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耀健 陈安娜 黎仁刚
党的十八大以来,党建引领共建共治共享的社会治理格局里,作为一种治理技术的社会工作如何将专业使命与党建工作的格局有机结合,深度嵌入式地发挥社会工作专业的角色与功能,贡献于党组织领导基层治理、团结动员群众、推动改革发展的目标,成为国内社会工作行业近年来最为热门的讨论之一(张燕红、易松国,2017;朱静君,2013;李友梅,2007;王思斌,2018)。在政府购买社会工作服务先行先试的珠三角地区,社会工作与党建的有机结合已在社区社会工作服务层面全面展开,其中标志性事件是深圳市在2015年将635个社区服务中心更名为党群服务中心,广州市亦于2018年出台文件①《广州市社工服务站(家庭综合服务中心)管理办法》(穗府办规〔2018〕13号)。将党建作为街道家庭综合服务中心的核心服务。这些变化之所以引人瞩目,是因为过去10年来广深地区在全国率先推行的政府购买社会工作服务未曾提出过如此鲜明的以党建为核心的意识形态要求。在全国其他地区的社会工作发展过程中,“党建+社工”“党建引领社会工作”等关键词也同样不断出现。
由此可见,党建社会工作逐渐成为近年来随着我国不断加强党的基层组织建设而新出现的一个社会工作领域或者模式。借用张和清和王艺(2010)关于土改以后中国共产党运用意识形态及文化权力实践实现征粮建社的政治目标的分析,笔者将党建社会工作定义为中国共产党运用社会工作专业力量加强意识形态领导权的政治目标、社会工作运用党的意识形态加强实践效能的专业目标这一政治与专业互动合作的社会治理领域。具体根据现有实践和文献中所指的党建社会工作,党建社会工作可归纳为三个主要面向。一是指“社会工作机构的党建化”,在社会工作机构内部成立中国共产党基层党组织,加强党对社会工作机构的领导。二是“社会工作者的党建化”,他们作为基层党组织的工作者或协助基层党组织,以党员为服务对象,开展以党组织建设和党员政治意识形态教育为主的党建活动。三是指“社会工作服务的党建化”,党建与社会工作在价值理念、工作目标和工作方法等方面的全面结合,想人民之想、急人民所急。现有的党建社会工作实践大多围绕政治学习、红色文化弘扬、党组织建设等主题①参见《中国社会工作》杂志公众号2019年7月5日头条文章《党建工作难?No!机构党建Showtime!》以及《中国社会工作》杂志2018年第24期的社工机构党建栏目文章。,停留于社会工作机构和社会工作者的党建化,“社会工作服务的党建化”的实践及理论发展不足。我们通过与一些前线社会工作者的访谈,也发现他们对于专业意识形态与政治意识形态的关系存在很多的担忧和疑问。例如,社会工作专业难道不是政治中立或去政治化(de-politicalization)的吗?党建工作作为一种政治要求,它与社会工作专业性有什么关系呢?党建社会工作是否表现中国特色的一套社会工作价值、理论和技巧,不存在与国际社会工作的对话空间呢?
