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博
(洛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洛阳 471934)
俄罗斯民间文学中流传着众多关于海洋的故事与歌曲,存在着清晰的海洋图像;《往年纪事》记录了古罗斯最早的海洋活动,见证了古俄罗斯的海洋文化;《伊戈尔远征记》在海洋空间中展开……
普希金作品中存在着丰富的“海洋”图像。据统计,普希金创作的“海洋文本”多达100余种,涉及诗歌、小说(诗体小说)、散文、童话、戏剧、日记等多种文类。普希金创作之初,作品中就已出现了“海洋”图像,例如1813年的《给娜塔莉亚》,“我愿意……但一海相隔/我却不会在海上行走/尽管我爱你爱得发疯/但我们既然不能聚首/我的一切想望有什么用?”[1](T1,6)①海洋成为横亘在“我”与娜塔莉亚之间的阻碍,诗人以海洋的广阔比拟“我”与娜塔莉亚之间的距离,表示爱而无法跨越的痛苦。1820年至1824年普希金流放南方,密切接触南方的大海风光,成为他海洋创作的高峰期;1824年普希金离开南方后,南方的大海渗透在他的记忆中,被他在日后的创作中反复追忆、书写,构成了他一系列独特的“海洋文本”。普希金的“海洋文本”既涉及波罗的海、黑海、亚速海、里海、白海、亚德里亚海、地中海等实体海域,也包括不少想象、虚构、泛化的海洋。
据《普希金语言词典》统计,“海洋”在普希金作品中的频率高达252次(Mоре 242次[2](T2,653);океан 10次[2](T3,116))。“海洋”语词的高频率出现,反映了普希金对“海洋”的高度钟爱,同时也构成了其创作上的一个显著特征。
基于俄罗斯民间文学、编年史《往年纪事》、史诗《伊戈尔远征记》、普希金作品中丰富的“海洋”图像,以及普希金对民间文学、编年史、史诗的熟知与不断回溯、借鉴,本文试图通过文本比对分析,探析普希金作品中“海洋”图像的民间文学渊源、编年史渊源和史诗渊源。
普希金对民间文学中“海洋”图像、场景的“接触”与他的奶娘有关,如奶娘讲给普希金听的民间故事中:会讲故事的猫就在大海海湾处,被普希金移植到《鲁斯兰与柳德米拉》序曲:
У лукоморья дуб зеленый;
Златая цепь на дубе том:
И днем и ночью кот ученый
Все ходит по цепи кругом;
Идет направо - песнь заводит,
Налево - сказку говорит.[3](T4,11)
海湾上有棵青青的橡树,
橡树上拴着一条金链子,
一只博学的猫不分昼夜
紧跟着金链来回兜圈子,
向右走——它便给唱一支歌,
向左走——它便讲一个故事。[1](T3,5)
海湾上橡树下的猫围着金链子唱歌、讲故事;而“我”到过海湾,看见过海湾的橡树以及海湾发生的一系列怪事,听过猫讲的故事(鲁斯兰与柳德米拉的故事便是猫所讲的众多故事中的一个),《鲁斯兰与柳德米拉》由此在海湾拉开序幕……
普希金是在奶娘歌声的哺育下长大的,奶娘的歌中有不少“海洋”之歌,如:
有一次我们在海上,
有一次我们在海上,
在大海上,在蔚蓝色的大海上,
在蔚蓝色的赫瓦伦斯克大海上……
天鹅在浮游,天鹅在浮游,带着幼小的儿女……
天鹅和天鹅一起在浮游,
天鹅游着,天鹅游着,
它突然扑动翅膀,
