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中的真实
——从《海因利希·封·奥夫特丁根》中的梦境和童话看自然

2020-01-07 15:32
关键词:海因梦境童话

方 奕

(同济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092)

一、问题的提出

《海因利希·封·奥夫特丁根》(HeinrichvonOfterdingen)出版于1802年,小说篇幅虽然不长,但却包含了诺瓦利斯(Novalis,1772-1801,原名弗里德里希·冯·哈登贝格(Friedrich von Hardenberg))对自然、诗学、艺术、战争、爱情、美学和宗教等诸多领域的见解,汇集了这位英年早逝的作家的思想精华,充分体现了其思想的丰富性。

德语文学界历来习惯于从成长小说(Entwicklungsroman)(1)本作品被定义为成长小说和歌德的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 密切相关。后者被认为是德国成长小说的代表作品,讲述了主人翁迈斯特在父亲的要求下,放弃原先的艺术追求,以务实的态度融入当时的社会,在不同的社会经历和与人交往的过程中获得自身的成长。但是诺瓦利斯却认为故事中的主人翁放弃了自己热爱艺术的天性,为了适应社会要求放弃了自身心灵的追求,这是对自己天性的背叛。他认为这部作品仅仅记录了人们的日常经历,但是却忘了艺术作品中的自然和神秘性。他效仿歌德成长小说的模式,但是在内容上却专注于主人翁在对艺术矢志不渝坚持追求的过程中达到的心灵层次的蜕变,使自己真正获得心灵的成长。的角度看待这部作品:主人公海因利希在去往奥古斯堡的途中,结识了一些给他带来人生启发的人们,比如充满智慧的长者、指引他职业方向的诗人以及和他擦出爱情火花的姑娘,同行商人们也为他讲述了多个亦真亦假的传说或故事。而最终,旅途中的全部经历加深了他对外部世界和自己内心世界的认知,主人公完成了自己心灵成长的蜕变,坚定了自己要成为诗人的理想,当然也收获了爱情。特里尔大学日耳曼学者赫尔伯特·乌尔凌斯教授(Herbert Uerlings)就认为这部作品是一部爱情小说[1]。爱情是贯穿全篇的主题之一,作者从一开始所有的情境设置都是为主人公海因利希的爱情之路做铺垫:作品开篇的那朵后来成为浪漫派文学重要意象的蓝花(2)作品开篇梦境中出现的蓝花,后来成为浪漫派文学的象征。除了象征爱情,蓝花还可以象征对不可企及的无限、远方的向往和追求。,以及海因利希梦境中的花中脸庞,都预示着他与未来的爱人玛蒂尔德的爱情。抛开小说的多种阐述角度,在小说内容方面,探亲之旅为真,开篇的梦境和旅途中听到的传说和童话故事为虚,外部世界的真实和内心世界虚拟相互交错, 这构成了这部作品的独特之处。

虚拟描写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表达手法。既然文学作品由作者创造,则不可避免地渗透了作者的生活和情感,作者用自己的想象力和表现力构建出一个非真实的虚拟世界。在虚实交织的文学世界中,即便是虚拟的情节,也同样可以引起情感上的共鸣,使读者很难区分出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拟。但是需要强调的是,虚拟的表现手法的确是作者有意而为之,但虚拟并不等于虚假,作者虚拟某些情节不等同于对读者撒谎。虽然不是真实存在的情节,但是读者和作者之间会缔结一份所谓的“合同”,即假设虚拟的内容成立。再进入这个虚拟的世界之后,读者阅读后会产生真实的情绪反应。

应用到诺瓦利斯的这部作品中,我们不去区分作品中到底哪些部分是作者虚拟的,哪些部分又渗透了作者本人的真实情感经历,而是将着眼点集中在海因利希在回乡之旅途中所听到的不同的童话或者传说故事上,旨在对虚拟描写部分重新进行梳理,同时结合现实部分中的部分对话,希望可以总结出虚拟部分所体现出的不同主旨,探究自然描写在虚拟情节中的作用和人与自然的关系演变。此外,尽管虚拟情节不真实也不符合逻辑,但是认识真实就一定只能依靠理性吗?在虚拟中是否也可以认识真正的真实?