本研究的基本前提是,社会工作是一个兼具专业性与政治性的职业,现有国内外社会工作理论模式对国内新兴的党建社会工作具有可供借鉴之处,只是有待实践的检验和理论的总结提升。历史上,国际社会工作的先行者们十分注重与政党和国家合作从而解决社会问题②在英国,创立英国工党并出任英国首相、推动福利国家的顶层设计的克莱门特·理查德·艾德礼(Clement Richard Attlee)曾经是英国睦邻组织运动的一位前线社工及英国伦敦政治学院的社会工作老师(Dicken,2017)。在美国,纽约睦邻组织运动的社会工作者哈利·劳埃德·霍普金斯(Harry Lloyd Hopkins)是“罗斯福新政”的主要设计者(Popple,2018:199—200)。。同时,当政党和国家作出有损劳苦大众利益的政策时,社会工作者也会站在服务对象的立场发出政策改变的诉求③例如Ferguson(2013:17)指出,1990年以来英国政府和政党追求新自由主义政策,英国的社会工作者不得不与这种削减社会福利预算的政策导向斗争,以保存社会工作尊重案主和促进社会正义的专业价值。。与国际情况类似,中国社会工作自20世纪80年代重建以来也一直处于政治性与专业性的辩证发展之中,有研究认为,党建引领社会治理是中国社会工作深度嵌入政府治理格局以发展专业性的契机(王思斌,2011;王思斌,2018),也有研究指出政府主导下社会工作专业的建制化问题和自主性受限的困局(殷妙仲,2011;朱健刚、陈安娜,2013)。本研究以后结构主义的研究范式切入党建社会工作的研究,认为党建与专业社会工作并非二元对立的关系,我们既不能否认党建社会工作领域是强调党的意识形态、服务于党建的政治目标的,亦不能否认这一领域存在社会工作专业性的生长空间。问题是,这一领域的社会工作专业性有多少及如何增强;这一问题唯有对党建社会工作进行实证研究才能找到答案。
本研究通过实践案例来归纳党建社会工作的增能模式,从而回应上述社会工作的专业性与政治性的理论难题。笔者选用增能模式,是因为它是社会工作理论宝库中与党的群众工作在价值理念和工作手法上最为接近的社会工作模式之一;并且,与党建工作可能具有较高契合度的其他理论模式(例如反压迫社会工作、生态结构视角、社区组织模式)相比,增能模式更加广为业内熟悉并且已经进入政策文件从而具备较好的发展基础。由此,增能模式可以作为党建社会工作中提升社会工作专业性与服务对象主体性的一个重要方法。
具体来说,增能模式是西方社会工作的重要价值取向和实践框架(吴帆、吴佩伦,2018)。增能(empowerment)又称赋权,最早由Solomon在其著作《黑人赋权:受压迫社区中的社会工作》中提出,指面向受到社会歧视和排斥的弱势群体,通过权力赋予的过程,协助他们对抗社会环境的不公平对待,以及降低自身的无力感(Solomon,1976)。赋权是一个宏观和微观层面互相形塑的动态过程,宏观层面指政治权力和资源分配平等的社会结构改变,微观层面指自我效能感、群体意识、减少自我责怪、承担改变的个人责任的个体心理改变(Gutiérrez,1990;范斌,2004)。相应地,赋权目标一方面是使服务对象成为掌握命运和机会的有权者,另一方面是促进社会公平正义(陈树强,2003)。我国有研究者认为赋权在中国情境下有赋权和增能两种含义,前者注重以权力为中心,为服务对象赋予权力和资源;后者强调增强服务对象能力和优势,提升服务对象对生活的掌控和社会的参与。两者的关系可理解为赋权是增能的途径,增能是赋权的目的(袁方成,2019)。笔者认为,赋权和增能的本质都是赋权,本文之所以采用“增能”的说法,是因为这个概念已被用在我国社会工作政策文件上。民政部2017年发布的《社会工作方法·小组工作》行业标准强调了专业服务的“增能原则”,即“帮助组员建立自信,协助组员运用自己的能力来实现自助,改变自己的生活,并从个人层面的改变,促进群体和社会层面的变化”。增能之后的改变方向,从广义来说是有效解决党的十九大提出的我国社会当前的主要矛盾——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可以预见的是,在增能从学术话语进入政策话语之后,它将越来越成为我国社会工作实践者的重要理念。
