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元忠
1
谁见了我,都要或多或少地吃一惊。
我二十岁了,手脚粗短,脑袋大,脸黑,个头勉强够得着同龄人的裤腰。谁都不愿意长成这样,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天,我瘸着一条腿回到老院,我家小卖店门口坐着的人都吃了一惊。按理说他们不该这样,我从小在他们眼皮底下蹦跶,年初我出去,现在回来,离开老院还不到一年,他们竟然像看到怪物一样吃惊。
“嘢?阿黑!”惊叫的是辛姨,她把她自己和旁边几个人眼里的惊讶猛地抽出来,掖进了这一声叫喊里。
我妈被这一声惊叫吓坏了。她从货架后面抬起头来,目光惊恐地砸向我,一张脸像纸片一样惨白。她扔下手里的东西,腾地冲出来,慌乱中差点把自己绊倒在门槛上。在离我不到两步远的地方,她站住了,眼睛从我光秃的脑袋到我的脚尖反复打扫几遍,最后停在我那条瘸腿上。
“阿黑,你怎么这样了?”许久,她才从嘴里吐出一句话来。
其他人的眼睛也跟着盯在了我的瘸腿上。我的两條短腿弯曲,活像两节歪扭的莲藕,并拢脚跟站立,人们能看到一个“括弧”的形状。当然,这是以前的样子,现在已经看不到那个完美的“括弧”,因为我瘸了一条腿,“括弧”的一边丧失了原有的弧度,沦为另一边的累赘。我现在站立的样子相当别扭,一边肩膀高,一边肩膀低。
“阿黑,你怎么这样了?”其他人也这么问。
我嘿地笑了一下。事情不是三两句话能说清楚,我只能这样敷衍。
更让我妈吃惊的在当天傍晚。我光着膀子从洗澡间出来恰好被她看见了。她“呀”一声大叫,像被火烫了一下。这回她是被我身上的花纹吓着了。我前身后背分别刻着一个裸体女人的半身像,两条胳膊两条腿盘缠着龙蛇。我对镜子照看过,长在我身上的裸体女人有一张粉色的狐狸脸,她胸高奶大,红唇微启,两只大眼睛直勾勾瞪着。而我胳膊腿上的那些龙蛇张牙舞爪,怒目瞪圆,时刻有可能奔突出来撕咬别人的样子。
我恨透了这一身花纹,回来的路上我试图请人把它们剔出去,可人家告诉我,这种文身很难剔掉,除非花大钱削去生来的那层老皮。我因此很伤心,每天总是用衣服把它们捂得严实。幸亏回来的路上我把头发剃光了,要不然一身的花纹再配上一颗染得花里胡哨的脑袋,说不定要把我妈吓死。
“你怎么这样了?”我妈瞪大眼睛问。
我说:“他们给我刺上去的。”
“腿呢,也是他们打瘸的?”她不住地发抖,问得有气无力。
我没有回答她。
“造孽啊。”她直直地盯住我说。
这之后,她常常用忧惶的眼睛盯着我,却没有再问什么。我外出数月,于她是一块刚从火堆里扒出来的通红烙铁,她怕问一回会灼伤她一回。
2
老院是个大单位,院子宽阔,有花圃草坪,有篮球场、羽毛球场,还有公共停车场,几栋六层高的住宅楼由里往外排列,跨过花圃、草坪顶在最外面的是办公大楼。大楼临街,裙楼一层朝外的房间出租给商家开办店铺。院门口开在办公楼左侧,我家就住在大门口往里走进去第一栋楼的一层里。我爸原来是这个单位的职工,我出生后不久我爸死了。我妈没有工作,我爸死后她把我家临路的一个房间腾出来,开了一个小卖部。
回家第二天,我一早起来和妈妈看店。
和以前一样,上午九点多钟,我家小卖部门前坐了一堆人。是院子里的老头老太,他们一早出门去,在街上吃了早餐,溜达一圈,然后买了菜相继回到这里小坐。在这里他们可没有闲着,择韭菜西芹,削瓜皮莴笋,剥豆荚花生……餐桌上要有的,恰好在这里把前期事务打理了。也没有多少工夫,三两刻钟吧,嘴上的闲话永远说不完,可手上的细活已经做完了。他们脚板在地上刮一刮,叉开手指搔一搔,把自己丢下的渣碎收拾干净,然后拍拍裤腿,各自拎起菜袋子才回家去。
