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科幻电影的时间想象*

黄鸣奋

(厦门大学 人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汉语中的“时间”体现了构词的辩证法。“时”重在时刻，相当于眼下、当前或计时标识的某一点；“间”重在时段，对应于有起点和终点的过程。二者连言，合指由过去、现在、将来构成的连续不断的系统，相对于空间而存在。人与时间的关系也是辩证的：时间在客观意义上外在于人，通过宇宙或自然界的运动表现出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在主观意义上内在于心，通过人的感觉获得体验。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可能将时间当成主体，由它将一定的生活方式赋予给当事人；人们也可能将时间当成客体，由自己认识、规划与安排。空间运动作为中介影响了人们对于难以捉摸的时间的认识。科幻电影中的时间循环、时间旅行和时间分岔都是空间化想象的产物。下文以我国相关影片为例予以阐述。

一、进退失据：时间循环想象

“循环”的本义是在空间中按环状路线运动，特指运行一周而回到原处。在引申义上，它兼指连续反复地做某事，与时间有关。现实生活中的时间运动包含了流逝性与周期性的统一。这种周期可长可短，是人们形成各种规律性认识的基础，也是科技诞生的条件。尽管如此，时间的流逝性在现实中是不可改变的，至少现有科技还做不到这一点。因此，我们说现实时间以流逝性为主导。不过，人类也注意到时间运动所蕴藏的周期性，时间循环题材的科幻电影就是这样产生的。在相关影片的创意中，时间被当成运动的主体，循环就是时间作为主体的特殊运动形式。作为主体的时间将不同的权利赋予不同的当事人，某些人因此周期性地过着同样的生活而不自觉，另一些人却意识到时间循环所造成的危机，并且力求通过行善、救赎、研发等方式跳出循环之外。每次新旧周期交替都构成了重启。在重启之后，当事人可能完全保留、完全丧失或部分保留原先的记忆。科幻电影的编导由此构思出复杂的人物关系和各种生动的情节来，引导观众从另类视角认识时间，认识生活。

(一)时间循环的起因

循环叙事在当代电影中是一种常见的模式。正如杨鹏鑫所指出的：“当代电影突破了线性叙事与线性因果逻辑的限制，使采取循环式的环形叙事形态的电影在全球出现。”[1]“其因果性往往是可逆的；在稳定的故事框架下常以变动的人物身份、复杂的时间设计、频繁的暂时断点营造谜题式的叙事进程，需要观众从影片的叙事冗余和额外修饰中参与故事构建，宿命、轮回式的惯用主题与回环式的形式彼此呼应。跨层环形循环叙事电影普遍利用‘诺维科夫自洽性原则’(Novikov SelfConsistency Principle)(1)这一原则是由俄罗斯理论物理学家诺维科夫(Igor Dmitriyevich Novikov)在20世纪80年代提出的，其要旨为：人们身处的世界是业已被更改之结果，因此人即便穿越回过去，其所做出的“改变”即是造成现状的原因。设计故事并建构逻辑自洽性。”[1]根据这种原则，主人公所遭遇的往往就是被自己改变后的结果，人物前面遭遇的事件常常就是后来的自己(或者说另一个自己)造成的，其遭遇的主要对手时常就是后来的自己/另外的自己。对于我国科幻电影而言，时间循环叙事还有上述电影总体趋势之外的原因，其中包括下文所说的文化渊源、心理愿望和科技背景等。

1、文化渊源：凸显轮回的模式

印度教、婆罗门教、佛教等宗教都有“轮回”观念。其中，佛教对我国传统文化的直接影响最大。正如邱子庆等人所分析的，“佛教认为人生的一切良好的自身命运和外部优越条件都是善业的福报，而贫穷饥饿、疾病痛苦等种种恶运，都是恶业的回报，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归根结底是业力的差别。”“当你现在受过去所作业的果报时，你正在造未来的业因，一切都是同时发生、循环无终的。”[2]我国古代曾经流行的五德终始说也包含循环的内容。正如刘少哲所说，它从五行相胜的观念出发，“将黄帝、大禹、商汤、周文王的建朝依次比附于土德、木德、金德、火德，并预言火德之后是水德主运，也就是说周代之后新的王朝一定是水运王朝。五德终始，即王朝按照各自德运相胜相代，循环往复，那么水德之后又将以土德代之，进入新的循环。”[3]循环或轮回的观念甚至影响了当代科学观。例如，宋正海认为：“历史发展是波浪式前进、螺旋式上升的，表现出某种轮回性，科学史也不例外。古今中外科学史上科学传统(体系、范式)多种多样，但中国古代和西方近代的两种科学传统则是有本质性差异而具较大互补性的两种基本科学传统。近代科学体系以研究自然界物质运动的简单性及其线性运动为特点，以还原论和分析方法为主；而中国传统科学则以研究复杂性及其非线性为特点，以整体论和综合方法为主。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这两种体系互为消长呈现出较明显的轮回性。”[4]很难说哪种观念直接影响了我国具体科幻影片的创意。不过，循环观确实是一种相当常见的思维参照系，因为它从日常生活中所能观察到的种种周期性变化获得支持，尽管时间的流逝性其实更为重要。周期性使得循环或轮回成为可能，但流逝性使得每次循环或轮回都具有不同的基础。在电影构思中，当流逝性被刻意忽视(或置于背景)、周期性被着重强调(或置于前景)时，就产生了以时间循环为特征的设定。

2、心理诉求：从头开始的愿望

有关时间循环的想象，在知识论意义上导源于人们对事物周期性运动的观察，在动机论意义上往往受想要弥补遗憾的心理愿望所驱动。这类周期性运动既见于自然界(如地球的公转和自转等)，又见于人类社会(如企业生命周期等)。这类心理愿望表现为对重新开始的冀盼。例如，在我国短片《壹零零壹》(2015)中，主角凌毅进入北大学习信科专业，第一天在校园上找路时遇到大师，高价购得《信科秘典》。大师应允：“若你取得主线成就，可助你实现一个梦想。”他依典行事，经过四年学习，虽然完成学业，但却在争取保研一事上辜负女友的期盼，二人分手。凌毅这时才深感遗憾，毕业之际与舍友喝完闷酒出来，遇到大师，所要求实现的梦想是从头开始。从头开始不等于时间循环，但却是时间循环的重要特征。更准确地说，如果时间仅仅回溯一次，那仅仅是简单的终返于始；如果可以一再回溯，那就构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循环。例如，我国微电影《捕风》(2015)的男主角陈宇轩之所以陷入时间循环，是由于意中人意外死于电梯事故。他对此萦怀于心，无法释然，时间循环实际上是他的心结的投射。

3、科技背景：超越现实的可能

有关时间循环的描写并非科幻作品所特有。不过，科幻语境中比较典型的时间循环应当是起因比较明确，或者是从科学原理中能够予以说明，或者本身就是由科技失控所致，或者是从科技的角度提出问题，并非无厘头。试从科幻影片中举例以说明：(1)我国《时光大战》(2015)、《虚拟情人3》(2017)所描写的时间循环发生于游戏环境，是由游戏开发者设定的。(2)我国《逆时营救》(2017)中的时间循环是相关科学发明的成果。某私企所属研究所致力于研究利用粒子技术实现时间回溯，让生物体得以穿越虫洞并回归。回溯时间越久，所需要的能量就越大。根据该片的设定，其能源已经可使人回到1小时50分钟之前。(3)我国《星际流浪》(2019)将引发时间循环的原因定位于曲率发动机，即能够将飞船加速到比光还快的引擎。这种发动机远远超出当下科技水平，未来能否造得出，亦不可知。与其说编导杜撰，还不如说他们试图从科技的角度提出发动机如果强大到具备仿佛无限的推力时会发生什么情况的问题，并以此构思相关发明家和用户的故事。这类题材并非我国科幻电影所特有。国外有不少值得借鉴的成功之作。英、澳合拍片《恐怖游轮》(Triangle，2009)就是其中之一。它描写单身母亲杰西和一群朋友乘坐游艇出海游玩遇到风暴，登上一艘经过的游轮后却发现这艘1930年失踪的神秘游轮里空无一人，随之而来的连环凶杀让杰西等人陷入轮回的恐怖之中。张境容对这部电影中的无限循环问题做了分析。她指出：“一辆玩具车，在环形轨道上跑。假设能量无限提供，那么它就可以永远跑下去。在此前提下，我们做一个假设，假设轨道很短，而车跑得很快(注意，这里的车跑得很快是以光速运行，也就是时间不变，形象地说就是车追上了时间)，那么想一想会出现什么状况？这意味着，处在小车的视角，可以看到前面还有一辆小车甚至可以追上那一辆小车。那么那另一辆小车是哪里来的呢？实际上，那辆小车就是小车自己(此时时间不变，而空间的变化是有规律的，意味着每一圈的情况都会相同)。当然，还可以继续想象，如果加上小车在途中加了油，磕到了一块石头等情景，那么此循环的复杂度就可以和电影进行比较了。”[5]上述分析可供我们解读《星际流浪》(2019)参考。

