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现代社会的虚无主义困境及出路
——马克思、涂尔干和韦伯的不同视角

2020-01-07 15:57
关键词:虚无主义韦伯海德格尔

吴 辉

(安徽大学 哲学系,合肥 230039)

虚无主义问题,作为一个思想史上的重要问题,在近些年来的中国社会及理论界得到进一步重视,尤其是涉及唯物史观的当代性阐释时,如何理解并应对虚无主义成为我们绕不过去的重要问题。可以说,对虚无主义的理解、界定及克服既关系到唯物史观的当代性阐释,也关系到我们对科学社会主义的正确理解。实际上,如何界定虚无主义并指认它的成因及背景,是克服虚无主义的前提性工作。本文在经典社会理论的框架内,去分析西方现代社会的虚无主义困境及出路,集中呈现马克思、涂尔干和韦伯的不同视角及其阐释路向的差别。从经典社会理论视野去分析虚无主义问题,这在国内的研究中并不多见,本文就此做一些厘清和分析,以期为唯物史观的当代性阐释提供一些思路。

一、西方现代社会的虚无主义困境与问题实质

“现代社会”(modern society)这个概念不仅和17、18世纪的历史分期的时间序列有关,而且和西方社会由前近现代社会步入到近现代社会的诸多特征本质相联,它表征着社会的主导精神和原则及其实体组织和结构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革,并使得新的原则成为社会生活的普遍原则。而新的原则的生成却离不开欧洲近代的工业革命和资产阶级革命,更离不开自文艺复兴以来的欧洲启蒙精神及其运动。可以说,正是启蒙运动的蓬勃开展,促进启蒙精神做实到社会生活组织的各个层面。换句话说,没有近代启蒙,就难有西方近代社会的生成和实体建构。从思想史上来看,西方近代社会所表现出来的工商业的发展、民主政治的建立、法治精神的深入人心、科学技术的进步、社会结构的转型、社会分工的日益精细、城市化和全球化进程的推进等方面,都可以说和启蒙运动息息相关。故而这一切都不能脱离启蒙运动的原则来谈,启蒙理性作为启蒙精神的原则,在笛卡尔、斯密、洛克、康德等人那里都有过集中论述。

总体来讲,伴随着启蒙运动的发展和高涨,理性原则成为现代社会的基本原则。这标志着人的主体性原则的不断巩固和发展,社会生活中的价值和标准都需要在人的主体性面前加以重新审视。而近现代社会的不断发展确实推动了物质文明的发展和实体组织的建构,但是随着社会的向前发展,西方现代社会出现了很多严重的社会问题和矛盾,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西方现代社会的虚无主义对全球社会思潮的渗透和影响。在此,需要强调的是,我们在反思西方现代社会的虚无主义问题时,要注意到虚无主义和现代社会及其文明之间具有内嵌关系,“虚无主义是伴随着对现代文明的本质与前景的质疑而诞生和发展起来的”[1]。可以明确地说,两者具有同构关系,“启蒙以来的现代本身就孕育着一种无可避免的虚无: 虚无主义是现代化过程的必然结局。”[1]由此可以看出,虚无主义产生是植根于西方现代社会这一基本事实之中的。