下面的海水也就跟着动荡……[5]29
“在乳母的歌声中,也仿佛可以听出天鹅的翅膀突然使劲扑了几下,海水也同样急速地动荡起来。”[4]30动听的歌声、美丽的海洋画面进入普希金的记忆,以至于他后来在皇村中学、在南方时期常想起这首歌。
普希金对于奶娘的歌是着迷的,1825年在“冬天的夜晚”,普希金回忆往昔,希冀奶娘再给他唱唱“海外的山雀并没有华丽的生活”,讲讲山雀如何在海外生活。
普希金不仅听奶娘唱民歌,他自己也收集了很多民歌,有出版民歌的计划——普希金于1831年 计划出版他收集到的民歌,并写了序言的提纲,即《关于俄罗斯民歌的文章的计划》,其中谈到了斯拉夫歌谣的特点、历史歌谣、哥萨克歌谣、婚礼歌谣以及关于帝王、将军、农民的歌谣等。基列耶夫斯基于1832年给Н.М.雅济科夫的书信中写道:“普希金在莫斯科待了约两个星期,前天走了……他打算尽快出版一本俄罗斯民歌集,他搜集得相当之多。”[5]1591833年,鉴于基列耶夫斯基收集、出版民歌的计划成熟,普希金便把他收集的民歌转交给了基列耶夫斯基,基列耶夫斯基后来也说道:“已故的普希金送给我五十首民歌,这是他亲自从人民口中一丝不苟地采录的,但却未标明地点,大概他是在普斯科夫省自己的村子里采录的。”[6]343他还在1848年出版的民歌集中谈及,普希金送给他民歌以及让他区分民歌中哪一首是普希金本人所做的[6]160。据Н.雅济科夫给А.雅济科夫的书信,可进一步了解普希金对民歌的熟悉程度,“普希金说,他核对了迄今出版的所有俄罗斯民歌,并对它们做了整理校勘,因为它们在出版时没有任何注释”[5]160。普希金所收集的民歌中,有涉及“海洋”的歌,如《啊,青春,我的青春》,“我看向蓝色的大海,海船飞奔,如同雄鹰飞翔”等。
基于对民歌的熟悉与热爱,民歌资源自然而然地被普希金开采、利用,进入普希金的创作中。《冬天的夜晚》一诗,除了引用上述所说的民歌——“海外的山雀并没有华丽的生活”之外,还引用了民歌——“路上有个姑娘在打水”;童话诗《沙皇萨尔坦,他非凡的儿子格威顿·萨尔坦诺维奇王子勇士和美丽的天鹅公主的故事》中(以下简称《沙皇萨尔坦》),皇子到海边求助天鹅帮其实现“松鼠嗑榛子,吐黄金宝石”[1](T3,603)的奇迹,天鹅答应后,皇子回到城中见到了上述奇迹,松鼠们口中振振有词,唱着小曲,小曲便引自民歌“在花园,在菜地”等。
民歌中的“海洋”图像,同样被普希金借鉴、移植[7]190,如其创作于黑海之上的《白昼的巨星已经暗淡……》一诗中,“海洋”图像便有着明晰的民歌印迹[8]12:
民歌:
Уж как пал туман на сине море,
А злодей-тоска в ретиво сердце;
Не сходить туману с синя моря,
Уж не выйти кручине из сердца вон.
迷雾覆盖着大海,
忧伤占据着内心,
大海上的迷雾凝聚不散,
内心中的忧愁无法排遣。
雾霭——蓝色的海洋——忧愁——内心,民歌以雾霭覆盖大海来表示忧伤笼罩内心,以自然景致表示人的情感状态。普希金的《白昼的巨星已经暗淡……》一诗有着同样的语句、意境[9]202:
Погасло дневное светило;
На море синее вечерний пал туман.
Шуми, шуми, послушное ветрило,
Волнуйся подо мной, угрюмый океан.