综上所述，文化渊源、心理愿望、科技现实等要素都可能成为时间循环的诱因。尽管如此，有必要将时间循环区分为本原型和衍生型。在本原性时间循环中，时间是主体，循环是时间最基本的运动模式之一，人类只能适应而无法改变它。在衍生性时间循环中，时间是客体，循环是人类想象、设计论证与诱发的一种时间运动模式，人们可以超越它。

(二)时间循环的顺应

在现实生活中，尽管存在不少周期性变化，但起主导作用的仍然是以流逝性为特征的线性时间。这种时间不仅只在一个维度上运动，而且只朝一个方向运动。因此，我们知道许多事情一旦发生，就没有挽回的余地，知道死亡是一切生命可以预计的终点，既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知道自己当下何在，同时还对未来怀有强烈的好奇心，相信依靠努力或机遇可以创造愿景。相比之下，倘若时间运动可以回头，那么，生命的进程便周而复始。如果先前周期的记忆仍然保持，我们便可以对新的周期内即将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不用担心意外翻船，代价是好奇心丧失后存在的理由。如果先前周期的记忆无法保持，那么，我们会顺其自然地接受当下周期内所发生的一切，虽然仍有可能继续努力，但再奋斗也没有意义，因为时间重启之后所有先前的成果都被清零……当然，以上只是对时间循环所导致的变化进行一般描述，更细致的观察应当将情境的具体性、人物的差异性考虑在内。我国科幻电影中的相关描写无疑有助于丰富这方面的想象。

1、时间适应：利用循环改造自身

在现实环境中，我们经过从小到大的学习，逐渐明白如何在自身需要与环境条件之间取得平衡。这种过程就是适应。它既包括将环境因素纳入既有的心理结构之中(“同化”)，也包括改变既有的心理结构以适应环境变化(“顺应”)。时间适应的前提是人们对于生命过程流逝性(不可能返老还童)和周期性(存在明显的生物节律)的认识。在艺术构思中，出于创新的考虑，上述认识可能被颠覆，关于时间循环的想象就是如此。如果时间运动果真发生以流逝性为主导向以循环性为主导的变化，那么，人们就必须重新加以适应。我国《套住青春》(2017)所讲述的正是这样的故事。主角杜天一是个学生。他意外地发现时间停留在星期一，先是惊讶，后是利用循环所积累的信息、更细致地观察以发现真相，接着对生活的不断重复觉得厌倦，为此试图通过感情转向来摆脱单调乏味的感觉，然后注意到时间运动在循环大格局中还包含不可预计的变化，照样有生老病死，因此大彻大悟，从而回归常轨，亦即将时间循环作为生活的常态来加以接受，在这样的背景(而不是时间流逝性所决定的常态)下学会珍惜时间。在适应时间格局变化的过程中，杜天一对自己身边的一切重新加以思考，发现了过去被忽略的很多事情，学会珍惜身边温暖的一切。他曾利用所掌握的信息恶作剧，往经过楼下的数学老师郎胜美身上泼水；但也用所掌握的信息做好事，提前发布奉春地震信息，救了一些人的性命。慢慢地，他在为人处世方面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走过老乞丐身边无动于衷，到给他钱，以至于请他进餐厅吃饭。老乞丐将怀表赠给他，然后突然病发倒地，尽管杜天一将他送到医院抢救，仍不治。经历这番变故，杜天一觉得人生可贵，尽管明天不会到来，今天不会过去，依然应当予以珍惜。

2、时间启蒙：面对循环寻找定位

对儿童而言，时间启蒙是由成人进行的。在成人的引导下，他们透过太阳东升西落、日夜周而复始之类现象把握时间，从不同角度体验人生的短暂或漫长。对常人而言，时间启蒙是由智者(现代社会主要是科学家)进行的。在科学家的引导下，我们知道了时间在宇宙学、相对论、量子力学等知识体系中的意义，例如，宇宙大爆炸之后才有了时间，时间就是物质的运动和能量的传递，时间的增量总是正数，等等。对电影观众而言，时间启蒙是由编导进行的。他们并不总是按照科学原理诠释时间，有可能告诉我们：时间的增量或许是负数，如我国香港电影《返老还童》(1989)那样；时间的增量或许是零(准确地说是围绕零上下波动)，就像时间循环题材电影所描写的那样。

从创意的角度看，时间启蒙至少包括如下不同含义：(1)让活在时间循环之中的人们知道时间还有流逝不返的可能性；(2)让生活在时间流逝之中的人们知道时间还有周期循环的可能性；(3)指引人们在时间循环和时间流逝的统一中寻找自身立足之地。就此而言，我国《天生幻想狂》(2008)值得参考。它是一部以微客(Veeker)觉醒为主旨的影片。微客是未来时代的万能统治者，但在当下和凡人婴儿的脑细胞同体，若有一天由特定条件触发启蒙，微客就能恢复记忆，接管所寄生的大脑，完成推动世界变革的任务。上述过程被称为“脑波穿梭”，和身体意义上的时空穿梭相对而言。主角吴涛就是这样的潜在微客。他在当下是某广告公司的设计师，面临着对立的力量的牵扯：“神秘人”要阻止其启蒙，让他陷入反复循环的时间隧道；“追踪者”要引导他回到“原点”，找回微客的身份。吴涛因此在穿梭中多所奇遇，最后在当下一觉醒来，同事乐乐说昨晚梦到他是了不起的微客，约他一起吃午饭。

3、时间神觉：利用循环传递异能

在无线电放大器的设计中有一种再生线路，它将输出端的部分信号作为正反馈重新送到输入端，通过反复循环放大以收到提高增益的效果。不过，如果正反馈过大，那么，整个放大器将陷入自激状态，会场扩音器因与话筒靠得过近而产生啸叫，就属于这种情况。如果所回输的信号是负反馈，那么，在一定强度之内有减少放大器失真的作用，代价是降低增益。如果我们将人类因为穿越而形成的生存系统和无线电放大器加以类比的话，那么，时间循环就相当于提供了某种反复起作用的回馈信号。如果这种信号是正反馈，那么，对于当事人来说，可以加速其智能的发展、知识的积累，当然，过强时将导致失控。如果这种信号是负反馈，那么，可以减缓其智能的发展、知识的积累，好处是有利于进行自省。我国动画片《拂晓传奇》(2018)有助于理解上述原理。在该片中，主角阿星经常处于时梦时醒的状态。他梦见自己将来会成为想要统治人类的神觉集团(生化人)的创世神。未来的阿星具备强大异能，想要和当下的阿星合体。引度员阿空宣称：“一个人生平可以分成片段，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谁也逃脱不了这个轮回。若将起点、终点合在一起，人生就宛如四维的锥形虫。如果未来之你不死，获得无所不能的超能力，我们称这样的人为‘大觉者’。把超神之能传给过去的自己，实现觉醒循环。加入我们，神觉集团。”根据上述描述，所谓“神觉”实际上是通过未来之我和过去之我的穿越性异能循环传导来实现神学意义上的觉悟，从普通人变成世界的主宰。当下的阿星担心这样做会影响许多人的命运，予以拒绝。

以上所说的时间适应、时间启蒙和时间神觉都是相对于本原性时间循环而言的。面对作为主体的时间，人类无从改变它，只能探索它的运动规律，将所获得的知识作为代际传递的经验，并大胆想象利用穿越来使自己的能力获得膨胀。以下所说的时间抗争、时间囚禁和时间解放则是相对于衍生性时间循环而言的。

(三)时间循环的超越

佛教认为：“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6](P2)因此，修行的关键是领悟自性本心。如果能够悟出世间万物都是它所产生的幻象，那么，就有望摆脱轮回。相比之下，科幻电影将对于轮回的认识建立在科学时间观的基础上，从运动的角度理解时间的属性、功能和态势。有关时间循环的想象实际上是将时间运动所固有的周期性予以凸显，使之取代流逝性原先所占有的主导地位。至于对时间循环的超越，既表现为开发可以自主控制时间循环从发生、推进、终结到重启全过程的技术，又表现为将上述技术用于社会治理、危机拯救等领域或场合，同时还表现为彰显善良人性的价值，将自我牺牲精神当成摆脱时间重置束缚的关键。这就是下文所说的时间抗争、时间囚禁、时间解放的由来。

1、时间抗争：利用循环的拯救

这里所说的“时间抗争”是指利用一定手段启动时间循环，改变时间流逝的常态，以求拯救危机，挽狂澜于既倒。显然，不论是谁，只要掌握了时间循环(包括启动循环、中止循环、退出循环等环节)技术，就有可能运用它来改变自己所处的现状，挽回已经发生的损失与灾难，或者消除当下面临的危险。例如，我国《夺命轮回》(2017)就围绕这一点构思。又如，我国《逆时营救》(2017)描写某物理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单亲妈妈夏天利用开发中的粒子技术穿越虫洞，返回1小时50分钟前，以拯救被神秘绑匪崔琥绑架的儿子豆豆。这场抗争不仅涉及与崔琥串通、想夺取上述技术作为科研成果的归属权的所长，而且涉及夏天因为两次穿越生成的两个变异体。她们虽然形貌与夏天本尊无异，但各有各的诉求。矛盾的解决是夏天1因为意识到这项技术尚不完善、变异体活不长，开枪打死夏天2，成全了夏天本尊。此前，所长因利益冲突被崔琥击毙，崔琥又被夏天2送上西天。这部影片在揭示时间循环技术的潜在价值的同时，也暴露出了它的风险，其中主要是始料未及的变异体生成。

