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衡派研究的现代性维度
——缺失与重估

2020-01-09 00:25刘正正
泰山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新派保守主义新文化运动

刘正正

(泰山学院 教师教育学院,山东 泰安 271021)

学衡派思想自产生以来,先是因与新文化运动相互攻讦而被诟病为“复古”、“守旧”,后受国内左倾政治打压,被定性为“反动”、“消极”的思想,其文化价值和意义在长时间内几近雪藏。直至上世纪80年代以降,随着我国文化转型期的到来、儒学复兴以及学界对我国传统文化的再审视,沉寂近半个世纪的学衡派重又回到学术研究的视野中,其思想得以被重新认识和广泛研究。但综合来看,延续传统研究脉络,固守二元对立思维仍是新时代学衡派研究十分显著的特点。将学衡派视为与新文化运动相对立的、固守传统的保守派,借西方“保守主义”之名界定其思想特征,将“保守主义”等同于“保守”是以往研究中存在的一个普遍现象,从以往研究对学衡派的历史评价来看,学衡派的“保守性”似乎已经盖棺定论。然而,深入考察学衡派之思想主张、西学渊源以及其跨时代的历史背景和命运可以发现,仅用“保守”来概括学衡派思想的根本特点存在着严重不足,它忽略了学衡派思想中与“保守”相生相伴的另一根本属性——现代性。

学衡派思想之所以能够与当时声势浩荡的新文化运动相抗衡,且能够在今天重新引起学界关注,并成为备受重视、亟需挖掘的思想资源和历史遗传,根本原因正在于其保守性中的现代性。当代学衡派研究必须以更加公正、开放的姿态,站在跨文化的国际视野和历史发展高度上,重视学衡派思想的现代性因素。现代性是重估学衡派历史价值和当代意义不可或缺的重要维度。

一、从“复古”到“文化保守主义”——学衡派思想现代性的遮蔽

学衡派以《学衡》《大公报·文学副刊》《国风》和《思想与时代》等刊物为理论阵地与新派的新文化运动相颉颃,但终究不敌新派的迅猛之势,遭到了新派的猛烈抨击。其中,以鲁迅的《估学衡》最为典型,此文认为学衡派“诸公的说理,便没有指正的必要,文且未亨,理将安托……诸公掊击新文化而张皇旧学问,倘不自相矛盾,倒也不失其为一种主张。可惜的是于旧学并无门径,并主张也还不配。倘使字句未通的人也算在国粹的知己,则国粹更要惭惶然人!”[1]鲁迅的评价基本奠定了新派对学衡派及其所倡导的传统文化的认识基调,即将学衡派看作是逆时代潮流而行,试图“张皇旧学”的“复古”派,而将传统文化看作是阻碍新文化形成的糟粕而欲尽弃之。《学衡》停刊之后的1935年,郑振铎在《中国新文学大系》的文学论争集中仍延续了这种观点,他表面上指出了学衡派与卫道士们的区别:“胡梅辈站在古典派的立场来说话了。他们引致了好些西洋的文艺理论来做护身符”[2],但实际上却是带着嘲讽的口吻将二者视为同道,强调了学衡派“复古”和“守旧”的立场。

基于文化救国的历史大背景,新文化运动得以轰轰烈烈地推进而学衡派则日益败退。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对学衡派的评价完全基于“新文化”与“旧学”、“进步”与“守旧”的二元对立框架中,仅看到其与新派的相互攻讦和差异,而无视其他。因此,学衡派被看作是与新文化运动和社会发展大趋势相对立的非主流思想,被扣之以“复古”、“守旧”的帽子而不被大众接受。受制于时代和思维框架的局限,此时对学衡派的评价很难凸显出其与新文化运动相一致之处,也就无法从深层次上分析其“进步”的现代性的一面。

