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利云
摘 要:消遣式阅读,关注故事结局与人物命运;教学性阅读,从教师身份出发,考虑小说的教学价值,关注为什么教、教什么、如何教、教得怎么样,重视小说知识的整体把握;创作反思性阅读,结合自己创作体验,关注讲故事的方式。读小说亦如观美景,入乎其内出乎其外,读者视角、教师视角和写作者视角相互勾连,互为弥补,有助于完成对小说知识的汲取与体悟。
关键词:小说知识;小说阅读;《在酒楼上》
一
大多数情况下,我们读小说,翻开任何一篇小说,抱有阅读期待的往往是人与事,最关注的是主人公命运与故事结局。读大学的时候,处于阅读饥渴期,读物相对匮乏,一本小说,上一位同学还没看完,下一位已在排队等候。大凡有在寝室里靠手电筒照明一气呵成读完一本小说经历的同学,其最迫切想要了解的是故事的结局,是主人公的命运。一旦看完结局,可以长舒一口气。
但是,每每阅读鲁迅作品,绝无如此阅读快感。首先,鲁迅小说色调显得阴沉,人物行动也迂缓。其次,鲁迅小说大都是短篇小说,既无刀光剑影的快意恩仇,亦无欧·亨利式结尾的出乎意料。再次,鲁迅小说大都费解,学生中流行一句调侃——“一怕周树人,二怕文言文,三怕写作文”,说明鲁迅小说不属阅读消遣之列,需要消耗脑细胞端坐细啃。
我第一次读鲁迅小说《在酒楼上》是在大学期间,课业负担并不算太重,学校图书馆的资源,对于一位中文系的女孩来说,当然有莫大吸引力。那次一气借了《呐喊》《彷徨》和《两地书》。生吞活剥阅读的感受是,《呐喊》比《彷徨》好看,《两地书》比《呐喊》有味。至于《在酒楼上》,只留一个隐约印象:一个无聊的男人,在无聊的午后,讲一个无聊故事,又是抽烟,又是喝酒,阴沉而颓唐。以一个普通读者的身份进入小说,极纯粹,不功利,全凭直觉,心灵舒展。然而,当我读到《在酒楼上》吕纬甫命令工匠掘开小弟的坟墓,“被褥”“衣服”“骨骼”“什么也没有”等情节时,陡然之间感觉后背阵阵发凉。这篇小说岂能在晚间跑马式快读啊?
此为对小说的第一重阅读:消遣式阅读。
二
这个学期开了一门选修课程“中外小说名篇赏析”,教学对象是师范专业本科三年级学生。课程定位于通过对名家作品深层次的解读分析,帮助学生掌握有关小说的基本理论、关键知识和分析方法,让学生体会其中所蕴合的人文之美,提升文化品位、审美情趣和人文素养。
这些年来,我虽没有少读书,但也没有专门进行小说名篇阅读。此番为开课而读,说来有些惭愧,多少带有点功利致用色彩,与平时的纯粹阅读大相径庭。不過备课与上课的过程,倒不失为一次愉快的阅读之旅。因为有许多作品,不仅上学时领略过,而且在作为中学语文教师的教学过程中也细读过,现在又要在大学课堂上带领“未来的语文教师”赏读,既有寻访故友叙旧之亲切,又有结识新知的愉快。
以大学教师身份阅读《在酒楼上》,我得挖掘出小说的教学价值。面临几大核心问题:一是要教什么?教学的切入点、重点和难点是什么?二是为什么要教这个内容?理由与依据何在?三是如何教?该选择哪些合适的方法?
《在酒楼上》情节简单:
岁末寒冬,在北地客居已久的“我”重回家乡S城。寻访故友不得,“我”遂至S城“一石居”小酒楼消遣打发时光。起初“我”尽管孤寂,但也很享受孤独带来的自在,“不愿有别的酒客上来”。然而恰在此时,与昔日同事吕纬甫“邂逅”,听他娓娓讲述自己回S城后办理的两桩近事:其一,为小弟迁坟;其二,送剪绒花给邻居长富的女儿阿顺。在吕纬甫的叙述中,“我”发现吕纬甫要做的事都没办成。小说结局,“我”和吕纬甫一同走出“一石居”,在门口分别,各奔东西。
课堂上带领学生简单梳理情节后,侧重点落在人物形象把握与环境描写赏析上。扣住七个“无聊”,分析吕纬甫形象;撷取六处环境描写,赏析解读。如此教学,比较有抓手。欣赏鲁迅塑造吕纬甫这一形象的多种方法:品析人物语言,包括自述与对话;扣住关键词“无聊”;抓细节描写;等等。在赏评环境描写的时候,我引入中国古代文人画观感:画中人物静穆如佛,人物内心波涛,乃是通过室内外之松风林涛笔梅兰竹菊等景物来暗示。我以为鲁迅简直深得中国古代文人画之精髓,《在酒楼上》下笔之处有着惊人的克制,但在景物描中却藏着心理和思想张力,这是鲁迅小说“格式特别”之处。引导学生课堂讨论之余,我同时示范性地写了一篇四千多字的赏析文字,以供师范生模仿借鉴。
此为对小说第二重阅读:教学性阅读。
三
2012年暑假,我雄心勃勃计划创作一篇“伟大”的小说,精心编列了写作提纲,单单为主人公拟恰当的姓名就琢磨了许久。在这之前,适逢读到路遥所著长文《早晨从中午开始》,几万字的文章是路遥为《平凡的世界》而写的创作纪要,细细阅读,我肃然起敬。我看到路遥对写作葆有“宗教”般的情怀,全身心投入写作。我自然也怀着万分端正的态度,在整个暑假期间通过我的台式电脑,输入一行一行文字,编创一个一个细节,向着“伟大”之路进发。
