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鲜
(浙江省台州市三门县第二高级中学,浙江 台州 317100)
曹文轩在《推荐卡尔维诺文集》里说:“他每写一部作品,几乎都要处心积虑地搞些名堂,这些名堂完全出乎人的预料,并且意味深长。”
是的,这种无处不在的“名堂”,几乎潜伏在卡尔维诺所有的文字里,触动着每一位读者的心灵。细读人教版《外国小说欣赏》(选修)第六单元的小说《牲畜林》, 在德国兵身上,尤其在对其外貌描写上,也同样发现了卡尔维诺铺设的“名堂”和他那隐而不露的写作智慧。
卡尔维诺在《牲畜林》中对德国兵进行了这样的外貌描写:“这是一个长得农民模样的德国兵,短短的制服遮不住那长胳膊、长脖子,他的腿也很长,拿着一杆像他一样高的破枪。他离开了同伴,想独自捞点什么。这村子使他回忆起了熟悉的东西和气味。他边走边用鼻子嗅着。扁平的军帽下,一张猪样的黄脸东张西望。”
小说主要塑造了朱阿和德国兵这两个人物形象。很多读者甚至人教版《教师教学用书》也把人物解读的重点放在了朱阿身上,很少有人去关注德国兵这个形象,更别说停下阅读的脚步去细细琢磨一下作者对德国兵这一处外貌描写的用意。
而笔者以为,这一处的外貌描写,分明是一处藏有深意的描写。
优秀的小说家在刻画人物时,必定要下一番苦心,因为他要借助这一个人物来向读者传达某种东西。卡尔维诺在《牲畜林》中也不例外。
小说中的这个德国兵,长着一张黄脸,一顶扁平的军帽,长胳膊,长脖子,长腿儿,还拿着一杆长破枪儿。作者为什么要这样描写德国兵?我们先来看一下小说中的另一个主要人物朱阿的外貌。作者是这样描写朱阿的:“朱阿·德伊·菲奇是个矮胖子,圆圆的脸膛黑里透红。他头戴一顶绿色圆锥形毡帽,上面插着根野鸡毛,身着一件带黄色大圆点的衬衣,外罩一件毛背心,圆鼓鼓的肚子上,一条带圆点的红围巾系住了打满蓝色补丁的裤子。”德国法西斯侵略者扫荡村庄,在牲畜林里,在逃难的老弱妇孺人群中,体形圆胖并配以很多圆胖元素的服饰的朱阿一出场,就给读者留下了近乎小丑的印象。当小说中这样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个人物走到了一起,并且要在接下来的情节中一起在牲畜林中上演一场大戏时,在法西斯恐怖笼罩的气氛中,这无疑像是一粒喜剧因子,让战争重压之下的苦难生活顿时有了那么一点轻灵。但要想把这种轻灵发挥到极致,就像在马戏团表演中,两个丑角儿一起往往比一个丑角儿更闹场,于是,卡尔维诺就让这样的一个德国兵上场了。这两个外在形象上形成相衬的人物,恰恰是卡尔维诺一贯所主张“文学是一种存在的功能,追求轻松是对生活沉重感的反应”的文学观最好的印证。
“这是一个长得农民模样的德国兵”,如果这一句还不能确定这个德国兵战前的身份是否农民,那么作家接下来的“这村子使他回忆起了熟悉的东西和气味”这一句就足以证明眼前的这个德国兵战前的身份确乎是一个农民。农民,对土地天生有着一种深厚的感情:他手里拿着的,应该是一把亲近泥土的农具;当金秋风起时,他应该站在自己的田野里享受着丰收的喜悦。但这个德国农民,为什么成了一个跑到别人国土上肆意掠夺的士兵?二战时,德国法西斯妄图通过“闪电战”在短时间内征服世界,这种冷酷威严和盛气凌人表现在他们曾经豪华的制服和精良的战备上,但小说中出现在读者眼前的这个德国兵,身上穿着的却是一套与他身材极不相称的“制服”——“短短的制服遮不住那长胳膊、长脖子”;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杆像他一样高的“破枪”;扁平的军帽下,有一张猪样的“黄脸”。这些,又向我们读者暗示了什么?
联系同时期作家写的战争题材的作品,我们就会发现,德国法西斯发动的这场战争,不但给其他民族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也给本民族带来了不幸。1972 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德国作家海因里希·伯尔的小说《流浪人,你若到斯巴……》(苏教版必修二第二单元),以其沉痛的笔触叙写了一个二战时德国少年的不幸命运。美国作家奥莱尔的微型小说《在柏林》,在平静不动声色的文字下面饱含着一股强大的悲愤,叙述了一位二战时德国后备役老兵一家的苦难。二战时,德国进攻欧洲太过自信,想要速战速决,但它没有料到,在这一场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的持久战中,德军由于战线拉得太长,此时已经失去了战争初时的优势,无论是兵力,还是后勤补给已无法及时跟上,到最后,不管是年老还是年少,也不管学生还是农民,只要是男人,全被赶上了战场。《牲畜林》中的这个德国兵也一样,战争没有让他如愿做个幸福的农民,而是让他鬼使神差般地扛起了一把破枪,远离了他那散发着热浪的大地、庄稼和故乡,踏上了侵略他国的罪恶之路。
由此可见,卡尔维诺对德国兵“农民”身份的交代,绝不是无意之笔。
文学作品饱含着作家的主观情感。“扁平的军帽下,一张猪样的黄脸东张西望”这一句的描写,同样寄寓着卡尔维诺对德国法西斯的嘲讽和憎恨之情。
伊泰洛·卡尔维诺生于古巴的一个小镇。父亲原是意大利人,后定居古巴。为了使出生在异国他乡的儿子不忘故土,母亲特意给儿子取名为伊泰洛(“意大利”的意思),以寄托他们对故乡的怀念。卡尔维诺2 岁那一年,全家就迁回到父亲的故乡圣莱莫。
卡尔维诺在他的自传里说:“我的成长正处于独裁时期,后来在战争时期我又投身戎马,这些使我总抱有一个观念:在和平与自由中生活是一种脆弱的好运气,很可能在一瞬间它就会被夺走。”
二战期间,在被德国人占领的20 来个月的漫长时间里,卡尔维诺与弟弟积极参加了当地游击队组织的抵抗运动,卡尔维诺的父母亲曾因此被德国人羁押为人质。
了解一下卡尔维诺生平及其时代背景,我们就会明白,当安详美好的家园不再,当自由和平的国度不再,当牲畜林里只剩下老弱妇孺时,卡尔维诺把对法西斯所有的憎恨和愤怒倾注到了“一张猪样的黄脸”这一句里,短短的七个字,有力地嘲讽了德国兵愚蠢、贪婪和丑陋的嘴脸,无情地揭露了法西斯侵略者丑恶的灵魂本质——自诩精英的法西斯侵略者,在正义力量面前,不过是一群蠢猪而已!作者在小说最后交代了德国兵命丧悬崖的下场,其实就是向读者、向世界暗示了法西斯侵略者最终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