Я вижу берег отдаленный,
Земли полуденной волшебные края;
С волненьем и тоской туда стремлюся я,
Воспоминаньем упоенный……[3](T2,7)
白昼的巨星已经暗淡,
暮霭降临到了蓝色的海上。
响吧,响吧,顺风的帆船,
在我下面激荡吧,阴郁的海洋。
我望见那远方的海岸,
南国的疆土神奇的他乡;
怀着激动和苦闷的心前往,
痴迷地将昔日追想……[1](T1,431)
诗人初遇大海,为大海所震撼,夜晚的雾霭——蓝色的海洋——激动与苦闷——内心,普希金借鉴、移植民歌的“海洋”图像,恰切地抒发了与民歌相类的忧愁情绪以及在南方特定时空中包含着自我独特命运的复杂情感。
民间文学中的“海洋”图像被普希金直接移植到具体作品中,为其作品的抒情与叙事提供了生动、朴素的民间资源。
编年史《古史纪年》[10](又译为《往年纪事》),“堪称俄罗斯的第一部文学作品”[11]12,“洋溢着浓烈的文学氛围……作为俄国书面文学之源头,对后世文学产生了巨大深远影响”[12]282。
记载古罗斯编年史的《往年纪事》,记录了一条“从瓦兰居地到希腊的通道”[10]3(“从瓦兰人到希腊人之路”[13]6),即斯堪的纳维亚(瓦兰人居住地)——瓦兰海(波罗的海的古称)——涅瓦河——拉多加湖——沃尔霍夫河——伊尔门湖——洛瓦季河——第聂伯河——庞特海(黑海)——君士坦丁堡。普希金在《乌克兰历史概要》中,记录了瓦兰人沿着瓦西水道南下入侵的史实[1](T7,616)。普希金的叙事诗《瓦吉姆》,涉及“瓦希水道”的中枢——瓦兰海。诗歌开篇交代了故事背景:“天空已被黑暗团团围住/月光在夜晚乌云间闪烁,/反射成一根游动的光柱,/而照上瓦兰海的碧波。”[1](T3,189)据不太确切的编年史,公元863年,瓦吉姆在诺夫哥罗德起兵反对公爵留里克,起义被粉碎,瓦吉姆被杀。瓦吉姆的事迹及形象,被以各种不同的角度(立场)写进18世纪和19世纪初的文学作品中。1821年,普希金开始着手自己的瓦吉姆题材悲剧写作,但只写了二十多行就停止了。从流传下来的写作提纲看,普希金预计写作三首歌,发表的即现在的版本为第一首歌,但是,普希金在这首歌中并没有指明主人公是瓦吉姆[3](T3,532-533)。基于瓦吉姆的生活年代,普希金在他的叙事中采用波罗的海的古称“瓦兰海”,折射出其明晰的历史意识。
史书中有丰富的“海洋”图像,或者描述海洋地理,或者记录海战事件,如奥列格沿着河流、大海,乘船(拖船)攻城略地——带着2000余艘船只,顺流而下,向帝都进发,面对舒特湾的被封锁,奥列格率军在城外烧杀抢掠,把尸体扔入大海,最后希腊人投降求和,双方于912年缔结希腊—罗斯条约[3]21-25。条约签订之后,巫师预言(奥列格将因爱马而死)成真,奥列格于当年去世[3]31-32。
普希金在诗篇《英明的奥列格之歌》中,描写了《往年纪事》记载的奥列格死于爱马的故事[14],并于1825年1月底写信给А.А.别斯土舍夫,评价奥列格死于爱马事件的“真挚”性、“朴实”性、“自然”性、“诗意”性,“你似乎不喜欢《奥列格》,这是没道理的。老公爵对自己坐骑的战友之情、对其命运的关心,是令人感动的朴实宽厚的特征,就是事件本身也是自然、朴实无华的,也颇具诗意”[1](T8,144)。除此之外,《英明的奥列格之歌》还记录、想象了奥列格征战海洋的情景:
Запомни же ныне ты слово мое:
Воителю слава — отрада;
Победой прославлено имя твое;
Твой щит на вратах Цареграда;
И волны и суша покорны тебе;
Завидует недруг столь дивной судьбе.[3](T2,103)
记住此刻我说的话吧:
统领的快乐在于荣光;
你将由于得上而名扬天下;
你的盾将挂在帝城的大门上;