社会工作增能模式作为一个以社会公平正义为内核、促进从个人到群体到社会层面能力提升的系统改变工程,其与党建工作相结合之后至少有两个特色:第一,增能对象不是广义上的“社区民众”,而是政治身份清晰的“党员和群众”;第二,增能动力机制不是宽泛的“社区公共意识”,而是“党的信念及路线方针政策”。因此,本文的研究问题在于,以党员和群众为工作对象、以党的信念及路线方针政策为动力机制、以能力提升和社会改变为工作目标的党建社会工作的增能模式具有怎样的特征、优势和挑战?在微观到宏观的增能层次里,个体层面怎样根据党员和群众的主体特征,提升其参与意识、参与能力;组织层面怎样根据社区党支部和居民自组织的组织特征,探寻党员和群众共建公共生活的掌控方式;社区层面怎样根据社区权力和资源特征,建立党员和群众对社区公共事务决策的参与机制?为了回答以上问题,建构具有操作性的党建社会工作增能模式,本研究将通过案例研究来提炼增能模式下党建社会工作的基本特征,以及社会工作的专业性与政治性互相推动的实践方向。
本文对珠三角D区Z楼盘小区党群服务项目进行个案研究,基于实务经验以建构党建社会工作的增能模式。该项目的典型性首先在于属于较早由政府出资购买的、面向楼盘小区的党建社会工作项目,政府购买服务使得它属于社会治理创新的构成,楼盘小区的服务地域意味着它是党建和基层社会治理的重点。另外,该项目的运作方式是基于增能理念的,高校社会工作师生团队不是直接的服务提供者,而是使能者和资源链接者,小区的党员和群众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服务对象,而是自我服务、自我管理的项目主导者。本研究通过笔者一年来的项目实践经验、反思观察和理论总结来分析项目如何在党建社会工作中实践增能目标,并理解中国情境下社会工作的政治性与专业性的关系。
Z小区位于珠三角某市D区,属于典型的社区关系亟待重建的现代化陌生人社区。D区以制造业闻名,经济繁荣,外来人口居多①笔者2014年受D区行政服务中心委托开展的社区网格化管理可行性调研数据显示,半数以上村居流动人口超过户籍人口,有村居流动人口占比高达8成。,Z小区所在的行政社区是街道政府响应D区城市美化升级而重点建设的新城区,由两村一居合并而成,面积近8万平方公里,总人口10万多人,户籍人口4万多人,非户籍常住人口6万多人。小区是新城区建设所兴建的大型楼盘中最大的一个,建筑面积24万平方米,有23栋楼、2000多户、8000多人,外来人口超过7成,长者占比达25%。小区物业公司的主要职责不是发展社区关系,业委会关注的是物权利益,居委会存在行政化和边缘化问题,很难像村委会或经济联合社那样组织楼盘小区居民,居委会曾发起13个居民组织,但这些组织平时几乎是“僵尸组织”。总体而言,小区居住着五湖四海人士,但是缺乏活跃的居民组织以促进居民的社会交往和公共意识。
2012年Z小区所属街道在新城区成立了街道社区发展中心(后改名为街道党群服务中心)作为枢纽型平台,引进社会工作机构运营。据街道办事处2019年中旬发布的一项公开数据,街道办事处累计投入超过一千万引进和孵化近20个社会工作机构承接上百个服务项目,并将新城区打造成社区营造项目示范点②2013年D区启动社区营造工作,推动城乡社区发展,培育居民参与社区公共事务能力,形成“自己家园自己建”的主体意识,促进基层社区治理。。然而,根据实地调查,社工机构依托街道办事处或村居委会提供的场地开展活动只能惠及场地附近的居民,难以覆盖距离服务场地较远的居民,可见当下政府购买社会工作服务中社会工作者作为直接服务供应者的角色定位不足以满足庞大的城市社区社会需求。