2、时间囚禁：施加循环的惩戒

人类社会的伦理观念是与时间运动的流逝性、周期性相适应的。正因为时间运动具备流逝性，因此存在“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之类格言；正因为时间运动具备周期性，因此人类相信“历史规律不可抗拒”。在现实生活中，时间运动的流逝性无疑是起决定作用的，周期性仅仅处于从属的地位。正因为如此，我们知道每个星期一虽然都叫“星期一”，其实并非同一个星期一；每一天虽然都叫“一天”，却并非同一天。在以时间循环为题材的电影中，时间运动的周期性取代了流逝性的主导地位。正因为如此，虽然在特定周期之内时间仍有所变化，但从周期之外看时间运动却停滞了。当事人似乎可能不生不灭，勇敢、怯懦这类和生死相关的品格相应失去了存在的根据。尽管如此，如果仅仅着眼于特定周期之内，而且假定当事人的记忆不因时间重置而消失，那么，时间循环很容易成为一种惩罚，因为它使当事人的生活变得没有意义。

如果时间循环已经是一种成熟的技术、可以作为措施或工程予以实施，那么，人们会用它做什么呢？这是科幻电影展开想象的一个切入点。我国《神秘日》(2010)设想将时间循环用于司法领域。在该片中，被判处时间囚禁的毕先生只能在一个旅馆中住到自己死去，虽然他可以走出旅馆，徜徉在城市中，而且这座服刑的城市是他自己选定的。在作为普通观察者的旅馆服务员看来，这个奇怪的客人可以像鬼一样进进出出、穿过锁着的大门。毕先生在留下的信息中这样解释上述现象：“我在若干次的循环中，就像是立体空间中的物品投影到平面那样，被叠夹在一天里，让你产生了多个我进进出出的感觉。”他自己则设想：“如果有一位超然观察者在俯视着这座城市，他就会发现我狂乱而无序地出现在城市每一个角落，甚至同一秒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他无法打破魔力笼罩的监牢，尽管他想冲破，但魔力总是将他打回重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人一无所知。他羡慕、忌妒别人，因为别人是走向明天。不过，旅馆服务员终究理解了他，并想抱住他，共同度过今天到明天的转折点。尽管如此，影片并没有回答“是因此将他带入明天，还是也被拉入魔咒”的问题，就宣布剧终。

依据辩证法的观点，事物的价值完全可能在一定条件下发生变化。就此而言，科幻电影中有关时间循环的描写旨在实现对于生命价值的否定之否定。譬如，如果当事人经历了时间循环的考验而得以在新的意义上体悟人生，或者因为害怕接受时间循环的折磨而约束自己的不轨行为，那么，惩戒就奏效了。相关的构思见于我国《幻界游戏王》(2019)。该片设想了一种由维尔康公司发明的时空轮回惩罚术。它在未来无限之城根据《时空轮回法案》实施，据媒体报道，时空犯罪率因此下降了33.6%；尽管如此，它遭到大批游行者的抗议，因为这种惩罚太残酷了。青年吴明作为罪犯接受当局所施加的精神性无限轮回惩罚。当他认识到等不来脱离轮回的幸运奇点时，选择自杀。

3、时间解放：摆脱循环的可能

时间循环与时间流逝既相互区别，又相互渗透。时间循环以一个个周期为单位而发生，在既定周期内，时间是流逝的(譬如今天逐渐过去)。时间流逝以一个个周期为单位而推进，在不同周期之间，时间是循环的(譬如今天像昨天)。日常生活以时间流逝为主导，以时间循环为辅助。在科幻影片中，其时间态势的设定有可能相反。所谓“时间重置”是指时间循环进入新的周期，一切仿佛重新开始，但只不过是进入了轮回。相比之下，所谓“时间解放”是指时间运动摆脱了以循环为主导的态势，转而以流逝为主导。我国《超时空救援》(2019)揭示了二者之间的关系。该片男主角是一对兄弟。陆诞享受时间重置带来的乐趣。例如，每天他都可以点天价美食，而不必担心日后债台高筑。陆万却深为时间重置而烦恼，觉得在这样的条件下与意中人菲菲建立的联系不是他所要的爱情。编导设计了两种时间重置：陆万所遇到的是不定时间重置，以菲菲的死亡为触发点；陆诞所遇到的是固定时间重置，每天零时重启。因此，要摆脱循环，至少有两种方法：一是拯救菲菲。她若健在，则时间如常。但是，拯救她的条件是赢得她的信任，让她积极配合。二是飞越子午线，亦即改变时间设定(让日期产生变化)。这样做的代价是当事人将忘掉先前的一切，陆万所珍惜的与菲菲的情感联系也将被清除。这两条陆万都做到了。因此，整部影片的情节呈现为爱情重置：陆万爱上菲菲，为使之幸免于难挺身而出；菲菲也爱上陆万，因为他保护、关爱、陪伴自己。这种爱情在菲菲毅然跳下飞机、以自己的死亡引发时间重置来拯救负伤的陆万之际达到顶点，然后戛然而止，因为陆万在这次时间重置之后选择飞越子午线，这避免了菲菲的非正常死亡，代价是他对菲菲的追求必须重新开始。时间解放意味着新的时间线不再是对原有时间线的重复，新的情节线也和原有情节线不再相互一致。这样的情况下，当事人原有付出可能无法获得因果意义上的补偿。

上文所说的顺应与超越，分别体现了人类相对于本原性时间循环的受动性和相对于衍生性时间循环的能动性。二者的统一是人作为有生命的存在物的本质的显示。在对时间循环进行考察时，难以回避的问题之一是当事人怎么知道自己所处的态势。就此而言，作为科技手段的计时工具无疑拥有特别重要的价值。因此，相关影片经常用日历、机械钟表、电子计时器等为参照，说明时间循环的发生与终结。

二、来去自如：时间旅行想象

作为空间概念，“旅行”的本义是军队行动，后泛指人们离家出行。科幻界比照空间旅行来构想时间旅行，反映了人类对于超越线性时间约束的追求。人们不满足于生活在当下，而且希望能够自由回到过去、进入未来；不仅希望自己能够随心所欲地在时间长河中来来往往，而且想象自己能够利用上述便利改变历史的发展和自身的处境。上述追求在幻想环境中获得了科学理论与假说的支持。

(一)时间旅行的定位

根据狭义相对论，倘若找到将物体运动加速到和光一样快(甚至更快)的方法(例如将其质量转化为能量)，那么，宇宙空间将收缩成一点，过去的时间便可能回来；根据虫洞理论，如果人类能够造出存在于更高维度的虫洞结构，通过改变两洞口处的引力场强弱，并施加人工干预，便能形成一台可以回到过去的时间机器；根据弦论，可以通过弦使时空发生扭曲，达到进行时间旅行的目的。[7]不过，根据李林、单长吉、潘梦鹄的考察，时间旅行是不可能实现的。原因在于：光速壁垒无法打破，无法找到为将虫洞用于星际旅行所需要的大批负能量物质。(超)光速飞船即使造得出来，人类也无法操控它；即使能够操控它，在同一个时间里的不同的人们乘坐不同的飞船去穿越不同的过去，就会产生时空错乱。从哲学上说，时空穿梭否定历史的唯一性，和唯物主义历史观是矛盾的。[8]尽管如此，仍然有许多创作者(包括我国科幻电影编导)对时间旅行乐此不疲。尽管时间机器也许完全造不出来，但是有关时间旅行的想象却丰富了我们对于历史的认识。

1、客观条件：软穿越与硬穿越

娄逸提出“硬穿越”和“软穿越”的分类，前者在意穿越的工具和方法，有着扎实的科学理论依据，故事能根据科学基础自圆其说，讲究科学的穿越方法论，思维严谨、认真，是理性主义的穿越，多为科幻电影。后者用一些带有游戏性质的手段实现穿越，多为喜剧或浪漫爱情片。[9]

若根据上述定义进行分类，那么，下述三部影片都属于“软穿越”：我国香港《新难兄难弟》(1993)描写退休老人楚帆和儿子楚原存在代沟，两人穿越回过去，有了新体验、新联系。我国《超时空救兵》(2012)描写准作家杨志昂借助祖传玉佩穿越回盛唐，误打误撞救了笔下主人公史可进(二王子)，并和其妹慧芝郡主相爱。我国台湾短片《回到旧堀江》(2013)描写老人穿越回过去，以向心上人表白。