20世纪40年代以后,学衡派便不再被学界关注,其思想价值也随之几近雪藏。即便有少量有关学衡派的研究也都脱离了学理的轨道,带有明显的意识形态色彩。其中,王瑶在1953年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中的评论就极具代表性:“学衡派都是留学生出身,是标准的封建文化与买办文化相结合的代表”[3]。这种意识形态评判思维一直持续到80年代后期,如郑大华的评判所言:“文化保守主义反对新文化运动,后来又反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主张在认同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吸取西方文化的一些‘长技’,这违背了历史发展的潮流,所以它的性质是落后的,也没有什么积极意义可言。”[4]这里虽然在用词上做了转换,用“文化保守主义”取代“复古”、“反动”这些标签,但本质上仍将学衡派看作是“违背历史潮流”的,“落后”、“消极”的。这种完全脱离文化和学术评价标准的评价比新派的评判更缺乏理性和客观性。学衡派因此被戴上“反动”的帽子,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了,更遑论其现代的意义和价值了。

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受国内政治环境变化和新儒学传入、传统文化复兴等因素影响,学衡派重新被重视起来,学界兴起了研究学衡派的热潮。此后的研究本着一种更加客观、公正的态度,从学理层面对学衡派的文化、政治、教育思想进行了广泛挖掘。这些研究试图纠正过去对学衡派极端的和不公正的看法,扭转过去一味否定、批判和意气化的态度,转而以理性的、全面的、肯定的态度重估学衡派的意义和价值。研究者们不再使用“复古”和“反动”这样的偏激性标签来界定学衡派,而是使用了从西方引入并逐渐流行起来的“保守主义”的标签取代。如郑大华的《文化保守主义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及乐黛云的《世界文化对话中的中国现代保守主义》、陈厚诚的《学衡派文学批评与新人文主义》等都是较早将学衡派划归保守主义范畴的研究成果。90年代末,学衡派研究的重要代表人物沈卫威出版的《回眸“学衡派”——文化保守主义的现代命运》以及2007年出版的《学衡派谱系——历史与叙事》也将学衡派视为文化保守主义。从此,学界基本认可学衡派的“保守主义”性质。

借用西方“保守主义”一词界定学衡派有其历史必然性和根源性。20世纪七八十年代正是英美保守主义思想发展的鼎盛期,保守主义思潮甚至主导了英美社会各个层面的政策改革和发展,“保守主义”一词因此也开始传入我国并日益成为学术研究的热门词汇。此时,美国思想界将学衡派的西方精神导师白璧德视为继承亚里士多德和埃德蒙·伯克传统的典型的保守主义者。而且“白璧德被认为是美国文化和政治保守主义的主要影响者”[5],其人文主义思想对美国的政治和文化保守主义都有深远影响,美国艾略特(T.S.Eliot)、拉塞尔·柯克、理查德·韦弗等著名保守主义者都受其影响。因此,将学衡派界定为文化保守主义很大程度上是受西方保守主义思想复兴的影响。同时,海外新儒家的思想也在我国逐渐流行起来,余英时等人也将保守主义思想引进文化领域并将学衡派划归保守主义范畴,这也促使“保守主义”作为学衡派的内置标签流行起来。

从学衡派的西学渊源白璧德这一线索出发,借用西方“保守主义”一词来界定学衡派是一种跨文化的、国际化视角,较之前的“反动”、“复古”论更公正,也较接近于学衡派的思想本质。但国内学衡派研究者并未就“保守主义”在西方的思想根源、历史发展以及20世纪以后“保守主义”在美国的本质内涵进行更深入的考察,以致无法理解保守主义本身所蕴含的现代性本质特征,而将“保守主义”一词简单等同于“保守”。如新世纪第一本研究学衡派思想的专著——《在欧化与国粹之间——学衡派文化思想研究》中提到:“晚清国粹派和学衡派,在今天都被认为属于近代的文化保守主义”[6]。显然,这种将国粹派和学衡派都划归“保守主义”的看法严重误解了“保守主义”的含义,将“保守主义”等同于“保守”,混淆了二者的本质区别,从而也误解了学衡派之为“保守主义”的真正含义。这种不究其里的理解既不能洞察美国白璧德之为“保守主义”的真义,亦不能体察“保守主义”的学衡派思想中所固有的现代性本质。

