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中医药大学附属广兴医院 杭州 310007
新型冠状病毒肺炎(corona virus disease 2019,COVID-19)以其广泛的传染性和较强的致病性对人体健康造成极大的威胁,该病以发热、干咳、乏力为主要表现,重症患者出现呼吸困难和(或)低氧血症,严重者可迅速进展为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脓毒症休克、难以纠正的代谢性酸中毒、出凝血功能障碍及多器官功能衰竭等。近期多项研究表明,COVID-19住院患者中肾脏损害较常见,患者可出现急性肾损伤,或出现蛋白尿、血尿,并可导致多器官衰竭,增加患者死亡风险[1-2]。目前,中医药治疗已成为防控COVID-19疫情的主力军,并已取得显著的临床疗效[3-4]。本病属中医“疫疠”范畴,其病因属性为“湿毒之邪”,病位在肺与脾,病机核心为湿、毒、瘀、虚,并可波及心、肝、肾[5-6],但目前COVID-19患者肾脏损伤的病机仍未明确,故针对肾损伤的中医治疗仍有不足。本文试探讨COVID-19患者肾脏损伤的中医病机,并初步提出对应措施,为临床提供参考。
1.1 湿毒乖戾,直犯肾脏 《素问·六节藏象论》曰:“肾者,主蛰,封藏之本,精之处也。”言肾脏蛰居于下焦,为五脏六腑之主,主藏先天之精气,并受五脏六腑之精气而藏之。《素问·灵兰秘典论》言:“肾者,作强之官,伎巧出焉。”即肾有耐重劳、精巧灵敏之性。基于肾脏的深居、耐劳而精灵之性,故平素之外感六淫邪气难以自外直犯肾脏而为病,肾疾多因劳损内伤,或邪气内侵,或他病及肾而成。湿毒疫邪属于疠气,而疠气异于六淫邪气。《瘟疫论》言:“伤寒与中暑感天地之常气,疫者感天地之疠气……此气之来,无论老少强弱,触之者即病。”[7]1又言:“时疫之邪,始则匿于膜原,根深蒂固……”[7]16说明疫邪致病强,病位深。新型冠状病毒既具有疠气的特征,又有湿毒的特性。湿为阴邪,湿性粘滞趋下,易袭阴位。如《灵枢·百病始生》言:“清湿袭虚,病起于下。”《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曰:“地之湿气,感则害皮肉筋脉。”所谓“毒”,深甚之谓,险恶深重,超态之常[8]。《中藏经》言“毒邪”致病特点:“蓄其毒邪,浸渍脏腑,久不捻散……”[9]可见湿毒为慓盛暴烈的湿气,易袭下位,易侵脏腑,且黏滞持久。而肾位于下焦,属阴,为水脏,肾水与湿邪同气相引,湿毒疫邪流注肾脏,扰乱肾之正常功能,则肾失固涩,精微下泄,属于精微物质的蛋白质、红细胞随溲而下,故见蛋白尿、血尿。若湿毒疫邪盘踞羁留,肾气化不利,水液不行,则出现小便不利、浮肿、氮质血症等症状。喻灿等[10]对湖北608例COVID-19患者早期中医临床证候特点进行分析提示,进入2020年1月,武汉天气阴雨延绵近旬,以低热、乏力、便溏、纳差、咳呕并见的患者占比较12月明显增多,认为此类患者早期疫毒之邪直中脾胃,湿毒困脾,而后期正气亏虚,邪气内陷,可迅速出现胸闷憋气、胃脘痞满、便溏尿闭等症,保持汗、尿、大便通畅是关键。可见,后期疫毒弥散三焦,造成多脏腑、多组织的广泛损害,肾气化不畅,即可出现尿闭危候。研究表明,冠状病毒较其他呼吸道病毒更易导致肾脏损伤,主要与细胞表面受体和病毒受体结合蛋白的结合能力相关,如血管紧张素转换酶2(angiotensin converting enzyme 2,ACE2)为冠状病毒的功能性受体,能有效结合新型冠状病毒与严重急性呼吸道综合征(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SARS)病毒,而ACE2主要表达在肺、肾脏、心脏、回肠等组织,其中以肾脏近端小管表达较强[11-12]。