国产科幻电影对“硬穿越”也有所关注。在相关影片中，穿越和科技的联系至少存在如下不同设定：(1)作为科技实体穿越。例如，我国香港《追击8月15》(2004)描写三个同属于“陈美玲”系列的机器人由未来穿越到现在。其中，110号代表情欲，一见到自己预定追踪的男主角何若智就挑逗他，即使他作为警察正在执行公务；120号代表理智，宣称自己作为机器人没有情感。不受哄，不伤心，不生气，不会大笑；1号代表悬念，是未来何若智派来陪当下何若智执行任务的，准备回到8月14号救陈美玲。(2)借助科技手段穿越。例如，我国《天生幻想狂》(2008)描写主角吴涛借助脉冲炸弹进行时间旅行，从未来世界进入当下世界，又辗转到了过去世界与平行世界(所谓“备份现实”)。(3)因为科技原因穿越。例如，我国大陆、香港联合制片的《未来警察》(2010)描写未来博士创造出可以打破能源资源垄断的新技术，能源商因此派人回溯追杀，警察因此回到50年前保卫博士的前身。

2、主观动机：意外穿越与有意穿越

若将视野扩展到软、硬之外，着眼于穿越的动机与目的，那么，穿越缘由至少包括如下类型：(1)意外。例如，我国台湾《再世英雄》(1981)描写当代记者艾伦意外堕入古井而回到宋代，结识大侠古达人，又一起穿越古井回到如今的台湾。我国香港《急冻奇侠》(1989)描写明代锦衣卫方守正追捕奸杀公主的淫贼凤三，与之同落悬崖而被雪封。其尸体在现代意外被发现并复活，方守正邂逅应召女阿玉、当了她的私人保镖。他发现凤三如今作为大圈帮成员干坏事，便继续追捕。我国大陆《冰封：重生之门》(2014)描写明朝锦衣卫四人为友，老二贺英被诬通倭，老大元龙、老三聂虎、老四萨獒奉命追捕他，但在格斗时都因雪崩被埋。400年后他们从冰封中苏醒，贺英来到香港，结识少女郭小美，互相帮助。聂虎、萨獒追踪而至，老大成了副警务署长，合力追捕。贺英被迫利用时空金球回明朝调查真相。(2)有意。例如，我国香港《超级学校霸王》(1993)描写未来案犯想通过时间旅行杀掉未成年时的法官，未来政府派三位特警回到当下以保卫他。我国香港《蜜桃成熟时33D》(2011)描写外星人使用辐射线袭击地球，使地球男子99%不育。联合国派名叫“未来”的女孩回到2011年寻找完美精子，受孕后返回。(3)无意后有意。例如，我国《超级异能人》(2016)的主角谭晶因意外遭受辐射影响而发生异变，具备时间旅行能力。后来坏蛋从他身上提取这种异能，开发出“哨兵”机器人，想回到过去以改变历史，未能得逞。其基本构思有受西方同类影片启发之处，如美国《终结者》(The Terminator，1984)中的时间旅行(保卫未来领袖)等。

3、实际运动：灵魂穿越与肉身穿越

灵魂穿越与肉身穿越的区别在于时间旅行者是否将自己的身体留在出发点。例如，我国《黄金十二宫》(2016)描写的是灵魂穿越。在该片中，2116年人类幸存者分三组穿越回周博士不同时段的记忆，并与之互动，以求拿到不同时段的密码，找到其中漏洞，进而发现对付如今成为统治者的机器人的方法。他们的身体停留在2116年的停战区，意识则通过专用设备进入先前的不同时段，在镜头上以时间漩涡中的漂浮来表示。如果穿越者在过去时代死亡，他们在2116年的身体也丧失生命体征。相比之下，我国《双子起源》(2017)描写的是肉身穿越。在该片中，未来社会人造人与机器人的恩怨通过时间旅行延伸到当下社会，人造人企图通过删除机器人制造商天华公司原始图纸彻底消除对手，为此找到公司老板的儿子李哲及其好友许大奔。机器人虽然被打败，但由天华公司回收，因此战斗仍将继续。

根据闫雪的分析，穿越题材的文艺作品之所以受到大众尤其是青少年的喜爱，有其特定的社会心理基础。可以从下述三方面对此予以阐述：(1)现实时空生存压力下的精神疏离与逃避倾向；(2)女性主义思潮的崛起与“男色消费”现象；(3)对传统“时空”观念的继承与另类表达。[10]上述分析可供我们分析时间旅行题材的科幻电影参考。

(二)时间旅行的体验

时间旅行对当事人来说既是机遇，又是挑战。他们可以邂逅不同时代的人物，经历不同时代的事变，面临不同时代的矛盾，顺应不同时代的潮流，或者搏击不同时代的风云。在已知的国产科幻电影中，其情节相对集中于如下三方面：

1、天长地久：缠绵异世恋情

现实生活中的恋情主要发生在同时代人之间，科幻电影却不受此限制，以时间旅行为题材的影片尤其如此。在相关作品中，至少存在如下三种模式：(1)跨时代的恋情因为历史不能改写而失败。例如，我国香港电影《朝花夕拾》(1987)描写生活在2037年的女子陆宜与丈夫吵架后误入时光隧道，来到1987年，为所邂逅的青年富商方中信所爱，但因未来政府不愿改变历史、施加压力而被迫返回。该片描写了启动时间机器以返回的过程。科学家布置好设备，催陆宜坐进她那辆车，并要她发动车内的电力。周围形成强大的电磁场。方中信不舍，冲上去，想和她一起走，但被电流击开。汽车在吱吱叫的电波中消失。(2)跨时代的恋情陷入无法解决的逻辑矛盾。例如，我国《机械娇娃》(2017)描写年轻的单身狗阿坤出于无偶之怨，经过多年努力造出手办人，成为改变历史的伟大发明家K博士。不料这些机器人被人类男性抛弃而成为怨偶，在2057年起来造反。K博士派仍然忠于自己的手办人西塔回到2027年，试图阻止当时的自己在大学实验室研发手办人。由于时间传输机发生错误，西塔误入2017年，见到当时是中学生的阿坤。西塔忠实执行K博士指示，试图让阿坤和真人谈恋爱，但阿坤反而爱上了西塔，因此陷入了怪圈：如果这是真爱，那么，他就不会再去研发手办人，那么，也就不会再有西塔(她将从时间线上消失)。如果这不是真爱，那么，阿坤将来发明的手办人势必毁灭K博士及其实验室，作为其产品的西塔也不能幸免。上述矛盾以西塔请求阿坤关闭她了结。(3)跨时代的恋情由于时间旅行者融入穿越目的地社会而获得成功。例如，我国《皇上命我来选妃》(2018)描写时间规划局特派员廖文斌和一位擅长科技的黑人朋友穿越回古代，当了侯爷，受皇上之托代为勾引竹鹤坊的头牌歌姬朱雀。定蛮大将军赵自在对她有意而造反，却被皇上除掉，原来让侯爷代选妃子是皇上所设的圈套。在上述过程中，廖文斌和朱雀却产生了真情，得皇上成全。

2、不负众望：履行社会使命

我国张险峰执导了科幻武侠片《功夫机器侠之南拳真豪杰》《功夫机器侠之北腿乱云飞》。它们都在2017年出品，而且包含了类似的思路，即人类为了取得抗击外星人斗争的胜利，必须仰仗正宗的中国功夫，因此派机器人穿越回去学艺。

在《功夫机器侠之南拳真豪杰》中，未来时代外星人入侵，地球人只余下中国西部一个基地(即要塞机器人维修中心)尚在固守，而且屡遭失败。中心主任陈虎首创打败外星人的战绩。大家将其获胜原因归功于陈虎精通南拳，希望进行普遍培训。但陈虎说人类学功夫不易，倒是教机器人易于普及。只是自己功夫并未进入最高境界，建议派机器人回中国古代学习，用芯片传回上乘武功信息。机械师徐紫樱对陈虎有意，但知道陈虎已婚，只好将感情寄托在机器人身上，将他造成陈虎的模样，起名阿杰。阿杰自认为和陈虎100%相似，但没有感情。在将阿杰送回过去时，徐紫樱擅自进入时间机器，对基地其他人给出的理由是：机器人到未知世界可能遇到各种危险，需要有人维护。此行是单向的，她知道自己回不来。阿杰和徐紫樱被送到1885年的中国南部。当时，冯子才老将军正领导抗击法国侵略军的斗争。南拳王周成林率领众弟子参战。他在大弟子阵亡之后发誓不再收徒，阿杰只好迂回学艺。阿杰虽然游历中见了山河、日月，但功夫没有长进。徐紫樱发现问题所在，同意为他输入感情。阿杰的大师兄为外星人所控制，竭力阻止人类获得功夫芯片，并与法军串通，杀害同门。阿杰悟出“为值得付出生命的人而出拳”，进入境界，杀死大师兄，这个行为违反机器人第一定律，导致自毁程序启动，阿杰化为一团火光。徐紫樱将功夫芯片放在镇南关城头一块活动砖后面，这是事先约定的地点。陈虎在此处取出芯片，获得训练机器人对付外星人的宝贵信息。