总之,在过去学衡派思想的研究中,受制于二元化思维以及对保守主义思想认识的局限,学衡派思想中“旧”的、“落后”的一面被夸大和强化,而绝少有研究从“新的”、“现代性”的维度去评价学衡派的思想和价值。但这不影响学衡派本身所固有的现代性因素的存在。

二、学衡派思想的现代性剖析

学衡派思想之现代性的一面,首先体现在其与新文化运动的一致之处上。周作人是最早意识到这一点的,当新文化运动的大部分成员都在竭力抨击学衡派的守旧时,周作人指出:“‘学衡’派崇奉卢梭以前的思想……他只是新文学的旁枝,绝不是敌人”[7]。这一评价抛弃了普遍的二元对立观,较激进的新派主流批评氛围更温和、客观,无疑是较少派系偏见和政治偏见的。它从纯粹学术的角度看到了学衡派与新文化运动相一致的地方,将其看作现代新文学体系的一个组成部分,虽然这一部分并不是主流而是侧支。这种观点在当时是非常可贵的,同时也是非常稀少的,它很难得到主流思想的呼应,也决定了其很难有更深层次的阐发。学衡派成员顾颉刚也曾在《我们对于国故应取的态度》中提到学衡派与新文化运动有一致之处,他指出学衡派“对于国故的态度是研究而不是实行;是要看出他们原有的地位,还给他们原有的价值。新文化运动与国故并不是冤仇对垒的两处军队,乃是学问上的两个阶段。”[8]这一态度既否认了学衡派是复古的,又表明了其与新文化运动之一致之处。

学衡派成员也坚决否认自己的思想是“守旧”和“复古”的,面对新派诸如此类的指责和评论,学衡派诸公从不同角度进行了回击,并阐述了其不同于新文化运动的“新”的一面。其一,学衡派阐述了不同于新派的“新”、“旧”标准观,他们不同意新派将“新”、“旧”完全割裂的看法。新旧之争开始后,吴宓著文说:“旧者不必是,新者未必非,然反是则尤不可”,“旧中之新,有历史渊源的新,才是真正的新。那种表面上五花八门,欺世骇俗,竞奇斗异的新,只是一时的时髦,而不是真正的新。”[9]这一还击既指出新文化运动的浮夸、时髦并不是真正的新,也不一定是对的,同时也点出了学衡派所坚守的所谓“旧”是一种有渊源的“新”,是继承了传统智慧结晶的“新”。实际上,吴宓在这里也表达了学衡派所坚持的是一种“现代性必须源于传统”的渐进发展观。后来,柳诒徵在《史地学报》创刊号上发表《论近人讲诸子之学者之失》也指出新派的创新是偏激的,他讲到胡适等新派在讲诸子学上的偏失在于“多偏于主观,逞其臆见,削足适履,往往创为莫须有之谈”[10]。较吴宓和柳诒徵,梅光迪的观点更平和有力。早在新旧之战还未开启前,梅光迪在给胡适的信中提到自己坚持的是“保守的进取”观,即择“先哲旧思想中之最好者为一标准,用之以辨别今人之‘新思想’。”[11]以避免“当众说杂之时,应接不暇,辨择无力,乃至顺风而倒,朝秦暮楚。”[12]从学衡派成员所阐述的新旧观中可以看到,学衡派的初衷亦是为了促进中国文化的现代化发展,他们并不固步自封,也不同于顽固守旧的迂腐学究。他们的现代性建设方案是一种更加稳健的“保守的进取”。

从其思想观点上来看,学衡派也的确不是“复古”的。首先,对于其所固守并广受新派诟病的传统儒学,学衡派是持理性的批判继承态度的,并强调通过引介西方精神以救儒学之弊。其中较为突出的有梅光迪批判宋明理学偏于文学而缺乏事功,从而强调先秦儒学之经世致用;有柳诒徵批判明代儒学空谈心性而“堕入禅学,遁于虚无”[13],强调“尊德性”与“道问学”并重;刘伯明则看到中国传统文化在科学方面的弱势,主张引进科学,融通中西,“吾以为谓西方化与中国化调和可,谓中国化与西方化调和,亦无不可。”[14]“将来科学必日益发达,可以断定,特必鉴于既往,加以适当之制驭耳。”[15]由此可见,对于以儒学为代表的中华文明,学衡派不同于全盘否定的激进派,但也明显不同于一般的“复古派”,学衡派的立场更加理性和慎重,却也不失反思、进取精神。

