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与《西风颂》情感表现差异的文化根源

2020-01-07 15:32彭家海肖文珊
关键词:离骚雪莱西风

彭家海, 肖文珊

(湖北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武汉 430068)

一、引 言

“从古至今,无论在中国还是在其他各国,文学都存在着两种最基本的创作原则:一是浪漫主义;一是现实主义。”[1]1各国的浪漫主义均携带有自身民族的基因。虽然在中国文学史上未产生像英国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那样声势浩大的浪漫主义运动,也未曾集中出现浪漫主义文学体裁的作品,但中国并不缺乏浪漫主义文学。情感表现作为浪漫主义作品的重要因素在中、英文学作品中不胜枚举,但中西诗学受到思维方式和语言特征等方面的影响,分别表现为商业社会下西方人外向型的心态和农业社会下中国人的内在型心态。本文从比较诗学和比较文学的角度,以中、英浪漫主义文学代表性作品《离骚》和《西风颂》为例,探讨中、英浪漫主义诗歌的情感表现差异及其文化根源。

情感表现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早有源头。《尚书·尧典》中有“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之言;战国时庄子提出“诗以道志”,主张诗歌创作需把个人情感紧扣政治理想。其后,“吟咏情性”以文艺理论的形式由汉儒钟嵘在《诗品序》中提出;至汉末魏晋,中国文学理论中的“情感本体论”成为文学本质论的主流观点被人们广为接受。西晋陆机在《文赋》中写道“诗缘情而绮靡”,主张以绮丽的形式来表现情感;南朝梁代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写道:“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换句话说,作家的内在情感源于对外在事物的感触,作者先有客观现实的感发,读者由阅读文辞而了解作者的情思,然后沿着文辞追溯隐微的情感。近代,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道:昔人论诗,有景语与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换言之,从“吟咏情性”“诗缘情而绮靡”到“一切景语皆情语”都蕴含着从古至今中国古典诗学中的主体性原则,且情感表现在审美艺术活动中不可或缺,以中国传统文学理论中文学本质论“缘情说”和“抒情言志说”为代表。

在西方,古希腊德谟克利特就阐释过激情与诗人的关系,指出没有人“可以不充满热情而成为伟大的诗人”,还说“一位诗人以热情并在神圣的灵感之下所作的一切事局,当然是美的”[2]。情感表现在古希腊文学中已大量涌现,到柏拉图时期,标榜“惶恐”的崇高美的浪漫主义理念对后世影响极大。经过文艺复兴的发展,繁荣期当属英国浪漫主义文学。1798年,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合著的《抒情歌谣集》问世,标志着英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正式形成。“次年,《抒情歌谣集》再版时,新增《序言》一篇,强调了诗人情感表现的重要性,文中两次提及‘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诗歌应抒写人们的内心世界和心灵中的矛盾,并通过它来启迪人们的智慧,激发人们追求真理的热忱。”[3]浪漫主义文学家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提到,“这种理论是表现说的雏形,强调艺术作品在本质上都是内心世界的外化,是激情支配下的创造,是诗人的感受、思想、情感的共通体现”[4]。托尔斯泰也曾在《艺术论》中提及文学艺术即是以作者个人体验过的感情去感染观众或听众。20世纪,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在《美学十讲》中提出了“情感表现说”,随后英国表现主义代表人物鲍桑葵在其《美学三讲》中详细论述了情感表现的意象化,强调情感表现在艺术活动中的重要性。换而言之,情感(心灵)本质论一直贯穿着西方文论的产生和发展。陶东风曾在《文学理论》中叙述到,“无论是从西方文艺史还是中国古典文学角度来说,情感与文学创作和文学思维的关系是一个古老的命题。”[5]