在《功夫机器侠之北腿乱云飞》中，要塞机器人维修中心发现外星机甲有更高级别出现，必须升级机器人才能应对。于是，派二号机器人前往1898年的天津寻找北腿王学习。他穿越到那儿之后，被正在那儿训练新军的袁世凯所收编，并遇到担任教官的徐紫樱。后者帮助他恢复了因穿越时遇到闪电而部分丧失的记忆，向腿法高超的师傅学习。袁世凯则带他去踢馆，主观上是显示自己之威风，客观上增长了机器人的实战技能。作为穿越者，徐紫樱和机器人试图阻止袁世凯杀害谭嗣同，但未能奏效，部分原因是袁世凯被外星人附体。机器人舍命驱杀外星人，袁世凯恢复理智之后下令为之立传，这就是《北腿王传奇》之由来。受机器人临终之托，曾负责谭嗣同保安工作的大刀王五将功夫芯片送到长城，使当下时空中的陈虎主任得以再度获得训练机器人迎战外星人的重要信息。

这两部电影都包含了这样的观念前提：人类为了战胜未来的敌人，必须借助过去的经验。不论南拳或北腿，都因为现代化的进程而趋于衰退。因此，要想习得正宗上乘功夫，就必须回到过去，时间旅行势在必行。就自然位置而言，两个机器人分别回到我国19世纪90年代的南部和北部。就社会位置而言，他们都卷入了我国当时白热化的社会冲突，在1895年是抗法(法军之“法”)，在1898年是变法(法制之“法”)。就心理位置而言，他们都面临传统伦理规范和“机器人三定律”的双重制约。机器人因为同化国人的传统伦理规范而站在“共御其侮”的立场上，以自我牺牲为代价，打击包藏祸心的外星人。“机器人三定律”将禁止伤害人类当成是基本要求。因此，机器人要想惩罚内奸或枭雄，都得准备冒自我毁灭的风险。至于两个机器人的历史地位，主要是由他们拼死传往未来的功夫芯片所发挥的社会作用确立的。他们虽然不是人，却以舍生取义而弘扬了人类最可贵的精神。因此，他们不只是在时空意义上穿越，而且在境界意义上超越。

3、责躬省过：反思当下生存

时间旅行虽然既可以回到过去，又能够前往未来，但这毕竟只是在观念中进行的。当事人立足点仍在当下。不过，由于从时间旅行中拓展了视野、丰富了经历，他们有条件对自己在当下的生存状况加以反思。例如，我国《幻界重生：虚空秘境》(2018)将背景设定于2025年，人类已经进入VR时代。据信，VR可以使人们释放内心痛苦，穿越时空，探索宇宙。VR公司实验室透明立柱里站着顾客崔子文、孙林轩、吴钰凡，其家人在旁观。这三个顾客原来都是自杀未遂者，但互不相识。VR项目负责人胡毕毕总经理开宗明义：“你们都曾经用死亡逃脱奋进、责任与坎坷。你们自己不勇敢，没人替你们坚强！”他下令开启时光倒流程序，为这三个人安排了三个项目：(1)《复仇之旅》。这三个人穿越到了明朝，组成一个虚拟家庭，孙林轩成了妻子包紫娘，崔子文成了丈夫范廷虎，吴钰凡成了儿子范童。在虚拟层面，包紫娘以为丈夫出轨，想雇凶阉了他，不料杀手误阉了寻花问柳的县太爷。范廷虎很有担当，做出决定：“这罪我一人来受，杀了县令再自首。”包紫娘因冤枉了丈夫而道歉。回到现实层面，孙林轩对崔子文说：“我的老公要像你这样，我就不会寻死。”(2)《逆流时光》。这三个人穿越到了大宋朝。崔子文成了赵员外，孙林轩是他的妻子，吴钰凡扮演儿子壮壮。在虚拟层面，赵员外为改善家庭经济条件而套用现代经纪人观念做营销，不料加盟者以次充好，顾客吃出了毛病，县太爷罚崔子文100两银子。他交不出，窘迫之中，经过一番误会，明白妻子对自己的真正期盼。(3)《来自未来》。这个项目是以吴钰凡为主设计的，其中的主角采用吴钰凡这个本名参与。他面临彩票、情场、职场、赌场、家庭多重失意，却没有勇气自杀。回到现实层面，胡毕毕反思自己是否亦属懦弱的人，祝贺参与者面对新的生活。宣布：“这就是VR的魅力。VR改变了你我他，VR改变了全世界！”

在具体作品中，上述三种取向有可能相互结合。例如，我国《我的六次元男友》(2016)描写人类反抗战士派遣尤克返回当下，寻找早已失落的爱情，以终结电脑将人类无情化的恶果。该片实际上兼有爱情、使命、反思三种成分。

(三)时间旅行的悖论

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时间旅行是参照空间旅行而生发出来的范畴。既然时间和空间都是运动的存在背景，而且人们可以在空间中旅行，为什么就不能在时间中旅行呢？这种类比貌似有理，却蕴含着难以克服的矛盾，因为时间与空间不同，是在同一维度上流逝的(虽然表现出某种周期性)。正因为如此，时间旅行包含着深刻的悖论，如历史悖论、自我悖论、真相悖论等。

1、力挽狂澜：历史的悖论

如果将时间运动比成大江东去的话，那么，时间旅行好比逆流而上，通过时间旅行改变历史则是力挽狂澜。迄今为止，时间旅行并没有真的发生，但它在逻辑上所引发的困惑却广为人知，其中最有名的是所谓“祖父悖论”(亦称“外祖母悖论”)，由法国作家巴赫札维勒(René Barjavel)在科幻小说《不小心的旅游者》(Le Voyageur Imprudent，1943)中提出。简言之，不论祖父或外祖母，都是穿越者即使想杀也无法杀死的，因为如果杀死他或她，穿越者自己马上就消失了。在这一意义上，历史是无法改变的，正如祖父或外祖母无法通过其孙辈穿越来杀死一样。尽管如此，上述分析并不意味着就没有人想通过穿越改变历史。上述悖论在科幻电影中具体化为三种不同的创意：(1)改变历史。例如，我国动画电影《拂晓传奇》(2018)探讨了能力发展与传说中大蛇自噬其尾相反的模式，即由未来自我向当下自我输送异能。这样做可能导致不同时代的自我合为一体，引发历史的变迁。(2)维护历史。例如，我国《末日侵袭之终极一博》(2019)表达了穿越只能影响历史过程、不能改变历史结果的观点。主角都是异能者，但股评家从心虽然能够预测未来(如股票趋势等)，但却无法改变自己被对手、野心家本固捕杀的厄运；本固虽然派人拐走了从心的儿子，但却无法阻止从心的血脉延续；从心的孙子虽然从50年后穿越而来、试图通过组织团队粉碎本固的阴谋，但却无法防止奸细的渗透和破坏。因此，历史的长河毕竟东流去，只是多了波澜和涟漪。(3)衍生历史。这意味着使历史进入另一时间线。例如，在我国《请叫我救世主》(2017)中，漫画师刘神亲眼目睹心上人吴绍君作为末日机甲初号机的驾驶员在与强大的外星使徒的战斗中失败，她坠地后就死在自己怀里。然而，一条包含古老智慧的位置法则再度起作用，这就是“物极必反”。刘神通过时间旅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人类的命运。他穿越到高中时代，和青梅竹马的同学吴绍君谈恋爱。在原来的时间线上，她因为具备超强的体能而被科学家商博士当成机甲驾驶员的不二人选强行征招，中断了和刘神的交往。如今，刘神找到商博士，向他传达了吴绍君的遗言：“组织的方向错了。”这里所说的“组织”，实际上是人类的代表。错在哪里呢？错在想用武力对抗外星使徒，孰不知外星使徒是因为人类污染环境而前来进行审判的。事实已经证明：人类靠武力根本无法抵御外星使徒，唯一正确的决策是反躬自省，解决污染问题。他的意见为商博士所接受，并报告给联合国。于是，地球人摆正自己的位置，开启了另一时间线。主角刘神和吴绍君的恋爱也因此开启了另一种可能性。虽然刘神由于穿越太久、身体不适而被迫返回未来，但是，两人之间毕竟延续着相聚的憧憬。对于这类创意，我们将在下文论及“时间分岔”时予以论述。

