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文波
阳光下马洞村仍然阴冷,我带过来的备用毛衣不得不穿在身上。连片的稻田积满雨水,泛着白光。有几个犁田的身影。沱巴山区季节比山外来得晚,我从桂城来的路上,山外水稻已绿油油生长在田里,而沱巴山区谷种都还没下。我的小车停在郑才华家门前,他家的狗狂吠着后退。它叫黑子,我骂它有眼无珠,“我来你家许多许多次了,石头都认识我了呀。”郑才华家大门开着,从门洞看进去,像幽深的岩洞。
“有人吗?”我叫着进屋。无人回应。傅晓草大约出去干活了。郑才华一定在屋的,因为他瘫在床上许多年,没人背他抬他,他寸步难移。他的房间很暗,尼龙纸紧封的窗户透进来微弱的亮光。尼龙纸发黄,内外积满灰尘。说过多次,为他买几块玻璃安上,一回城里又忘记。光线没能照亮郑才华的脸,他面容模糊不清,嘴张着,眼睛半闭,像死去一样。但我知道他还活着,他曾经想死,我们大家都鼓励他好好活下去。我走近窗户,我身子的阴影弄醒了郑才华。你又来了?他说,他想坐起来。当然不可能。我猜他是想坐起来礼貌回应我。我用手势往下压,示意他“躺下”。
“我做梦了,有个陌生人来到我家,黑子对他狂叫。”郑才华说,“你刚才看到陌生人了吗?是个男的。”
我说你的梦不是现实。他争辩说,他的梦就是现实,他梦到的,能在现实中一一实现。我问他实现了哪些,他闭嘴不说了。正当我打定主意不想听他的回答时,他蹦出一句:想起来了,那个陌生人是朱忠明。
“傅晓草呢?出去犁田了?”我问他。
傅晓草出去干活已有一段时间,她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她干活的质量不高,因为她是个体弱多病的女人。郑才华瘫痪在床,她一人干两人的活,女人干男人的活,身体因此落下疾病。我将扶贫手册从包里掏出来。这次入户,跟往常一样,填表不是主要目的。尽管眼下我身边流行形式主义做法,填表高于一切。我们单位扶贫点每年都有大半贫困户脱贫,第一年,郑才华家就脱贫了。因为他家年收入超过了贫困标准,“八有一超”全都达标。年底我从驻村第一书记手中拿过粉红色扶贫手册时,我严厉地说郑才华家没有达到脱贫标准。村委干部不高兴,挖苦我,别的帮扶人员巴不得脱贫呢。郑才华家怎么脱的贫,大家心知肚明。第一次入户,看到郑才华家的窘境,我心特别疼痛。我给他家捐了一大笔钱,发动亲朋好友捐钱捐物。但是这种虚假的致富,不可作为郑才华脱贫的手段。我给他家引进多个脱贫项目,但傅晓草一个人干不来,养牛,不成功;种油茶树,又离挂果还遥远,而且因为面积小,将来即使挂果,产量也小。能想到的办法都想了,如果只算郑才华一家自身产生的经济收入,离脱贫是有距离的。我强烈要求将我和亲朋好友们捐赠的钱物从扶贫本上去掉,争取了一个月村委干部才同意重新填表,将郑才华家继续保留在未脱贫户名单里。由此,驻村第一书记对我怀恨在心。第二年,我跟亲友们商量如何才能让郑才华一家脱贫致富。我这些没在农村生活工作过的亲友们提出许多方案建议,但都不切合实际。他们不知道,种养搞经济开发风险大,面对的都是未知世界。后来我提出来让郑才华家养鸡鸭种蔬菜,我来负责帮他家销售,具体来说就是销售给我的亲友们。我出资给傅晓草买鸡鸭苗蔬菜种子,我希望她一年养上千只,可是我也是一个不懂农村的理想主义者。她家没有容纳千只以上养殖的场地,缺乏规模养殖的技术和经验,鸡鸭苗不断死亡,每死一批我补充一批,补充一批又死一批,到了年底也就剩两百来只,我按每只一百元收购价转卖给亲友。这个项目收入达两万,但因为精力都在养殖上,别的收入就少或者没有了。因为这个养殖,她家田地种少了,上年种的一亩多油茶树因为管理和技术没跟上,死掉一大半。照这样下去,油茶树会在近年前死光。前期投资打水漂。我们心里明白,单打独斗种田种地没问题,但要搞经济开发,单干绝对不行。村里有荒山,村委动员开发,村里人一算划不来,承包费再高分下来也摊不了多少钱,不如分山,各家各户自己开发。山分下来了,但仍然荒在那里。村上超过百分之八十的青壮年长期在外打工,顾不上村里的开发。振兴乡村,首先要有吸引农村青年回乡的措施。但这个工程太大,我这个一对一的帮扶人做不来。
郑才华家情况不同,他家因大病致穷。他瘫痪,老婆体弱多病,还有两个分别十岁和八岁的儿子。小儿子还在傅晓草肚子里怀着那年,郑才华就病瘫了。郑才华身体每年须用大量药物来维持,家里收入超过一半花费在用药上。
扶贫第二年郑才华家收入的确达到了脱贫标准,村委干部通知我时,我无话可说。但我仍然不承认郑才华家这就脱贫,他家随时都面临返贫。我跟亲友们说过不该说的话,郑才华家彻底脱贫,必须具备这样的条件:郑才华去世;他两个儿子长大成为劳动力。郑才华有过死的念头,经过我们耐心细致工作后,他活下去的勇气和愿望这才越发强烈;他两个儿子长大成人还得八到十年。对于他家,这是个漫长的时间,对于我这个帮扶人员,也是一个等不起的时间。
我跟郑才华闲聊时,傅晓草回来了。她远远看到我的车,特意丢下手头的活回来招呼我。她出去联系犁田手。现在村上都有铁犁耕田,牛几乎见不到,你能见到的牛多半是肉食牛。她给我泡上茶,这茶还是我送她家的。她平时舍不得泡,而且不懂泡,上好的茶叶被糟蹋。
“今年家里的田请谁帮犁?”郑才华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
“郑由理。”她把声音送到他房间。
“不要哄我,不会又是朱忠明吧。”郑才华尖厉的声音从阴暗的房间弹出来。
“不是。哪可能是他呢。”她回答。
我配合傅曉草将郑才华抱到移动床上。他用不上轮椅,因为他的病在腰上,腰坏了,坐不起来,只有吃药后能坐十几分钟。这十几分钟是他的黄金时间,必须让他坐起来舒筋活血。移动床是我和亲友们凑钱从医疗器材厂购买的。每天傅晓草以及儿子将他弄到移动床上,到厅堂、院子里透气或者晒太阳。郑才华像猴子一样轻,傅晓草一只手就能抱动他。阳光好,我跟他在院子里聊天。也聊不了多久。他困了,像死不瞑目的人一样睁开双眼。我想抱他回床上,傅晓草不让,“别弄脏你的衣服。”她每次用这句话来阻止。郑才华虽然能得到全身彻底清洗,但身子总是保持着某种怎么也洗不掉的特别的味道,我还没习惯他身上那种难闻的味道。
郑才华睡到床上后,我建议傅晓草继续下地干活。现在离中午还有一个小时时间,能干不少活。她却要开始做午饭给我吃,被我轰了出去。中午,两个儿子在镇小学集体用餐,享受上级和当地政府给予的营养午餐,她不用这么着急做饭,不用将我当客人。傅晓草出去后,我往电饭煲里添上大米和水,插好电,然后去到田野。郑才华家的田地我熟悉,也熟悉他家相邻的田地是谁谁谁家的。
马洞村不大,是典型的南方山区村庄,平地少,山多,但水资源丰富。村子周边有好几条溪水,无论再干旱的年月,总有涓涓细流。这么些年,在当地政府主导下,山林反复被折腾,毁坏了山林,却没带来经济效益。也许是折腾太多的原因,村里年轻人对当下本地政府主导的开发不信任不感冒。我在单位是副处级干部,但我敢说自己当不好乡镇一把手,甚至当不了一个自然村的村支书。想着这些从前不可能思考的问题到了郑才华家的水田边。
有两个男人在田埂上争吵。一个是朱忠明,一个是郑由理。他俩因为争抢帮郑才华家犁田的资格争吵。早上傅晓草联系的是郑由理。早两年郑由理有偿帮郑才华家犁田,费用比别人低。去年让朱忠明披星戴月抢了先。朱忠明免费为郑才华家犁田犁地。郑由理指责傅晓草不讲诚信,请了他又叫朱忠明来。傅晓草说她没请朱忠明,他自己来的。郑由理生意不能被朱忠明抢走,说朱忠明的行为损人不利己。朱忠明生气了,不说话,死死盯着郑由理。郑由理说,不要盯着我不放,我身体会被你盯坏的。我听明白了他们争吵的原因。其实也没完全明白。
“朱忠明这个免费的不要,为什么还花钱呢?”我问傅晓草,“他犁得不好吗?”
