杂的冠状病毒传染病。因其早期症状与“一般感冒”无异,使得在2002年12月广州多名医护人员被病人传染后,才引发政府的关注和重视。全国疫情直到2003年7月才结束,共历时8个月。另一方面,科学认知和行动历程也较为曲折。其一,确定病原体。在疾病流行早期,中国医学界一直将病原体误认为新变异衣原体,世界卫生组织也于4月16日才确认为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冠状病毒。其二,纳入法定传染病。因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不是法定传染病,导致早期是卫生部还是地方政府公布疫情一度产生争议。直到4月13日,中国决定将其列入法定传染病管理。4月17日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提升认识后,采取重要人事调整等紧急措施,并施行《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应急条例》。其三,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也很难找到可治愈药物,综合治疗、支持治疗成为首选。而西医倡导的“抗生素、大剂量激素、抗病毒药物”等方案曾导致副作用,⑧李鹤、谭晓川、姜栋等:“冠状病毒及其治疗药物研究进展”,《中国药学杂志》,2020 年 2 月 13 日,http://kns.cnki.net/kcms/detail/11.2162.r.20200212.2010.004.html。最终的“中西医结合”立下大功。⑨肖桂林、宋昆、袁长津等:“SARS中医药分期治疗的文献研究报告”,《湖南中医学院学报》,2005年第2期,第53-55页。其四,测定基因组序列与寻找病毒源头。在首个病例报告4个月后,中国科学家完成病毒全基因组序列测定,近1年后证实中华菊头蝠是病毒源头。①Yi Fan, Kai Zhao, Zhengli Shi, et al., “Bat Coronaviruses in China”, Viruses, Vol.11, No.3, 2019, p.210.尽管最终控制了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流行,社会反应也趋向理性,但存在整体“反应滞后、各自为战、事后应对”的问题。②谢红莉、周芬、汪春龙:“我国突发公共卫生事件SARS与H7N9应急处置评价”,《温州医科大学学报》,2014年第10期,第768-771页。总之,面对新型传染病,纵然至艰至难,但中国将人民生命置于第一,在短期内有效控制了疫情,③龚维斌:“应急管理的中国模式——基于结构、过程与功能的视角”,《社会学研究》,2020年第4期,第1-22页。避免更多生命损失。同样,在应对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中,中国“始终把人民群众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④习近平:“全面提高依法防控依法治理能力 健全国家公共卫生应急管理体系”,《求是》,2020年 2月 29日,http://www.qstheory.cn/dukan/qs/2020-02/29/c_1125641632.htm。彰显其内在逻辑。
长期以来,中国应对疫情多局限于疆域之内,针对域外来的疫情也多采取被动防疫。而2003年西方埃博拉暴发以来,中国的防疫行动和视野走向了全球,整体上是一个自发过程,同时,中国也积累了全球抗疫知识和经验。首先就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而言,尽管世界卫生组织、美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先后发出健康警告,但还是波及32个国家和地区。而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流行事件表明,未知疾病的少量输入性病例可引起迅速、广泛地流行;同时,强制性隔离有助于阻止潜在的灾难性流行,也成为公共卫生安全共识。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流行及之后2004年的禽流感流行直接促成了新的《国际卫生条例》(2005),全球抗疫也进入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时代。此外,2013年中国积极参与抗击西非埃博拉暴发,是中国参与全球抗疫的重要实践之一。2013年,埃博拉卷土重来,先后在几内亚等西非三国肆虐,并波及欧美。最终,埃博拉导致西非三国共28 616人感染,11 310人死亡。埃博拉之所以肆虐,西非脆弱的公共卫生体系、地方社会习俗首当其冲,但国际社会反应滞后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一般而言,国际合作在健康体系脆弱的国家或地区处理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扮演重要角色。⑤Mohammed Soghaier, Khwaja Saeed, and Khushhal Zaman,“Public Health Emergency of International Concern (PHEIC) Has De⁃clared Twice in 2014: Polio and Ebola at the Top”, AIMS Public Health, Vol.2, No.2, 2015, pp.218-222.在抗击疫情过程中,中国驻当地医疗队在疫情早期就投入抗疫,⑥张依华:“中国援助非洲抗击埃博拉疫情研究”,上海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年,第26-31页。是反应最早、救援力度最大的国家之一,覆盖援助资金与医疗物资、派遣公共卫生人员、援建移动生物安全防护三级实验室(P3实验室),以及提供政治支持等方面。在2013年西非埃博拉疫情之后,公共卫生国际合作还成为“一带一路”倡议、中非合作的重要内容。⑦王丹、刘继同:“中国参与湄公河地区全球卫生合作的基本类型及特点”,《太平洋学报》,2019年第4期,第78-90页。例如,中国增加了大量的公共卫生援助项目,抗击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过程中积极主动开展对外援助,主持召开中非团结抗疫特别峰会等。总之,中国全球抗疫的知识和行动,是自身深受其害与人类健康考量共同推动的结果。