2、人生难托：自我的悖论

除了前述“祖父悖论”之外，实际上还存在“自我悖论”。只有我不随着时间变化，才能从事时间旅行；只有我经历了时间变化，才算从事时间旅行。如果我随着时间变化，那么，时间旅行就成了历史倒转，如果没有随着时间变化，那么，时间旅行就成了纸上谈兵。我是否因时间旅行而变化？这就是“自我悖论”的要旨。上述悖论在我国科幻电影中具体化为三种不同的创意：(1)改变自我。这类创意基于自我发展的过程性，将当事人视为可塑的主体。例如，我国《心灵救赎》(2017)描写富二代姜灼经过穿越弃旧图新。(2)维护自我。这类构思基于过去自我、现在自我、未来自我的相互依存性。他们是连续的整体。例如，我国《时空大魔王》(2018)描写未来世界的吴天法官与达魔大将军发生冲突。后者派杀手冷风穿越到33年前，想干掉吴天法官的童体。不料冷风因为爱上年轻的吴天而宁愿自我牺牲，将军的阴谋失败。在未来世界，吴天法官宣判了将军的死刑。(3)毁灭自我。这主要是由于通过时间旅行形成的多个自我彼此冲突的缘故。他们是对立的个体。我国《跃迁管理局》(2017)将对穿越活动的管理作为题旨，既揭示了时间旅行对当事人的能力和心理倾向的影响，又显示了当局在维护历史秩序和探索心理发展奥秘方面的双重考虑。主角李川通过穿越拯救女友的行为本来不被允许(因为这样做会改变历史)，但跃迁管理局为了弄清多次穿越是否会导致跃迁能力大幅度提高而放任他这样做，结果是未来李川虽然学会如何操控时空，却丧失了对女友的感情，甚至出于利己主义考虑(担心历史若改变，他将丧失目前的地位和能力)而蓄意阻拦当下李川对女友的拯救，结果两个李川同归于尽。

时间是人生的坐标轴，自我的产生、发展与衰亡都是以时间为参照系的。时间旅行的设想为自我的运动争取到空前的自由，同时也使人生的轨迹丧失了清晰的定位。就此而言，自我悖论意味着人生难托。

3、庐山面目：真相的悖论

对于真相的了解，在很大程度上决于当事人所处的位置。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时间旅行使我们能够处身本来不可能的位置，看到许多原来看不到的现象；但也可能使我们改变了被观察者所处的位置，因此再无真相可言。

由时间旅行产生的第三种悖论是关于真相的。穿越如果是可能的，那么，我们可以通过时间旅行追溯特定事件的来龙去脉。不过，我们如果真的这样做，必定由于自己的介入扰乱了既定的因果关系，即使有真相也变得没真相了。穿越如果是不可能的，那么，为什么有人可以回忆起仿佛是隔世的经历？也许穿越本来是可能的，之所以被判定为不可能，是由于另一些人蓄意隐瞒真相。诸如此类的思考尽管在实践中好似杞人忧天，但对艺术创意而言却有自己的价值。与此相应，我们在科幻电影中看到了三种不同的创意：(1)肯定穿越对于揭示真相的价值。例如，我国《超自然事件之坠龙事件》(2017)描写1934年辽宁营口发生坠龙事件，多年之后由我国国防科工委所属绝密机构709局派上尉董灵、中尉金木水通过时空门穿越调查。董灵是上古豢龙氏后代，有读心能力；金木火原是刑警。他们的父母都被神秘的异能人/太空人所杀。这两个人经过调查发现当年正是这帮黑衣战士从飞船上下来射伤降落在营口的龙，事件的背景是太空黑衣战士想要龙穴所富含的超重核素(一种超能物质，据说比原子能厉害得多)。(2)否定穿越对于揭示真相的价值。例如，我国《消失的乐章》(2017)中的音乐制作人西村2016年进入一家小咖啡馆，唱片公司派人赶到那儿责备他作曲抄袭。他喝了老板的酒，穿越到1995年的咖啡馆，觉得那儿的女琴师所弹的钢琴曲很棒，便开始记。然而，她未及弹完就往外跑。为了记下完整的乐曲，西村先后六次穿越回去，惊讶地发现她冲出去居然是为了会前此穿越回去的他自己。1995、2016年的咖啡馆老板同为一人。他在年轻时本想向女琴师求婚，没想到她在冲出去抓小偷时被车撞死了。西村听老板一说，蓦然意识到所谓“小偷”原来是他自己，他穿越回去就是为了偷那首曲子。很奇怪，它又是1994年西村穿越回去时给她的。因此，“乐章(也喻指生活中的故事)到底属于谁，没有人知道，也没人在意。”(3)揭示穿越本身的真相。例如，在我国《逆时空少女》(2016)中，舞蹈教练林紫霞在等候男友、融熙传媒公司职员孙小宝到慧可居酒店赴约时，去对面的商店买了一只玉猫。它旋即因为林紫霞出车祸而摔碎。孙小宝将它带回家中粘好，由此获得了穿越机会。他一次次回到女友出事那天，尽力阻止女友走向死亡。在上述过程中，他改变了自己的人格特征，从消极被动走向积极主动，从凡事以自我为中心到能替他人着想，终于改变了他和女友的命运。孙小宝患有错位性妄想综合症，因此，他的穿越经历也可能是错位幻想，女友也许本来并没有死，只不过那天约会时被擦身而过的出租车吓了一跳，将刚买的玉猫摔碎了。孙小宝因为替她粘玉猫而产生了错位幻想，以为自己真的穿越了。我国《虫洞少女》(2017)描写未来社会的罗先生得知其曾祖母顾全因童年时受病危父亲责骂而形成心结、多年未消释，便托人将顾全送回到过去，以化解误会。顾全穿越之后成了少女，经过一番曲折终于搞明白：父亲临终前老是凶自己，是担心她因难于接受他的死而太伤心。不过，片末揭示了穿越实际上并没有发生(只是虫洞真人秀安排的对应节目)的真相，实际上是一种否定。

即使可以通过穿越来判定存在真相与否，或者拷问真相如何，这也应当是一个求知的过程，未必可以一蹴而就。正因为如此，某些科幻电影将谜团留给观众，或者说“有待下文分解”。例如，我国《时空游戏》(2017)描写某校音乐专业学生陈诺从其未来自我那儿获得可用为时间机器的怀表。其好友兼同学龙迪应其突然出现的曾祖父龙宇轩教授要求，想窃取怀表以让曾祖父回到1927年，但未成功。龙宇轩和同伙曼丽绑架一心追求陈诺的体育系学生司杭作为人质要怀表，但陈诺在好友、计算机系林多多帮助下反抗，摔碎怀表，龙宇轩和曼丽因此消失。此前，林多多通过检索发现1927年发生的一起实验室爆炸导致陈教授死亡，龙教授失踪，因此，当下这起冲突有隔世原因。陈诺决心修好怀表，弄清真相。推而广之，即使可以通过穿越来解决当下的矛盾，也应当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未必可以一了百了。

历史悖论、自我悖论、真相悖论的共同之处在于时间旅行改变了日常生活的基本定位。过去倘若可以改变，那么，现实就丧失了可靠的根基；自我倘若可以分造，那么，意识便丧失了确定的主体；真相倘若可以扰乱，那么，社会就丧失了共识的前提。除上述悖论之外，时间旅行还可能引发其他悖论，像赵谦所说的“命定悖论”和“引导悖论”就是如此。根据她的分析，“命定悖论指时间旅行者为了阻止某事的发生穿越到过去，而由于他在过去的行为，最终又导致了该事的必然发生。这就陷入了一种‘时间因果循环’，即处于过去的事件一导致了处于未来的事件二，而事件二又引发了事件一的发生。命定悖论确保了历史不会被时间旅行所打乱，任何想要阻止已发生事件的尝试将直接或间接地导致该事件发生。这暗示了所有事件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已经发生的永远无法改变。”“引导悖论又称本体论悖论，指一个物体、一个人或一条信息被送回过去后进入了无限的循环，该事物失去了存在的源头，成为了不经创造即存在的事物。本体论是研究存在本质的哲学问题。如果时间旅行者将莎士比亚的剧作带到莎士比亚的时代，却发现莎士比亚本人并无写作才能，于是时间旅行者将剧作以莎士比亚的名义发表出来，并流传后世，那么剧作本身的作者是谁呢？这就产生了无源信息。”[11]上述命定悖论与历史悖论相通，引导悖论与真相悖论相通。

三、歧路亡羊：时间分岔想象

与时间旅行一样，时间分岔导源于空间化的想象。在科幻语境中，因为这种想象产生了不少范畴，如时间线、时间隧道、时间漩涡、时间湍流、时间陷阱、时间裂缝、时间端口等。时间分岔是其中之一。这一范畴曾为阿根廷著名小说家博尔赫斯(Jorges Luis Borges)所运用。他借人物之口谈到：“在所有的虚构小说中，每逢一个人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总是选择一种可能，排除其他；在彭(2)彭是博尔赫斯笔下的一个人物，清朝时曾任云南总督，写过小说。的错综复杂的小说中，主人公却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这一来，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世，许多不同的时间，衍生不已，枝叶纷披。”[12](P77)我国学者赵汀阳将时间分岔提升到哲学层面，认为:“这就是自由选择的困境：无穷展开的未来永在意识的能力界限之外。时间分叉打破了时间流畅的一维性，导致了时间断裂，使投向未来的意向性永远处于尚未完成或不可能完成的状态；就是说，既然未来永远是个链，那么，投向未来的意向性就不可能生成确定的意义而陷于未来的迷宫之中；一切互相矛盾的可能性都是同等可能的选项，没有事先预定的优先排序而平行铺开在现时之中，并且在更远的未来里还可能互相交叉或互相转换。”[13]时间分岔同样是我国科幻电影创意的重要切入点，也是下文的分析对象。