海洋和大陆都将听命于你;
敌人也将嫉妒你命运的神奇。[1](T1,527)
奥列格的盾悬挂在帝都城门上,海洋陆地都顺服于奥列格,奥列格名扬天下,享受命运的眷顾:
И синего моря обманчивый вал
В часы роковой непогоды,
И пращ, и стрела, и лукавый кинжал
Щадят победителя годы.[3](T2,103)
不论是在不祥的恶劣天气,
蓝色大海掀起的滔天浪峰,
不论是阴险的短剑、弓箭和石器,
都不忍损害胜利者的性命……[1](T1,527)
石器、箭头、短剑以及恶劣天气下蓝色大海的邪恶巨浪作为奥列格“功成名就”的障碍存在,具有高度的概括性与象征性。
诗篇中的海洋、浪涛有着普希金的浪漫想象,并存在两种意义倾向:其一,结合奥列格的征战经历(悬挂盾牌),海洋是实指,即指黑海(Черное море),浪涛也是黑海的浪涛,奥列格在黑海上征战,黑海浪涛不仅无损于奥列格,且最终被奥列格征服(海浪臣服于奥列格);其二,海洋是泛化的海洋,海洋与陆地,表示世界空间、无限空间,海洋陆地一切空间都臣服于奥列格;浪涛是泛化的浪涛,象征恶劣环境,指奥列格所遇到的危险与灾难,但并不构成威胁,奥列格都能化险为夷,继而衬托出奥列格的“英明”。
普希金从《往年纪事》中选取素材,于历史事件中发现情感、诗意,重塑历史、人物、场景。《英明的奥列格之歌》中的“海洋”图像由此勾连了时空,既是曾经历史的永恒见证,也是诗人当下浪漫诗情的具象载体——承载着诗人对历史现场、历史人物的诗意想象和参与重塑,继而达到历史与诗意的统一。
《伊戈尔远征记》[15](以下简称《远征记》)被普希金赞誉为俄国古代文学荒漠中“唯一的纪念碑”[1](T6,314),被别林斯基赞誉为“斯拉夫人民诗篇中一枝值得珍视、纪念和崇敬的最美丽、最芬芳的花朵”[16]1,是“俄罗斯文学发源处的一座宏大的纪念碑”[17]12。史诗讲述了伊戈尔同兄弟率领俄罗斯军队向南方征讨波洛夫人,历经近3天的激烈战斗,俄军战败,伊戈尔被俘,遭受囚禁,最后逃脱回到俄罗斯的故事。
考察作品可知,“海洋”是整部作品宏阔的背景构成元素之一(作品中提到的海洋是亚速海),“《远征记》的情节发生在整个罗斯空间,而且作为土地的边境,大海的形象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18]168。
海洋及周边地区是作品中战场所在地——作品用雄鹰比代伊戈尔,雄鹰飞向蓝色的海洋,伊戈尔向蓝色的海洋地区远征;敌人从顿河而来、从海洋而来,如同潮水一般。海上而来的敌人似乎要吞噬一切,如同海上升起的乌云要吞噬太阳。
结局,战败,与波洛夫人有密切联系的哥达族,住在蓝色海边的哥达族少女放声歌唱。
伊戈尔也被囚禁在海洋周边,作品用“海洋”指代伊戈尔所囚之地——斯维亚托斯拉夫梦中,乌鸦飞向蓝色的大海,飞向伊戈尔的被囚之地。
作品还以海洋渲染背景,营造氛围。大海澎湃的夜晚,伊戈尔逃走,奔向祖国。多瑙河地区欢迎伊戈尔归来的歌声,经过大海传到了基辅……
“《远征记》仿佛笼罩着海风。它被海上的空气洗涤。两个海洋仿佛是两极,俄罗斯就在两极之间。汪洋大海是《远征记》开始和超越时空界限的象征。这是包围俄罗斯的巨大的并且不完全善意的大自然。”[18]168大海在作品中,同“风、太阳、那有蓝色闪电在跃动的乌云、朝霞、雨云、夜莺在夜里的鸣啭、寒鸦在晨间的哑啼、晚霞与朝暾、湖泊、江河等等,构成了《远征记》事件所据以开展的辽阔而壮丽的背景”[15]5。
普希金在中学时期就已经接触到《远征记》[5]25,后来又对其做了详细研究、注释,如普希金在评论文章《伊戈尔远征之歌》(1836,Песнь о полку Игореве)中,从《远征记》的语言层面论说《远征记》的真实性,并谈论了《远征记》的现代俄语翻译及诠释[1](T6,529),等等。除了研究、注释之外,普希金还能从头到尾背诵《远征记》[6]156。