“我没请朱忠明,我不请朱忠明。”傅晓草说。我听出了话外音,就对朱忠明说:“你退出吧。”朱忠明一个人站一边,彻底输了。他跟傅晓草说:“那就让他挣你的钱吧,反正你现在有钱了。不过家里有需要我做的请随时使唤。”
傅晓草呛朱忠明说:“我家有没有钱不关你的事,我家的事你永远也不要管。”
朱忠明是何方神仙?我很想认识他。下午我回城前特意打听着去找他。朱忠明坐在他家豪华的院子里吸烟,烟雾只在嘴里转转便吐出去了。这种人不是真正的烟民。他所在的村叫牛洞村。听说在员公山阴面还有一个叫鸡洞村的。这一带老辈人喜好用动物命名村庄。牛洞村洋楼多,建得也比别的村漂亮。后来才知道,牛洞村只有一个贫困户。定他为贫困户时,牛洞村人感到耻辱。全村联合做贫困户思想工作,让他放弃贫困户“指标”。村人愿意每年捐钱解决他家实际困难。但村里的美好愿望没得到村委、镇上的批准。乡村里,总有自己致富后带动别人致富的感人壮举,朱忠明便是村里的致富带头人。村里人跟着他种油茶,除了那一户,早实现脱贫奔小康了。牛洞村唯一的贫困户致贫的原因是什么呢?因为大病和子女上大学。用朱忠明的话说牛洞村不出懒人。当然喽,能不能致富光有健康身体和勤劳的双手是不够的,还得有灵活的头脑。
我站在院子大门前拍出声音,朱忠明迎上来跟我握手。他粗粝的手劲大。春天下午的阳光温暖舒适,我俩坐着闲聊。朱忠明见过我,早知道我是谁。对他,我没注意。每次扶贫入户,时间紧,我没得闲工夫到别处逛。朱忠明家庭富裕,他顺便给我算了算经济收入,就是我收入的许多倍。从广东打工回来那阵,他从事装修工作,具体来说就是给十里八村的村民新房安装铝合金门窗。农村人对住房讲究,有了钱首先想到的是盖一座洋楼。三四年下来,他家致富,可是村里人大多数还在贫困线以下。偶然机会他看准了种植油茶树。沱巴这个地方属高寒山区,历史上就有零零散散的油茶林,朱忠明小时候常跟小伙伴们进油茶林采摘“茶泡”“茶片”吃。生产队对油茶林从不管理,任由生长。当年生产队也捡过茶果榨油,但几乎不用来食用,拿来当药用和有别的用途。小时候的记忆跟城里人对茶油的追捧给了朱忠明灵感,当天他就下决心种植油茶树。他承包下村集体荒山,又动员家家户户给自家山林种上油茶树。他们成立了油茶管理公司,一些在外打工的村民也回乡加入他的公司。仍然留在外地打工的村民将自己家里的油茶林交由公司经营管理。由于管理到位,第四年开始,油茶树挂果,经相关技术人员检验,品质不错,当年公司投资购买榨油设备,建起了榨油房、包裝房,实行标准食品工业化生产。到了第五年,优质的油茶果榨出优质的茶油,销路迅速打开。每亩油茶树毛利在两三千元,纯利润也很高。
朱忠明话不多,但他说一句是一句,没有废话。他是本村致富带头人,我说他完全可以辐射到周边,成为一方带头人。他摇头。农村情况复杂,不是你想的那种。朱忠明说得有道理,下乡扶贫三年,我对农村了解比从前多了。乡村工作的确难搞。许多地方村民文化程度普遍不高,人心普遍不齐,人员普遍不见。如果没有一个能充分利用各级政府政策、充分发挥各地优势或者创造条件的带头能人,振兴乡村便是一句空话。朱忠明毕竟还是一个各方面有局限的人,也没有宏大的野心。他只想管好村里的一亩三分地,让全村人致富,别的,他管不来也不想管。
“但是,你热情的手不是伸到马洞村郑才华家了?”我笑着说。
他低下头,不好意思的样子,“不一样。”他说。
“傅晓草家是困难户中的困难户,”我说,“你因为可怜她家,所以愿意免费帮助。”
“不完全是这样。”他说,“她家日子过得太苦,我心里疼。”
慢慢地我挖出他们背后的故事来。
郑才华、朱忠明是初中同学,傅晓草低他俩两届,都在同一所初中学校。他们初中毕业因为没考上高中离开了学校。郑才华、朱忠明同时爱上傅晓草,最后傅晓草选择了郑才华。那时候郑才华养蜜蜂,每年有收入,朱忠明什么也不会,只会种田。后来朱忠明到广东打工,在东莞的一家工厂认识了后来的老婆。他恋爱结婚后,基本忘记了傅晓草。但是他老婆生下他们的女儿不久出了工伤事故,丢掉生命。朱忠明带着巨大的悲伤离开广东,回到家乡。在东莞那家企业,他学会了门窗安装技术,回乡正好能用上。乡村里建洋楼方兴未艾,他的第一桶金就这么捞到了。开发种植油茶树,源于他第一桶金的底气。乡村繁忙的生活让他慢慢抚平失妻的伤痛,埋在心底对傅晓草的喜欢浮出来。他悄悄接近傅晓草,能公开帮助的公开,不能的暗中帮助。傅晓草心里明镜似的,到现在,她选择郑才华仍然不后悔。当初在她心中,郑才华比朱忠明优秀。朱忠明心眼好,人品好,傅晓草知道,尤其眼下成为致富能人,更能加分。他一直单身,介绍对象的人频繁进出他家大门,他都婉言谢绝。他心里似乎越来越喜欢傅晓草了,生活中碰不上傅晓草一样的女人,他宁可单身到底。郑才华身躺床上,却知村里事。朱忠明帮助他家的事,郑才华耳闻了,他告诫傅晓草离朱忠明远点,“他是饿虎你是绵羊。”
我们坐在院子里闲聊,吃着朱忠明用茶油炸的玉兰片、“排伞”,喝着沱巴的野生茶。阳光仍旧那么好,当地小吃满嘴香甜。朱忠明以管理油茶林为主,但偶尔来了生意且不影响主业时也给人安装门窗。在那个老屋地盘上新建的工棚房里堆放着许多铝合金材料,有门窗、钢化玻璃等。我让朱忠明给傅晓草家门窗全部安上钢化玻璃。朱忠明跳起来说,好啊。他带有徒弟,他不便出面,让徒弟去。电话过后不一会,他徒弟过来了。“我买单。”我说。朱忠明死盯着我,像上午死盯着郑由理一样,他目光火辣辣的。我解释说:“我是他家帮扶人员,我有责任。”他挥手让我住嘴。他徒弟往皮卡车上装好材料,去牛洞村。我跟随其后。
“傅晓草在哪里?”脸无血色的郑才华,听着安装窗户的声音问我。
“大约在地里干活。一个女人干着男人的活,真难为她了。”我说。
郑才华抹着泪。“谢谢你啊,安装窗玻璃的费用先欠你,有了收入就还。”
我说:“赞助你,钱就不要再说了。”
朱忠明的徒弟动作麻利,他先安装郑才华这间房。窗玻璃安好后,房间明亮起来。郑才华保持躺着的姿势看窗外,贪婪地享受窗外景色。即使是窗外,他都快两年没看到了。不透明的尼龍窗纸隔开了他和窗外风光。窗外种着蔬菜,远处是一小片一小片积水的稻田。精准扶贫前,他家住在村中央的老屋,那是危房。后来政府补贴,我为他家筹集缺口资金,总花费差不多十五万,才在村边一块荒地上建起这栋一层洋楼。我的失误在于没好好对他家房子进行装修,郑才华家按多年的习惯用尼龙纸当窗玻璃。唯一遗憾的是他家的田地都不在窗外,在别的方向。但是能通过这扇窗看看劳作的人,也是享受,他内心的孤独可以得到很大的缓解。他刚吃过药,否则我让他吃药,坐起来看窗外风景,那样,视野更宽阔自由。
快到傍晚时,傅晓草干活回来,看到家里窗户安上铝合金,脸上挂满喜悦。她家房子结构质量什么的都好,就是缺少装修,像大多数附近村民一样重建设不重装修,且不说装饰。铝合金框、塑钢玻璃一装,档次明显上去。她取来旧床单当窗帘。我说,下回我送她家漂亮窗帘。趁安装师傅还没离开,他帮我量了窗帘尺寸,我微信发回去给太太,让她去定做。郑才华两口子高兴,我高兴。每入户帮扶一次,我心里就明亮一回。但我又是个悲观的人,想到他家近年不能实现造血脱贫,心情又沉重起来。
然后,我心里产生一个大胆却荒唐的构想。我把构想第一个吹给枕头边的太太听。太太从床上弹起来,笑骂:“你这是什么主意啊,太馊了!”周末,太太把我的想法说给儿子儿媳听,我遭两个小辈讥笑了一整天。我把心里的想法告诉朋友们,他们乍一听都表示强烈反对。慢慢地,在我亲朋好友间达成了共识:我的构想是现实可行的。
朱忠明不在家,院子铁门没锁,房子大门紧锁,他那只看上去不安分的狗也跟他出去了。天气趋向暖和,一件外套就能对付。经人指点我来到油茶林场,朱忠明跟他的员工一道给油茶树除草施肥,他既是老板也是员工。山脚有一条小溪,里面有鱼,水质好,鱼鲜美。这种鱼他们叫“丰鱼”,两指头大小,汆汤黄焖都是最佳做法。郑才华两个儿子曾经多次从他们村附近小溪沟里捕鱼回来给我吃。我爱丰鱼。我在山脚下的溪水边等朱忠明,他用袖子抹汗,朝我走来。水里的丰鱼一群群,穿过小洞,绕过石头,挺可爱。也不止丰鱼,还有别的鱼类。个头都小,溪流留不住大鱼。我用棍子去逗弄鱼,影子刚铺水面,鱼迅速撤离,躲到不见影的地方。朱忠明在我身边坐下来,我们面对面坐在石头上。他没话找话,因为不便问我来找他的目的何在。我看他憋得难受,也不跟他废话了,说:“如果让你娶傅晓草,你愿意吗?”