这一天,闲话细活才开始,忽地听见“哎呀”一声喊。
我半截身子挂在柜台上往外瞧,看见辛姨从矮凳上弹了起来,跺着脚喊:“你要死!”她面前,一只污秽的猫,嘴上叼着一条鱼,已经蹿出去老远。她脚边的菜袋子敞开口子,里面躺着几条两指宽的白鱼。
“这猫怎么这样?不得了了。”莲芳嫂说。
“前天才叼去我一块牛肉呢。”有人抓起地上一把瓜皮朝猫去的方向扔。
“都几回了!不是鱼就是肉,它现在是见什么偷什么啊。”又一人手指向猫。
猫在几丈远的草地上纵身跃到围墙上。它松开牙齿,前脚摁住鱼,朝这边“喵——喵——”叫了几声,然后埋头撕扯。
“呵呵,这猫变精了,晚上老鼠乱窜它懒得去理,白天专叼人菜袋子里的鱼肉。”华武爷手上没闲活,夹着一支纸烟看热闹。
…………
人们远远地看着猫,你一句我一句地声讨。
3
去年,老院鼠患严重。住一楼的好几户人家说屋里进了老鼠,油缸被掀开了盖,米桶也被咬穿了洞。甚至有住三四楼的人家说厨房进了老鼠,灶台上满是老鼠屎。单位多次购买鼠药分发给各户,发动大家投药灭鼠,可是效果不大。白天里,常看见老鼠在院场上乱窜,有时在人们眼皮底下闲庭信步,或勾肩搭背交欢嬉闹。老鼠让人们恨得牙根发痒,却无计可施。
后来,说不准是哪一天,来了一只猫。它身体健硕,浑身毛发雪白,四只蹄子乌黑锃亮,鼻嘴间那一撮胡须钢丝般径直散开,色泽赤褐,一双耳朵像两片蓬勃树叶,一忽一悠,煞是生动,它张嘴一叫,上下两排细牙齐整水润,两条后牙尖削锋利,冷光凛凛。“奇了,哪里见过这样的猫,两只眼睛如透明的大玻璃珠子,忽闪忽闪,射出来是成束的蓝光。”夜里看见猫的人这样说。
谁家的?在哪儿买到这么漂亮的猫?人们四处打听。可是,打听来打听去,始终没有人认下这只猫。
“别瞎琢磨了,是只野猫。”华武爷最后下了结论。
白猫到来后不多久,院里老鼠少了。草坪上道路上,常常看到横死的老鼠。
“这是只好猫,别的猫捉老鼠只为了一饱口福,这白猫不一样,它见鼠必捉,咬死了才算数,厉害了。”华武爷说。那时候白猫嘴上叼着一只老鼠正从墙角闪出来。
有好几次,小卖部门前扎堆的人看到白猫恰好路过,或者躺在草地上晒太阳,他们从菜袋子里拎出来一条鱼仔,或者指头大的一块赘肉,甩手扔出去。“猫,来呀,给你!”他们亮开嗓子喊,声音甜甜的,仿佛叫唤自家的孩子。猫碎步奔上来,先昂起头来盯着人“喵——喵——”地叫上几声,然后才叼住食物。
辛姨笑说:“小心把它惯坏了,猫生来就是要捉老鼠,现成给它鱼肉,吃饱了它还有心思捉老鼠吗。”
莲芳嫂说:“不能吧,鱼肉归鱼肉,跟老鼠可不是一个味道。”
吃了几回人们扔给的鱼肉,白猫与人亲近了。又扔给它吃的,它不再叼起来往回跑,而是蹲在原地,前脚摁住鱼,动嘴啃吃,仿佛有意要满足人们的观赏。它吃得慢条斯理,吃得温文尔雅。莲芳嫂第一个伸手摸它身上的毛:“哪见过这么干净的猫哟,蓬松得像一团白棉花。”猫不避,温顺地叫一声,像一个谦虚的孩子接受長辈的夸赞。后来就有接二连三的手在它身上抚摸。
我家小卖部门前成了白猫的落脚点。每天一早,我们起来开门售货,它在窗户打开的当口“喵”地叫一声,然后跳到货台下一处墙脚,蜷身蹲坐,眯缝眼睛,把尾巴举得高高的,在半空幽幽地卷。