二、对虚拟部分的分析

1.开篇之梦

在海因利希踏上这段真实却又神奇的回乡旅途之前,他只是一个活在自己幻想世界中的少年,冥冥之中觉得自己注定是一位诗人,幻想着找寻到梦中那朵神秘的“蓝花”,并期待着自己的爱情。其实在小说开始,在这段真实的旅程开始之前,他就已经完成了一次“虚拟旅程”——梦中之旅。小说开篇呈现的是一个静谧的夜晚:壁钟的滴答声、窗外的阵阵风声和浸沐在月光中的小屋。“少年不安地躺在床上,想着那位陌生人(3)文中并未点明陌生人的具体身份,但是“陌生人”的角色经常出现在浪漫派的童话故事中, 具有很强的神秘感, 往往对故事情节起到转折的作用。讲起的关于蓝花的故事,内心有一个无法言说的要求——内心对见到那朵蓝花的渴求。”[2]9如前文所说,不管是在这部小说中,还是对于整个浪漫派文学,蓝花象征着对无尽的向往,亦是对爱情的憧憬。只不过在小说开篇之时,蓝花的形象还未明确,也未指出海因利希日后的爱情对象。主人翁渐渐辨别不出自己是在梦境中还是已经死去在另一个世界,在模糊的意识中,少年慢慢进入奇幻的梦境中。梦中的海因利希“无比轻盈地飞跃海洋,看见了很多奇异的动物,跟形形色色的人们生活在一起,共同经历战争混乱,在茅屋中享受安宁”[2]9。随着清晨的到来,他的内心更加宁静,梦中的画面也变得更清晰持久,梦中的自然也变得安宁柔软,更加舒服自在。最后他在一片光亮的宽阔处看到了“一股巨大的光束,如同从喷泉中射出来,直至穹顶,在上空喷洒出不计其数的火花。火花散落在一片巨大的水池中,光束的光芒如点燃的黄金般闪耀,整个场景如同一场精彩的表演,围绕在它周围的是带有神圣感的寂静”[2]10。最后出现的蓝花和花中显映的少女面庞则让梦中的浪漫情境达到了顶峰。

开篇的梦境描写都是源自作者的想象和虚拟。除了蓝花,还出现了其他几个浪漫派文学典型的自然意象,如在小说中多次出现的月光和梦中见到的奇珍异草。朦胧的月光塑造了迷幻的情境,把读者带入虚构的自然中。而各种奇珍异草体现了梦中自然的美丽和惊奇。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样一个陌生虚幻的虚拟环境中,主人翁感受到的并不是恐惧害怕和孤独感,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他感受着梦中自然的美丽,在自然中获得了美学享受。

然而,在海因利希向父亲讲述了自己神奇的梦境之后,他的父亲直截了当地认为“所有的梦境都是泡沫”[2]16。而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人们视梦境和梦幻为虚无的看法并非没有缘由。

在浪漫派产生初期,这种虚无、迷幻、甚至荒诞的文学表现手法在当时的市民阶级看来是消极、毫无意义甚至是病态的。甚至连歌德对浪漫派的评价都是“病态、非理性”的[3]595,惊奇都是对现实的逃避,启蒙运动带来的对理性的崇拜,是造成这种对个体感性和自我审视的压制的根源。然而,内心情感丰富的海因利希并不认为梦中的世界毫无意义,他认为这个神奇的梦会对自己将来的生活起到重要的启示作用,冥冥之中有股神奇的力量要将他引上诗人之路。在反驳父亲对梦境的消极观点时,他说了以下这段话:“我认为梦境是抵御常规和规律生活的保护力量,是惊奇的自由复苏。在梦境的惊奇中,生活的所有画面都被打乱成无序的状态,而打断成人严肃刻板生活的却是一个好玩的孩童游戏。所以倘若没有梦境,我们会加速衰老。所以即便梦境不是上天直接的赐予,我们依然把它视作是上帝的馈赠,可以一路追随我们的朝圣之旅,直至进入天堂的那一天。”[2]13-14这其实正是诺瓦利斯本人所要表达的思想。诺瓦利斯否定梦境的消极作用,他认为“睡眠是人身体和心灵相互混合交织的状态,如同起化学反应般融合在一起。在睡梦中人的心灵被身体均匀划分——因而人是出于中立的状态。而心灵在清醒的状态下被割裂成两级的状态。此时的心灵则被固定住了位置。”[4]255因此,对他而言,梦境也是自我认知的一部分。梦中的无序性、非常规性和充满想象力的自然美景除了可以让人平静安宁,还可以让人们如同做游戏般自由地进行自我认知,而这份自我认知却恰恰在现实世界中很难做到。因为梦中的人不再是自然的对立部分,而是自然的一部分。梦中的一切其实是很清晰明白并且可以理解的。在睡梦中,人的身心反而可以达到更高层别的一致。正所谓:“世界成为梦境,梦境成为世界。人们相信的事情就有可能发生。人们在远处就能看到未来走过来。”[4]269而梦中的海因利希也认为自己的梦境在冥冥之中对自己今后的人生道路起到了重要的召唤作用,是之后成为诗人和遇见爱情的铺垫。所以,梦境虽然不是真实的存在,但是这个虚拟的世界反而可以摆脱现实中的固定模式,帮助人们在混乱的生活中恢复和找寻到那份惊奇,认识到自然的神圣力量,甚至可以预见未来。