他激动地站起来说:“这怎么可能,她有家,有老公。”
“我说的是假如,你愿意吗?”
“没有这种假如。”他说,“我下河捕鱼给你吃。”朱忠明岔开话,向家里跑,不多时取来捕鱼工具。他手中的渔具我叫不上名字,跟我在桂城河边见到的不一样。这是沱巴山区里特有的捕鱼工具,专用来对付这大大小小溪流里不同的鱼类。我说:“你不能只光捕鱼啊,正面回答我。如果你不好好回答我,我拒绝吃你捕的鱼。”他停下手中活,直起腰,说:“如果有这种好事,当然愿意,一百个愿意。”有几只小鱼在他的渔具里跳跃,他将它们倒入鱼篓中。我说:“我是有条件的,你不能只娶傅晓草一个,要娶她全家。具体说,傅晓草要带着前夫郑才华和两个儿子一起嫁过来。”
“他们没意见,我就没意见。但你这个想法太不现实。”朱忠明说,“这样的事没人想得到。”
“要不,怎么叫构想呢。”我得意扬扬地把玩手中两颗小石头。
“可是,我不能拆散他两口子。当年我年轻气盛时都没有使坏,现在,更不能。”
“你这不叫乘人之危,是大爱之举。”
“不行,沱巴山区人都会骂死我。”
朱忠明留我吃午饭,我犟牛说:“你不答应,我不吃你的饭,再好的丰鱼也别想诱惑我。”我在前面走着,他跟在我后面。我们抄近路走在田埂上,脚下长着茂盛的野草,不乏野菜。朱忠明不时弯下腰去采摘一些野菜。一些田已犁过,秧田里的禾苗已有五六寸长,不几天就可以插秧了。碰上劳作的人,他们跟我打招呼,“那不是傅晓草家的帮扶干部吗?”他们几乎都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他们。牛洞村马洞村相隔有三里路呢。他们什么场合认识我的,我没任何记忆。我承认比单位里任何一个帮扶人都来得勤,差不多半个月,周末我就要开车百余公里来到傅晓草家。我的频繁出入是他们认识我的机会。走到大路上,有一处像工厂的地方,便是朱忠明的榨油厂。从去年秋初榨茶油到现在,还有个把月就能榨完所有的油茶果了。而榨油厂歇不了多久,新一轮榨油又要开始。自己采果自己榨油,自己销售,利益做到了最大化。他们的包装简单,如果再讲究一点,创出更大品牌,利润还能提高。我提醒他,他似乎没此设想。他不愁销路,都是附近一传十十传百单位人来团购,甚至当作单位福利。桂城有两家牛洞茶油专卖店,我一直不知道。桂城的确比较大,我哪里知道各个小店铺呢。我善意批评朱忠明目光短浅,不是干大事业的人。他在那里傻笑。他走农副产品的低端路子,也许是目前不错的选择,也许是朱忠明他们这些山区农民能做到的最高境界。我儿媳去年春节从单位里提回三升铁盒包装密封装很好的茶油,据说价格卖得很高呢。味道嘛,与别的茶油没区别。工业化、重包装、善宣传能给农产品提高身价。说起这些我也是外行的话,很难跟朱忠明沟通。他带我参观榨油车间、包装车间、茶果贮存车间后,吩咐人做饭。公司里有食堂,员工们三餐都在食堂吃。朱忠明的榨油厂设备新,但车间简陋,小作坊的做派。因为在傅晓草问题上他吞吞吐吐,我逮到什么就奚落他什么。他不生气,始终笑脸。中午喝了几口酒,临分别,我再次问朱忠明的态度,他打着酒气十足的饱嗝说:“我完全没有意见。”我上车后,他对我说:“祝你成功!”他知道我要去劝傅晓草。
郑才华吃过药,正睡在床上,像死人一般。傅晓草更换我带来的新窗帘时,也没将他吵醒。我跟在傅晓草身后去另外的房间换窗帘。我说:“你就这样跟郑才华过一辈子?”她说:“嫁鸡随鸡,嫁死人随死人了。”新窗帘挂上去时,房间似乎上了个档次。我说:“问题是,在你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前,你家还会继续贫困下去。要是两个儿子都能考上大学,你家的贫困将继续到他们工作。考不上大学呢,倒是早早就可以成为劳动力,或者外出打工补贴家用。”她两行泪水流出来。
“你有没有想过换一种活法?”我继续说,“比如改变婚姻,因此彻底改变家庭贫困。”她没听懂,她说:“我不能丢下郑才华改嫁,绝对不能。”
我说:“比如说,你跟郑才华离婚,然后带着他以及两个儿子嫁给新的丈夫。”
她嘴巴张大,半天说不出话。这个提议来得太突然,她没思想准备。我告诉她,对象就是朱忠明。她摇头,“我不能选择他。”当初她没选择朱忠明而选择郑才华,现在让她重新选择,她做不到。她说不仅她做不到,郑才华也做不到。当年朱忠明喜欢她明确跟她提过,正儿八经地求过她两次。她不答应,说已经选择了郑才华。朱忠明没有死缠烂打,文明地离开她外出打工。朱忠明对郑才华也没有多少怀恨在心,对郑才华不深的恨到广东打工两年后基本消散。朱忠明本想一辈子不回乡,不见郑才华傅晓草,命运偏偏捉弄他。傅晓草擦着泪,换掉所有窗帘。“我苦命,郑才华也是。”她说着说着抽泣起来。
“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上,因为你能掌握。”我说。
“不行,不行,不行。”她摇着头。
我没跟他告别,走出屋子,发动小车开走。朱忠明电话追过来,他问我情况怎么样?他说话不利索,喝醉酒似的。我清清嗓子,说:“有希望。但你需要耐心。事发突然,她要好好想想。给她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未能获得傅晓草满口答应,是我预料中的。我心情还是不愉快。沉重的心情压着小车,艰难行走。大约行走三公里,傅晓草给我电话,说她为我准备的土鸡和蔬菜忘记给我了。我没好气地说:“我不要!”粗暴挂断电话后,我很解气,感觉小车跑得快了。回到桂城,遇上堵车,我不停埋怨骂人;回到家,对太太七挑八拣。太太让着我,任由我拿她撒气。太太从我这里要了傅晓草电话。两个女人客气地闲聊。太太曾随我多次去过傅晓草家,太太许多半新旧的衣服都送给她。傅晓草跟我太太一样苗条,但身架骨小一点,个子矮一些。太太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不合身,不合身她也穿着。太太再次去的时候就量了她的身材,拿着送出去的衣服回桂城改,下回我入户时再给带过去。太太也不光送旧衣服,一年总要为她家里每个成员买一次新衣服。为了能不断送旧衣服,太太加快了购买新衣服的速度。郑才华一年四季穿我送的衣服,他反正是个长年瘫在床上的可怜人,衣服宽大点没关系。我儿子儿媳邀他们的朋友去过傅晓草家里,能帮的都尽量帮。平时太太对傅晓草说话都是客客气气,很注意口气,生怕居高临下伤着她。今天,当话题转到离婚改嫁时,太太强势,我听到傅晓草一直在哭。我感觉到傅晓草在不断地换房间换地方听电话,估计她是为了避免郑才华听见。她俩通话大约一个半小时,“傅晓草是块老牛皮,油盐不进。”放下电话,太太说。
“你对傅晓草客气点,别用责备强压的口气。”我说。
“你不一样吗?劝说不成,恼羞成怒。”她说。
我俩对视,突然笑了。
