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桂丽
南国的仲夏如火,傍晚下班虽然夕阳西下了,但行走在钢筋水泥的马路上,依然热浪袭面,就像被铁板烙饼似的,烘热难耐。
途经钦州一桥旁小广场处的市民小舞台,看见几个工人忙着悬挂“采茶戏演出”的背景幕,“采茶戏”三个字,瞬间勾起了我的回憶,儿时北大荒的那个惊慌失措的寒冬,在病危母亲床边第一次聆听父亲为母亲吟唱采茶戏的悲伤场景不断在我的脑海里回放,那蒙太奇的影像是如此清晰,恍如眼前。
四十年前,北大荒的那个寒冬特别漫长。自从迈进三九天,每天的气温都在零下三十度以上,怒吼的寒风打在脸上像刀割似的,昼夜夹杂着鹅毛大雪飞檐走壁,在空旷的冰川雪野里呼啸狂奔,持续有半个多月。没什么事儿的男女老少极少出门。加上入冬后,知青们都归心似箭想回大城市过年了,整个连队显得更加萧条、寂静。
天有不测风云,厄运偏偏在这个时候降临我们家。刚入冬,父亲的胃病又犯了,天天吃不下东西,卧炕不起。母亲因操劳过度突发剧烈头痛,连续高烧两天,连队卫生员打退烧消炎针都不见效,大家束手无策。
当时全家都被一种无形的恐惧笼罩着。母亲的呻吟一声紧接一声,三十多平米的土坯房仿佛马上就要爆炸似的,我们五姊妹只知道哭。父亲心急火燎,顾不得自己的身体,第三天天蒙蒙亮,就顶着大风雪,去找连长派车,恳求尽快把母亲送往二十公里外的分场部卫生院救治。因我们五姊妹中,大姐十四岁,我九岁,其他三个妹妹还小,四妹三岁,最小的五妹才一岁多,还吃奶呢。病中父亲不放心家里几个小的,只好让大姐去陪护。
也许是第六感觉特别强烈,母亲觉得这次病得不同寻常,有种凶多吉少的预感。焦虑的父亲正准备从炕上抱母亲出门时,母亲忍着剧烈的头痛,叫父亲稍等一会儿,把大姐和我唤到炕沿前,有气无力地叮嘱我俩:“老大、老二,你俩是五姊妹中大的,如果妈妈这次回不来,你俩一定要照顾好三个妹妹。如果哪一天你爸娶了后妈,千万千万要保护好三个小妹,别让她们受苦挨欺负!”我听了妈妈的话,似懂非懂,双手紧紧抱住她说:“妈,我们等你回家,你一定要回家!”母亲用手无力地抚摸着我的头,两行万般不舍的泪水从眼角悄悄滑落。
父亲抱着母亲急匆匆出了家门。
自从母亲被抬上车的那刻起,揪心、恐惧和不安如阴魂般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但最怕的消息还是没有被寒风暴雪拦住,医院传来母亲病危的噩耗,让家人火速赶往医院……
天,感觉更冷了。因连续半个月暴风雪,厚雪没过膝盖,道路都被封了,车辆无法通行,情急之下只好坐着马车雪爬犁去了。
父亲剧咳不止,紧锁眉头,抱紧一岁多的小妹,余下的三姊妹紧紧偎依在父亲身旁。
一路鹅毛大雪,狂风呼啸,冻得手脚麻疼渐渐失去知觉的我们哆哆嗦嗦的,望着白茫茫的世界,感觉路是这么漫长,好像永无尽头。
也不知经过多少的煎熬,在我们万分焦虑和惊恐下,雪爬犁总算在场部卫生院停下。父亲一手抱着冻得直哭的小妹,一手牵着老四带着我们三步并作两步直奔病房。
推开病房门的刹那,我吓呆了,十几平米的病房挤满了医护人员,母亲的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医生护士紧张而又严肃地忙着抢救。
他们怜悯的眼神让我感到绝望。
面色蜡黄、昏迷不醒的母亲,鼻孔插着吸氧管,身上绑了很多仪器和管子,像蜘蛛网似的。吓得六神无主的大姐,趴在母亲床头恸哭,涕泪滂沱。看见父亲和我们到了,好像遇到了救星,抱着父亲说:“爸,赶紧救救我妈吧!”
我们看到母亲如此吓人,好像有人指挥一样,“哇”的一声都哭喊起来。
“妈妈,我要吃哞哞(吸奶),我要吃哞哞!”一岁多的小妹哭着挣脱大姐的怀抱,鼻涕一把泪一把、摇摇晃晃地直扑向母亲。
“老廖,你赶紧醒醒,你可不能狠心丢下我和这帮孩子呀!我们结婚的时候你说过,我们这辈子永远不分开!你忘了吗?”