有一回,辛姨朝趴在一边假寐的猫喊:“阿白,过来,给你吃的。”老院里的人习惯依外表给人安名,当初我这个名字就是他们给起的,名字来源当然是我这张黑脸。
那之后,不光别人管白猫叫阿白,连我妈也跟着叫了。有次饭吃到一半,她唔一声,好像忽然想起,说:“没有给阿白吃的呢。”说完站起来,从货台上俯过身去,筷子在碗里一撬,挑出些饭菜来撒在猫面前。有好几回,菜刚端上桌,她搛起两片肉,或者几个小鱼头,支使我去喂猫:“去,先拿给阿白。”天气转冷后,她教我把废纸壳捣碎,铺在一只纸箱里,给猫做了个窝。我原本要把猫窝安在门外,可我妈说屋外嘈杂,猫睡不踏实,叫我把纸箱移到屋里来,她在门板下开了个洞,说方便猫夜里进出。
白猫就这样在我家安了窝。它每天晚上出去,第二天早晨才回来。冬天出太阳的早上,它侧躺在门前的草坪上,把白晃晃的肚腹亮在阳光里。它似乎不喜欢搅扰人,从来没有在我们吃饭的时候钻到桌子底下来捡食。
人们依然保持对它的好感。偶尔,还有人从菜市场捡来小鱼小肉扔给它。“阿黑,阿白呢,叫它起来,有好东西给它。”他们这样说。我歪过脸去,冲门脚边喊:“阿白,快起来,人家有吃的给你。”白猫在纸箱里“喵”地应一声,随后露出一颗小脑袋来。它两只乌亮的脚爪勾住箱沿,接着弓身一跃,从纸箱里跳出来,从从容容迈出门去。
4
大伙走后我问:“那是哪家的猫?”我妈说:“哪家的,还不是原来那只白猫吗。”
我吃了一惊:“阿白?!”我妈嗯一下,叨咕道:“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谁干的?”我问。
“华武。”我妈哼了一下鼻子,接着说,“他给猫身上涂颜色,弄得花里胡哨,和他自己脑袋上的头发一个样。”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好几个月前了。”刚说完,她一激灵,“我想起来了,就是五一节那天,那天早上我刚叨咕完你出去整三个月了,华武就在我说话的当口捉走猫,他说要给猫搞美容,我没在意,说到底这猫也不是我们家的,别人怎么宠我们还真管不了。”
我心里不由一紧。
5
年初,来了一个马戏团,晚上在老院对面的街边广场上演出,我连续去看了几场。
有天晚上正看戏,身边走来一个人,他拽住我的胳膊往舞台后面拉。我认出他是刚在台上表演的魔术师。他问我愿不愿意到马戏团来当演员。我问:“你要让我做什么呢?”他说:“只要你愿意来,什么都可以做。”我知道他是冲我这副长相来的,马戏团这种杂耍班子,不就是需要我这样的丑人来招引观众吗。一开始我并不答应,可是魔术师说进戏团管吃管住,还有工资领,我就动摇了。这些年我到处找工作,一心想有个事做,挣多挣少不在乎,能养活自己就成,我有手有脚,可不能老让妈妈干养着。我站着不动,不知该说什么。他说:“你要相信我,我不是江湖骗子,是艺术家,我的马戏团是正规艺术团体。”他梳着大背头,长发齐肩,身材高大,穿上戏服的确有点像艺术家。他掏出手机,在上面划拉出几张照片,有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和演出许可证,等等。他说:“你可能还不相信我,但我知道你肯定相信艺术,要不你怎么会连续几个晚上都来看我们演出呢?”我眨巴眼睛看他。事实上,除了看猴子赶山羊拉小木车那些滑稽戏,其他的杂耍我统统没有兴致。我问:“你说话算数吗?”他愣怔了一下。我说:“真的管吃管住,还给工资?”他一根手指戳向天空:“我以艺术的名义向你保证!”