去年,我联系救护车将郑才华拉到桂城的医院,医院由专家组成会诊小组,三天后得出的结论是,他的腰已不能治愈,只能靠控制。腰坏了,他在无药物刺激下坐不起来。腰不像腿可以接支架,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听说香港有个科学家发明了一种腰带,可以让瘫痪的人坐立并且行走,我们跟那位科学家取得联系后,得到的答复是郑才华这种情况,他发明的腰带起不了作用。科学家信心十足说:“我未来的发明一定能让所有瘫痪者坐立且行走。”我们都热切期待,时刻关注他的发明动态。但是价格昂贵。价格不是问题,真的有了直立腰带,钱的问题总有办法解决。
今天我又联系了救护车。我接郑才华来体检。体检是借口,目的是请他到城里透气散心,顺便做他的思想工作。昨晚已跟他两口子说好了,救护车到马洞村时,傅晓草思想发生动摇。傅晓草不愿再花我们的钱,这是其一,其二,她过于敏感,担心我们往郑才华体内注射毒液,慢慢弄死他。
“我们接走郑才华,你就可以休息两三天了。”我对她说。
她仍有顾虑。“你们准备怎么治他?”她說。
“怎么治,得听医生的。”我说,“我们只把他治好,不会把他治坏。再说,他有将近一年没体检了,需要好好全面检查。”
我们说着话,来到郑才华床前。郑才华愿意跟我们走。“就是花费太大。”他说。我叫他不用考虑花费问题,只管跟我们走就行了。
我叫随车的医生护士搬运郑才华,那个高大的男医生抱住郑才华搁到移动床上。然后又推上救护车。傅晓草眼红红的,她说:“你们要好好对他!”我笑着回应她:“对我,你还不放心?”她说:“现在跟从前不一样了。”“有什么不一样,郑才华体检后,医生对症下药,搞不好哪天他就能站能坐能行走,还能劳动。”快关车门时,郑才华送出大声话语:“晓草,晚上关好门,不要让坏男人钻了空子。”
医生为郑才华做全面体检,身体除了瘫痪,别的没太多毛病。治疗没意义,住院没意义。去年来体检,住在医院,这回我将接他到家里。救护车不能再租了,因为租不到,不是钱的事,救护中心随时都要急用。我和太太租了拉货的小车,移动床搁车上,郑才华躺移动床上。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管移动床,太太坐在副驾驶位。拉货车穿过大街,去到玫瑰公园。玫瑰公园里有一个玫瑰洞,里面有几万年才形成的钟乳石,我想带郑才华看看。我推着郑才华及其移动床,他脑袋左偏右偏,观看公园里的景色。推到广场,我刹好车,将他抱着靠在我身上。他得以自由地转动脖子。他告诉我,公园很漂亮,公园里的树草花马洞村也有,就是没这么漂亮。我说,公园里有专门的人打理,按照人们喜欢的样子打理,所以就漂亮。他点着头,然后指着远处那座高山说,它好像我们村的狗头山。
我抱累了,他也坐累了。我放他回到床上。休息一会,我继续推他前进。已是傍晚时分,夕阳将天空粉刷成金色,树梢之绿暗淡且慢慢变黑。在回我家的路上,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兴奋的细胞核裂变一样生长。但进入我家小区那条街道,他又睡着了。他长年躺在床上,还没睡饱吗?他患睡眠饥渴症有好处,不用睁眼胡思乱想。我的推测其实不对,后来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跟正常人不一样,他在睡眠中胡思乱想。他不分白天黑夜,不分清醒睡梦,都在回想他的一生。说到一生,夸张了,他还不到四十岁。
晚上十点,小区也安静多了。我跟郑才华的谈话正式开始。“你身体如果好不起来,你家十年内无法实现脱贫。人生没几个十年。”我切入正题。
“我身体永远好不起来了,梦都没梦到。”他说。
我说:“精神追求建立在物质条件满足之下,你之所以连做个身体健康的梦都做不到,原因知道吗?原因是你物质条件还远远没得到满足。”
他转过脸,不愿我再看到他伤心的表情。
我说:“办法总是有的。你不能给家庭带来财富,但别的男人能够。你可以跟傅晓草离婚,她带着你和儿子嫁给能干富裕的男人。”
郑才华脸急转过来,目光灼热。他把我看怕了,我移开目光。“不行,”他声音并不大,“不可能。只要我活着,你的阴谋就不能得逞。”
“不是阴谋,是策划,是构想。世间大事,都是策划出来的。关于我这个构想,亲友们都称赞。”我说。
“傅晓草的意思?她参与了你的策划?”郑才华问我。
“全是我的意思,我一个人构思一个人策划,但我不能一个人实施,因为我力量有限,需要你们三方的配合。”
“你对我这么好,接我到桂城,目的就是要我失去老婆?”
“傅晓草带着你改嫁,你和她永远互在身边,不能完全说失去了老婆。全家生活好了,你美好的精神生活定能实现,也许你的腰真的能好起来。”
“我要马上回村。”郑才华说。
我没理他,继续说:“朱忠明是最佳人选。你们知根知底,朱忠明为人正直善良,你们组成特殊家庭,一定会幸福。”
“他再善良,也是我的敌人。”郑才华说。
“朱忠明从来没把你当敌人。”我说。
“他凭什么?”郑才华说。
“他也有爱傅晓草的权利嘛。”我说。
“他敢。”郑才华说。
“情况都这样了,不要赌气。”我说。
我的构想理论上可行,但实施起来特别困难。当天晚上,一向能睡的郑才华几乎没睡。他隔半小时给傅晓草打一个电话查岗。等不到天亮,郑才华就吵着要回沱巴山区的马洞村。
朱忠明与傅晓草在山里碰上纯属巧合。那年,朱忠明最后一次向傅晓草求爱,也是在这里。跟那天一样,天空晴朗,只是如今他们的年纪衣着以及脸上颜色,跟当年大不相同。朱忠明首先发现了从对面走过来的傅晓草。这些天,他眼睛一闭一睁都是傅晓草。刚才傅晓草出现在视线时,他还以为是幻觉。他抹了抹眼,掐了大腿肌肉,抬头看太阳、高山和飞鸟,确证一切是真的。他加快步子向她走去,她低头走路,脑里想着别的事,直到两步之遥,她才发现他。朱忠明停在原地,手向她伸过去,做出握手状。那年最后一次向她求爱,他就这样伸出手去握。与从前一样,他握她手的愿望没有实现。她吃惊地看着他,呵斥道:“你要干什么?”朱忠明收回那只尴尬的手,垂在大腿一侧。“嫁给我。”朱忠明说,“带着你前夫和两个儿子嫁给我。”
傅晓草不看他,仰望天空。
“不用看了,今天跟当年那天不一样,那天白云比现在多出一朵。”朱忠明说。
“没有不一样,山山水水,天空白云,我的心,跟当年全都一样。”她说。
脚下小溪流淌,带来阵阵清凉。傅晓草想突破他的阻击,但他伸出双臂飞鸟展翅一般扇动,她未能突破。她后退一步就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头埋进双臂。他仍然站在原地不敢向前。“你的帮扶干部设计出构想,我们不能辜负他的期望,”朱忠明说,“我们两家关系打破重组,有基础,有前景。”傅晓草说:“你死心吧,下辈子也死心。你对我好,我感谢你。但请你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打扰我们全家。”傅晓草瓮声瓮气,声音里透着固执和悲伤。
“这么多年,你从没喜欢过我?”朱忠明说。
“没有。我心里只装着郑才华。不喜欢你,并不是讨厌你。你不来打扰,我永远不会讨厌你。”傅晓草说。
“你不考虑考虑吗?”