临床表现:患者除了呼吸道症状外,另可见周身酸痛,眼睑浮肿或伴有下肢浮肿,腰酸重坠,或腰痛且胀,尿液混浊,尿中泡沫多,或伴有小便赤涩,尿检尿蛋白、尿红细胞阳性,甚或出现尿闭及氮质血症,舌质淡胖和(或)齿痕,舌苔白厚腻或腐腻,脉沉滑或濡。
治法方药:以祛湿解毒、通利小便为治法。寒湿证候为主者,以达原饮合五苓散加地龙;湿毒入里伴有热象者,以甘露消毒丹加地龙、蛇舌草、猪苓。其中达原饮散寒祛湿、除秽化浊,五苓散利水渗湿、温阳化气,地龙通经活络、利尿解毒,可搜经络之邪毒,上药共奏祛湿除秽、利尿解毒之效。甘露消毒丹清热解毒、利湿化浊,合猪苓、地龙、蛇舌草增强解毒利尿之效。
1.2 邪热入营,灼伤肾络 湿毒疫邪入里,困脾闭肺,气机升降失司,郁久化热,热入阳明,形成阳明热证或阳明腑实证。阳明之邪热既可入下焦之气分,又可入下焦之血分,并出现不同的证候。正如《瘟疫论》中所言:“胃移热于下焦气分,小便不利,热结膀胱也。移热于下焦血分,膀胱蓄血也。”[7]13薛生白《湿热病篇》论及湿热之邪入气分及血分曰:“湿热证,数日后自利,溺赤,口渴,湿流下焦……”[13]172又云:“湿热证,上下失血或汗血,邪毒深入营分,走窜欲泄。”[13]174可见邪热入下焦气分,易留结膀胱,膀胱气化不利,可出现小便不利、下腹胀满。肾脏血络极其为丰富,邪热入下焦血分,可损伤肾络,迫血妄行,出现尿血、膀胱蓄血证候。而气分、血分证候,临床上往往难以截然分开,多表现为气血同病,治疗上应气血同治。童光东等[14]对深圳市258例COVID-19患者的临床特征进行分析发现,患者湿热证候显著,早期以湿重为主,但有20%患者热重于湿;中期即肺炎期与喘憋期的主要表现为疫毒与湿热;危重期表现为热入营血,比例为20%。可见COVID-19患者疫毒闭肺后邪热愈盛,部分患者热入营血甚则逆传心包,损伤肺、肾等脏器络脉,出现危候。
临床表现:患者除了呼吸道症状外,往往表现为尿血(包括镜下血尿),伴有小便赤涩,或伴有皮肤斑疹,大便秘结,舌红绛,脉数。
治法方药:以清热凉血、祛瘀止血为治法,选用犀角地黄汤(水牛角代替犀角)合小蓟饮子加紫草、生茜草。以犀角地黄汤清热凉血,即《素问·至真要大论》所谓“热淫于内,治以咸寒”,且咸能入肾,善清肾经邪热,故治以咸寒为主。小蓟饮子具有凉血止血、利水通淋之功效,主治热结下焦之血淋、尿血。因离经之血即为瘀,热与血结亦为瘀,故应加用活血散血之品,且不可见血止血,正如叶天士所言:“入血就恐耗血动血,直须凉血散血。”[13]116故加用紫草、茜草凉血祛瘀止血,方中生地、丹皮兼具凉血散瘀之效。
1.3 痰瘀毒结,痹阻肾络 痰浊、瘀血均为病理产物,在疾病发展的过程中产生。疫毒侵淫,脏腑功能失调,而COVID-19患者病位主要在肺、脾[5],此时肺脾受伤,肺不能通调水道,脾不能转输津液,三焦决渎不行,使人体水液输布障碍,水湿停聚酿而为痰。湿毒邪气入里化热,热入营血,血热互结,血液受热煎熬,运行不畅,而致瘀血内生。疫毒入里极易出现瘀血证候,正如《广瘟疫论》中所言:“时疫传里之后,蓄血最多,治从攻里……”[15]《瘟疫论》言:“血为热搏,留于经络,败为紫血。”[7]13而湿毒郁滞三焦,气机不畅,亦加重瘀血和痰浊。痰浊、瘀血、疫毒三者结合,痰瘀胶着,毒性极强,且粘滞难化,形成复杂且难以祛除的病理产物,并羁留体内,肆意妄行,无处不到。若痰瘀毒结而犯肺,阻滞肺脉,损伤肺络,患者出现咯血,以及口唇青紫、舌质紫暗等明显的缺氧症状,提示疾病重而难愈。若痰瘀毒结而犯肾,肾络受伤,则出现血尿、蛋白尿;肾络瘀痹,肾气化失职,浊毒不化,酿生溺毒出现危症。该病机与现代医学的免疫激活介导的肾脏损伤类似,即病毒感染后导致免疫激活,释放大量的炎症因子和趋化因子,导致急性肾损伤,严重者可出现细胞因子风暴综合征,引起全身性炎症、血液流变学失衡、弥漫性血管内凝血和多脏器功能衰竭。该型多发生于重症患者,往往伴有基础疾病。如美国纽约地区研究表明,COVID-19患者并发急性肾损伤的危险因素与老年、糖尿病、心血管疾病、高血压及机械通气等有关[1]。武汉大学中南医院报告的138例COVID-19住院患者中,重症患者共36例,均具有高血压病(58.3%)、糖尿病(22.2%)、心血管疾病(25%)、脑血管疾病(16.7%)等基础性疾病[16]。这些基础性疾病多与中医气虚、痰瘀有关,提示患者原本就存在气虚痰瘀的基础,感受疫毒后,痰、瘀、毒证候愈发显著。