(一)时间分岔的缘起

时间分岔牵涉到时间本质的问题。如果将时间理解为物质运动变化的持续性、顺序性的表现的话，那么，分岔意味着统一的物质世界分化为具体的运动主体，后者各有各的轨迹与变化。在我国科幻电影中，时间分岔至少有如下三种构想：

1、历史因穿越而形成多重时间线

倘若历史因为有人穿越而改变的话，那么，就会出现不同的时间线。时间分岔意味着历史发展出现多种可能性，每种可能性都以一条时间线的形态体现出来。例如，我国《朋友圈灵异事件》(2017)将点击朋友圈消息就可进入发帖者身体作为一项异能，描写物理专业大学生许凌云因此得以通过两年前发帖者的眼睛观察和其父亲许晋教授相关的事变。虽然无法还原当时的场景，却通过跨时间的介入改变历史，使许晋在时人的心目中从猥亵学生、使之因慌乱出逃被车撞死的罪人变成了为救学生而献身的英雄。这相当于开辟了新的时间线。

2、不同世界本就存在对应时间差

宇宙浩瀚，星河茫茫。不同天体由不同的物质系统构成，在运动变化的过程中形成不同世界。它们在宇宙中所处的位置各不相同，时间定位也不可能完全一样。如果我们想从宇宙角度来测量时间的话，那么无法找到适合的参照物。比较现实的是根据天体的运动变化来为时间定位，人类在地球上所进行的时间测量就是这样产生的，最初依据的是因为地球的自转和公转而形成的昼夜。不同天体有不同的自转和公转，也就顺理成章地拥有不同的时间定位。这就为科幻电影的相关创意提供了灵感。例如，我国《致命拯救》(2017)设想了并存的东元世界和西元世界，它们之间的交通是依靠时间机器实现的。本片主要描写西元世界的张文为化解人口危机，穿越回过去以求阻止当时的科学家研制长生不老药，因时间机器故障而误入东元世界，卷入当地的矛盾。他一心想获得新的时间机器好回西元世界，因此和生命终结交易平台运营商星火集团达成交易，让对方开发时间机器。从影片的相关设定可以看出，这两个世界的纪元存在明显差异，张文出发于西元2500年，抵达于东元2100年。历法上的不同是人为的，更深刻的差异在于这两个世界存在不同的时间，虽然影片对此并未充分描写。根据相对论的观点，时空会因为天体引力影响而扭曲。如果两颗星球的质量悬殊、引力相差很大，那么，它们的时间扭曲程度也不一样，就会产生时间差。英、美合拍片《星际穿越》(Interstellar，2014)还考虑到了黑洞的影响。在该片中，人类宇航员穿过虫洞，到达米勒星球，但发现那儿离黑洞太近，存在严重的引力膨胀，其表面上的一小时相当于地球上的七年。

3、每个人都可能拥有各自时间流

时间有主、客观之分。客观时间是由环境定位的，可以由钟表、日历、电子计时器等予以量化；主观时间是由当事人的经验或感觉定位的，通常无法准确量化。心理学的研究表明：快乐正性的情绪加快主观时间的流逝速度，导致知觉到的刺激呈现时间变短；而负性的情绪使时间变得冗长。[14]正是在主观时间的意义上，我们说每个人都可能拥有自己的时间流，也就是对于时间独特的感受。这种感受是可以通过表情(特别是语言)来分享的。对于个体而言，主、客观时间统一的基点是其生命系统。当生命系统停止工作时，当事人所拥有的客观时间趋向于零，所能体会的主观时间也不存在了。一般地说，基于生命的时间流在现实生活中是难于分享的。不过，科幻创意另当别论。例如，我国《时间·猎杀者》(2017)描写富翁王凯文希望开发能让自己延长寿命的技术，为此拿受铯原子浓缩器爆炸影响而形成异能的女特工做实验，她们能改变时间相对于周围的不同人的流速，因此可以实现时间的人际转移。王凯文企图以此建立穷人时间与富人金钱之间的交换机制，为相关技术开价50亿。

姜宏指出：“从本质上讲，时间不能直接观察到和触摸到，它只是人们对世界状态转换的主观观察，因此时间留给人们的往往是感觉和认识上的痕迹。也就是说，客观存在的时间要靠人去主观经历，要被人认识。而且，不同的文明程度、不同的社会发展阶段，甚至同一个社会的不同阶层和不同的单独个体等，对时间范畴的认知和运用方式都不可能完全相同。”[15]上述我国科幻电影中有关时间分岔的想象，正是以此为基础而展开的。

(二)时间分岔的形态

以空间为喻，时间如果是别无旁径的直路，那么，我们只能“一条道走到黑”，现实生活就是如此。时间倘若是曲径通幽的分岔，那么，我们既可能因为多了自主选择的余地而欢欣，也可能产生类似于“歧途亡羊”的烦恼，或者“条条大道通罗马”之类的乐观体验。这就是时间分岔带给人们的感受。我国科幻电影不乏相关的创意。

1、时间岔路：想象事物发展多种可能性

时间岔路表现了人们对于事物发展多种可能性的想象。我国短片《大提琴之恋》(2012)可以为例。该片乔安与小然的恋爱在不同的时间线上发展，虽然时间线产生分化，但他们之间的深情始终不渝。

如果时间分岔的话，那么，你即使有条件穿越，也可能沿着不同的岔路走向不同的终点。在我国短片《时光出租车》(2015)中，罗奇想靠穿越以挽救与女友倩倩的感情，结果不论是向前或向后都遭到失败。他所处的时间是7月12日，往前到了10月13日的湖心岛，那是他和倩倩初次相识的地方。倩倩曾在电话中答应再来，因为他希望再见一面，有始有终。不过，罗奇意外发现电话中的倩倩和现场所见、与另一男生散步的倩倩之间存在时间差。罗奇往后到了7月10日的四明山地质公园，他是在那儿与倩倩发生争执而分手的，时间还是那天，地点还是那儿，可倩倩不在。他打电话问，她说：“我到外地出差了，你不是不知道。”罗奇对自己的穿越经历大惑不解。其实，他上了车牌为浙B8988的时光出租车之后，就进了时间岔路。他向前并没有进入电话上和倩倩约定7月12日再见一面的湖心岛，而是沿着时间岔路到了10月13日倩倩与其新男友散步的湖心岛；向后也没有进入曾和倩倩发生争执的7月10日的四明山地质公园，而是沿着时间岔路进入了倩倩因出差而不可能来的时空(虽然时间同为7月10日，地点也还是那个公园)。该片的主旨是过去无法重新来过，正如时光出租车的司机所言，“不属于你的一定不是你的。该放下的要放下”。该片中的罗奇仍不死心，要求司机将他载往10月12日的湖心岛，无论如何要让倩倩明白他的心。可是，他又怎么可能再度到达那个时空呢？等待他的估计还是时间岔路。这方面的创意可以参考美国《无姓之人》(Mr.Nobody，2009)。它描写自称“无此人”的老者临终前回忆生平的分岔，说自己活在一个9岁孩子的想象中。

2、时间裂缝：穿行于不同时间轨道之间

如果时间有分岔，那么，不同时间线之间的关系就耐人寻味。譬如，我们可以想象某条时间线开裂，使它所承载的主体由此线进入彼线，这就是时间裂缝的由来。谁也没见过时间裂缝是什么样子，但不难从字面想象它一定是根据空间裂缝造出来的概念。空间裂缝让人们可以从某一区域穿透到另一区域，或者让物质从某一容器泄漏到另一容器。以此推理，时间裂缝想必让人和物可以在不同时段之间流动、穿行。时间真的有裂缝吗？如果有的话，那么它在哪里？又如何影响人的生活？我国《情人罗生》(2018)试图给出一种答案。它描写闪电击中远雄大厦楼顶的大钟，生成时间裂缝，使正在修理这口钟的工匠罗生的未来自我从20年后接踵而来(由2037年来到2017年)。他们分别代表了当下罗生所可能选择的人生道路，当他面临家庭危机、怀疑妻子可能“红杏出墙”之际，主角最后没有选择这些未来自我所走过的道路，而是通过与妻子调适开启了新的时间轴。

以“时间裂缝”为亮点的科幻电影为数不少。例如，美国《再闯魔域》(Frankenstein Unbound，1990)描写科学家布坎南发明终极武器(可移除一切之物的能量光)，想以此结束一切战争，孰料造成时空漂移，他自己也陷入时间裂缝，到了另一时间段。美国《迷失太空》(Lost in Space，1998)描写2058年时空机器造成扭曲，产生状为泡泡的时间裂缝。美国《隔世情缘》(Kate & Leopold，2006)描写21世纪一位业余物理学家发现时间裂缝，穿越回到19世纪。英国电影《博士之日》(The Day of the Doctor，2013)将时间裂缝作为转世通道加以描写。不过，所谓“时间裂缝”在《情人罗生》中其实是“家庭裂缝”或“心理裂缝”的衍生品。当家庭裂缝或心理裂缝弥合之际，时间裂缝所产生的矛盾就得以解决了。