“不考虑。”
朱忠明说话间,走过去靠近她一步之遥。他举头环视。没有人。他希望有熟人看到他倆,又不希望任何人发现。朱忠明骗傅晓草说:“对面山上有个采蘑菇的熟人。他看到我们俩了。他还掏出手机拍照拍视频。”傅晓草说:“那个人是郑才华,你完蛋了。”
朱忠明笑起来,夸她机智又幽默。傅晓草不经夸,她的头从双臂间抬起来,看着对面山林浅笑。
“天下那么多女人,你为什么不找呢?你这么有钱,找个黄花闺女一点问题没有。我一个老太婆,身体差,又不可能给你生孩子,你图什么?”傅晓草轻声说。
“你是我的初恋,然后,这种恋情又在心底发酵。现在时机成熟,它要爆发出来,我拦不住。”朱忠明说。
“忽略我。求你。”她说。
“忽略不了。我就喜欢你。”他说。
“放过我。求你。”
“放不过。”他说。
他不知道她来这个偏僻的山沟干什么。她手里带着一把镰刀,却一点收获也没有。
以后,朱忠明接二连三跑到这个山谷,他想每次偶遇傅晓草,却再也没遇上。
干完油茶场里的活,一些时候他挤出时间来看傅晓草。他知道她家所有的田地山林,除了她在家,他都能看到她在田地里劳作的身影。他站在较远处看她,她干得吃力时,他跑过去帮她。她不让,像驱赶潜入菜地的鹅一样赶走他。有时候,她怎么驱赶,他都不理会,继续帮她干活。她肩担柴火时,他抢过来,跑着挑到离她家最近的地方。
“你离我远点,再不听话,我喊人了。”她警告他。
“你喊吧,喊开了才好。”
她想喊,终究没喊。
这次,她没驱赶也没威胁要“呼救”。朱忠明过来帮她时,她默许。她在一块地上点黄豆,他走过来取代她开沟,她撒黄豆种子。这个工作虽然轻松,但少了帮手就变得缓慢。他俩一言不发地干着。干完活,午时已过,该收工了。他们这才发现地头站着村里的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年龄都五十多了,否则他们会跟村里青壮年一样舍弃村庄外出打工。见到村里的这对男女,傅晓草惊叫一声。她想对这对男女解释一下。这对男女是一对好玩的夫妻,前些年离了,现在又复婚。他俩离婚的原因是双方都有外遇。男的在外打工的时候跟别的女子乱搞,女的知道后不甘落后,在家鄉也找男人。两人比赛似的。
“傅晓草一家可怜,你继续帮助她。”男人对朱忠明说。
“可是,傅晓草不让我帮。”朱忠明递给男人香烟。
“傅晓草是个傻瓜。”女人说。
傅晓草丢下他们,带上劳动工具,搂着路边那捆柴回家。朱忠明上前帮傅晓草。傅晓草紧搂着,并且说:“以后不要再来帮我了,传出去不好。”朱忠明说:“谁造谣谁烂嘴巴。但是,有良知的人都会支持你和我。”朱忠明力气大,他终究抢过柴火,右手搂着。他自觉与她保持一定距离。傅晓草走在前面,她越走越快。她得回家做饭。朱忠明到达傅晓草家院子里,轻轻放下柴火,听傅晓草跟郑才华说话。因为不是面对面,两人声音很大,说的内容都是关于农活。傅晓草向郑才华汇报播种情况,郑才华展开想象,将她的描述制作成画面。每天都这样,她干活回来,他就找话跟她说。无论多累,她都愿意跟他说,她所有见闻都能成为向他讲述的话题。
“院子里是不是站着个人?”郑才华说。
“没有啊。”傅晓草知道朱忠明在那里,她说着话走到院子,用手示意朱忠明快点离开。“没有啊,连只讨吃的狗都没有。”她在院子里向郑才华大声报告。
“我怎么感觉有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呢,是个男人。”郑才华将信将疑。
“你脑子迷糊了。若不信,欢迎你来检查。”她说。
“哦。可能我真的出现幻觉了。”
“你又看不见院子,连幻觉都不是,是幻想。”她说。
朱忠明退到墙角,舍不得离开。傅晓草继续大声跟郑才华说话,走过去驱赶他。她对他挥拳踢腿,一直驱逐出院子。
吃过饭吃过药,郑才华精神好起来,他能够靠在床头坐一会。傅晓草趁机给他捏捏身子。有时候两个儿子轮流给郑才华捏,但孩子力气小,又爱偷懒,效果差许多。他们继续说田地里的活,预计今年收成。也谈孩子。两个孩子在学校吃午饭,在学校午休。政府有午餐计划,沱巴山区的孩子都能享受到营养午餐。贫困家庭的孩子另外还有助学补助。
“两个儿子如果像雨后春笋就好了。”郑才华说。
傅晓草叹口气,说:“是啊。时间过得太慢了。前天梳子铺村的王淑秀还说真快啊,你两个儿子都这么大了。她睁眼说瞎话。”
“苦了你了。下辈子我还娶你,加倍补偿。”郑才华说。
他的话感动,但傅晓草已经流不出感动的泪了。这段时间她跟朱忠明接触太多,心里对郑才华有愧,她甚至认为已经背叛了郑才华。如此下去相当危险。
朱忠明上家里来看望郑才华。时间是上午十点,傅晓草下地干活去了。她家院子静悄悄。屋子大门半掩。朱忠明推开门,叫唤郑才华。郑才华听到朱忠明的声音,就是懒得回答。朱忠明站在厅里通过门洞参观各个房间,厅堂乱糟糟。朱忠明抽了两口烟,走近门洞寻找郑才华。他的判断没错,郑才华挺尸一般睡着。朱忠明在郑才华床前站立,不说话。窗帘外阳光明媚。
“把窗帘拉开。”郑才华突然说话了。
朱忠明看着他,他两眼并没有睁开。“我来看你,老同学。”
“你带着刀子来看我!我要你把窗帘拉开。有了阳光,你就不敢对我下毒手。”郑才华说。
朱忠明走过去拉开窗帘。因为是一层,视野并不广阔,但窗外景色丰富多彩。“为什么不建二层三层呢?”朱忠明说,要是你躺在三楼的房间看风景,感觉不一样。郑才华半闭着眼看窗外,光线突然变亮,他还没完全适应。朱忠明想扶郑才华坐起来,郑才华摇手阻止。郑才华腰泥巴一样软,没有药物刺激坐不起来。朱忠明捧起他放在移动小床上,推到厅堂。朱忠明给他剥了一只香蕉,郑才华说只能吃半只。“剩下半只我吃。”朱忠明说。郑才华不答应,他联想到了傅晓草,他不能让别的男人分割自己的东西。卧床多年,郑才华身体各功能逐渐退化,脑子的想象能力却变得强大,内心的脆弱和敏感也超出常人。朱忠明跟郑才华多年不见,两人的记忆停留在多年以前。除了声音,其他一切都变化很大。郑才华瘦成画片,朱忠明身子肥大结实。朱忠明手伸过去想握握郑才华,郑才华不同意。朱忠明强行抚摸郑才华的头,被郑才华打开。郑才华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与他消瘦的身子极不协调。
“我俩有夺妻之仇。”郑才华说。
“这是老天的安排。”朱忠明说,“我给你开一听饮料,梨汁,来自四川藏区高原一个叫金川的地方。你以前最爱吃梨。”