我妈开始不让我去。我再三央求,说就让我试一试,如果做不了,马上回来。我妈最终拗不过,只好答应让我跟马戏团走。
谁知这一走竟酿成了后来的事。
这个马戏团很小,一个老板兼魔术师,一个司机兼耍拳脚的师傅,一个演杂技兼递道具的女人,一头山羊,一只猴子。一辆货车,晚上揭去车棚,把车帮子打开,便成为舞台。马戏团演出不收钱,戏演到一半他们卖货,锅碗瓢盆、铲勺匙筷、菜板刀架、小椅子小凳子、晾衣服的撑竿、搁鞋子的架子,精钢的、铝制的、木质的、塑料的,过日子用的东西样样齐全,而且价格便宜,天知道那些东西他们是从哪里捣鼓来的。
初到马戏团,老板教我跟着音箱学唱歌,没几天就叫我上台了。我说自己嗓子不好,老板说:“你跟音箱里的曲子吼,越大声越好。”我一手抓紧话筒在台上不停地蹦跳,另一只手不时指东指西、指上指下,合着音乐手脚乱舞。老板在舞台边向我竖起拇指。台下的人咧嘴笑,还鼓掌。我知道是自己的丑态逗乐了他们。
四月的最后一天,马戏团来到一个叫百色的小城市。老板显得格外兴奋,他说,百色人天生爱热闹,他们是天底下最爱看戏的人。当天驱车巡游,他毫不含糊地打出了“中国最受欢迎的马戏艺术团到访百色”“国际顶尖魔术大师亲自献艺”“天才侏儒歌唱家倾情演唱”等宣传广告。
第二天一早,老板拽着我的手出门。我问他去哪里。他说要给我做包装。我不明就里。老板说:“今天是五一节,全世界人民都放假,放了假百色人晚上有什么玩头?巴掌大一个城市他们能去哪里?不看戏他们还能做什么?”他脸上放光,仿佛有成千上万的观众等着看马戏团表演。“我们要好好准备,要一炮打响,我估摸戏团能在百色演上一个月,只要有十分之一的人来看戏,天啊,我们的货就是专门雇飞机运过来,都还大把赚钱。”他说。
到了那间小店我才明白,老板要雇人给我文身。我看见过文身,老院开美容店的华武胳膊上就刺着骇人的花纹。我身体扭曲,皮肤又皱又黑,再刺上花纹,那不是更丑了吗。老板说:“你这样的人怎么还惦记美,丑是你的资源,只能往丑里给你包装,你才有优势,才值钱。”我扭捏着不肯坐到那副转椅上去,那里半空吊着许多烙铁一样的笔头,眼瞧着就瘆人。老板不容我抵触,他一把钳住我的两条胳膊,将我提起来,摁到了椅子上。我的衣服被扒得精光,只剩一条裤衩,他们手执笔头在我身上点点画画。笔头燎在皮肤上,掀起阵阵灼痛,我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好几回叫出声来,可他们毫不松手。他们中有人笑,说我喊起来像猫叫。文完身,老板还让他们把我的头发也焗得五颜六色,我觉得自己彻底地不像人了。
6
妈妈说猫被涂了颜色头几天身上还干净,没多久就脏脏腻腻了。我说:“那是它自己蹭上去的。”“怎么这样说?”妈妈问。我避开她的目光,没有回答。我感觉到,冥冥之中我和那只白猫有某种交集。刚刺上文身头两天,我心里别说有多恨,晚上洗澡拿毛巾使劲搓,用指甲挠,我以为这样能除掉那些花纹,可是直搓挠得皮肤渗出血来,也没有剔走一缕。
我问:“涂了颜色阿白就逮不到老鼠了吧?”“那还用说!”我妈愤愤地说,“光涂颜色还不算,他把它的胡子也剪掉了。”她说胡须于猫,和它的命一样珍贵,施法捕鼠全靠那一撮胡须,剪掉胡须,猫的本领也跟着废了。
文身染发后,我对上台表演产生了恐惧。每天晚上我穿一条花短裤光着身子从幕后蹦出来,台下的观众就爆笑、呼喊。有时候,在我又唱又跳靠近台前时,有人趁机伸出手指,戳我身上女人的嘴,或者她的奶头。我不能躲避,还得一边唱歌,一边朝他们扮鬼脸、做飞吻。有一回,有个人手往我肚腹上女人的胸脯抓,还顺手拧了我皮肤一把。我气,甩胳膊打掉他的手。可是回到幕后,我吃了老板两记大耳光。他吼:“观众就是拿刀子划,你也不能抵抗!”我由此更加憎恨这一身花纹。
妈妈说,阿白跟从前一样,天一黑就出去,第二天早晨回来,可是回来后却不进窝里去睡觉,而是蹲在门口叫。“它讨吃,出去一晚上,一只老鼠也逮不到,指定饿坏了才那样。”她说。