从思想史来看,虚无主义,作为一个哲学概念,从早时期的雅可比到俄国的屠格涅夫到德国的叔本华都有论述。但是就现代思想史而言,最卓有成效的论述者当属尼采和海德格尔。大体而言,虚无主义作为一个术语,其内涵是指主体意识具有特定的否定结构,表现为否定外在世界以及人类社会具有可理解的共同价值,也即价值相对主义所导致的绝对价值的被贬黜和传统信仰体系的被消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虚无主义并不追求单纯的一无所有”[2]908,也就是说,伴随现代社会而来的虚无主义,不是没有目标,只是没有绝对的、超验的价值目标,也即神圣的、崇高的价值目标。这里,最高价值目标的消解和西方现代社会的世俗化及其运动有关,如尼采所表达的那样:“人类此在的所有贬值,人类目标的所有贬值,不可能着眼于某种根本不实存的东西而发生。”[2]709也就是说,价值目标的缺失和价值的空虚和贫乏有着社会语境作为土壤。因此尼采高呼:“我描述的是即将到来的东西:虚无主义的来临,我相信将有一次极大的危机,将有一个人类进行最深刻自我深思的瞬间。”[3]正是尼采宣告了虚无主义时代的到来,并提倡用积极的虚无主义立场去克服虚无主义自身的问题。在尼采那里,凭借的乃是主体的权力意志。尼采是通过高扬人的生命力和价值重估,并建立全新的价值主张来解决虚无主义问题,但是因其没有重视主体的社会性和历史性,使得具有意志的主体仍旧是一个个“孤独的原子”,故而单凭个体的非理性的生命意志是难以克服虚无主义的根本困境的。虽然尼采对虚无主义的分析推进了人类对虚无主义问题的思考和重视,但是,其试图超越虚无主义的尝试却没有取得更大的成效,其理论最终仍落入形而上学传统之中,这一点,如海德格尔说的那样,“作为形而上学思想家的尼采”[4]222,只不过“实现了柏拉图主义的倒转”[4]222。

在此,需要强调是,在柏拉图那里,理念及其世界属于高层领域,具有崇高的地位和价值,在尼采这里则被低层领域的感性世界所置换掉。可以说,超感性世界的崩塌和感性世界的被承认及其崛起具有同步性,这样一来,“倒转以后,感性领域即虚假领域就位居高位,而超感性领域即真实领域则位居低层。”[4]222在海德格尔看来,尼采的理论是存在着高层和低层的二元结构的,这仍是对近代以来的主客二分的框架的一种延续。因此,海氏认为,尼采的倒转并未完成对虚无主义的克服,甚至可以说,是虚无主义的进一步的强化乃至完成。

那么,尼采的方案问题出在哪里?海德格尔认为尼采对现代社会的虚无主义诊断,有如下三个方面值得重视:一是绝对的和神圣的价值的消解和贬黜。即“最高价值自行贬黜,一切目标都已被消除,一切价值评估相互对立起来,颠来倒去”[4]172。也即这是一个思想和感觉自我否定的时代,在此,尼采言明虚无主义时代的到来。二是感性世俗世界的崛起。这导致对超感性世界的信念体系的普遍质疑和不信任,旧的信仰体系及其知识基础都有待重估,而新的信仰体系没有产生,进而导致价值相对主义盛行和生活世界的意义丧失。这些层面离不开近代启蒙运动及其宗教世俗化所带来的一系列影响。三是在柏拉图主义中有虚无主义的最初的和决定性原则。只是,针对虚无主义和柏拉图主义,尼采最终所试图突破的仍是感性世界和超感性世界的既定二元结构,这样的结构本质上仍是从属于柏拉图理性形而上学的传统的,这使得尼采注定无法真正走出虚无主义的困境。在海德格尔看来,反思虚无主义,可以沿着尼采开拓出来的问题继续前行,只是需要在新的存在论视野中重新审视,也就是要突破感性世界和超感性世界的既定二分的传统方有可能。“如果取消真实世界,必须取消虚假世界,只有在这时候,柏拉图主义才得到克服。”[4]222在他看来,克服两个世界二元对立的理解框架,才有希望真正解决虚无主义的问题,即虚无主义的克服需要在本体论层面上加以反思和重建。

可见,对于西方现代社会的虚无主义问题的诊断,在尼采和海德格尔那里,有着重要的说明和分析。虽然两人在虚无主义解决路径上有很大差异。具体说来,尼采借助非理性个体的生命力及其意志来对抗虚无主义,凸显感性世界之主体要素;而海德格尔更强调通过建构存在的生存样式,提倡通过艺术的道路实现对虚无主义的超越。但是有一点是十分明确的,即对待虚无主义的问题上,都指出虚无主义和传统本体论以及近代社会世俗化运动之间的根本关联性,同时也说明对虚无主义的克服要通过对柏拉图理性形而上学的批判性反思来获得。