在政治和社会思想上,学衡派更表现出明显的现代性和进步精神,他们同新派一样认识到其中不合时代发展趋势之处,并对其进行了有力的批判,两者对于中国政治和社会的看法在根本上是一致的。在政治上,学衡派认识到传统政治的专制、官僚主义,如刘伯明即坦言:“吾国政治,自古以来,崇尚专制”[16],梅光迪也提到在我国“官僚政治乃成为牢不可破之政治形式”[17],他们对此也持批判的态度。对于传统的社会弊俗以及我国缺陷的国民性,学衡派也有无情的批判。而对中国传统教育的批判甚至还带有明显的进步主义精神,如胡先骕所批判的那样:“我国古代之教育即着眼于人生之全面……后世则惟知重视知识教育与文字教育,六德六行久已不讲”[18],“吾国之教育,自昔即主从严,但图博极群书,不问学子之身体与智慧能否接受,从不知疲劳与学习有何关系……此种科举时代之遗毒,至今尚残存一般教育当局之脑中。”[19]相对于传统文化上的批判继承,学衡派对封建社会的专制政治、传统社会陋俗以及教育弊病都进行了激烈批评,体现出一种明显的进步史观。

梅光迪在写给胡适的信中阐明了其与新派相同的立场:“《努力周报》所刊政治主张及其他言论,多合弟意,兄谈政治,不趋极端,不涉妄想,大可有功社会,较之谈白话文与实验主义胜万万矣。”[20]这句话清晰地道出了学衡派与新派之间的根本分歧所在,也说明了学衡派不满于新文化运动的根本原因所在,即学衡派并不是传统社会和旧文化的卫道士,他们反对的是新派激烈、决然、不问好坏地与传统彻底决裂的做法。而在反对中国的专制主义、官僚政治、国民劣根性和文化、教育糟粕上,他们与新文化运动是一样的。他们坚持走审慎的理性之路:“求进步时万不宜效仿欧西之将盆中小儿随浴水而倾弃之。简言之,虽可力攻形式主义之非,同时必须审慎保存其伟大之旧文明精魂也。”[21]也就是说学衡派并没有不加反思取得保守传统的所有东西,而是固守旧文明之精魂。在学衡派看来,传统文明之精魂并不分新旧,它是传统智慧的结晶,是永恒的、继往开来的伟大精神,是新文化创建的基础,无法也不能彻底与之决裂。

从学衡派思想的西学渊源上来看,其现代性的一面也十分明显。过去研究大多围绕白璧德来阐述这一历史渊源,这是不全面的。白璧德是学衡派的导师无疑,但考察这一思想根源必须要超越白璧德的个人因素才能从深层次上分析其对学衡派的实质性影响,这一超越便是美国社会发展的大背景。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思想产生于美国社会急剧变革的时代。世界大战爆发,现代自由主义节节胜利,“咆哮的20年代”正以飓风般的震撼力影响着美国人的心灵,颓废而毫无希望的“迷惘的一代”的文化反叛……这些事件不断刺激着像白璧德一样的“保守主义”知识分子,让他们看到了现代文明正在迅速衰落,而不是像众人所乐观认为的那样不断“进步”。这促使他们反思现代文明并试图从古典文化和传统中寻找永恒智慧以诊治现代文明的危机。在这个大背景中,白璧德是一个典型的代表,他在文学上表达了对现代文学中的自然主义、功利主义的不满,在政治上批判了以培根和卢梭为代表的过分强调自然力量和人类激情冲动,而忽略良知和道德品质的政治理论,这些都构成了其人文主义思想的核心内容。因此,无论将白璧德思想称为“新人文主义”还是“保守主义”抑或“古典主义”,都与现代性问题密切相关。白璧德看到了现代文化和政治固有的矛盾和危机,试图通过古典文化和传统智慧来矫正这种危机的蔓延,这是其思想的本质内涵。