进入七月,消停了大半年的鼠患又抬头。一天夜里,辛姨的女儿兰妮起夜踩着了老鼠,被它反咬一口。第二天辛姨在小卖部门前对大伙讲这件事时又气又恼。这时,阿白恰好蹲在脚边,它“喵”地叫一声,声音柔软绵长。没有人搭理。它仰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又叫了一声,还突突地喷鼻子。这下可惹火了辛姨,她呸它一口:“去,蠢货!”阿白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再后来,大概馋坏了,它学会了偷,常常趁大伙在这里闲聊时悄没声息地来,盯住人腿脚边菜袋子里的鱼肉,叼起来就跑。人们更嫌烦它了。
妈妈讲这些,是我回到家后的第四天。吃饭时我要给猫窝旁边的小碗里放进去一点吃的,妈妈说:“别放,它好久都不回来了。”我疑惑地盯她。媽妈说:“挨华武爷踢了一脚后就没回来过。”
据妈妈讲,那天晚上,她正要落窗关门,华武爷来买烟。他接了烟弹出一支来抽,就在他点烟的当口,阿白偏巧从门口出来。说来奇怪,以往天一黑阿白就出去,可那个晚上它磨磨蹭蹭九点多钟才出门。刚走到华武爷跟前,他冷不防飞起一脚,把阿白踢得凌空飞出去,落在几尺外的泥地上,落下地后它抽搐了好一阵才站得起来。她说阿白早上叼走了华武奶菜袋子里一块肉,这时恰巧让华武爷看见,还能饶了它吗。
我听得心紧缩,问妈妈:“是不是中秋节晚上?”她惊愕地盯着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又一次避开她的目光,同样没有回答她。
说起来别人未必相信,我摔断腿和阿白挨踢是同一时辰。中秋节那天,马戏团到达贵州的一个县城。那里大山大岭,天气已经开始转冷,可晚上演出老板仍然让我只穿一条花短裤上台。他说:“冷什么冷,你蹦跶一会儿不就热了吗。”一段时间以来,我在台上已经不光唱跳,还要翻跟斗。到了猴子演戏,我也要跟它上。猴子腰身裹一件红马褂,头戴一顶警察大盖帽,它学人的样子敬军礼,我跟着它敬军礼。它学人甩胳膊踏步走,我跟在它后面甩胳膊踏步走。猴子翻跟斗,我跟着翻跟斗。它两条后腿立起来和我差不多一样高,有人点燃一支烟递给我,我接过来抽一口后转递给猴子,猴子像模像样夹着烟抽。我和猴子的表演惹得人们哇哇地笑,没命地鼓掌。因为心里憋屈,那天晚上表演我很不专心,没想到演了一会儿就出事了。有个跟斗我翻出了舞台,从车帮子旁边摔出去,落在水泥地上。我清楚地记得,翻下来的一刹那,脑海里凌空掠过一团白影,对,一团白得像棉花一样的影子,我当时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我浑身疼痛,捧着一条腿喊。这时,围观的有人说:“这矮人喊起来像猫叫。”是这句话提醒,我猛然想起来,刚才掠过脑海的影子是阿白,一点没错,就是我离开老院那天早上,它从货台上跃下来的样子。
我被送到一家私人诊所治疗。在诊所敷了两天草药,老板过来说马戏团要去另一个城市,要我留下来治伤。我问:“以后怎么办?”老板脸暗下去,他问:“你摔下来,是谁推的?猴子吗?”我说:“没有,是我自己摔下来的。”“你很诚实。” 老板说,“搞艺术最可贵的就是诚实。”我无心在这种时候讨论诚实,问:“治伤的钱怎么办?”他说:“腿断是你自己造成的,全部责任在你,不过看在你诚实的分上,艺术团给你报销一半费用,现在你先垫,最后给你算清。”
我在诊所住了两个多月,勉强可以拄拐杖下地走动。可是此前几个月攒下的钱花光了。我给老板打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后来一天,戏团演杂技兼递道具的女人来了,她胸前吊着一截缠满绷带的胳膊:“马戏团完蛋了,咱们各自回家吧。”见我愣怔,她说:“路上出了事故,车子掉深沟里了。”我问:“他们呢?”她说:“就我和一只猴活着,猴子回山上去了,走时连红马褂都没脱下。”她掏出三百块钱放在我枕头上:“就这些了,当路费吧。”出门时她转头回来望,那样子好像揣度她说的话我是不是相信。