2.三篇童话

和梦境一样,童话和传说中的世界也充满了惊奇,摆脱了现实生活中人类理性思维的控制。浪漫派童话和传说的内容看似荒诞无稽,实则充满了想象力。而这一点和梦境也有一定的相似程度。正如诺瓦利斯在比较童话和梦境时所言:“其实童话就是没有关联性的梦境画面”,“所有的童话就是关于某一个秘密世界的梦境,无处不在却又哪儿都没有”。[4]255这部小说的主体部分正是由三个童话和传说构成。这三个童话看似独立,实则衔接紧密,循序渐进地凸显了作品的主旨。

首先,在第一个童话——歌手亚利安传说中,主人翁是一位诗人同时也是歌者,他的歌声拥有神秘的力量:“歌声所到之处,森林复苏、荒漠重生、花园重新焕发生机……”[2]28。某天,他身带贵重珠宝乘船出海,在航行途中遭人抢劫。在危难之际他弹起随身携带的木制乐器,乐器弹奏出的歌声拥有感动大自然的神秘力量:“整艘船一起为歌曲和声,海浪也发出声响,太阳和星辰都一起出现在空中,绿色的潮水中涌现出众多的鱼儿和海中的庞然大物。”[2]30最终,神秘的海洋生物被歌声感动,营救了歌者。

无论是传说开始时对歌者歌声的渲染铺垫,还是在危急关头歌声所起到的化险为夷的作用,都强调了诗歌的作用。能将森林花园化腐朽为神奇,说明诗歌的力量不是暂时的,而是可以改变本质的。而为何海中的神秘生物在听到歌声之后会挽救歌者于危难之中?因为除了人类,自然生物同样领略到了歌唱的力量:在歌声中内心可以被软化,心灵可以靠近,即便是陌生人也可以产生如朋友般的共鸣。所以,自然对诗人施以援手,诗人也用歌声表达了自己对自然的感激之情。诗歌至高无上的地位在这个传说中得到了充分体现。通过诗歌,诗人完成了和自然的灵魂沟通。同样也是在诗歌中,人和自然达到了完美的和谐统一。

第二个童话——亚特兰蒂斯童话——主旨和爱情有关,讲述了一位青年歌手和一位公主曲折的爱情经历。故事发生在一个虚拟的国家中,两个在森林中邂逅的年轻人碰撞出了爱情的火花。公主遗失的红宝石为两人的再次重逢提供了契机,天气突变的大自然、狂风大作的暴风雨为二人创造了在静谧神秘的洞穴之中避雨并且相互吐露爱慕心声的机会。最终,弹奏着琉特琴的翩翩少年出现在王宫宴会上,“琉特琴的旋律无比动听,少年的歌声更是优美如从远方来。歌声是关于世界的起源和星辰、植物、动物和人类的源初,还关系到自然的美好、远古黄金时代(4)对于诺瓦利斯作品中提及的“黄金时代”,有学者认为是诺瓦利斯的一种乌托邦式的理想社会模式,体现了他对中世纪的向往。有关该概念的详细阐释请参见著作:Hans-Joachim Mähl, Die Idee des goldenen Zeitalters im Werk des Novalis Studien zur Wesensbestimmung der frühromantischen Utopie und zu ihren ideengeschichtlichen Voraussetzungen. De Gruyther, 1994.的美好和这一切的统治者——爱和诗歌”[2]45。最终公主重归父亲怀抱,童话完美结局。