在上述背景下,街道民政办从2017年7月起在新城区开展一年的以党群联动重建社区关系项目,希望通过高校社会工作师生团队③我们的工作团队由两名社工教师、两名社工学生和两名志愿者(企业退休女干部,一名具备中级社工师资格)组成。由高校专业师生而非社会工作机构开展社区工作实验借鉴了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师生在北京市清河地区的社会再组织和社区提升实验,该实验提升了居民参与的意识和能力,培育了居民自组织来参与社区公共事务(李强,2017)。的实践,以弥补现有服务的供应不足,因而本项目的做法不是直接输送社会福利服务,而是协助居民的社区参与。本项目包括两个组成部分,在新城区层面培育一个居民互助会,会员主要是企业家、医生、教师、律师、发型师和其他专业技能劳动者,中年男性居多,他们在互助会搭建资源共享平台,带动外地人和本地人的互助融合,不过由于发展时间较短,项目结束时虽然成立了互助会及其党组织,但在行动上只是建立了一个微信群供会员团购分享各自家乡特产,组织了敬老院志愿服务,为老人提供义诊和义剪。相比而言,楼盘小区的党建社会工作成效更显著,以Z小区为试点的工作主要动员了以中老年女性为主的居民群体参与。以下本文将重点描述和分析如何通过党建社会工作将Z小区的社区党员和积极群众组织起来,以党建引领居民组织化、社区公益化的发展。
项目组从了解居民需求开始。在街道办事处支持下,跟其他社会工作机构一样进驻到街道党群服务中心。头一个月,拜访居委会、小区物业公司和走访Z楼盘及附近的小区,发掘了潜在的社区骨干陈姨。陈姨是江西人,北京大学本科毕业,是D区一家国企退休工程师,目前在Z小区与女儿一起生活。白天女儿上班,陈姨“闲得发慌”,便组织三五个邻居外出“四处蹭活动”。通过陈姨,项目组又认识了经常跟她一起活动的居民。
通过社区走访和与积极居民的接触,发现小区主要有两类居民对参与社区服务和重建社区关系具有迫切需求,一类是退休后随子女迁入的外地长者,另一类是外地籍贯但在本地工作多年至退休的长者①本地长者有较多的社区关系和资源。D区虽然城镇化发展很快,但仍保留着浓厚的祠堂宗族文化氛围,每逢传统节日,当地村民(即便已转为居民身份)都会集合举行各种拜祭、祈福、庆祝等仪式。。这些长者以女性居多,或是党员或退休前在机关单位和国企工作,退休生活有良好的经济保障,普遍怀念退休前的集体主义生活,不想局限在家庭的育儿和养老角色,希望在小区找到聊得来、有共同爱好的友伴。这一发现与颜玉凡和叶南客(2019)田野调查相似,他们发现我国公共文化生活的实际参与者以中老年和弱势群体为主,“来自过往生活的群体认同”“来自社会交往的角色认同”和“来自同命相惜的个体认同”这些多维认同构成了居民个体和群体持续性参与的主要动因。还有学者指出,从体制内退休的长者是天然的居民骨干,他们有足够的参与意愿、较强的奉献精神、充分的时间和精力、行事公正且在社区具有较大的权威和感召力,并且容易理解和接受政府主导的社区治理理念(唐有财、王天夫,2017)。
在将体制内退休的群众和党员确定为首先发动的工作对象之后,我们从积极居民陈姨识别的社区需求找到了本项目的介入点。项目组有一位老师跟陈姨是北大校友,两人相见如故,陈姨兴奋地介绍自己到不同地方参加文艺表演的经历,但之后又露出无奈表情,说Z小区没有活动的平台,自己有时为了参加活动要坐公交车两小时,十分辛苦。项目组好奇她为何坚持外出,她的回答使体现了她这一代人的信仰和奉献精神,“在国家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在国家不需要的时候就自己忙活,尽量不要给国家添麻烦啦”。我们于是提议陈姨可在Z小区组织活动,陈姨一开始担心没经验,我们鼓励她当是自己玩,没必要有心理负担,有困难也会支持她。陈姨当场答应,第二天开始挨家挨户动员,先加入的居民又帮忙动员,还印发宣传单,不到一个月就动员20多个居民在小区空地组织开展各种文体康乐活动。