悲痛的父亲抱起哭闹的小妹,附在母亲耳旁不停地呼唤。
无论怎么喊,母亲毫无反应,医护人员眼睛也湿润了,不住地摇头。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一点点离我们而去,我们全家却是这样的无能为力、无计可施。
父亲在病房团团转,突然,父亲把小妹交给大姐,蹲在床头,左手紧握着母亲的手,右手抚摸着母亲的额头,泪流满面地贴近母亲的耳旁:“老廖,是我不好,把你带来冰天雪地的北大荒,让你受苦受累了,是我对不住你。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回广西钦州老家,记得你常对我说,从小到大你最爱听的就是家乡的采茶戏,现在我唱给你听,你听着,让家乡的歌声陪你走一程。”
哽咽的父亲反反复复地吟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断断续续,悠扬而伤感的旋律如对亡灵的召唤,在充满哭声的病房里显得倍加悲恸和伤怀。
渐渐地、渐渐地,我突然发觉母亲的双侧眼角正缓缓溢出两滴晶莹的泪水,就像荒漠里的两行甘泉。
“爸,我妈醒了,我妈醒了!”
我们几姐妹开心地大叫着。
真的,母亲醒了,她爱怜地看着我们,目光在我的身上定格,声音低沉地说:“我不是好好的吗,都擦干眼泪吧。”
母亲活过来了,是神奇的天籁之音——家乡的歌谣把母亲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瞬间,医护人员都为这奇迹的出现而震惊,父亲百感交集,在场的所有人破涕为笑。
后来,我才知道,救母亲一命的是家乡的地方戏曲,称为采茶戏,就像在茫茫人海中,母亲抓住的一根阳光稻草,它成了她生命的最佳“救赎者”。
从那以后,“采茶戏”这三个字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因为它是救活母亲的神曲,是保全我们家的圣灵。同时,对采茶戏为何有如此强大的召唤力疑惑不解。
万发缘生,皆系缘分。也许今生注定我同采茶戏有不解之缘吧。
没想到在东北中专毕业后分配回钦州工作,回到了父母出生长大的发源地,对采茶戏更是情有独钟。晚饭后散步经过城区的市民小戏台,隔三岔五就能欣赏到采茶戏的精彩表演,小小的舞台演绎着人生百态。来看戏的多为老年人,五十到七十岁的居多,都是自带小板凳。他们专注入迷的神情随着表演者的喜怒哀乐而变化,令我对这一熟稔的乡音倍加喜爱和好奇:
在高科技快速发展、5D影视风靡娱乐市场的当今,为何民间小戏采茶戏还如此得到百姓的喜爱,魅力何在?
带着这份感念和好奇心,工作之余,我经常留意或打听关于采茶戏的前世今生、发展现状,期盼对采茶戏有更深了解和对话。
在文友的引见下,总算打听到一位钦州采茶戏老戏骨——邓飞老前辈。
在一个周末午后,我有幸拜访了八十三岁的邓老先生。
邓老身着白色短衬衣、灰色西装短裤,站在家门口,微笑地迎候我们。但见他身材高大且腰板挺直,四方脸,满头银发而红光满面,和善的笑容里,洋溢着满满的精气神,有种鹤发童颜的相貌。我根本不敢相信他已是耄耋之年。难道与艺术结缘,真能让人永葆青春?
落座后,我把自己的来意想法和盘托出。
“钦州采茶戏是古老传统戏曲剧种之一,我从十六岁就与采茶戏结缘,采茶戏就是我的事业和生命!”一提到采茶戏,邓老立即神采奕奕起来。他高兴地说:“要聊采茶戏,你找对人了。我大半辈子与采茶戏打交道,知道采茶戏真是个好东西。”
邓老眉宇间神采飞扬,还情不自禁地用手比画着,一双炯炯有神的浓眉大眼一挑,老戏骨“手为势、眼随心、身微晃、法宜稳”的舞台表演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气韵生动。
在他的声情并茂、娓娓道来中,我仿佛穿越时空隧道,畅游在钦州采茶戏的历史长河中,又浮现一幕幕精彩演出的画面,采茶戏的乡音之谜正在一层层剥开。
有根的人,无论在哪,灵魂永远不会漂泊和孤独。好奇的我紧随着邓老的思绪回放,仿佛穿越老钦州那古朴而浓厚的民俗隧道,去寻找那神奇的乡音——采茶戏的前世情缘。
采茶戏,是渗透在钦州人骨子里的乐曲,是城乡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古老传统戏曲剧种之一。翻阅文献记载,原来采茶戏是在江西、福建、安徽的“采茶灯”,湖南、湖北的“采茶歌”,广西桂北地区的“采茶舞”基础上发展过来的。清代乾隆年间开始流传到钦州,至今已有二百六十九年的历史。到了道光年间,开始发展为以故事为主,由民间艺人根据历史典故和民间传说编写出有人物、有时代特征、有故事情节的小戏,成为登上大雅之堂的“百戏”之一。到了民国初年,已经很盛行,很多流传在民间的以故事为蓝本编成的采茶戏。到了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钦县采茶老艺人陆德升和郭德升也开始吸收广西彩调情调,主要吸收唱腔、行当划分和增加音乐伴奏,使采茶戏更有了一种风格。新中国成立后,沙埠采茶队花旦钱秀凤,拜著名粤剧演员朱剑秋为师,从而吸收了粤曲的一些吹奏曲牌,使采茶戏更臻完美。