二、《离骚》与《西风颂》的浪漫主义特征

1.《离骚》的浪漫主义特征

“奇异”“荒诞”“谲怪”等风格的叙事,最早于神话《山海经》中显现,而若谈起中国浪漫主义诗歌的普罗透斯(1)普罗透斯(Proteus)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早期海神,荷马所称的“海洋老人”之一。他的名字可能有“最初”的含义,因为希腊文“protogonos”表示“最早出世的”。,当属屈原之《离骚》。“屈原是中国古代第一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对于其作品所显现出的浪漫主义精神,刘勰于《文心雕龙·辩骚》中概括为‘诡异之辞’‘谲怪之谈’‘狷狭之志’‘荒淫之意’,即所谓‘异乎经典’之‘四事’。”[1]11有别于老庄文学的寓教哲理性,屈原的浪漫主义诗歌有其显著的特征。首先,从形式上,《离骚》(2)本文《离骚》选用诗句均出自屈原、宋玉著《楚辞》,山西古籍出版社2003年出版,后文引用均不再说明。全诗共计373句,采用五、六、七、八言杂交形式,打破了《诗经》四言写作的规整模式,是诗歌创作手段的革新。内容上,充满了浪漫主义元素之绚丽多彩的想象。《离骚》中有“女媭之婵嫒兮”,女嬃形象的出现,表明诗歌踏入到虚幻想象中;诗人在“美政”理想破灭后,“驷玉虬”“乘鸾凤”的天帝神游都是浪漫精神的最佳例证。其次,众多民间神话传说、自然意象跃然纸上。诗中运用“香草美人”手法来象征忠贤之士,宋代朱熹将其准确概述为“比者,以彼物比此物”,“兴者,先言他物引起所咏之辞”,即比兴。最后,用瑰丽的辞藻和热情奔放的语言表现丰富的情感,其中包括作者对自身命运的悲悔、对奸佞之人的愤恨、对国运的关切。《离骚》的浪漫主义文学特征对其后的文学形式产生深刻影响,例如三国时期曹植所作《洛神赋》的辞彩与想象、唐代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仙游、晚唐诗人李贺《梦天》的奇幻想象和五四运动时期郭沫若的浪漫主义诗篇。

2.《西风颂》的浪漫主义特征

英国浪漫主义文学运动中涌现了大量的优秀诗人,既有消极避世的“湖畔诗人”威廉·华兹华斯、塞缪尔·柯勒律治和罗伯特·骚赛,又有拿起武器去积极抗争的珀西·雪莱、乔治·拜伦和约翰·济慈。拜伦和雪莱是英国浪漫主义文学史上极为重要的两位诗人,其中雪莱的《西风颂》将英国浪漫主义文学推向巅峰。探究雪莱的《西风颂》(3)《西风颂》诗句出自《雪莱诗选》英汉对照本,江枫,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1年出版,后文引用将不再说明。的浪漫主义之特征,总结起来主要有三点:

第一,诗歌的主观性、抒情性、象征性均符合浪漫主义宣言的基本特点。诗作共五节,情感表现通过西风、云、雨、冰雹、闪电和大地等意象象征性地传达出西风担任破坏者和保护者的双重角色,如“枯死的落叶横扫”“有翼的种子催送”等,象征对旧事物的摧毁和对新生的渴望。诗人的想象在时空间转换,将雪莱对社会革命的思考倾吐而出。

第二,诗人将主观情感和自然景物完美衔接,吹响了浪漫主义精神的战斗号角。诗作风格清新且情感真挚,在诗作首节中就采用 “褐黄”“墨黑”“棕色”等颜色词将景物鲜明化,用“原野”“浮云”“海浪”“闪电”“雨”等自然意象将诗作活泼起来。

第三,诗歌融合但丁神曲的三行诗节(Terze Rima)与莎翁的十四行体(Sonnet),多采用五音步抑扬格(Iambic pentameter),结构清晰且抒情性地释放出慷慨悲凉又充满斗志的浪漫情怀,传达了对未来社会的憧憬期待之情。较之于古典主义的清规戒律,《西风颂》将其特有的浪漫主义文学精神特征浸润到欧洲大陆的每一块领域,并对美国浪漫主义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三、追求理想主题与情感表现

陈惇在其《比较文学概论》中写道:“在比较文学中,所谓‘平行研究’,就是要将那些‘相似’‘类似’‘卓然可比’,但是没有直接关系的两个民族(或几个民族)文学,两个(或多个)不同民族的作家,两部(或多部)属于不同民族文学作品加以比较,研究其同异,并导出有益的结果。”[6]129主题学归属平行研究的范畴,涵盖体裁、主题、情节、人物和意象等几个方面。立足平行研究,可知《离骚》和《西风颂》作为中、英浪漫主义诗歌代表作品,均通过表达对现实社会的失望与不满转而追寻心中理想社会这一相同主题,采用“生死抉择”的母题来展现,但情感表现的方式与途径大相径庭。