项目组在培育社区组织时综合考虑了公益性、功能性、权益性、持续性等因素,而不只是满足居民的文化娱乐需求。首先协助解决了居民活动的场地问题。在小区空地开展活动随着人数增多而产生诸多不便,项目组便陪同陈姨她一起寻找场地,在小区转了几圈没发现空置可用的场地,租小区商铺因为租金问题也不可行。使建议陈姨向物业公司表达诉求,鼓励她去实现业主的用地权利。陈姨次日找物业公司经理对组织活动没场地的问题“诉苦”,经理被陈姨打动,还称赞陈姨这些党员和积极群众无私奉献,相当于帮物业公司服务社区,并将清洁工和保安当日早上开会的办公室安排给陈姨下午使用①后来项目组还跟经理考察了将住宅一楼架空层改装为学堂空间的可能,经理承诺“日后将协助业委会将部分架空层空间改造为居民学习和活动场所”。。
有场地后,居民组织活动开始常态化、组织化,为成立小区学堂提供了动力。小区学堂工作日下午开展柔力球、太极、诗词歌赋、粤语等课程活动,由此改变零散参与状态,由此还订做了活动服装②项目结束时,小区学堂发展了90多名成员。,与此同时,早期承担组织者角色的党员和积极群众开始抱怨人多意见杂、分工混乱的问题。跟以往一样,陈姨作为代表找项目组商量解决方法。项目组提议陈姨召集成员开会讨论,成立居民组织。会上,大家都同意成立居民组织,且倾向于我们的提议,将之命名为“小区学堂”,体现居民互相协作和学习的共同理念。
接着,大家商量组建学堂管理团队。有党员提出通过直选产生管理团队,大家都同意,认同在社区每个人都是平等的,直选产生的领导者也容易被认可。对于管理团队的人数,大家意见不同。方案一是人数少以确保管理效率,例如1个学堂主任和2个副主任;方案二是纳入更多人进入管理团队实现直接民主。通过项目组的协作,大家选择了方案二,具体来说,除1个学堂主任和2个副主任外,增加5个组长和10个副组长。另外,居民邀请项目组一位老师担任学堂顾问。之后,项目组协助管理团队制定学堂管理制度,建立了学堂组织架构和议事制度,确定主任和副主任负责对外关系和大型活动,组长和副组长负责日常活动,制定每月会议和一人一票决议的议事制度,另外还制定学堂公约③“学堂的成员互教互学,能者为师,不论贫富、学历、官位、性别,人人都是学生,人人皆为老师。大家相互尊重,平等相待,遵纪守法,文明礼貌,和谐相处,共建共享和谐小区”。。之后,举办了学堂挂牌仪式,邀请社区党组织副书记兼居委会主任出席;帮忙联系报纸、电台、电视台等当地媒体进行报道,链接培训交流资源,组织学堂管理团队参与社区服务设计、志愿服务方法、社区组织发展等主题的工作坊和参访活动,促进居民与其他社会服务机构交流学习。
早在筹建学堂时,项目组发现党员比群众相对积极,先前研究也表明党员是社区参与的主导性力量,是更容易发动和组织的群体(刘豪兴、徐珂,2001)。于是,我们提议成立学堂党支部,学堂党员认为,成立小区党支部更好,面向小区而不仅是学堂成员,同时避免与学堂管理团队的功能重叠。项目组于是发挥了协调作用,将党员诉求反馈给小区所属的居民小组,推动居民小组参与成立小区党支部,并组建了党群议事厅和党群先锋队。
党群议事厅和党群先锋队作为党群联动的平台对学堂起到引领作用。学堂原本举办的活动以兴趣课堂为主,由于居民深度参与,后来改为参与党群议事活动,讨论社区人车分流、宠物安全卫生、财物保管等社区公共空间建设议题。学堂成员还参与党群先锋队,每天自愿巡查小区卫生和治安情况并反馈给物业公司,还探访慰问社区孤寡长者、高龄长者。学堂组织了系列社区公益活动,例如老人防骗、健康养生和婚姻家庭法律问题等社区公益讲座以及社区文体联欢活动,街道、社区党组织和居委会对此十分支持,为学堂提供投影仪、音响等设备资金以及少量活动,物业公司也为学堂提供大型活动设备,协助布置现场、维持秩序,同时,一些居民自发为学堂捐赠资金和物资。