3、时间源头：见证宇宙开创以来的巨变

时间如果分岔，而且岔路为数众多的话，那么，从总体上看会是什么形态呢？以空间为参照系，我们可以想象它们彼此交织，形成了难辨始终的时间网络；也可以想象它们如同地表水系那样可以溯源追根，存在尚未分岔的时间源头。我国《超时空救援》(2018)沿着后一种思路展开想象。在该片中，大学生左晨为挽救遇到车祸的恋人、学生赵一瞬，凭借祖父留下的神奇怀表穿越回去，但却发现无法找到自己所熟悉的一切。原来，她不是回到原来的世界，而是沿着时间岔路进入了平行世界。吴教授告诉她：要想解决这一问题，必须从整个世界尚未分化时找起。左晨因此穿越到137亿年前宇宙大爆炸的奇点，从那儿经历创世和沧桑，终于回到自己初遇赵一瞬的时空，拯救了他的生命，重新开始浪漫故事。当然，现实生活中不存在可以充当时间机器的神奇怀表，也没有人能够像左晨那样见证137亿年的巨变。尽管如此，追溯时间源头来为时间岔路定位，确实是大胆而合理的想象。

上文所说的时间岔路、时间裂缝与时间源头是彼此关联的，蕴含着有关时间分岔的逆向思维。在所举通过空间类比来想象时间的诸例中，时间岔路展示了我们作为个体对于时间认知的局限性，时间裂缝围绕穿越式互动展示了自我的多态存在，时间源头则引导我们与宇宙同游，将个人命运与世界分化结合起来思考。

(三)时间分岔的变体

上文论及的时间岔路、时间裂缝与时间源头都侧重于客观时间的类比。若着眼于主观时间的话，我们可以在国产科幻电影中发现另外三种创意，即时间症候、时间异能、时间反转。相比之下，时间症候主要体现当事人迥异于他人的受动性，时间异能主要体现当事人迥异于他人的能动性，时间反转则体现了受动性和能动性之间的矛盾。

1、时间症候：观念上异于常情

所谓“时间症候”是指当事人在时间观念上与社会常模不一致，或者与社会规范相冲突，表现出某种病态。例如，我国香港短片《小说家族之李大婶的袋表》(1987)中的主角李大婶作为公司高管不仅自己每天推迟作息时间五分钟，而且要求所在企业员工都这样做，结果使大家的作息时间和社会标准时间逐渐形成巨大误差。原来，这是由于虫类潜入袋表、控制了李大婶所致，就起源而言是一种特殊的寄生虫病，就表现形态而言是企业自定时间与社会标准时间形成分岔。又如，我国短片《湍流》(2008)定义了一种以在时间中跳跃为特征的“湍流症”。患者落入了无序的时间湍流，没有过去未来的概念。只要给自己注射镇静剂，就能脱离身体所在时间。主角杜宇是个大学生，直到心仪女生杜媛死于电梯事故之后，才发现她原来对自己有意、却因为自己未曾及时反馈而使之成为同学文山的女友，悔之莫及。校园内长凳上的一个疯子告诉他说：“你也和我一样患湍流症。”于是，杜宇按其提示自注镇静剂，果真倒转时间，又见到杜媛走近自己身边。上述症候就诱因而言是药物引发的幻想，就表现形态而言是主观时间和客观时间形成分岔。再如，我国动画短片《李献计历险记》(2009)、同名动画长片(2011)定义了“差时症”(时间膨胀障碍，temporal dilation disorder)。它就起源而言是因为爱情受挫而导致的心理失常，就表现形态而言同样是主观时间和客观时间形成分岔，在感觉上将一段短暂的时间漫长化，或者将一段极长的时间短暂化，需要服用差时灵予以控制。主角李献计与女友王倩都是差时症患者，因为同病相怜而接近。她死于车祸之后，他拼命打穿被视为时间之门的电子游戏，终于如愿见到了女友，但无法走近她，因为穿越所需要的能量已经耗尽，也因为死生毕竟有别。

2、时间异能：实践中超越常人

所谓“时间异能”在狭义上是指各种与异常时间运动相关的超能力，至少有如下几种可能的表现:(1)使流逝的时间静止，或者使静止的时间流逝；(2)使时间循环开始，或者中止时间循环；(3)使身体和/或物体在线性时间轴上快进或后退；(4)使身体和/或物体在多个平行时间轴之间跳跃；(5)生成不同时间线、时间网、时空体等。一般地说，当事人的时间异能越强，所能影响的范围越大。尽管如此，这类范围总是有限的，往往只是在微观上起作用，这就造成了宏观上的时间不平衡。这是分岔的一种表现。

某些科幻电影将狭义时间异能当成构思的要素。例如，在我国《超级异能人》(2016)中，一场由辐射所引发的异变使谭晶等人具备超能力。多年后，在70岁谭晶所处的时空，正义异能者在思凡的领导下成功打击不法之徒。那些不甘失败的家伙派“哨兵”机器人回到年轻谭晶(30岁)所处的时空，准备杀害思凡的母亲，使历史进入另一时间线。“哨兵”的时间旅行能力是这些家伙利用所攫取的谭晶的异能开发的。又如，我国《超能嗨战队》(2016)描写正派人物欧阳飞运用使时间静止的能力和反派人物做斗争；我国《异能者3》(2017)则描写魔帝派有时间静止能力的狄少带人袭击当局由特种部队把守的基地。

时间异能在广义上还包括利用设备来操控时间的特殊技能。例如，我国短片《郦语的一个微秒》描写研究生洪飞请女友郦语参加其导师经国家批准的课题“负激励下空间扭变的电磁兼容性研究”。她发现空间扭曲引起时间流逝(实际上是造成了不同现实时间的岔路)，洪飞进一步造出了时间机器，但他在做实验时一去不归。郦语央求学友周元按洪飞留下资料造出同样机器，以便她去找洪飞。周元却因觊觎他们的实验成果而关闭通道，让她即使找到洪飞也无法返回、只能留在1微秒之前的世界里。又如，我国《时空游戏》(2017)构想了可用为时间机器的怀表，只要一拨就穿回到几个星期之前，地点还是在出发点。

3、时间反转：取向上不同常态

如果将时间线理解为一种具备明确方向性的矢量，那么，反向的矢量可以视为另一种可以叠加在原矢量上的时间线。就此而言，时间反转是分岔的变体。科幻电影中有若干相关的实例。例如，我国《我的男友不是人》(2016)描写Z世界机器人米可来到地球执行治理雾霾的任务，偶然救了因男友出轨而轻生的予馨。他帮助她制订参加模特比赛的计划，在她比赛失败时用自己最后的能量将时间倒转一天，使之实现梦想。在这一例子中，时间反转所体现的是米可作为主体的能动性。我国台湾《圈养女主播计划》(2017)描写太阳黑子爆发导致时空交错(如西伯利亚湖出现唐代遗迹，月球出现二战时期的美国战机等)，时序颠倒(影片前半段女主播瑞筑求救在先，网迷王浩伟认识她在后；影片后半段瑞筑求救在后，王浩伟认识她在先)。在这一例子中，时间反转所体现的是女主播等人作为对象的受动性。我国《造梦游戏》(2018)描写保险公司业务经理周尔酒后出车祸后去世，但时间又反转，显示出回光返照的迹象。他临终之际在重症病房中思考：“什么是真的？对错在生活终点还重要吗？”ICU的心跳监控仪已经显示为一条直线，时间为00:00:00，他和恋人的拥抱从彩色图像变成黑白图像。不过，时间又反转，心跳监控仪开始有了读数，黑白图像又变成彩色图像。在这一例子中，时间反转所体现的是周尔身上能动性和受动性之间的博弈。

上文对于时间循环、时间旅行和时间分岔的分析都是以三维空间为参照系进行的。如果时间不只是和空间进行类比，而且变成了空间的一个维度，情况将会怎样？我国英语短片《智启》(2018)有助于理解这个问题。在该片中，西南地区遭到袭击，所有迹象表明新的世界大战一触即发。为确保所属国家能够取胜，布莱尔将军派史蒂芬教授研发的机器人索尼娅进入四维世界窥视未来。索尼娅果真在四维空间中见到未来。她意识到自己成为各超级大国追踪的对象，“因为谁掌握了时间，谁就可以称霸。”她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布莱尔将军是知情人，因此只能死。虽然她宣称自己不会杀他，但在她飘然而去之后，她从四维空间带来的枪手依旧对将军开了枪。

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人生。陈仁凯、王晶指出：“时间的本质特征决定了我们无法对它进行单独的自然科学研究，更无法观察或体验到‘时间本身’。若要理解时间的本质，只能通过概念转喻和概念隐喻等认知手段来实现。”[16]科幻电影不仅通过隐喻和转喻将时间空间化，而且将空间化的时间作为特殊环境，构想了它和智慧生命(首先是人)的生存方式之间的关系，进而使人情、人心、人性受到不同于现实生活的考验，因此具备特殊的认识价值，值得重视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