1.《离骚》:表现作者为理想而殉身

《离骚》作为屈原遭遇“发愤以抒情”的长篇政治抒情诗,其创作背景与当时的政治现实密不可分。文中多次表现为国捐躯、以死效忠的志向,如“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屈原言说自己宁愿流亡或溘死而去,也不忍苟活下去目睹如今之世态;又如,“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展现出屈原对前贤伦理道德的推崇。至于“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则直道出屈原面对理想幻灭的处境,即使是接近生死边缘,仍宁死不屈,坚持自己的政治信仰。类似诗句在《离骚》中还有“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和“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等。诗句表现屈原的失望与愤慨、无奈与惆怅、徘徊与踟蹰。《离骚》中绝望的情感表现非常频繁,均透露出作者对现存制度弊端和人性缺点的深刻认识。同时,也表现了他对开明君王的赏慕和对奸佞小人的痛恨与无奈。屈原的政治理想虽灰飞烟灭,但他为理想以身殉节而在所不惜。《孟子·离娄》中有“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之言,崇尚个体生死应与道德紧密相连,个体为保护国家利益时需大无畏地献身。屈原的死正是如此,是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却又不可推卸的责任。爱国主义与民族主义的思想让屈原之死具有历史导向性。屈原破灭的理想中饱含着个人悲愤填膺的情感迸发,是绝望、无奈与愤慨。

2. 《西风颂》:诗人为个性解放渴望给传统势力送葬

《西风颂》是雪莱脍炙人口的抒情政治诗,是其旅居弗罗伦萨期间创作于阿诺河畔的杰作。雪莱的自然观、革命观和人生观通过景物描写折射出来。诗歌首节写道:“狂野的西风,它将秋气猛吹,不需要露脸便可以把枯叶一扫而空,如同法师驱逐走群鬼。”枯死的树叶被作为破坏者的西风一扫而落,象征着对传统的腐朽黑暗势力斩尽杀绝的决心。诗中描绘到“患有肺痨的病人”“冰冷的种子”“扯碎的流云”和“圆顶墓穴笼罩下的天地”,旨在透过自然来揭示雪莱一心想催枯拉朽、改朝换代的理想追求。这些预设的死亡意象是腐朽传统的缩影,西风作为摧毁者角色发挥着巨大的威力。摧毁者展现了雪莱对当时社会及英国政治制度的深恶痛绝。雪莱渴望撼动君主专制的前朝遗梦,采取革命行动破旧立新,创建崭新的民主与平等的社会。诗歌中将“西风”比作“清道夫”,它毫不留情地撵除如群鬼的旧物,将传统摧毁,并唤醒大地的复苏。诗作最后发出震撼的反问:“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冬天和春天分别象征死亡和新生。西风横扫万物又催生促死,象征着自己的生命意义,面对自然万物和社会制度的变更,雪莱把对反动势力的痛恨和盘托出。

3.情感表现方式差异

《离骚》和《西风颂》都有追求理想社会的主题和生死观母题,但在情感表现的方式上大有差异。前者是克己、节制,后者是宣泄、反抗。

第一,《离骚》——“抑志”与内敛 。中国古典文论中有“情感宣泄论”和“情感节制说”这两种对立的情感美学观。前者将情感作为文学的主体,而后者则强调“理”;前者大力提倡情感抒发与宣泄,而后者注重节制。

情感形态与表现方式密不可分。一般来说,东方人情感内倾,含蓄深沉,克己节制。《离骚》写道,“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这句展现了诗人苦楚压抑的内心世界,无可诉说的情感都积郁于胸中而无法袒露。其次,《离骚》中多次引据古代帝王行迹,如“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何桀纣之昌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等。表达了诗人崇贤嫉恶之情。屈原的情感深受传统伦理道德的桎梏,无法一吐为快转而用大量引用与意象含蓄表达。《离骚》符合儒学家提出“以理制情说”,主张个体情感的抒发必须受封建伦理道德的节制。“中国诗学主张抒情言志,却又提倡节制情感,反对越礼纵欲,主张‘乐而不淫,哀而不伤’”[7]。诗歌情感表现总体受到抑制,是封建礼数制约下文质彬彬的中和情感。