临床表现:患者表现为呼吸困难,胸闷满塞,咳嗽痰黏难咯,甚或面唇青紫,尿少,或有颜面、下肢浮肿,血肌酐、尿素氮升高,或伴有血粘度增高,尿纤维蛋白降解产物(fibrin degradation products,FDP) 含量增高,D二聚体增高,舌质暗红或紫暗,脉滑数或沉涩。
治法方药:以清肺化痰、散瘀解毒为治法,选用越婢加半夏汤合用桃核承气汤或抵当汤。越婢加半夏汤具有宣肺清热、降逆化痰之效,桃核承气汤活血逐瘀泻热,瘀血甚者予抵当汤活血消癥,上方合用共奏化痰祛瘀、清热解毒之效。痰涎重者,可将越婢加半夏汤改为涤痰汤。尿少浮肿者可加用地龙、猪苓、泽泻、葶苈子宣肺通络、利水消肿;较重者可联合中药注射剂血必净,该药由红花、赤芍、川芎、丹参、当归组成,具有拮抗内毒素、抑制炎症反应、调节凝血功能等药理作用,可用于脓毒症的治疗[17];严重者应及时给予糖皮质激素及血液净化治疗。
1.4 津液匮乏,肾无所主 《素问·逆调论》:“肾者水脏,主津液。”《素问·上古天真论》:“肾者主水,受五脏六腑之精而藏之。”以言肾与水液代谢关系密切。肾为水脏而寄元阳,全身水液以三焦为通道汇流于肾脏,在肾阳的蒸腾气化作用下将含水谷精微物质的津液输布全身,同时将器官组织代谢后的浊液排出体外。在此过程中一者需肾气充盛,气化方有力;二者须水液充足,脉道充盈,肾才有所主。如津液匮乏,脉道不充,则肾无所主,正常的水液代谢难以完成,则肾失开阖,浊毒不行而稽留体内,故可见小便不利,血肌酐、尿素氮等毒素升高。故《素问·宣明五气》谓“……肾恶燥,是谓五恶”,提示肾最怕津液干燥、水液干枯。COVID-19患者极易出现津液匮乏,主要原因有三:一者因湿毒疫邪入里,郁而化热,热入阳明,阳明主燥气,火必就燥,津液耗伤;二者因肺为水之上源、主行水,而本病病位主要在肺,疫毒闭肺,肺失通调,则水液不行,脉道不利;三者湿毒疫邪直中脾胃而运化失司,则见呕吐、腹泻等胃肠道症状,水液继而丢失。崔寒尽等[18]对武汉地区181例COVID-19重症患者中医临床特点的研究分析提示,重症患者三焦受邪,则出现各种水液代谢障碍的表现,导致水液丢失、津液亏虚,出现一系列气虚津亏证的表现,如干咳、口干、脉细等中医症状均出现频次较高,为“血弱气尽”的体现。孙宏源等[19]研究提示,天津地区88例COVID-19患者多伴有发热、口干、乏力等热盛伤津的表现。
临床表现:患者除了呼吸道症状外,可见口舌干燥,渴欲饮水,唇焦或裂,皮肤干燥,小便短少而黄,大便干结,或伴有呕恶、腹泻等症,血尿素氮、肌酐升高,舌红少津,苔焦燥,脉细数或虚数。严重者可出现眼球深陷、皮肤皱瘪、虚烦躁扰等亡阴证候。
治法方药:以益气养阴、增液生津为治法,选用生脉散合增液汤。生脉散益气养阴生津,应用时人参用量宜大,因气随津脱,当以固气为要,以增液汤增液润燥,两方相伍共奏益气养阴、增液生津之功。重者以中药针剂生脉注射液静脉滴注,并配合西医积极补液治疗。
COVID-19属于“湿毒疫”范畴,湿毒疠气从口鼻而入,损伤肺脏,并及全身脏腑组织。并发肾脏损伤增加了COVID-19患者死亡率和预后不良的风险,是临床上需要积极关注的重要问题。笔者认为,湿毒、血热、痰浊、瘀血、津亏系COVID-19患者肾脏损伤的主要病理因素,而疫毒直入犯肾,血热灼伤肾络,痰瘀毒结肾脏,津亏肾失所主,是其主要病理机制。根据以上病机特征,应分别予以祛湿解毒、凉血止血、祛痰逐瘀、养阴生津等治疗方法。中医药早期介入、全程参与COVID-19的治疗已经取得可喜的成绩,但在论治COVID-19患者时仍需密切关注肾脏损伤的情况,并予以相应的辨证治疗,以降低死亡率,提高总体临床疗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