这个取材校园生活的“小说”,在顺顺畅畅地写了约两万字之后,觉得越来越难以为继:一方面我为女主人公精心设计了一条既定的路线往前发展,另一方面我又想把她的内心世界刻画得精细入微,所遇与所思,写着写着感觉越来越吃力,越来越不能两全。时隔半年,我专门为此事请教了我们当地的作家协会主席,主席老师在短篇小说创作领域颇有建树,多篇作品在《小说月报》等重要刊物发表。主席老师沉吟片刻,说道:“马老师,你这篇小说的结构没有处理好。”
因着课程实施这一层考虑,我在这一次开课实践中一反既往“漫读”的随意率性,认识到必须根据小说关键性知识,通过系列的专题一步一步揭示小说家是怎样“讲”故事的——首先是叙事视角,其次是文本结构,再次是故事节奏……这都是小说欣赏的要点。就视角而言,《在酒楼上》不由得让我想到了自己失败的创作经历。鲁迅的讲述方式,着实让我惊奇,特别有意思:“我”在讲述故事,在“我”的讲述中,引出了吕纬甫。吕纬甫出场后,就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讲述了自己的两件近事,为小弟迁坟和送剪绒花给阿顺。当吕纬甫叙述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听众。在吕纬甫的叙述中,还引出了另一位叙述者——老发奶奶,由老发奶奶来讲述顺姑之死。由此,我看到这篇小说的叙述竟有了三个层面。小说中的这个“我”,并不是简单的旁观者,而是一个独立角色,“我”对作品的环境氛围和抒情基调承担着极大的作用,而且自身就融入小说情节中,和吕纬甫构成对话关系,甚至成为互相渗透、互相影响的对偶式人物。啊,原来,故事竟可以这样讲!这如同俄罗斯套娃一般,一个故事里套嵌了另一个更小一点的故事;每段较短的故事就其内容而言,都是完整的,但如果缺少了任何一段,整个故事本身就不完整了。
小说通过这种叙述的转换,既照顾了情节发展,也处理好了人物对自己内心的剖析,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效果和真实效果,最重要的是深化了小说的主题。回顾我自己的所谓“创作”,原来既不是原先自己归因的想象力贫乏,也不是主席老师推断说的结构不对,而是小说的叙述视角没有处理好。
此为对小说的第三重阅读:创作反思性阅读。
四
当我以一个普通读者的身份阅读小说,身心处于放松状态,纯粹忘我,我获得自然的阅读体验和真实的审美直觉。这是一种非功利的阅读,是一种以感性体验为主的阅读。按照传统的小说理论观念,小说是通过对人物、故事和场景的具体描写来反映社会生活的一种叙事性的文学体裁。小说的人物、情节、环境于是成为传统现实主义小说观的核心知识。初读《在酒楼上》,虽不求甚解,然而传统的大学中文系教学模式已经把小说“三大件”深深植入我的脑海,因此我其实是从人物、情节等层次去接近小说、融入小说,从而理解人生和小说。
当我以教师的身份面对小说,无论是中学语文教学,還是大学师范教学,我得抓住小说的关键性知识,考虑小说的教学价值,进行教学设计,以有利于课堂教学实施,落脚于推动学生对小说的接近与融入。沉下心来细读文本,要想方设法让自己读进去、走出来,找到解读小说的有效抓手。面对文本我最该讲什么?人物、场景,是教学的核心抓手。我觉得教师确定小说的核心教学内容,不应该只是从字词句到小说各要素的平面铺陈与全面罗列。在了解学生“既有经验”积淀的基础上,结合“这一篇”小说的具体文本,教师要细加选择,精心分析,选出最该切入或最值得呈现的内容,实现教师的召唤视野与学生的期待视野双向融合。
当我带着自己的写作体验进入《在酒楼上》,小说给了我全新触动,可以说使我顿悟小说叙述视角的功用,我比以往更深地领悟到小说家讲述故事的方式对于一个作品的重要性。小说采用何种语言、何种角度对故事内容进行观察和讲述,原本是一个需要深思熟虑的“创作前提”。《在酒楼上》里的“我”,既是讲述者,又是倾听者,同时也是作者塑造的“人物”形象之一。至此,我方明白小说叙述对作品的举足轻重的作用。
如上三重阅读视角,读者视角、教师视角、写作者视角,完成了我的小说阅读之旅。它们相互勾连,互为弥补。读者视角留存了我原初的阅读体验,也是课程实施与教学设计最值得珍视的资源;创作视角无形中加深了我对小说更深刻的体悟。这三重视角层层推进,建构了小说阅读的知识体系,走进文本,走出文本,浑然天成。“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反反复复地读,结合自己的体验去读,为教而读,为写而读,都是有益的阅读。谢冕先生说,读书人是世间幸福人,因为他除了拥有现实的世界之外,还拥有另一个更为浩瀚也更为丰富的世界,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