只是,在虚无主义探讨的主流话语中,学界对三位经典社会理论传统的杰出代表马克思、涂尔干和韦伯的相关思想资源存在一定的忽视,使得包括马克思在内的经典社会理论思想家们在克服虚无主义问题上的思想资源在一定程度上被低估,甚至被部分遮蔽,这其中的原因部分也有来自尼采和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的诸多误解。海德格尔就曾明确指出:“马克思将虚无主义推向极致”[5],尼采也说:“我避免阅读马克思。”[6]234因为在尼采看来,马克思对一些事实视而不见,并且造成认识上的混乱。“马克思以不错的德语写作,装饰以大量的拉丁语和法语引句,为了是让程度低的人印象深刻,让那些本来能了解人的人产生混乱。”[6]232可见,从尼采到海德格尔都在一些关键的问题上误解了马克思的本意。

而事实上,马克思对虚无主义的见解比尼采还要早,并且马克思对虚无主义的诊断是深刻且明晰的。如果说尼采表达出虚无主义时代的到来,并把虚无主义问题和作为传统形而上学支撑的柏拉图主义关联起来,那么,到了海德格尔那里,延续虚无主义的问题,则是试图通过批判性重建形而上学传统来克服虚无主义。在笔者看来,不管是尼采还是海德格尔都没有实现对虚无主义真正的克服,也没有给虚无主义的解决提供有效的克服路径。对比之下,马克思对虚无主义的把握和理解更为本质,更为深刻。正如邹诗鹏教授所说:“在虚无主义的现代批判史上,从马克思经尼采再到海德格尔,各居要津,也见证了批判力度的减势,基于唯物史观及其解放学说,依然还存在着重思和持续开发的必要。”[7]

因此,重视马克思在虚无主义问题上的诊断显得尤为重要,而这方面的研究,在近几年国内学界已经得到重视。但在笔者看来,关于虚无主义,还可以做进一步的挖掘和分析,尤其是可以延续虚无主义的问题,在经典社会理论的框架内,即在马克思、涂尔干和韦伯三位代表人物的思想理路中,加以比较研究。一方面,这有利于再明确涂尔干、韦伯在虚无主义问题上的重要见解;另一方面,也通过差异化分析,凸显马克思在虚无主义问题上的理论特质及深度,这有利于进一步言明马克思对虚无主义诊断的时代意义和实践价值。