学衡派诸公大多师从白璧德或在保守主义氛围浓厚的哈佛大学留学,必定对美国当时的社会大背景和文化氛围有着清醒的认识。他们看到新派极力推崇的西方现代文明,正是白璧德等新人文主义者极力反对的,因为他们预见了这种现代文明的激进所潜藏着的危险。所以,他们借用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在中国进行了发挥创造,形成了学衡派思想。因此,从思想源头上来讲,学衡派之根本意蕴同样是与中国现代社会发展问题密切相关的,是对中国现代文化、社会发展中激进、危险性的一面的有益矫正,而绝不意味着“守旧”和“复古”,抑或是文化保守那么简单。

因此,当我们用“保守主义”一词来界定学衡派思想时,必须要深入其所产生的西方背景和历史根源。“保守主义”思想是由埃德蒙·柏克反对激进的法国大革命开始的,它反对推倒一切的重建,但并不固步自封或“复古”。“保守主义”完全是一种现代思想,它与自由主义、激进主义构成了现代性的三种不同叙事方式。白璧德和学衡派的“保守主义”试图对抗的是激进主义危险性的一面。白璧德通过其中国弟子了解到富含人文精神和伟大智慧的中国传统文化,正在经历与西方古典文化类似的被现代文化推倒抛弃的遭遇,他认为这是在重蹈西方文明覆辙。他对此感到深深的忧虑,“文明的问题从未像今天这样迫切”,因此,他认为中国应该有一场新儒家运动,这场运动不是“复古”,而是审慎的改革。他的中国弟子们从西方文明的危机和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激进中,充分领会到了其精神导师的意图:“然吾以为虽其末节宜如此改革,然中国旧学中之根本正义,则务宜保存而勿失也。”[22]他们秉承了白璧德的基本思路:“补救之法在于切勿以肤浅的进步之名抛弃你的文化背景,同时需要更深入了解肇始于希腊的西方文化背景。你会发现这两种文化背景在人文主义的层面上互相印证。它们共同组成了永恒的智慧。”[23]在白璧德的保守主义思想影响下,学衡派怀着“旧学救国”的情怀,开辟了一条不同的文化重建之路。

在西方,保守主义所保守的是代表西方文化传统和政治传统的永恒价值、理念和制度、习俗,将其视为保持社会连续性和健康发展的必要条件。在中国,学衡派所保守的亦是那些具有永恒价值的文化精神和传统智慧,并相信它与现代社会并行不悖,现代人不能因其中的某些糟粕而全盘抛弃并与之彻底决裂。这就是学衡派之“保守”的真正含义,也是学衡派思想的现代性意蕴之根本所在。

三、学衡派研究之现代性维度的必要性

近百年来,学衡派的保守性、与新派的对立性几乎成为评判学衡派的固化标准和维度,而学衡派思想的现代性却长期处于被遮蔽状态,一直未受到应有的重视。这种学术研究的偏狭一定程度上强化了现代化进程中我国激进思想的发展。诚如新儒家所说,中国知识分子百年来一直在痴人说梦一样念叨着文化启蒙,然而,“无论是戊戌的维新主义者,‘五四’时代的,或稍后的社会主义者,都把中国的传统文化当作‘现代化’的最大的敌人,而且在思想上是一波比一波更为激烈”。[24]结果是“中国思想的激进化显然是走得太远了,文化上的保守力量几乎丝毫没有发生制衡的作用”[25]。显然,学衡派是这百年里最重要的制衡力量,但最终难逃被激进的大潮淹没的命运。这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们夸大和误解了学衡派思想的保守性,而未充分彰显其保守中的现代性,以至于将其和复古派划归到同一阵营中。这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学衡派的思想力量。