《远征记》中,精彩的俄罗斯大自然“素描”以及大自然与人物的“交融”关系等,都给善于描写大自然的普希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具体到“海洋”层面,《远征记》中的海洋意识、海洋色彩(蓝色)、海洋的抒情与叙事,在普希金的创作中都留下了清晰的印迹,也即普希金在具体的创作中不断面向《远征记》,并多层次、多角度、整体性地继承、化用史诗中的“海洋”图像:
《远征记》中渗透着强烈的国土意识,如伏罗宁斯基所言:“《远征记》作者把自己的全部意志,全部感情倾泻在整个俄罗斯国土上……他描绘了自己祖国的辽阔幅员。”[16]9再如利哈乔夫所言:“《远征记》作者天才观察力的基础,他的人道主义情感力量和新颖的基础是对祖国受难土地的热爱……对祖国的爱、对俄罗斯土地的力量折服了《远征记》的读者。”[18]171
普希金的诗篇继承了《远征记》浓厚的国土意识(海洋)以及对俄罗斯国土(海洋)的热爱之情。
《叶甫盖尼·奥涅金》原第八章《奥涅金的旅行》中,普希金描写奥涅金的旅程:
Онегин едет ;он увидит
Святую Русь:ее поля
Пустыни грады и моря.[3](T5,555)
于是奥涅金乘车启程;他
见到神圣罗斯:她的农田,
她的荒漠、她的海洋、山峦。[1](T4,366-367)
农田、荒漠、海洋,作为神圣罗斯的国土元素,进入奥涅金的视野。此后,奥涅金又游历了诺夫哥罗德——莫斯科、特维尔大街——尼日尼·诺夫哥罗德(马卡列夫集市)——伏尔加河——阿斯塔拉罕——里海——高加索、塔曼——克里米亚——敖德萨等地方,完成了国土的“巡礼”[19]23。
《鲍里斯·戈都诺夫》中,皇子费尔多作画:
Чертеж земли Московской; наше царство
Из края в край. Вот видишь: тут Москва,
Тут Новгород, тут Астрахань. Вот море,
Вот пермские дремучие леса,
А вот Сибирь[3](T5,261)
我在画莫斯科的大地,
我们帝国辽阔的国土:
这是莫斯科,这是诺夫哥罗德,
这是阿斯特拉罕,这是大海,
这是彼尔姆茂密的森林,
这是西伯利亚。[1](T4,417)
皇子热爱国家,热爱俄罗斯的国土,画笔下呈现着美丽、宏阔的国土风采:大海、森林、莫斯科、诺夫哥罗德、阿斯塔拉罕、西伯利亚,等等。
海洋作为俄罗斯的国土,呈现在奥涅金的视野中、皇子的画布上以及诗人的心中,普希金的诗篇延续了《远征记》里的海洋国土意识。
《远征记》里的海洋,均以蓝色为背景、基调,通篇洋溢着蓝色气息,映衬着罗斯的大地以及英雄的征战,明亮、纯洁,渲染着史诗作者对国家浓郁的爱与深情的赞美,并形成俄罗斯文学中颇具代表性的抒情与叙事技巧——“颜色象征”。
普希金作品中的海洋同样呈现蓝色,并构成某种深层次的颜色象征。以童话诗为例[20]138-144,《沙皇萨尔坦》通篇的蓝色,如“蓝色大海中浪涛翻腾”(В синем море волны хлещут)、“蓝色的大海环绕四方”(Море синее кругом)、“王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蓝色海洋”(С синя моря глаз не сводит)、“公爵漫步蓝色大海边”(Князь у синя моря ходит[3](T4,423-448)),等等,“蓝色”在童话中不断重复,构成童话的基调与旋律,容纳王子的漂泊、奇遇以及家人的团聚等情节的发生与发展,强化了童话明晰的浪漫色彩与叙事节奏。《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海洋依旧蓝色,如“在蓝色的海洋边”(У самого синего моря)、“他走向蓝色的大海”(Вот пошел он к синему морю)、“蓝色的大海变浑浊”(Помутилося синее море)、“蓝色海洋变黑沉”(Почернело синее море[3](T4,451-457)),等等,“蓝色海洋”作为小金鱼的家以及老太婆和渔夫的居住环境呈现,并由海洋颜色的变化组织情节、表达主题,等等。“蓝色”在普希金的诗篇中已不仅仅是单纯的颜色描摹,它多层次地重复出现,构成了普希金“海洋文本”的鲜明标识与深层象征,某种程度上可看作是对《远征记》颜色象征的呼应与延续。