二、马克思、涂尔干和韦伯诊断虚无主义的不同视角与消除路径

毋庸置疑,虚无主义是伴随着现代社会的产生而产生的。或者说,西方社会进入到现代社会,社会生活出现虚无化特征及其诸多表现,并使得虚无主义不是作为一个特殊问题而存在,而是作为欧洲的普遍问题而存在。重视和反思虚无主义问题,已经是19世纪以来的欧洲社会的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事实上虚无主义对当时的诸多学科都有很大的影响。甚至我们可以说,19、20世纪的诸多思潮和理论都无法绕开虚无主义问题,他们的理论环节之一大都是借助对虚无主义问题的应对来建构自己的理论,马克思理论在此列中,涂尔干和韦伯也不例外。他们对虚无主义的诊断和分析各有其独特价值和意义,但又有着重要的差别。就涂尔干和韦伯的理论背景而言,他们提出各自的理论都是在19世纪以来西方社会遭遇到巨大的精神危机和道德危机的社会背景之下提出来的,只是在韦伯那里,他认为西方社会已经处在铁笼子之中,社会精神处于一种机械的麻木僵化的状态,这事实上也就是一种虚无主义的状态。可以说,韦伯对西方现代社会持一定的悲观主义态度;而涂尔干切入西方社会的虚无主义问题是通过社会失范来表达的,只是他不像韦伯那么悲观。在涂尔干看来,社会危机和精神危机的实质不在于经济问题,而在于社会道德危机,社会出现了危机,表达为种种社会失范现象,这在从古至今的社会中都是存在的现象,解决社会虚无主义的根源是重新处理个人和社会的关系,通过社会职业群体和职业道德的建设,以及爱国主义教育可以重新培育道德理想和道德精神,这样可以一步步帮助人们走出虚无主义的道德困境,并为建立新的社会打好基础。显然,我们可以看出,涂尔干不同于韦伯的解释社会学理论,也不同于马克思的见解。在马克思那里,其对西方社会虚无主义困境的批判性理解具有革命辩证法精神:一方面他不像涂尔干那样充满着现实主义思想,另一方面他也不像韦伯那样悲观。马克思虽然揭示了西方现代社会的虚无主义困境,但是马克思对现代社会的未来走向持有一定的乐观态度。在马克思看来,未来社会,即共产主义社会,它是以唯物史观及其社会批判理论作为理论支撑的,是要凭借阶级革命破除资本主义社会,推动现代社会进一步发展。马克思坚定地认为,未来社会一定会到来,它作为现实活动的经验展开的必然结果,是能够保证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是个人解放和社会解放的真正实现。

可以说,对于虚无主义的问题,马克思、涂尔干和韦伯都有着不同的诊断。那么,需要追问的是,三者都对虚无主义做出揭示和分析,呈现出不同的理论视角,那么,他们不同判断背后的依据是什么?三个视角所呈现出来的差异在思想史上有何意义?对此,具体阐释如下:

第一,涂尔干处理虚无主义的基本框架是在实证社会理论传统下来进行的。我们知道,实证社会理论发端于孔德的实证主义及其社会思想。实证主义是在18世纪启蒙时代对启蒙的反思基础上生发出来的哲学社会思潮,孔德规定了实证主义的基本道路,即放弃传统哲学对旧形而上学的不断追问的方式,而把社会现象及其规律作为社会哲学理解的重点,更加关注现实层面的社会现象以及社会秩序研究,这样的理路被涂尔干更好地继承下来。涂尔干更多地是从方法论层面上强化社会认知理论,在他看来,社会是由无数个个体构成的社会有机体,只要社会有机体正常运行,那么这个社会就是处于正常状态下的社会,但是这只是一种理想的社会状态,而真实的社会,尤其是涂尔干生活其中的社会,正是社会失范极其严重的社会,社会危机和道德危机不断加剧,价值观混乱,维持社会秩序的道德原则正在不断被消解和弱化,各种社会问题成为虚无主义的注脚。对于这样的理解,涂尔干给出的解释是:“这就是我们要揭示的失范状态,它造成了经济世界中极端悲惨的景象,各种各样的冲突和混乱频繁产生出来……这种混乱状况从来没有达到这么严重的程度。”[8]15可以说,现代社会已经成为工业社会,这样的社会因现代工业活动方式的无节制状态与宗教职能日益衰退进而导致道德全面败坏,社会危机乃至精神危机问题层出不穷,而自杀就是其中一个主题。在涂尔干研究自杀问题的时候,他揭示自杀原因之一就是社会无法把个体整合到集体中去,集体意识也即共同体意识无法给个体以精神支撑,深层次的原因是具有客观性和强制性的社会价值体系已经不断地遭受冲击并不断瓦解,涂尔干在形容这种状态的时候其实是表达了西方现代工业社会已经身处普遍集体意识不断丧失的虚无主义境地,表现为“集体生活的整个领域绝大部分都超出了任何规范的调节作用之外”[8]14。只是涂尔干继续延续实证社会理论传统的基本方式,当社会有机体出现问题时,社会学家要做的事情就是像医生给病人诊断病情一样,只需要找到问题解决它就可以了。所以,涂尔干一方面已经认识到虚无主义作为现代工业社会的另一面,其发生具有不可避免性,社会道德出现滑坡有其必然性。在他的视野中,以往社会维系社会道德的是宗教,而19世纪的西方社会,先后经过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宗教的部分功能已经让位给人的理性,理性已做实到社会生活的制度、文化等层面。理性建构着社会,同时也对已有的道德意识和道德信念不断地造成冲击,虚无主义产生有其客观原因。另一方面,涂尔干思想中始终保持着理性的精神,指出社会问题的病根就在于缺乏有效的集体意识。那么重要的工作就是去重建社会集体意识。