从上述项目从活动化向组织化、党建化转变的实践中,可以进一步归纳增能模式的党建社会工作是由三个环节构成的系统工程:个体增能、组织增能和社区增能。个体增能在于党员和积极群众成为社区参与主体,组织增能在于党支部引领学堂促进社区民主协商,社区增能在于社会工作专业技术和党建资源支持学堂推动社区公益。
党建社会工作的增能模式图
增能模式在个体层面注重于个体主观心理上的掌控感、自我评价和满足感的提升,促进改变自我和环境的行动,其中“促进服务对象参与”是社工在个体增能层面的核心角色(Hasenfeld,1987;Braye,1995;范斌,2004;袁方成,2019)。有学者主张服务对象并不是一开始就主导服务提供,而是先接受社工的服务再逐渐成长为服务参与者甚至主导者(高万红,2011)。Z楼盘小区的实践经验证明,项目最早动员的骨干是从单位退休党员和积极群众,她们具有高于一般社区民众的社区参与意识和能力,比外来的社会工作者更了解居民和社区需求,更熟悉社区环境、更有生活智慧,跟一般居民相比也更有集体认同感、社会责任感以及群众关系基础。在这些骨干的带领下,身体健康、参与能力强的群众也获得了发挥能力的平台。由她们组织居民参与能联动更多党员和群众,建构互助的社区关系,最终也会令相对弱势群体受惠。例如有高龄长者在成为学堂成员后社交活动增加,身体健康和生活自理能力显著增强,从而逐渐减少对“保姆”及家人的照顾依赖。
可见,党建社会工作的首要工作是个体增能,即识别社区党员和积极群众,为他们组织开展活动提供资源和支持,并在这个过程中跟她们建立平等的伙伴关系。张和清(2010)也反思了社会工作者作为服务直接提供者对服务对象参与能力的抑制,并提出一个助人自助的增能实践路径,即主体意识觉醒—积极付诸实践—实现自我改变(自助)的循环往复,本研究的Z楼盘小区实践案例也将党员和积极群众的主体意识和实践置于增能模式的核心。社会工作者的角色是使能者而非传统的服务提供者,通过提升居民意识觉醒和能力建设,推动居民自我服务、自我管理,从而实现服务对象的个体增能。
组织增能将个体的、自发的参与转化为组织化参与,提升居民的集体决策和组织能力建设(陈树强,2003;张秀兰、徐晓新,2012;唐有财、王天夫,2017)。由个体参与到组织参与,关键的是建立民主协商的组织文化以及相应的组织能力(袁方成,2019)。2015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加强城乡社区协商的意见》中亦提出要发挥社会工作专业优势,协助动员和组织居民群众参与社区协商。本项目中Z小区的组织增能体现在自下而上培育小区学堂和小区党支部。社会工作者协助学堂进行组织建设,包括组建管理团队、制定管理制度和居民公约,链接培训资源提升成员的组织能力。其中,居民讨论成立居民组织、采取直选方式选举管理团队、增多管理团队人数、制定议事制度和居民公约等学堂成立及其组织建设过程,均注重居民平等参与,有利于民主协商意识的培养。
小区党支部的建立及丰富党组织生活是一种重要的组织增能。对党员和党支部力量的运用是党建社会工作区别于一般社会工作的另一个特征,社会工作的社区组织建设往往是从无到有的,党建工作却不是,党建意识存在于作为个体的党员身上,而党组织更是有一整套管理体系。在本案例中,小区流动党员的组织增能表现在学堂和党支部这两个相互独立又相互关联组织的建设上,共同激活党员和群众的自我服务和自我管理,其中,小区学堂是社工推动党员从无到有地建立的社区组织,学堂具有组织的自治权;小区党支部成立后,其对小区学堂进行嵌入式引领,具有较强的参与意识、参与能力、组织生活经验的小区党员在学堂管理事务上勇于承担责任、敢于发表不同意见,从而带动其他成员的参与;反过来,学堂成员为小区党支部的党群议事厅以及党群先锋队供应了优质的参与者,丰富了党支部的组织生活。