《远征记》往往以自然现象(“海洋”图像)指示人物命运、暗示事件结果[16]9、刻画人物心理状态[18]171,造成了人、事件、情感与自然(海洋)的交融效果,达到了“海洋”抒情与叙事的高峰。普希金继承了《远征记》中“海洋”图像的抒情价值(情景交融)与叙事价值(叙事空间、叙事动力),并将其熟练地运用在人物刻画、情景烘托、事件叙述等层面:
以“海洋”刻画人物。《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随着老太婆欲望的不断升级,海洋颜色不断变化,诗人以海洋图像凸显老太婆的贪婪。《神父和他的长工巴尔达的故事》中,长工巴尔达搅动海洋、征服海中魔鬼:“我要搅得大海起波涛,/让你们该死的魔鬼受不了”[1](T3,578-579);“掀起了惊心动魄的九级浪,/闹得大海浑浊直晃荡”[1](T3,581),难以征服的海洋被巴尔达征服,反衬出巴尔达的勇猛、机智。
以“海洋”烘托情绪氛围。《阴沉的白昼已逝……》中:“她正沿着山间小径,/走向浪涛拍打的海岸;/走到那座峭壁旁,/现在,她独自静坐,暗自伤心……”[1](T2,38-39)诗人以喧嚣的大海、拍溅的浪涛与岸边的女孩做比较,以动衬静,喧嚣的环境映衬着女孩的黯然神伤。《暴风雨》中:“你可见过岩石上的姑娘,/身穿白衣,脚踏海浪,/当大海在茫茫烟雾中汹涌/…… /当海风狂吹、在浪尖飞舞,/…… /但请相信我:比海浪、比苍穹、比暴风雨/更壮丽的是站在岩石上的姑娘……”[1](T2,129)白衣的姑娘,壮丽的大海,红色的闪电,相互映衬;而在诗人看来,白衣姑娘比苍穹、闪电、大海、浪涛都更为壮丽。
以“海洋”预言事件的发展与结局。《巴赫奇萨拉伊的喷泉》中,海洋是萨莱玛对家乡的唯一记忆,“我只记得海洋”(помню только море),通过一片海洋,她便被带离了家乡到了宫殿。海洋是开始,也是结局,萨莱玛最后被扔入大海,“在她们当中/格鲁吉亚女郎早已不见;/被后宫沉默可怕的卫士/抛入了大海的无底深渊”[1](T3,232)。
以“海洋”作为叙事空间。《沙皇萨尔坦》中,海洋承载、参与、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王子及皇后被投入海洋,海浪听从皇子祈求,将两位主人公送上海岸(海洋奇迹);老鹰攻击海上天鹅,王子救下海上天鹅,天鹅日后报恩(海洋奇迹);从海洋而来的客商拜见王子,王子在天鹅的帮助下变身随同客商,飘洋过海到萨尔坦王国,历经反复,萨尔坦国王渡海,家人团聚。整篇故事除去开篇的皇宫、边疆外,均发生在海洋空间,并在海洋空间中获得故事的发展动力。
“海洋”在普希金作品中的高频率出现,以及在人物刻画、情景烘托、事件叙述等层面起的重要功用,离不开《远征记》的垂范及影响。
综上所述,普希金作品中“海洋”图像的形成,除去自身的海洋感知以及海洋想象外,还存在着民间文学、史诗、编年史等作品中的“海洋”图像渊源。民间文学、史诗、编年史中的“海洋”图像被普希金移植、重塑乃至整体化用,完成了“海洋”图像在其作品中的延续与再抒写,强化了其作品的内在张力,实现了“海洋”抒情与叙事坐标中当下、民间、历史的有机结合。
注释:
①本文参考的《普希金全集》中文版、俄文版均为多卷本,故采用“T卷次,引用页码”的方式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