在涂尔干看来,虚无主义和现代工业社会具有一致性。只要西方社会还以工业社会为基本特征,工业社会之前是传统社会,是以机械团结为主的社会,社会成员之间的同质性比较强,他们直接被强制性地服从社会集体意识;而到了工业社会,社会成员是以有机团结为主,成员分布在不同的职能部门,他们是以功能不同为基础的异质性的个体,尤其是在社会动荡和社会转型时期,个体的价值选择极其困难,与集体意识所对应的普遍价值日渐式微,在此基础上,涂尔干认为虚无主义就难以避免。涂尔干对虚无主义的诊断是通过工业社会的价值失序以及集体意识的瓦解来揭示的。对于虚无主义,涂尔干也在自己理论中给出了几种现实主义的治疗方案。其一,职业群体和职业精神的塑造和建设;其二,重视爱国主义教育,加强个体对民族国家的认同;其三,强化社会集体意识以及道德自律,以此来加强个体与社会的关系纽带关系。可以说,涂尔干对社会道德价值重建所提出的理论主张,虽然与韦伯和马克思有很大的差异,但是有其一定的意义。按照实证社会理论的传统,涂尔干在诊断并治疗虚无主义的方案时,给出了具体的社会整合路径。可以说,涂尔干所开出的现实的克服虚无主义的方案,恰恰是整个实证社会理论传统一脉相承的基本主张,虚无主义问题在他这里被表达和转化为社会道德危机问题,给出的克服方案是符合实证社会理论的规范化、结构性社会问题认知及其处理方式的。

第二,韦伯明确指出现代社会的虚无主义是以理性原则和科层制为特征的,是极致化的虚无主义。和涂尔干不同,韦伯对虚无主义的指认更加明确,他说,“专家没有精神,感觉论者没有灵魂;这个虚无者幻想着自己已经攀上了人类前所未至的文明高峰。”[9]在韦伯看来,虚无主义乃至现代社会的基本现实和必然结局,而且韦伯所处的社会已经处于虚无主义的高峰时段,这也正如邹诗鹏教授所说,“对韦伯而言,虚无主义乃现代性与生俱来的规定性并且注定是其终局……新教伦理及其世俗化正是虚无的表现。”[10]也就是说,资本主义从其产生就和新教伦理有着密切的关联,新教的各种世俗化运动都可以看成是虚无主义的延伸和拓展,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已经成功地实现了虚无主义的普遍体验,现代社会已经是犹如“铁笼子”一般的社会,理性原则成就了高度的现代性,也造成了普遍的虚无主义。尽管西方资本主义采取一些方式调整甚至改革资本主义制度,但是资本主义从产生之日起就和虚无主义内在镶嵌在一起。在韦伯看来,虚无主义和理性原则之间有着重要的关联性,甚至可以说,虚无主义是启蒙理性原则的另一面,而理性原则又做实到资本主义的科层制中,那样,现代社会在韦伯的视野中恰恰具有高度现代性和极致化的虚无主义的两种属性。只是对于韦伯而言,现代社会的虚无主义虽然能被诊断出来,但是,想试图克服虚无主义的任何方式都是徒劳的,因为从根源上来讲,虚无主义是现代性社会的必然结果。诚然,韦伯对虚无主义的解决之道是持一定悲观主义立场的,但是他对虚无主义和现代社会的新教伦理、理性原则、科层制、支配类型之间关系的揭示和理解有着重要的范式意义。通过他对虚无主义的理解,韦伯进一步揭示了现代思想对世界的祛魅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后果:现代性社会高度发展和精神虚无的巨大反差。而总体来看,韦伯指出了虚无主义在现代社会的极致化的体验和制度化表现,即“韦伯撑开了虚无主义的内在矛盾”[10]。这是其理论的突出贡献。