社区增能是社区形成促进资源、机会和权力平均分配的制度,使居民不再遭受不公平对待(Zimmerman、Israel、Schulz&Checkoway,1992)。20世纪以来,英国“社区复兴运动”是社区增能实践的代表。为解决社会排斥和社区贫困问题,英国政府积极促进政府和社会组织、社区、企业及居民建立本土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徐延辉、黄云凌,2013)。我国社会工作的社区增能最早见于农村社会工作和灾后社区重建,围绕资产建设的社区增能路径被实践证明行之有效(张和清,2011;张和清、杨锡聪、古学斌,2008;朱孔芳,2008)。简而言之,社区增能侧重于创造将社区内外部联系起来实现社区能力建设的的条件因素。
Z楼盘小区的社区增能首先是直接受益于政府的党建资源。2014年起,D区陆续出台政策、调整机制为基层党建配套人力、场地、资金、项目等支持①例如,2014年D区政府设立党群共建社区发展基金,每年拨款500万元专项用于基层党组织牵头开展民生项目,2016年资金上调到1000万元。2018年D区政府发布《D区实施固本强基工程加强农村基层组织建设三年行动计划(2018-2020)》,提出党建引领基层社区治理的具体计划。2019年D区政府发布《D区党建引领社区治理创新工作实施方案》,明确了以社区治理作为党建的切入点,并通过党建引领、培育组织、健全机构、活化阵地、丰富活动五个工程,创新基层治理机制,整合各类服务资源,回应群众关心的社区问题。。这些政策匹配的党建资源虽然主要分配到基层政府和党组织,亦惠及缺乏社会服务资源的社会工作机构和社区居民组织。Z小区学堂和党支部也都通过上级党组织和政府部门获得资金置办场地、设备以及举办大型社区活动。除了政府直接的资金投入以及吸引物业公司、媒体、企业等支持的政治优势,党建“想群众之想、急群众所急”的政治目标有利于激发党员和群众的组织动力从兴趣组织转变为社区互助、社区公益,实现社会工作的社区增能目标。
研究发现,对于党建社会工作的社区增能,Z楼盘小区珠三角D区构建的良好社会工作行业生态可能是社会工作欠发展的地区所不具备的专业性优势,来自社会工作行业的外部支持成为Z楼盘小区的党建社会工作宝贵的财富。具体来说,从2010年起,D区的政府购买服务、公益创投、慈善会和基金会不断发展,构建起相对有规模和成熟的社会工作行业生态,社会工作机构成为基层社区治理的新生主体,承接了面向各个人群的专项服务、居民组织孵化以及社区营造项目,中介型社会组织也随之发展,提供团结、培训、咨询、评估和研究等支持,使得政府、社工机构和社区进行着多种互动和协作。因此,Z楼盘小区学堂的党员和群众不仅得到来自于项目组提供的咨询、督导和培训资源,更是得到了社会工作行业的支持,即通过我们的资源链接参与到其他社工机构提供的活动策划、资金申请、团队管理等培训交流活动,因此有居民笑称自己是不拿工资的社会工作者,这可能是项目组在Z楼盘小区孵化的居民自组织向社会工作组织转变的一个早期信号。通过搭建小区学堂与整个D区社会工作行业的联结,相信长期以往将能增强党员和群众对学堂活动更深层次的认识,超越一般的文化娱乐活动,与重建社区关系、促进居民自治的社会治理议题联系起来,在这个过程中,作为社区骨干的党员和群众将成为专职社会工作者最佳的社区伙伴。
Z楼盘小区的案例说明,以党员和群众为工作对象、以党的信念和路线方针政策为动力机制、进行系统增能的党建社会工作,既有效推动了党建工作的政治任务(提高党员的党性觉悟,发展组织化的党群关系,推动党的基层组织建设),也有助于社会工作专业发展(扩大社会工作服务的惠及面,提升居民的公共意识和社区参与),是适合当下中国党建社会工作的理论模式。由此,笔者尝试提出增能模式的党建社会工作相对于行政化的党建工作和治疗模式的社会工作具有的三个主要优势:需求为本、行动导向和宏观视角。