第二,《西风颂》——愤懑与宣泄。西方诗学受商业经济和民主政治影响,重叙事,主张情感宣泄。因此,与《离骚》不同,《西风颂》透露出对未来的强烈期待和对政治理想的坚定信心。对于死亡,《离骚》显现中国文化思维的影子,将其看作万事万物的终结,而西方将死亡看为生命需经受的过程,将其看作可毫无避讳地提及的一种新生。“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包含哲理的发问直抒胸臆——即使社会不公、黑暗如寒冬,但人们对即将到来的新社会仍旧期盼。《西风颂》正如“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将作者内心对理想社会的追求和爱情观直接抒发。诗中并未对文化底蕴深厚的英国历史进行感伤的缅怀,而是借助西风的力量来宣泄诗人内心不满的情绪。诗章第二节写道,“在你缥缈的蔚蓝波涛表面,有如狂女的飘扬的头发在闪烁。”文中狂女Maenad是在西方诗学中频频出现的酒神节女祭司,她提倡人们可在酒神节的狂欢中去寻求审美的快感,将自身情感宣泄倾漏而出。

全诗各章节尾句均用感叹号结尾,如:“破坏者,保护者,听吧——听我的歌!更有黑雨倾盆而下!呵!听我的歌!战栗,畏缩——呵,听我的歌!我跌在人生的刺树上,血流遍体!”诗句将雪莱浓烈的情感抒发出来——有痛恨专制黑暗的愤懑,有庆祝新生的愉悦,还有对大自然的赞扬。诗歌中感情的流露无拘无束,却非随心所欲,而是情感通过艺术化的形式变成心灵的真实写照。较之于东方情感表现的节制和“以理制情说”而言,西方“情感表现说”更加奔放热情与酣畅淋漓。

四、情感表现方式差异的文化根源

《离骚》和《西风颂》两部作品有着类似的主题即作者对政治理想的追求,情感表现方式却大相径庭。两部作品在创作风格上均为浪漫主义,但在写作背景上,《离骚》创作于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的转型时期,而《西风颂》创作于资本主义兴盛时期;经济基础上,前者是农业经济后者是商品经济;情感表现上,前者节制,后者宣泄。而之所以如此,归由东西方的文化差异所致。

1.《离骚》情感表现中的集体主义因素

《离骚》饱含屈原忠君效国、德政、举贤的价值取向,折射出屈原的思想深受传统儒家集体主义理念的影响。屈原是儒家思想的捍卫者,赞成这一说法的首推西汉淮南王刘安、东汉王逸和南北朝文学评论家刘勰,近代楚辞学家郭沫若也赞同在《离骚》中有儒家提倡的集体主义的论点。

忠君爱国是集体主义思想在《离骚》中的首要体现。三纲、五常两词最早见于西汉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但该道德准则自西周开始就受到高度重视并根深蒂固于人民思想之中。《离骚》有曰:“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屈原对着苍天起誓,一心表达自己对祖国的忧患心情,绝非一人私利。又如“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皇舆”,借指“楚王朝”,表明自己并非担心自身生死,而是殚精竭虑于君王。屈原将生死置之度外,劝说君王应以国家兴亡为重,切勿听取奸佞小人挑拨之词。屈原的爱国主义忧患意识,符合朱熹的“君为臣纲”应当其首的思想主张,将君待臣以礼、臣待君以忠的行为规范通过个人内心与人民、国家、社会紧密相连。

儒家思想中的集体主义还体现在德政主张上。《离骚》有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怨灵修之浩汤兮,终不察夫民心。”德政提倡“惠民”,民为国家存在之基,“惠”是管理者出于巩固自身统治地位的目的来调和阶级矛盾的一种手段。《离骚》中多次剖析现存民生的不堪境遇是“德政”缺失的恶果。集体主义意识强调和谐与合作高于竞争,社会和谐才是实现国家与个人发展的基石。

最后,“举贤”是屈原救国救民的一剂良药。他提倡“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举贤之意为服务社会群体,强调集体主义中的个人责任。又如,“余独好修以为常”的尚修身的人生观导向,符合儒家提倡的“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思想。面对凋敝的国势,不顾忠言逆耳,也要坦露内心的真实忧患,以死言志。总之,《离骚》在追求理想社会的主题中,其情感表现的文化根源归因于倡忠信、重民生、举贤能等儒家集体主义的思想。

2.《西风颂》情感表现的个人主义特征

1810年,19岁的雪莱因在牛津大学散发《无神论的必然性》被学校开除。雪莱的无神论思想体现了他敢于突破权威我行我素的中产阶级价值观。在西方,个人主义的发展经历了古希腊、文艺复兴、近代资产阶级革命三个阶段。为适应新兴资产阶级的发展,文艺复兴时期的个人主义成为人们挑战封建专制和神学的有力武器。浪漫主义运动发生于法国大革命后,“资产阶级上升期对个性解放、个人主义的强调,革命后令人极度失望的资产阶级专政,导致启蒙主义理想在人们心目中的破灭,为浪漫主义的思潮创造了政治条件。”[6]264其发展是对基督教禁欲思想的反叛,强调个人主义的主要层面如高扬人的价值与尊严,倡导个性自由和敢于追求尘世的幸福与享乐等。