当然,学衡派被误解和不被重视也有历史的客观原因。20世纪前半叶,中国面临民族危亡的重大历史时期,旧社会的弊病积重难返,渐进、审慎的保守改革似乎无法胜任扭转民族命运、实现民族救亡的历史重任。在此背景下,更多的知识分子相信“不破不立”,激进思想自然占据了上风。及至后来,左倾政治的因素更阻碍了理性的思考。因此一定程度上说,20世纪初期学衡派不被接受和遭遇不公正的极端评价是出于时代必然性的驱使,是民族救亡时期激进革命和保守渐进之间互不相容的必然选择。而建国后,学术界从政治正确的角度来评判学衡派而将其划归反动、消极是基于意识形态的局限。那么,80年代后日益宽松的政治氛围和国家稳定、民族强盛无疑为公正评判学衡派的价值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遇。

此时,研究者们对学衡派的现代性认识确实已经有了很大的转机。如乐黛云就曾指出,“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保守派和自由派、激进派一样,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具有共同的特点,实际上三派共同构成了20世纪初期的中国文化启蒙。”[26]三者“往往在同一框架中运作,试图从不同途径解决同一问题,它们在同一层面上构成的张力和冲突正是推动历史前进的重要契机”[27]。显然,这种评价已经不再拘泥于学衡派与新文化运动相对立的立场,而是将学衡派看作现代性中的一环。但对于学衡派的现代性意义,学者们并没有深入剖析下去,现代性仍未被看作一个重要的评价维度,学衡派的现代性价值和意义因此也未被充分揭示。

与我国学衡派的境遇相比,美国的新人文主义及后来受其影响的文化保守主义的现代性意义和价值更早受到学界重视。虽然在1933年白璧德去世后,其所倡导的新人文主义和我国的学衡派一样从思想界备受关注的地位上跌落下来,现代主义和进步潮流在美国的知识、文化和政治生活中日益占据主导地位。甚至到20世纪40年代时,其敌人宣称新人文主义几乎灭绝了,但是白璧德仍继续发挥着潜在的作用——如对美国保守主义思想产生深远影响。但20世纪80年代后,保守主义在西方国家全面复兴。之后,在美国讨论文化保守主义时,白璧德的名字经常被提起,人们对其文化和政治保守主义思想的现代性意义有了更加清晰和深刻的认识。这种认识概括来讲就是强调传统智慧的保守主义思想对现代社会仍有着独特的意义,这也正是这种思想再受关注并产生广泛影响的根本原因。

综上,通过中美社会文化发展的比较来看,百年来中西方文化都经过了20世纪初期的“新”与“旧”、进步与传统的对抗和文化大变革,而且,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新”的、“进步”的力量压倒了“传统”的、“保守”的力量。直到20世纪末期,这种格局才有了转变,世界范围内出现了传统文化的复兴,保守主义的思想重又被重视。根本上来讲,这是因为世界文化发展又到了一个新的变革时期,势不可挡的现代文明日益成熟但也更显著地暴露出本身难以克服的危机和挑战。此时,回顾历史,从传统中寻找智慧支持是时代趋势和历史发展的必然。这又与世界文化竞争中我国强调文化立国、文化自信、和文化认同有着密切的联系。

近些年来,学界掀起研究学衡派的热潮正是出于这样的大背景之下。也正是基于这一历史背景,笔者认为对学衡派的研究绝不是单纯对“旧”思想的回顾和缅怀,也不仅是为学衡派正名,而是要通过重估学衡派,挖掘其“保守”的思想中所蕴含的现代性因素,以期望其对我国文化转型期的文化发展有所启迪。而这就必须重视学衡派思想中现代性的一面,将其作为一个重要的研究维度。因此,当下对学衡派的重估要跳出保守与进步、新与旧的二元对立思维,以更加开放、公正、自由的学术姿态进行研究。同时,也要站在横向的国际比较和纵向历史发展中,放眼世界文化发展的历史背景,将学衡派的“保守的现代性”看作是现代文明发展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种叙事方式和文化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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