朱忠明抬高移动床头,一直调到郑才华最舒适的高度。朱忠明将梨汁倒入纸杯中,不多,占纸杯大约一半。
郑才华喝一小口梨汁,说,好喝。朱忠明说:“我给你带来了两件,够你喝一阵子的。”郑才华说:“不够我两个儿子喝三天。”
“没关系呀,只要你儿子喜欢,我继续买。”
郑才华摇头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你没安好心。”
朱忠明抬头看看天说:“太阳不烈,我们到外面走走。”
朱忠明推着移动床行走在村里硬化道路上。“我重吗?”郑才华说。朱忠明说重啊,像推一具尸体一样重。实际上郑才华很轻,除了移动床的重量,郑才华体重可以忽略不计。朱忠明慢慢推,让郑才华仔细打量自己的村庄。村里变化大,许多老房子倒了,许多新房子毫无秩序地安插在原来的菜地或者柴房上。沱巴山区的人没有拔掉老房建新房的习惯,老屋无论如何损毁,大都不愿在原址建房。在家的村里人出来跟郑才华打招呼,嘘寒问暖。郑才华的父亲曾经是村里的恶霸,人人都恨,但没有把恨记到郑才华头上。郑才华父亲死后,村里自然地变得安全和气。
“身体好些了吗?”村里人问郑才华。
“跟以前差不多,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好。”郑才华笑着说。
“总有一天你会重新站起来的。医学发达了,你的病有治。”村里人安慰他說。
“我要跟朱忠明比赛,我不能死在他前面。”郑才华说。
“你们比赛活命有什么意思呢?有一方死了,赢的输的又不能对话,赢给谁看?”村里人说。
“有意思啊。他死在我前面,傅晓草就永远属于我的了。”郑才华说。
村里人明白了。
“年轻的时候他就跟我抢老婆,现在,我瘫痪在床,他又来劲。”郑才华继续说。
在场的一些村里人批评朱忠明不厚道,做人不能落井下石。朱忠明不生气,他给村里男人散烟,给女人请安,然后慢慢讲述我设计的那个构想。朱忠明给他身边所有人都多次讲过我的构想,已经讲得顺滑,有起伏,有重点,有感情。村里人听进去了,有的人频繁点头表示赞同。但六成以上的人反对。这个事,首先是个伦理上的事,反对者接受不了。村里人分成两个对立派和中间派,他们聚在一起大声争论。
郑才华叫朱忠明快点将他推走。郑才华无心欣赏村里的变化,他要回家。
“郑才华你要为傅晓草考虑一下,她为你付出了多少!人活着不能只想自己!”赞成构想的村民对着郑才华的后背大声说。
朱忠明建议他走出村,到更远的地方放风看景色。朱忠明推着他顺乡村公路走向牛洞村。遇上车辆,对方停下来,问朱忠明这是怎么了?朱忠明说,我带着病人乡村旅游呢。郑才华靠得太久,需要躺下。朱忠明将床头调低,让郑才华平躺。朱忠明按正常行走速度推着移动床,一路给郑才华讲述周边风光。到了他们共同记忆的地点,停下来,抱起郑才华让他观看。两人聊着天时,郑才华疲倦了,合上眼睛睡着。朱忠明一口气将郑才华拉到自己家。工人们以为他拉回来一个死人,都围过来。郑才华醒过来后,朱忠明让一个力大的工人抱着,亲自带他参观豪华的房子。朱忠明的房子有四层楼,许多间房,顶楼有观景台。内设电梯。当初他建这么大房子时,亲友们都反对。朱忠明不听,坚持自己的想法。
电梯上到四楼,四楼有四间房,中间有个三十平方米的客厅。朱忠明推开最大的那间房,这间带厕所的主卧东西通透,阳光充足。大大的阳台吸纳宽阔深远的风景。“这是你的房间,如果你愿意房间永远属于你。”朱忠明对郑才华说。
“不是我的。我不要。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郑才华说。
然后,朱忠明带郑才华去参观榨油厂,又兴致勃勃带他去参观油茶树。郑才华质问朱忠明:“凭什么你就能发财?”朱忠明接过话:“我发财就是你发财,我们全家发财。”
“呸!”郑才华怒发冲冠。他生气消耗掉大量能量,脸色苍白,呼吸加剧。
中午,傅晓草干活回到家不见郑才华,心里急了。她站在院子里大喊大叫,说贼把郑才华偷走了。村里人过来告诉她,郑才华被朱忠明拉走了。傅晓草急匆匆赶到朱忠明他们牛洞村。
傅晓草严厉地对朱忠明说:“不要碰我的男人!”
人们都用不解甚至愤怒的目光看着傅晓草。她继续说:“哪天郑才华被人杀害,凶手就是朱忠明。”傅晓草推着郑才华回家,不允许任何人插手。好几里路呢,朱忠明不放心,他叫两个工人跟在后面,随时帮忙。
“朱忠明这么有钱,一定不得好死。”郑才华咬紧牙关说。
为了脱贫致富,傅晓草终日劳作。她体弱多病,干不了多少事,看似忙忙碌碌,付出与收入却大大地不成正比。村里强壮的劳动力干的时间没她长,收获比她多得多。
傅晓草又准备下地干活了。
“我也要去。”郑才华在床上说。傅晓草停下刚迈开的脚步,来到他身边。“你也要去干活?”她问他。他点头。“你什么也干不了,你去干什么呢?”她说。“我虽然什么都干不了,但我可以陪你干活。”他说。傅晓草叹了口气说:“好吧,我一个人干活也很寂寞呢。”她把他抱到移动床上,推到院子里。
傅晓草推着他走向田野。村里的人陆续外出干活。他们对她带上老公干活的行为表示赞同,“好啊,有个伴,说着话干活不累。”
今天上午是给稻田拔草。郑才华只能待在离水田最近的位置,那里有一棵高大的古树,古树下方是一条小河。河水缓缓流淌,带来清凉。两人相隔有二三十米,说不上话。郑才华平躺在床上,枕头虽高,还是限制了他的视野,他脑袋左转右偏,能看到的景色不多,偏头时间长脖子酸胀,他更多的时间是看树枝树叶以及被树枝破碎了的天空。
水稻长势好,她一弯腰人就不见了。稗草夹杂在水稻里,不到抽穗时节,分辨不出。她拔掉垄沟里的杂草和当年用作猪食的猪草,累了,就直起腰观看郑才华。她大声跟郑才华说话,给他展示刚刚捕获的一只壮硕的泥鳅。他听得见她说话,但是他没多余的力气大声回应。她知道他在说话,虽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猜得出他在表扬她。她走出水田,过来跟他说话。她摇高他的床头,让他能看到更多的野外景色。十几分钟后,她放平他的身子,回到稻田继续干活。她很累,很想休息,可她不能休息。家里所有的农活必须她一个人干。
稻田里出现一个隐蔽的身影,他正欢快地干活。他动作麻利,干活质量高超。“你怎么来了?你不能来!”她对朱忠明说。
“我帮你干完就偷偷走,像偷偷来一样。”朱忠明说。
“担心别人看见!”