红宝石、雷电和洞穴都有特殊的象征意义。波斯人将红宝石称为“黑夜之光”,认为它会带来神秘和超自然的力量[5]。红宝石在浪漫派童话中经常出现,并且常推动作品情节发展。而暴风雨天气则常对情节结构起到转折作用。除了在结构层面上的作用,雷电交加的暴风雨天气往往还体现出更高层面上的意义,即它是连接外部自然和人内心世界的纽带。在这个篇章的故事中,除了坏天气和漫漫黑夜以外,暴风雨还直指这对初坠爱河的年轻人的情感世界。从擦出爱情火花那一刹那的紧张、害怕、慌乱、不确定到最终在洞穴中感受到安宁和对这份感情的确定,洞穴象征着世界的源初,是自然一切生物的发源地。而在安静的洞穴中人们可以忘记世界忘记一切,回归安静的状态。

在这个童话故事中自然不再是冰冷的无生命的客体,而是和人的感知密切相关的一种存在。它是人物内心世界的一面镜子,不同阶段的自然环境描写体现出人物内心情感世界的起伏变化。这也可以看出:在德国早期浪漫派文学作品中,对人内心世界的关注和研究是很重要的组成部分。在当时启蒙运动的历史背景下,个人感觉更多的是被忽视,从属于理性思考之下。在启蒙者看来,“自然规律是死的、机械的、外部的过程”[3]593,而浪漫派思想家更加注重探究有活力的、有生命力的自然的内在规律,也就是通过外在世界来研究内心世界,而研究外部世界的方法可以是用诗歌、绘画的方式描写、感受自然。与启蒙者更加注重理性分析不同,浪漫派思想家更加注重对主观性和非理性因素的研究,包括感觉、冲动、幻想、梦境、惊奇等。对大自然的景色描写、某一个具体的情境描写和人物内心活动之间的关系,都可以作为一个结构媒介来阅读人的内心。正如诺瓦利斯的观点:“所有的外部过程都应被是作为象征,其最终目的还是用来理解内在的过程。”[3]593

最后一个童话——爱神和寓言之神的童话发生在星际世界(精神世界、天空国度)、人类世界和地下黑暗世界中。围绕着星际世界发生的危机(战神国王将宝剑扔入尘世,象征智慧的王后下凡人间,星际王国被冰雪封冻,象征和平的女儿弗莱雅沉睡不醒)和人类世界的变故(趁爱神厄洛斯营救弗莱雅之际,象征理性的书写员趁机谋反,独霸人类世界),讲述了哥哥和妹妹解救父母,解除星际危机的故事。整篇童话充满想象力,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象征意义:哥哥象征爱情,妹妹象征诗歌,母亲象征心灵,父亲象征感性,奶娘金尼斯坦象征惊奇。这使得整个故事的象征意义非常明显:作者将书写员的角色放在和厄洛斯一家对立的位置上,是对当时历史条件下以启蒙运动为代表的理性和以诗歌音乐为代表的感性之间的矛盾和对立的隐喻。而最终的结局是诗歌和爱情战胜了理性,解救了一切。在解救国王的过程中和两兄妹重新相见的时候都出现了另一种古老乐器弹奏的美妙乐声——古琴。这体现了音乐也有战胜邪恶的力量,而且在这个童话中,每当有音乐声响起的时候,都会有诗人和诗的存在。这说明在这部小说中,音乐不是独立存在的音乐形式,而且是诗歌重要的辅助力量。二者完美结合,才可以战胜一切力量,包括“治愈理性带来的创伤”[6]。

三、虚拟中的自然和真实

如果将虚拟部分的梦境和童话故事放在一起分析,我们不难发现:自然概念和诗人角色贯穿了虚拟描写部分,其实不仅仅是虚拟情节,自然和诗人还贯穿了整部作品。虚拟中的自然描写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在浪漫派初期自然和人之间的关系变化;而如果从诗人角度出发,我们则能以童话为视角来理解诗人眼中的世界和什么是真正的真实。