在《西风颂》中,第一节结尾处写道:“狂野的精灵!你吹遍了大地山河,破坏者,保护者你,听吧——听我的歌!”其中狂野的精灵“wide spirit”象征雪莱无拘无束自由灵魂。在第四节雪莱又写道:“如果我能有你的锐视和冲劲,即使比不上你那不羁的奔放,但只要能拾回我当年的童心!”西风的不羁与奔放(uncontrollable)是雪莱所赞扬的,他渴望和西风一样不受到控制地挥洒自如、自由自在地追求理想生活。第四节最后一句:“岁月沉重如铁链,压着灵魂;原本同你一样,高傲,飘逸,不驯。”此句中的“tameless(不驯)”是雪莱的灵魂放荡不羁的一面,是他对个人自由的深沉理解。诗作中在自然法则支配下存活的枯叶、乌云和水波并非自由,最后诗人将自己拟作火融入自然,勇举革命理想的旗帜来表达对自由的追求。同时诗中的美娜德(Maenad)是希腊神话中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女祭司,是自由民主的化身。

《西风颂》以当时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为主题,与“解放全人类”的理想一致。雪莱作为积极浪漫主义诗人,在一定程度上反叛启蒙思想,携带有西欧进步的资产阶级民主倾向。他始终关注民族解放运动和工人运动,希望在资产阶级社会中实现人与人之间的平等支持,即人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毫无差异。除《西风颂》,雪莱的《致爱尔兰》和《告爱尔兰人民书》也具有唤醒民众意识用革命取得平等独立的政治目的,民主平等的个人主义因子在雪莱思想中昭然可见。个人主义以个人为中心来审视世界、看待社会和人际关系的世界,是反对宗教道德束缚的有力武器。这也与浪漫主义文学的尊重自由、尊重个性如出一辙。

最后,个人主义特征还体现在雪莱的婚姻观上。雪莱的第一任妻子身份低微,而作为贵族子弟雪莱,不顾世俗的眼光坚持与她在一起;雪莱的第二次婚姻,同样不顾精神导师葛德文的反对,与玛丽·雪莱私奔美国。他敢于突破等级制度,不顾他人反对和来自权威的压力而追求尘世幸福,无不体现出他强调独立、人权,尊重个人权利的思想主张。这些个人主义思想中对个人价值的推崇都显现在他的政治诗集里。

五、结 语

尽管中英两位浪漫主义诗人在作品中均表达了对理想社会的追求,但二者区别显著。屈原的情感表现深受封建纳常伦理、忠君爱国思想的影响,情感表现形式为对失望与愤懑的抑制、踟蹰延宕,寄希望于以改革手段来挽救国家危亡的形势,其根源在于深受中国文化体系中蕴含的“自制”思想的禁锢,社会责任感与个人的命运紧紧绑定在一起。个人的自由与发展受到礼教、农业经济和君主制度的三重制约,导致了中国诗学中“抑我”的节制理性的情感表现方式。而雪莱提倡以革命的形式推翻旧势力重建自由平等民主的理想社会的单一政治思想,是个人主义中敢于反对权威、崇尚自由和个人权益的体现,其情感表现为愤懑宣泄。此外,雪莱的《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和拜伦的《唐璜》等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中反叛过的主题背后均受到个人主义思想的影响。中国浪漫主义诗歌以盛唐为峰,李白的《蜀道难》《将进酒》和《梦游天姥吟留别》中都透露出作者仕途不顺的悲伤压抑,与中国《论语·季氏》的“诗可以怨”和尼采的“痛苦使然”相符。从情感表现的角度上来说,较之于西方文学,早在两千多年前,屈原的《离骚》中的情感表现堪称中国诗学浪漫主义的开端,这也足以体现出屈赋文学宝贵的文学价值。

总之,情感表现是中、外浪漫主义诗歌之不可或缺的要素,比较《离骚》和《西风颂》中的情感表现差异,是对浪漫主义诗歌人文情怀的重申。分析《西风颂》与《离骚》这两部作品情感表现差异的思想根源,有益于我们更好地理解根植于诗歌创作背后的文化因素,符合当今从比较文学到走向比较文化的发展新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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