“我会隐身术,没人看得见。你去田坡下的草地上休息一下,你的脸色铁青,肯定是干活太累。”
傅晓草站在自家稻田上,她朝郑才华喊话,她看到他的头偏过来。回到移动床前,她推他回家。“拔完杂草了?”他说。傅晓草说是的。“这么大一块田,你一上午就拔完了,厉害啊。”他说。她撒谎说今年杂草少。后来她才知道,朱忠明好早就在帮她拔杂草了,他从田的那头拔起。朱忠明什么时候到达的,她一无所知。他将自己隐藏得好,逃过了所有人的耳目。郑才华心情好,轻声哼起了初中时代学来的歌。她心里跟着他唱。好些歌词他记不得了,记不得词的地方用曲调代替。
这天,下雨。以往傅晓草是要外出干活的,无论什么样的天气,她都要出去干能干的活。郑才华的移动床在厅堂里,他躺在移动床上。他们着急地看着门外,希望大雨快点停下。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雨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郑才华说:“你出去干活吧,我在家,你不要管我了。”傅晓草说:“我也不出去了,我在家里干活。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担心朱忠明再把你偷走。”
傅晓草打着伞走向养鸡场。雨还是那么大,伞不顶事,膝盖以下一会就被雨飘湿了。鸡大都进了窝,只有少量鸡蹲在那里受虐。见到傅晓草,这几只鸡得意地展开翅膀,提醒她它们多么能耐。傅晓草用声音赶它们入窝,赶不动。她找来长竹竿,也没赶成功。
“赶不动就不要赶了,雨淋不坏它。”朱忠明出现在她身边,他身披雨衣。她惊慌地朝屋子那边看,“你太大胆了。你快离开,不要害我全家!”雨哗哗地下,周边除了雨声还是雨声。
雨渐渐变小,但仍然无停下的意思。她回到家时,郑才华睡着了。她的声音弄醒了他。“鸡怎么样?”他问。
“很好。它们很听话,几只不进窝的被我赶进去了。可费劲了。”她说。
“我刚才又做梦了。梦见你在林子里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他说,“那个男人像朱忠明又不像。雨哗哗响个不停,我听不清你们说话。”
傅晓草说:“最近你老是做不像话的梦。”
“是我想得太多了。想什么就會梦到什么。”他说。
“大雨天容易做梦,容易做各种奇怪的梦。”她说。
又一个晴天来到马洞村。傅晓草欲抱郑才华到移动床上,随她去野外劳动。彼此守着伴着,是件十分踏实幸福的事。瘫痪在床上这么些年,郑才华充满对野外的向往。
“今天我不出去了。”郑才华说。他享用野外新鲜空气充足阳光美丽风景,同时也要付出代价,一路上的颠簸且不谈,阳光下的暴晒,突遇阵雨的尴尬,都会给身体带来影响。傅晓草问他今天为啥不想出去了,天气理想着呢。隔三岔五出去一次,出去放放风,利于身体嘛。郑才华已经三天没出去了,前两天有小雨,今天阳光灿烂。
“今天周末,我在家等儿子们。”郑才华说。
两个儿子周五下午放学早。现在是早上,离下午放学还早呢。但傅晓草没有反驳他,少了郑才华这个拖油瓶,单从干农活这个角度说,轻松多了。
傅晓草拉开一点窗帘,让房里有光,又不至于光线过于强烈。郑才华躺着,他希望自己能像往常一样入睡。幸好在他卧床的这些年,他能睡,容易疲惫。疲惫就能睡着。他睡不着,抬眼数眼睛能看到的东西,用眼睛画图。窗外那棵树,是梨树还是桃树,他记不得了。因为离得有些远,他看不太清楚。他回想了许久,才想起,开始的时候是一棵桃树,后来桃树被人砍掉,也不知道谁又种上了梨树。桃树在的时候,开白花,跟后来的梨树开一样的白花。大约桃树梨树都只开花,不结果,因为他从没有听到两个儿子议论过那株树上的果实。
中午,傅晓草回来做饭,两人吃过饭后不久,她又出去了。她好想在家歇着,却每天都在争分夺秒。她带着病弱的身子出现在地里时,村里人见了都要劝她。她不听,她说她长年吃着中药呢,有中药就能养命。
下午四点的时候,两个儿子回到家。儿子贪玩,一到家就要出去玩。郑才华叫住大儿子:“过来。”大儿子不情愿地走进房间。他又叫进来小儿子。两个儿子站在他的病床前,光线下成两个黑影。“我的房间蚊子多,老鼠多,我想毒死它们。”郑才华说,“我在床头搁一瓶敌敌畏,这样蚊子老鼠就不敢接近我了。如果它们敢接近我,我毒死它们。”
敌敌畏是农药,这两个年幼的孩子大约知道。“家里有敌敌畏吗?”郑才华问两个儿子。俩儿子在屋子里寻找,没找到。有毒物品傅晓草锁起来了,钥匙在她一个人身上。“你俩去村委买吧,越快越好。”郑才华说。两个儿子刚从村委回来,他们的学校坐落在村委,全村委集中教学。儿子们不愿去。郑才华说:“去吧,我给你们奖励。”他从床头摸出三百元钱,递给两个儿子:“一百买敌敌畏,剩下的每人一百。”
两个儿子小跑着去村委。村委所在地是个大村庄,像个小集镇,各式商店林立。两个小子还没出村,被恰巧出现的朱忠明拦住。
“匆匆忙忙地想干什么?”朱忠明抓住老大的右手。
“买药,去买敌敌畏。”被问得不能不回答时,老二说。
“谁要敌敌畏?”
“我爸用来熏蚊子毒老鼠。”
“我家有敌敌畏,我送给你们。村委太远,不用去了。”朱忠明说。村委此去有四五里路,两个儿子正愁路远。他们在村委上学,早腻了那地方。
“好啊好啊。”两个孩子说。
朱忠明开着摩托车,他把两个孩子抱上去前后各一个坐着。他家里有葡萄糖瓶子,其中一瓶还剩大半。前几天他去乡卫生院买的,因为有个乡里医生告诉他葡萄糖能增加人的能量和营养。那天他去卫生院办事,就买了两瓶。他撕掉敌敌畏商标,贴到葡萄糖瓶子上。葡萄糖是卫生院护士临时配的,没有商标,是光瓶,瓶子大小跟敌敌畏瓶子差不多。朱忠明把搁在塑料袋里的瓶子递给郑才华的大儿子。两个孩子要付给朱忠明一百元。朱忠明不收,条件只有一个,不能告诉任何人敌敌畏是从他手上要的。
“敌敌畏是剧毒品,人喝了立即没命。小孩子更不能碰。”朱忠明警告两个孩子说。
傍晚时分,天上有彩霞,甚至还升起彩虹。郑才华已经好好欣赏过了。两个儿子进房间来后,他叫儿子垫高枕头,拉上窗帘,出去,带上房门。俩儿子照做了。他拧开“敌敌畏”灌入嘴里。他没怀疑口感,因为他从来没尝过敌敌畏的味道。据说,人在死亡前的一刻,眼中事物嘴里食物都是最美好的。他闭上眼睛等待毒药发作,良久没有反应。他叫唤儿子,俩儿子不知道跑到哪里野去了。他一遍一遍叫儿子名字。直到家里那条叫黑子的狗带回俩儿子。
两个儿子站在他病床前时,他开始严厉审问。儿子叫不上朱忠明的名字,但儿子说到的村名和形容出的相貌,郑才华猜出来了。天黑时,傅晓草回到家。两个儿子争先恐后跟他讲述郑才华叫他们买敌敌畏的事。傅晓草冲进房间,叫郑才华交出来。郑才华摸出枕边的瓶子交给她说:“我一口喝光了,很甜。”
“你怎么又想到死了呢?你不是已经断掉自杀的念头了吗?”傅晓草责备他说。
“我废到搞死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郑才华说。“我不认为朱忠明救了我,他让我活着,然后羞辱我。但是如果我死了,他能顺利把你娶走,我不愿这样。我死也不是,不死也不是,特别难过。”
“不能再做傻事了。活着吧。老天安排你死的那天,你想活也活不了;不让你死,你想死死不成。”她说。
“明天,你推我去牛洞村,或者叫朱忠明到马洞村来。我得跟他论理。”他说。他已经很疲倦,说完这句话时,闭上眼睛睡着了。
傅晓草不拉郑才华去,也不叫朱忠明来。郑才华一天天等待见到朱忠明。天气理想时,隔三岔五地,傅晓草推着郑才华外出干农活。
拗不过郑才华,傅晓草征求朱忠明意见后,与两个儿子将郑才华推到牛洞村。中途,朱忠明派出的人接过移动床。
已经是仲秋,朱忠明家油茶果一车车收回来,散户的油茶果卖到他家。他当场给散户结账,从不拖欠。大家都喜欢他。第一波油茶果已经晒干,从散户手上买的都是晒干的。散户种的都不多,家里容易晾晒。收购干果,省去一些工序。这就进入榨油旺季了。秋季里的第一榨,朱忠明通常要举行一个小仪式,杀鸡宰鸭大吃大喝一顿。晒干的油茶果碾碎,放入大锅里翻炒。以前用柴火,现在用电。翻炒到一定程度再将油茶果送到下一道工序,即蒸,蒸熟之后就可以送入榨油机榨油了。朱忠明这一套设备全是机械化,每个环节都由电脑控制,出油率特别高。