没有想到,轻轻推开采茶戏的历史之窗,会如此源远流长。仿若一位漂泊异乡的游子,手把家门,脚步可渐行渐远,但再远也能听见慈母那穿山越岭刻在心坎上的呼唤。
有根的人,心中永遠绿地长春。跳跃的记忆情不自禁沿着钦州湾江畔游弋。
“钦州采茶戏,有浓郁的地方特色,寓教于乐,敦化乡风民俗,特有的浓浓乡情,走到哪都忘不了!”邓老感慨地说道。我的思绪紧随着他的画外音慢慢前行。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采茶戏,回响在祖祖辈辈钦州人耳旁的那一曲魂牵的乡音,是一种生活气息浓郁、地方特色鲜明的民间戏曲歌舞剧种,它在表演上歌舞性强,诙谐风趣;音乐属联曲体,演唱时男女同腔同调;语言上可用本地方言——以地道的钦州白话为说唱语言,唱词、道白运用了很多钦州方言、俚语,带有浓重的乡土味,蕴含浓浓乡情,唱词朴素自然、浅显易懂。这种虚拟的表演如水墨丹青的纵横之笔,长歌当哭、长袖善舞。说到这,邓老站起来,双手一抬,张口就来了句:“想当年,我在马家庄做木工,马老爷几睇衰我。”他说,这句就是我们采茶戏福田中状元后回乡时所唱的,“睇衰”即是我们钦州话“看不起”,“衰”是“倒霉”的意思。接着,他又来一句:“一篮花生一篮菜,各人老公各人爱。”他说,采茶戏艺人对土语张口就来,生动俏皮,往往演员歌声未止,外地人尚未反应过来,当地人已经笑开了。
当一种传统戏曲寓教于乐,敦化乡风民俗,老百姓就喜欢。采茶戏就是如此,“开书唱,习书文,听娘教导正成人,男人听教敬父母,女人听孝敬夫君”,好的唱词村民口口相传,潜移默化中陶冶人的性情,有种“无画处皆成妙境”之感。记得在一出正剧开演之前,是有好多采茶歌舞的,“正月采茶花正开,姐妹双双落茶园”,茶从正月开始一直采到十二月,唱得欢快听得入迷,确实是一种悠然的享受。闭目,眼前浮现山坡丘陵上一大片绿油油的茶园,清纯的采茶姑娘们正边采茶边欢快唱起十二个月采茶歌来:
二月采茶茶发芽,姐妹双双去采茶。
姐采多来妹采少,采多采少转回家……
在邓老绘声绘色的讲述中,眼前浮现一幕幕采茶戏精彩演绎滚动的画面,刻在每一位远行的钦州人的心坎上。这份浓浓的乡情就如儿时记忆犹新、生命力极强的映山红,满山遍野,艳丽多彩,芳香四溢。
“世上千般万种情,最喜采茶敬亲人!”采茶带来热闹和喜庆,逢年过节、婚姻嫁娶、满月做寿、人们喜欢请采茶到家里演唱一出。孝顺儿女为长者祝福寿诞,甚至安葬先辈,都请来采茶戏,聊表寸心。邻里之间,亲朋之间,看戏打趣聚在一起,愉快身心,增进感情。钦州采茶伴随强劲的田园风,吹拂“禾堂地”穿巷入户。从草台唱戏、地摊演出、小戏自编,到创新发展、戏路开拓、荣登艺术殿堂。2006年5月20日,采茶戏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蓝天当屏幕,大地做舞台。”“唱采茶”深受人们的喜爱,迈着矮子步,甩着单袖筒,摇着扇子花,“且咚且咚且且咚,且且咚咚且且咚”,傍晚时分,只要听到“开台茶”锣鼓一响,方圆百里,人们蜂拥而至,特别是我们的父辈们,他们拿着一张小方凳每次都不约而同前往。
沉醉百年采茶调,衣襟总带黄梅香。正是传统文化的烛照濡染,采茶戏已经深深扎根在钦州地方民俗的土壤,它的戏曲艺术魅力,一定会成为中国民间艺术舞台上绽放的一朵生命如春的木棉花。
不知不觉,聆听着邓老的采茶戏故事,不知时间的快,一晃接近傍晚,带着意犹未尽的感触与邓老道别。
心里惦记着病弱的母亲,急匆匆往回赶。
刚回到老宅大门口,采茶戏熟稔而梦绕的腔韵从院内传来:
七月采茶茶叶稀,姐在房中坐高机。
织得绫罗与绸缎,与郎织件采茶衣。
我急急忙忙推开老宅的大铁门时,只见母亲心事重重正坐在屋檐下的木沙发上怔怔看着老井旁的番桃树发呆。
“妈,我回来了。”可母亲愣愣地看着我没有作声,欲言又止。
我急忙走到母亲身旁蹲下,抚摸着她枯瘦的双手问她哪里不舒服,母亲摇摇头不说话,犹豫片刻才说:“二丫,我好久好久没听采茶了,今天,特别想听……”
母亲噙满泪水的目光告诉了我一切,瞬间,我的眼睛湿润了……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