首先,开篇的梦境中和三个童话故事都凸显了自然的美学性。面对梦境中未知陌生的自然,海因利希更多感受到的是自然的惊奇和美丽,伴随自然美景的是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接下来的三个童话体现了自然景色对故事情节走向的转折作用和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映射作用。暴风雨象征着情节的突变和爱情萌芽时公主少年内心的紧张慌乱,洪水象征着灾难的到来和人心的动荡不安。这部小说虚拟部分中的自然描写都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人类内心世界和情感的一面镜子,透过这面镜子可以折射出人对自然态度的改变和自然对人类情感的影响。

在浪漫派时期之前的很长一段时期,人和自然之间是围绕着生存的博弈关系。在现代文明的曙光到来之前,人们对昏暗神秘的大自然心怀恐惧敬畏之心,他们认为在杳无人烟的森林中居住着凶恶的巫婆或是具有神奇法力的怪兽。所以在中世纪的文学作品中,对自然景色的描写仅仅是文字性修饰,不附加任何情感性和美学性。而启蒙运动如同一把利剑刺破了笼罩在欧洲大陆上空的阴霾,世界被文明和现代化的光芒照亮。一方面,人类在和自然的博弈中逐渐占了上风,对自然的认识也逐渐加深,消除了生存威胁,自然神秘可怕的面纱被慢慢揭下,人们慢慢有了接近自然美学的自由;另一方面,工业现代化的进程带来了更多由钢筋水泥铸造的城市和铁路,面对四处可见的工厂、机械和烟囱,人们也都有暂时远离现代社会,去到自然中去寻求放松、安静的心灵需求,进而自然的美丽和安抚心灵方面的作用被更多地发现。而在“回归自然”的过程中,自然向人类展现的不仅仅是静止的、无生命的美景,还有具有生命力、创造力和教育性的一面。也就是说,自然是精神性的。自然的这种作用在艺术家尤其是诗人的身上体现得格外明显。

在第一个童话开始之前,一路伴随海因利希的商人们向他表达了他们对于自然和艺术的看法。他们认为:“诸如画家这样的职业或者歌者这样的职业,人们通过努力活着和尽情投入都是可以学会的。音符本已存在于琴弦之间,需要的只是一种依次唤醒和拨动这些旋律的能力。自然是所有绘画作品最好的老师。自然可以创造出无穷无尽的美景和令人惊奇的景象。自然赋予人类颜色和光影,人们需要做的就仅仅是用正确的眼睛、熟练的手法和相关的颜色知识模仿并表达出自然的美丽。夜莺的鸣唱、沙沙的风声、美丽的光亮、色彩和各种景象,都让我们欢喜异常,因为自然的一切能愉悦我们的感知。而我们的感知又源自自然。自然已然安排好了一切,所以我们也同样会喜欢对自然的艺术模仿。”[2]26在诺瓦利斯看来,“大自然是拥有艺术天赋的,所有没有道理将艺术和自然区分开来”[7]。自然此时并非与人处于对立面的客体,而是首先具有审美能力的。人们需要做的就是以自己的内心去把握并且记录下自然美丽的那一瞬间,或以绘画的方式,或以唱歌的途径,或以诗文的记述。这个观点颇具中国南宋诗人陆游的诗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意味。正如画家笔下美丽的画卷和歌者弹奏的美丽音符,好的文章也本存在于自然之中,只待借有才之人妙手表达出来。这也就是说,好的艺术作品离不开自然和人类的沟通和协作。这和谢林的自然观点不谋而合。按照他的观点,“自然本身就是有生命力的存在,可以创造属于自然的美。而对这份美的感知也关系到人类的认知和主体行为。”[8]