第一,增能模式的党建社会工作以需求为本,它的出发点是关注和回应广大党员和群众的切身需求及利益,从而争取党员和群众的认同和参与。需求为本亦意味着党建社会工作并非千篇一律,而是灵活地根据不同党员和群众的需求采取有针对性的服务方式与内容。本研究中社工评估Z楼盘小区居民有社区公共文化活动及社区关系发展的需求,于是动员个别党员和积极群众组织兴趣活动,在活动初见成效、凝聚了人气的基础上推动活动对象的组织化和常态化,再进一步建立社区党支部。因此,党建社会工作是从承认个人的需求和能力的个体增能出发,再向组织增能和社区增能发展。
第二,增能模式的党建社会工作是行动导向的,不同于行政化的党建工作以政治意识教育和党组织建设为重、可能流于形式而未必能够转化到具体实践行动(王思斌,2018),增能模式的党建社会工作进行政治意识提升的方法更加灵活,它基于多样化的行动策略而进行。本研究中Z楼盘小区项目的党建社会工作依托于党员和群众的社区公共文化行动,另有新城区居民互助会的党建社会工作依托于党员和群众的社区经济和资源共享行动,这些用社会工作专业方法引导党员带领群众开展有益于自身和社区发展的活动,有利于实现党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最高价值取向。
第三,增能模式的党建社会工作强调宏观视角,是对移植于英美治疗模式的社会工作的一种补充与发展。中国社会工作的专业使命与国家社会体制改革和社会治理创新的宏观变革联系一起,远非治疗取向社会工作理论的视野所及(何雪松、熊薇,2013)。中国社会工作深受西方社会工作社会治疗模式的价值和理论的影响,推行补缺型为主的城市个人和社会福利,开展面向个人和家庭的心理辅导、社会功能强化服务(史柏年,2004;王思斌,2001),这种模式并不足以回应中国城市和农村贫困、社会保障、福利制度、社会救助、城乡公共服务均等化、社会治理等议题(陆德泉,2017),社会工作服务出现全能化、技工化、精致化的“专业内卷化”现象乃至对服务对象的去权(disempowerment)(吴耀健、陈安娜,2017)。Z小区所属街区的社会工作服务也存在类似的局限性,未能回应急剧的社会转型所造成的居民原子化问题。与之比较,增能模式的党建社会工作并非用问题化视角看待服务对象,而是发现和发挥党员和群众的优势和能力、自下而上进行党群联动,又积极发挥党建的资源和政治优势以及当地社会工作行业生态的专业和技术优势,实现党建引领多元主体参与、上下良性互动的基层社会治理。最终,这一模式有可能使社会工作能回归到社会正义、社会运动、社会参与、社会组织和社会动员等范畴的社会性(郑广怀、向羽,2016)。
笔者亦需指出,党建社会工作的发展需要可持续的增能实践。本研究中楼盘小区党建社会工作项目的增能实践在一年的短暂项目期内取得了良好的成果,居民在一定程度上从自利性的自我服务逐渐转向互利性、公益性的公共参与,但是社区的公共议题还没有得到充分发育,项目团队仍有存在的价值。就在社区党组织打算深化组织建设并且向辖内楼盘小区推广项目做法,我们向上级政府申请项目资助却未被能通过,而在项目组同意增加推广社区数量后,才获得资助。这反映了社会工作专业普遍面临的资源困境,即出资方利用增能、鼓励服务对象自助自决的名义,削减社会工作的服务资金(梁丽清,2006),党建社会工作亦存在这样的资源困境。
在文章的最后,笔者希望重申党建社会工作的政治性与专业性问题。正如波兰尼(2013:426)所说,“只要人们仍忠于其为全人类创造更多自由的任务,他就无须担心权力或计划会变成自由的障碍,并因其工具性而摧毁他所建构的自由”,社会工作在通过党建引领的社会治理格局里获得专业发展空间的同时,还要不断自问专业的价值和理论如何体现,否则党建社会工作将只见“党建”而不见“社会工作”。作为社会工作的研究者和实践者,初步发现增能模式的运用有助于中国的专业社会工作在党的政治权力体系中实现人的自由与社会解放这一国际社会工作的共同目标,并希望实务界和研究界未来有更多的同行在党建社会工作领域有更多的创新性理论拓展与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