综上所述,尽管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冲击了中国公共卫生体系,检视了社会文化,但也促进中国防疫知识和实践体系的整体更新和重塑,推进了公共卫生现代化进程。也正是如此,有学者将中国乃至部分亚洲国家成功应对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策略称为“类SARS策略”。⑧倪大新:“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两类策略和措施比较研究”,《中国日报》,2020年3月19日。而积极援助西非抗击埃博拉、开展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国际合作抗疫行动,特别是针对发展中国家的公共卫生援助与合作,使得中国防疫视野和防疫行动走向全球。⑨靳永翥、赵远跃:“疫情防控的治理效能:国际表现、中国镜鉴与制度补益”,《太平洋学报》,2020年第6期,第97-104页。总之,中国应对新型传染病的内在逻辑为,对内“人民至上”及对外“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⑩习近平:“团结合作战胜疫情 共同构建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在第73届世界卫生大会视频会议开幕式上的致辞(2020年 5 月 18 日)”,人民网,2020 年 5 月 19 日,http://politics.people.com.cn /n1 /2020 /0519 /c1024-31713888.html。其蕴含着中国积极参与全球卫生治理的重大意义。
然而,从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流行的全球层面来看,尽管其流行表现为无差别,但防疫行动却走向多元,使得对其的认识和行动都有必要再思考。
就新型传染病流行而言,全人类均易感,使得潜在大流行不可避免。从生物医学的角度来看,流行严重性取决于病毒毒力、传染性以及人群免疫水平。人类直面新型传染病,看似无能为力,但科学技术、疫苗和药物都可削弱其潜在大流行的影响。然而究其大流行的直接原因,复杂的病原体、呼吸道飞沫等多渠道传播、发达便利的现代交通、千差万别的防疫行动及其意愿和能力,以及人畜/动物共患的生态环境等,以致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埃博拉和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等流行都呈现区域性或全球性,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均未能避免。在这一意义上,人类的健康面临共同挑战。然而,全球应对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却充斥着多元的行动逻辑。
就处在以退行性疾病为主要时期的、医疗资源丰富的欧美而言,在埃博拉、艾滋病及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出现以前,1918年以来的百年流感曾“致命”地嵌入西方人的集体记忆之中,同时推动了公共卫生的发展进程,生活环境得到极大改善,民众健康素养也进一步提高。①[美]杰里米·布朗著,王晨瑜译:《致命流感 百年治疗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版,第243-251页。然而,在流感疫苗和药物出现后,流感一直都被视为司空见惯的、季节性流行的“持续大瘟疫”。加上,二十世纪后半叶的“卫生假说”强调“污垢”有益的观点,使传染病很少流行的欧美在疾病知识和防治经验更新不足。②[美]洛伊斯·N.玛格纳著,刘学礼译:《传染病的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90-193页。由此,在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应对和社会文化反应中,欧美的“温和反应”显得淋漓尽致,其掌握大量资源,拥有较强落实《国际卫生条例》的核心能力,③黄旸木、郭岩:“世界卫生大会全球卫生安全治理议题分析”,《国际政治研究》,2020年第3期,第131-132页。但各自为战,对疾病流行与全球合作抗疫起到了较大的负面作用。④秦倩、罗天宇:“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流行与国际法”,《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20年第3期,第105-108页。尽管在流行早期,欧美采取航班管控等措施,但流行早中期的整体防疫行动多温和,加上意识形态、政治、社会和文化等因素的相互交织影响,使疫情进一步扩大。其后果是,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流行成为继1918年西班牙流感之后,欧美大陆短期内出现的、损害最大的传染病,至今仍在持续。也就是说,欧洲和美国应对新型传染病的行动逻辑充斥着其所处退行性疾病为主要时期的影子,一定程度上脱离了新型传染病发生发展的去疾病时期的社会文化基础,而可能的出路为广泛地更新防疫知识、重塑防疫经验,同时积极参与重构全球卫生治理实践体系。