所以艺术和自然并无界限,它们二者可以互相融合再创造出新的事物,而且自然和诗歌关系尤为密切。从虚拟部分情节来看,传说中的歌手亚利安可以借助诗歌感动大自然,完成与大自然的灵魂沟通;亚特兰蒂斯童话中诗歌也对人的内心起到积极作用。对诺瓦利斯来说,诗就是内心世界全部情感的表达[9]。至于自然和人类情感的关系,海恩利希的“人生导师”——诗人科灵索尔在谈及自然和情感之间关系借助一个隐喻来阐明。他说:“自然之于我们的情感,就好像是身体之于光芒。身体可以阻挡光芒,可以将光芒折射出特有的颜色;身体还可以在自己的表面和内在也点燃一束光芒。当身体遭遇阴暗之时,这束光芒会将身体变得清晰透明。当光芒多于身体的阴暗时,还可以照亮其他身体。即便是最黑暗的身体,也可以通过水、火和空气而变得清澈发亮。”[2]108-109海因利希对他的观点表示赞同。他认为:“对我们的情感而言,人们就是水晶。人们是透明的自然”,“而当人们的内心在最大的程度上信任自然时,反而却只能在最小的程度上对自然进行表述。”[2]109当外界的自然和人内心的情感越来越接近,越来越融合的时候,二者合二为一,这时候的自然更加接近一种无法言说的极限。这和浪漫派追求无限诗歌的思想是一致的。所以,唯在诗歌中,人和自然在情感上可以达到和谐共鸣。

而对于诗人来说,他们的世界是安静的、未知的,他的世界就是他的情感,都是源自其内心世界的力量。诗人需要对简单的生活进行情感的丰富和升华,他们要使“人性、神灵、春天、爱、幸福、丰硕、健康和欢愉重新焕发力量”。[2]94他们不会受外界干扰,不仅仅是模仿自然,汲取灵感,还要观察和思考,审视自己的灵魂,从而创建一个更高层次的自然。所以诗人是诠释自然之美和自然之情感性的最佳人选。

既然浪漫派的艺术、自然、哲学思想都离不开情感和内心世界,那么在这部文学作品乃至其他浪漫派文学作品中出现如此多的虚拟情节描写也就不足为奇了。那么,透过这些虚拟,我们可以找寻到真正的“真实”吗?在那个理性思潮统治的时代,人们都相信专业的仪器测量和实验的数据才是真实的合理的,那么,想要认知我们的世界,是否就应该完全相信所谓精密仪器的测量数据而忽视虚拟世界中的幻想呢?其实不然。首先,我们一方面应该认识到人类面对的是一个有太多不可测性和偶然性的大自然,即便是最先进的仪器,也未必可以测量出完全精准无误的数据,自然科学家们在努力地无限接近自然的真相。另一方面,我们应该区分“现实”和“真实”的不同含义。现实除了切实的存在,也包括人的思想感情、幻想和愿望[10],虽然对现实的幻想,也就是虚拟表现的是人的主观世界,而主观世界,也就是人的内心世界。与现实世界中的真实存在相比,人的内心世界和真实情感往往却是更加本质的真实。认识我们的自然,不仅仅需要观察、模仿、理性思考和实验数据,还需要借助诗人的表现力和内心深处的情感来达到内心灵魂和外界自然的完美统一,从美学的角度去理解和重构自然。诗人用情感构建了一个自然的美学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严丝合缝的逻辑因果关系不是最重要的因素,诗人的表现力才是支撑这个虚拟世界的关键因素。这是浪漫派在理性世界之外尝试另一种认知方式的可能性:摆脱理性的束缚,自由发挥被隐藏已久的想象力,用虚拟来描写真实。他们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表现力,超越了模仿层面,构建了一个更高层次的“心灵世界”,在自然中真正回归自己的内心,遇见最真实的自己,从而可以在虚拟的世界中不断探究自然的真理和人生的真谛。

四、结 语

本篇论文着重阐述虚拟情节部分,从另一方面体现以诺瓦利斯为代表的早期浪漫派作家们对内心情感描写的重视。沉迷于幻想和虚拟,固然有他们对当时的战争和社会动荡所表现出来的消极和逃避情绪,更多的是不愿自己的思想受到任何约束,希望可以追求最大程度的思想自由和艺术创作自由。诺瓦利斯的艺术美学思想就是向往自由、无限发展,强调个体发展空间,体现丰富内心世界和外部世俗世界的对立。而诗歌又可以恰好弥补真实和虚拟世界之间的差别,创建二者的共同性,重新进行美学塑造。所以,在现实的理性世界之外,我们也不应该忽视虚拟在认识自然中所起到的作用。除了技术、实验、数据,或许更应该多少用美学视角去认识自然,重视想象、幻想和惊奇的作用,用自由和情感去感知自然,让内心和自然达到完美融合。当人们真正走进自然,消除了对象感和客体感,或许我们可以找寻到情感和内心的归宿,收获真正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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