第三,马克思借助异化学说和社会进步观实现对虚无主义的积极扬弃。如果说涂尔干是通过实证社会哲学视角,借助对团结的分类,抓住集体意识和社会失范来切入对虚无主义的理解和分析,韦伯则是在新教伦理和理性原则及科层制中全面揭示了虚无主义的现代体验及其内在困境,而马克思对虚无主义的分析有着不同于以上两位思想家的全新视角。可以说,马克思的对虚无主义的分析和克服是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存在论视角,其主要有如下几个层面:

一是异化劳动及其现代社会的异化本质被马克思揭示并表达出来。现代社会出现了普遍的异化状态并非源自主观思想,而是因为现实社会中出现了分裂和对立,这个分裂和对立被马克思表达为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的对立和分裂,抽象劳动作为积累起来的死劳动,是劳动的一般形式,即资本,它无时无刻不在对感性的、具体的劳动加以统治和支配,落实到主体上,就是从事具体劳动的无产阶级他们也处于被剥削的社会现实,身在严重的异化之中;而资产者,作为资本的代言人,也是在异化逻辑之中的。可以说,社会生活出现了普遍的异化。马克思进一步认为,导致异化和分裂的关键就在于私有制和分工,正是私有制,使得资本原则统治社会全体成员,造成普遍异化的现实。事实上,“在马克思那里,虚无主义是精神生活实在的症候,而且是资本主义所导致的异化现象。”[10]由此可见,马克思在异化劳动的现实及其表征中为虚无主义作了最直接同时也是最彻底的指认。

二是社会结构及其内在矛盾是马克思诊断虚无主义困境的基本样式。既然马克思已经认识到虚无主义和异化劳动是互相关联、互相塑造的关系,马克思对虚无主义的诊断深入到了社会结构的层面,不仅涉及私有制,也涉及生产力层面;不仅涉及经济基础,也涉及上层建筑。可以说,马克思对虚无主义的批判是通过几个重要的维度来实现的,从早期就开始的哲学批判、宗教批判到中后期的意识形态批判、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对虚无主义的认识和指认都不是单线的,而是从虚无主义背后的生产方式的根源上来把握的。也就是说,马克思为虚无主义找到了存在论的说明,这个说明需要从一个系统的社会结构及其背后运行机制的基础上找到科学的说明。马克思认为,只有从物质生产及其生产方式中才能对虚无主义做出科学的诊断和说明,这为虚无主义的克服提供理论基础。

三是马克思在历史性维度中为虚无主义的克服找到了现实的社会道路。马克思看到虚无主义,指认虚无主义产生的根源,但是马克思对虚无主义的看待充满革命辩证法的基本精神。马克思认为异化和异化的扬弃走的是同一条道路。在马克思看来,要想解决虚无主义的问题,就要注意其产生的历史性问题,虚无主义不是从来就有,也不会永久存在,虚无主义是伴随着现代社会才产生出来的,并且明确表达在众多社会思潮中。只是和韦伯的悲观主义和涂尔干的保守主义立场不同,马克思把虚无主义看成社会进步发展到现代社会的必然产物,伴随现代社会的进一步发展,虚无主义的问题是有希望解决的,而以往的社会发展所打下的基础都是为未来社会提供前提。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对虚无主义和异化问题的历史性维度,可以说,马克思为虚无主义及其克服找到现实的社会道路,虚无主义的展开过程恰恰为虚无主义的克服提供前提。