而对于就广大发展中国家,当下普遍处于传统传染病与慢性病并行的时期,曾多次或长期遭受传染病之害,有着一定的实践经验。从大多数发展中国家应对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来看,防疫行动相对迅速,防疫力度相对强。尽管可能面临医疗秩序混乱、经济损失及大众生计危机等潜在风险,⑤Tessa Tan-Torres E, Odd Hanssen, Andrew Mirelman, et al, “Projected Health-care Resource Needs for an Effective Response to COVID-19 in 73 Low-income and Middle-income Countries:A Modelling Study”, The Lancet Global Health, Vol.8, No.11, 2020,pp.1372-1379.但仅从当下疫情防控效果来看,普遍好于预期。例如,尽管中国也反复受到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影响,但都在短期内得到有效控制,生产和生活已有序恢复,并积极开展国际合作、共享经验及对他国提供援助,这都与吸取抗击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埃博拉的经验与教训息息相关。又如,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之下的非洲,可能因整体应对能力不足,而导致疫情更加严重,但从当下的流行现状和社会文化反应来看,非洲表现出与预期不同的局面,而且部分国家在国际社会支持和自身的努力下,疫情整体可控,社会生产生活秩序未陷入混乱,部分国家已经在常态防疫下有序恢复社会秩序。①Nathan Kapata, Chikwe Ihekweazu, Francine Ntoumi, et al,“Is Africa Prepared for Tackling the COVID-19 (SARS-CoV-2) Ep⁃idemic Lessons from Past Outbreaks,Ongoing Pan-African Public Health Efforts, and Implications for the Futur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fectious Disease, Vol.93, No.2, 2020, pp.233-236.回顾新型传染病流行与控制的历史,非洲是经历过新型传染病种类最多的大陆,如沙拉热、埃博拉、寨卡和裂谷热等。也就是说,除了少数国家对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防疫行动充斥着“科学与非科学”的博弈外,②熊星翰:“我不是神药——马达加斯加本土抗疫药品沉浮录及其启示”,《区域观察》,2020年第2期,第1-5页。大部分非洲国家应对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经历至少在防治知识和防治意愿方面彰显出与其所处传统传染病时期匹配的历史经验与行动逻辑。总之,尽管发展中国家面临新型传染病威胁时,仍可能在一定程度上陷入困境,也可能会持续受制于政治、社会和文化等因素,但防疫知识会得到强化,实践经验会得到提升,国际合作会更加嵌入各国防疫纵深之中。
综上所述,鉴于欧洲和美国等发达国家长期通过卫生援助与合作来支持广大发展中国家的卫生事业,同时大部分发展中国家对此已形成依赖;一旦发达国家因新型传染病陷入困境,大多数发展中国家将不可避免地出现同时应对新型传染病、传统传染病及慢性病等多重局面,其卫生事业发展必将受到重大影响。如果因此加剧了发展中国家卫生体系的脆弱化,其未可预知的更大后果是一旦再次发生新型传染病流行,或者某类得到有效控制的传染病复燃,全球可能陷入更加窘迫的困境。在这一意义上,疾病流行切实关乎全人类的整体健康福祉,注定全球合作抗疫之必要。总之,对于新型传染病的无差别流行和全球多元行动的理解,在嵌入疾病流行与控制的多元史观后,应更新对新型传染病的认知,重塑全球合作抗疫的意义。
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持续大流行,不仅反复地袭扰人类,还挑战着人类的防疫意志力和行动力,甚至防疫视野。然而,生物医学在“新型传染病”面前却表现出诸多局限,而现有的学理解释缺乏厚重历史感和现实宽度,需重塑防疫叙述。在历史维度上,人类社会整体处于以某种疾病为主,但同时多种疾病交叉并行的时期。而当新型传染病在全球无差别流行,使得某国或某地区以某类疾病为主的特征不再凸显。在这一现实意义上,各国追寻防疫中的全球合作至关重要。遗憾的是,在人类长时段应对传染病的历史中,一直充斥着结构性不平等,一旦传染病发生全球大流行,全球防疫必然走向多元,国际合作抗疫被弱化。同样,除关涉人类自身外,与人共享生态环境的“致病微生物”也一直是疾病发生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其历史关怀和现实关注之于人类健康的意义应受到重视。总之,新型传染病的流行与控制都指向重塑对其认知并重构全球合作这一根本性问题。
就新型传染病而言,人类对其认知历程较为曲折。其共性为具有多样的生物学感染方式和复杂的社会文化特征,多首发于发展中国家。这一特征使多处于传统流行病与慢性病并行时期的发展中国家,往往深受新型传染病之害,对其防控也更为艰难。而这一重要特性彰显的更深层意涵则在于,在科学认知不完美的情况下,防疫行动除强调科学性外,更应结合现有知识及时采取有效的防疫措施,彰显公共卫生意涵之本真。③刘民权:“公共卫生百年回望与未来之思考”,《人文杂志》,2020年第7期,第1-9页。而作为最大发展中国家的中国,之所以能成功应对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两种新型传染病的流行,既与中国在应对传染病过程中形成的“预防为主”历史经验有关,也与人民健康至上核心理念嵌入新中国政府主导的防疫现代化进程中、全球防疫视野下的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息息相关。在这一意义上,尽管发达国家、广大发展中国家处于不同疾病时期,但面对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无差别全球流行、防疫行动多元的现实,都应重塑对新型传染病的认知,坚持强调全球合作抗疫的重要意义。
此外,在本文的基础上,课题组今后的研究方向包括如下三个方面:(1)对于生物史及“One-Health”,应着力于本体论转向,注重人类之外诸多“它者”及其能动性在健康一体化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但需更多理论思辨和经验材料支撑;(2)本文整体为历史与现实的延伸思考,今后将通过经验研究、实证研究深入探讨;(3)将关注经历过最多新型传染病的非洲,以及其他发展中国家应对新型传染病的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