郑才华的床头摇高了,他看到这个机械化榨油机时,忘记了找朱忠明论理。每个环节,郑才华都认真参观了。最后他看到金黄透亮的茶油如石壁上的泉水一样流出来,装入干净卫生的不锈钢桶或者食用塑料桶中。他的眼里闪着光芒,嘴巴发出敬佩又嫉妒的微小声音。
今年下半年我扶贫入户比前两三年少了些。因为我工作生活上更忙碌。工作上我急于审读几大本政府发展纲要书稿;生活中,我添了孙子,配合着老伴照料孙子呢。但相比别的帮扶干部,我仍然是超额完成入户次数的。亲家两口子从美国儿子家回来后,接替了我照料孙子的工作,我才脱开身。亲家夸海口说要把我的孙子他们的外孙子带到美国去抚养。这个问题说来复杂,就不说了。对于亲家两口子嘴上不把门的“洋屁”,我几乎不接话。儿媳妇生产,坐月子需要每天吃一只鸡,郑才华家的乌土鸡大小正好。但我没开口要,因为年初的时候亲朋好友就订购完了。我不好意思夺他们所爱。我老伴早就想别的办法了。她弄来了放养的鸡和鸡蛋。那是山区里的养殖基地在桂城开的一个零售点,每天老伴去那里买回一只。
我又入户来了。这次入戶得到一个消息,朱忠明的公司进一步扩大,全镇绝大多数油茶树种植户加入了朱忠明的公司,准备形成一镇一品,创建优质茶油之乡。郑才华家没有加盟,谁劝也没用。
跟每次一样,我给郑才华家带去礼物和现金。礼物他们收下,现金红包则打推手一样,双方推了好久。我真的生气后,傅晓草才停下来。她的手长时间碰着我的手,这双手像块普通小物件,我感觉不到她的重量和温度。郑才华叫嚷着要离开他厌烦的床,说要将红包还给我。我过去抱起他放到移动床上。“红包,你拿回去。我们不能再要了。”他说。
傅晓草给我泡茶,红包一直拿在她手上。我说:“快收起来,拿在手里多难看。”她看看郑才华,在他的嘟哝声中收好红包。我突然发现郑才华脸上没胡子,问他天生不长胡子吗?傅晓草替他回答说,他每天早晚都刮胡子,用的是电动剃须刀。真讲究啊,我表扬他说。他说,瘫在床上唯一能做的就是收拾干净脸面,做一个干净卫生的人。我心里笑了一下。
我连续抽了两根烟,郑才华看我吐烟雾时跟着我的节奏吞口水。闲聊时,我说漏了嘴,说我较长时间不来是因为添了孙子。傅晓草立即去捉鸡,要我带一二十只回去。我不能带,那是别人订购了的。傅晓草一定要我带上,全部当礼物送给我。她说既然订购鸡的都是亲友,会理解原谅的。她带着两个儿子去林子里捡鸡蛋。她家的鸡一点不讲究,随便在一处抠一个窝就下蛋。他们捡回两大篮鸡蛋,一定要我全部带回桂城给儿媳补身子。
我暂时不跟他们一家争论带不带走鸡和鸡蛋。我们坐下来听傅晓草说今年的收成。家里的粮食一粒没卖,家里只有上半年卖鸡的收入和政府给的各种贫困补助。但粮食产量也换算成经济收入,粗略一算,郑才华家仍然保持着良好的脱贫状态。今年粮食比去年前年收获多,我表扬了她。因为我并不知道傅晓草今年有个偷偷帮助她的坚强的后盾朱忠明。这是我扶贫的第四年,明年,我就不来扶了。因为明年我就到了不用扶贫的年龄,单位规定到五十七岁后,就让更年轻的人接手。这些话我还没跟傅晓草一家说,我计划在春节前的慰问时说。因为扶贫我才认识郑才华一家,也才知道还有一些人过着比我们想象更苦的日子。我还在想,等我离开郑才华家跟他们脱离关系两三年后,我会渐渐淡忘这家人,直到最后完全不记挂。这不是有意,是人际关系中自然的现象。人与人越走越亲,时间长不走动,关系会被生活掩盖,有的会断裂。扶贫工作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故事,有的感人有的揪心。我们单位里有一个科长因跟扶贫对象关系处理不好,成为仇人。有的人扶贫,高高在上,时常以命令责备讥讽埋怨的口气,伤了贫困对象自尊,被赶出家门。但绝大多数的扶贫干部诚心帮扶,只是一些人苦于对农村不了解,面对如何让对象脱贫致富束手无策。我就属于后一种情况。以为在农村,只要人勤快,积极种养就可脱贫致富,事实上不是这么一回事。种养由技术和市场控制着,有潜在风险。种植经济作物周期长,市场很难预料。这么说,不是灰心丧气、害怕困难,是客观存在,是对所有城里干部极大的考验和挑战。
我扶持郑才华一家,最终不能让他家造血脱贫致富,我不服。上周我还跟单位一把手聊过,希望让我继续扶下去。一把手不同意,他说出许多理由。男五十七岁,女五十二岁,是上线,要是我打破这个规矩,后面的工作不好做。“多少人恨不得今天就不用扶贫呢,你倒好。单位里,工作上你是有功之臣,即便你现在交出扶贫对象,我们都同意。”一把手说。老伴和儿子儿媳劝我别太自责,尽力了。郑才华一家条件太不好,神仙也扶不起来。他们说的虽然不错,但我还是闷闷不乐。他们家随时有可能返贫,是我扶贫三年多的失败。
傅晓草坐在我左侧,郑才华的移动床在我们对面。郑才华躺着,我们给他垫上了高高的枕头。我们该说的话都说了,已经无话可说。沉默两三分钟后,我再次提到我的构想,我想在我卸任扶贫工作前促成这桩大事。郑才华、傅晓草以沉默不语来对抗,我说什么他们都无动于衷。
“退一步,你们不考虑我的构想,也应该加盟朱忠明公司。朱忠明是只大轮船,你们的小船系在他身上,就不怕风浪。”我说。
“朱忠明帮我家也许是真心,也许是借帮助之名夺走我老婆,我坚决不干,杀了我也不答应。那天我本想一死了之,既然老天不让我死,我就要永远捍卫自己的荣誉。”郑才华说。
我说:“为什么这就是一个死结呢?!”
我说服不了这两口子。我生气了,为了掩盖我的失态,我站起来走出屋子。
刚下过一场大雨,小雨接替大雨仍在继续。深秋的田野景色黯淡许多,冷风吹过来,我身子直哆嗦。我从车上取了伞,漫无目的地走着。村道上空无一人,田野里空空荡荡。行走一段,索然无味。我回身胡乱扫视时,看到傅晓草在远处,她撑着雨伞,注视着我。她大约对我不放心,远远关注着我,又不敢走近我。我对她挥手示意她回去,我没事。转眼,她人不见了。雨也停下来。天上乌云慢慢散开,虽然无太阳,但大地明亮多了。
返回傅晓草家,郑才华已回到房间里的床上。他似醒非醒。窗帘紧紧闭着,屋子黑暗。我说,我把窗帘拉开吧,让光线进来,让你看看窗外的景色。他说,不要,他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不开窗帘了。我说,为啥?他闭上眼不回答。良久,他说:“在黑暗的屋子里生活很好。”
我们闲聊。我聊城里的事,他显然不感兴趣。我聊中学时代大学时代,他阻止说:“我不想听。”我说:“聊聊你自己吧?想聊什么就聊什么。”
“我初三的时候,从城里来了个支教的语文老师。他时常在课堂里说‘你可以将我消灭,但无法将我打败。这段时间我老是回想这句话。”他说。
“是的,命运基本把你身子消灭,但并没打败你的坚强意志。”我接过话,心里对他的评价却不是这样的,是复杂的矛盾的结合体。
他摇摇头,哼哼冷笑,然后闭上眼睛,不再跟我说话。他太疲惫。
屋外的天空黑下来,不是乌云,是真的夜色来了。浓雾包裹大地,能见度极低。看来我得在马洞村住上一夜了。半掩的门吱呀一声,傅晓草回来了。我说:“天气这么差,就不要下地干活了。你身体要紧啊。”傅晓草眼睛看看郑才华房間门洞,欲言又止。
扶贫第四个年头,我第一次在郑才华家过夜。马洞村距离桂城一百三十公里,除了山区道路弯曲难行,都是平坦的大道。以前再晚我也要赶回去。乡村安静得出奇。我睡不着。我因为苦恼而兴奋。郑才华家里有许多的老鼠,它们跑来跑去、呼来唤去,成群结队啃噬木头。时不时地我听到傅晓草驱赶老鼠的声音。老鼠被呵斥,安静一会,没几分钟又继续它们的胆大妄为。驱赶三次之后,傅晓草不再驱赶,由着老鼠们。老鼠们天天夜晚如此闹腾,赶不尽驱不绝。我假装熟睡,偶尔想咳嗽时,强行将气息压迫下去。如此安静的夜晚,我感到紧张而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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