需要强调的是,在马克思的视角中,虚无主义和现代资本原则有着根本的关联,而资本原则不断成就着现代社会的同时也把虚无主义推向极致。在这一点上,就连海德格尔也认为马克思是形而上学家,并认为“马克思达到了虚无主义的极致”[5],其实这里面存在十分严重的误解。马克思指认虚无主义的现实,但并不等于马克思就是虚无主义者,因为马克思思想始终的一条主线就是通过对包括旧唯物主义在内的以往哲学的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找到克服虚无主义和异化的现实的道路。可以说,马克思诉诸无产阶级的阶级革命,从而建设一个新的社会,这就是走在对虚无主义克服的现实的道路上。马克思强调通过实践的道路而非思想的道路来克服虚无主义的困境,实现阶级解放和人类自身的解放,实现每个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在马克思的未来社会的理解中,强加给人类乃至个体的虚无主义体验和资本原则的控制已经不存在了,社会成为自由人联合体,真正的历史才真正开始。正如邹诗鹏教授所说,“在虚无主义的历史批判上,马克思唯物史观及其资本批判仍然比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及其技术批判优越。”[7]对于马克思思想的深刻性和超越性,海德格尔在其晚年也明确指出:“因为马克思在体验异化时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维度中去了,因此,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优越于其他的历史学。”[11]可以说,历史性维度的凸显是马克思批判并超越虚无主义的理论特点。

三、为虚无主义的克服找到现实的社会道路

综上所述,理解现代社会的虚无主义起源及其成因,通过呈现经典社会哲学的三位思想家涂尔干、韦伯和马克思对虚无主义问题的不同理解,我们可以看出,在马克思思想史研究中,社会哲学的视角同样至关重要。大体说来,涂尔干是在实证、规范社会哲学理论传统中来处理虚无主义,强调社会认知、社会整合和道德重建;韦伯在其理论中通过科层制和新教伦理揭示了虚无主义极致化的症状,但没能为虚无主义的克服找到合适的道路;而马克思对虚无主义的诊断是明确、辩证而有深刻依据的,马克思通过异化劳动和社会结构分析找到了虚无主义产生的根源,找到了物质生产方式及其活动,这是马克思对虚无主义所做出的具有原则高度的存在论说明,同时也为虚无主义的克服找到现实的社会道路。在此意义上,我们说,不仅要重视涂尔干和韦伯对现代社会虚无主义的理解和诊断,更要重视马克思对虚无主义所做出的历史性和充满辩证法的说明,我们只有在本体论的高度来领会马克思所说的对异化和虚无主义的克服,才能真正走进马克思的思想。

就当下而言,中国目前处于社会转型阶段,也遭遇到虚无主义的负面影响。为此,借鉴经典社会哲学家的思想资源,强化理论自觉是十分重要的工作。我们要重视虚无主义问题,更要重视马克思在克服虚无主义道路上的理论深度和丰富性。需要明确的是,马克思不是虚无主义者,更不是涂尔干实证主义意义上的社会建构者,也不同于韦伯意义上的极致的虚无主义的理解者。在马克思的思想中,虚无主义的历史性及其和社会辩证运动的关系是真正克服虚无主义的关键。就此层面而言,马克思更为明确地为克服虚无主义找到了真正道路,马克思对虚无主义的诊断和分析是我们当下理解并克服虚无主义的重要理论指引。可以说,经典社会哲学家在虚无主义问题上的探索是我们处理虚无主义问题的重要思想资源,而马克思和涂尔干以及韦伯在虚无主义问题上的分界,是我们理论自觉的重要方面。通过以上分析,有助于深入揭示现代社会虚无主义价值贬损的实质,更有利于廓清马克思主义哲学与各种社会思潮的界限,为社会实践提供理论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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