7
阿白再次出现,是我回来后的第七天。这天早晨我起来刚打开门,忽然听到“喵”一声叫。我出来看,阿白蜷曲身子坐在院场上,扬着脸向我。我对它嘬嘬嘴,这是我们哄猫的办法。我走上前,伸手要摸它,它却迅速站了起来,缩着身体往后躲。我站住,它不再后退,半蹲在那里,拿嘴巴蹭自己身体。起初我以为它在蹭痒,定睛一看,却见它满嘴的毛。是的,它在撕扯自己的毛,一口一口往外扯,嘴里呜呜地哼,声音很愤懑。我万分着急,却束手无策。
这时,华武来了。趁阿白一心一意撕扯自己,华武从身后跨上来,一手夹住了它的后脖颈,转身就走。
“你要干什么?”我冲他背后问。华武回过头来说:“给它洗洗毛。”
稍后我来到老院外面的美容店。里面就华武和兰妮两人。华武说在烧水,待会儿就给它洗毛。这时他正把玩阿白。他坐在一张板凳上,两手捏住阿白的两条后腿,把它倒提起来,举到胸前,忽然一松手,阿白噗的落到地上。又做了两次,华武“咦”一声,他发现了奇迹。按他的设想,猫被倒提起来,在空中一松手,它往下掉必定头先着地,也就是说,猫的脑袋要撞在地板上。可是事实并不是那样。他只要一松手,猫随即在空中身体一旋,先着地的总是它的两只后脚。连续几次,华武看到的,都是阿白后脚落地后稳稳端坐的姿势。他的兴致更大了,干脆站起来,把猫举到鼻尖的位置才松手,结果一样。兰妮也被吸引了。她说:“我来试试。”她站到一张齐腰的桌子上面,接过华武递给的猫,拎起它的两条后腿,在胸前一松手。阿白还是那样,身体一旋,后脚稳稳地落到地上。“咦,我就不信了。”她还要再来一次。这次她把手举得更高,超过了头顶。猫的身体从她的额前吊下来,两只前脚在空中不住地划动,它的脑袋抵近她的脸。她正在兴头上,绝不会想到此时危险已经向自己步步逼近。就在她将要松手的当口,意外发生了。阿白张嘴咬住了她的鼻子,它大概讨厌这种游戏,他们反复折腾,已经惹得它非常烦躁。它发出过警告,每一回被倒提起来,它都厉声叫喊,可是这两个人没有理会。兰妮大叫,她松开了手。我的眼睛盯在兰妮身上,没有留意阿白掉下来后如何躲过华武的一脚踩踏,又迅速弹腿跳出门外去。太吓人了,兰妮鼻嘴淌血,从痕迹上看,阿白不光咬破了她的鼻头,还抓伤了她的脸,脸颊上几条骇人的伤痕正幽幽渗血。
8
华武匆忙上车送兰妮去医院时瞟过来的眼神让人害怕。我赶回家,把刚发生的事告诉了妈妈。我妈很着急:“赶紧找到阿白,把它送出去,不然它死定了。”我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阿白。这小东西知道自己闯了祸,大概逃出老院了。
晌午时,华武和他爷爷来了。华武手执腕口粗的一截木棍,他爷爷握一把竹柄网兜。“猫呢,猫在哪里?”跨进门来华武冲我妈问。“没,没有啊,阿白早不来我家了。”我妈声音颤抖。华武抡起木棍在门脚边的空猫窝上砸一下,说:“不来了?早上不还在你家门口蹲着吗?”华武爷跟着说:“赶紧把它交出来,这猫早晚得死。”“真的没有来。”我嚅嗫道。这两人丝毫不理睬,他们径直进了我家里屋,木棍戳在地板上和擂在箱柜上的声音乱成一片。几分钟后,他们出来了,两人气头未消。刚要跨出门去,华武忽然转回头来瞪我一眼,接着走了过来。他抓住我胳膊用力一扯,把我从货台边扯开,然后佝下腰,拿棍子往货柜底下一通乱捅。我心里取笑,阿白早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在这里瞎折腾,白忙活。可是,万万沒想到,就在华武木棍朝紧靠墙角的柜底捅进去时,里面传出来一声凄厉的叫声,是猫!我倒吸一口凉气,原来阿白就躲在那里。妈妈也吓得脸色大变,她失声道:“饶了它。”华武冷笑,说:“饶了它?我要把它捣碎了!”话没说完他抽出木棍再次使劲往里捅。我吓得大喊一声。喊声中,阿白如一团灰污的影子猛地蹿出来,呼地穿过武华腿间,向门口扑去。华武爷“哎呀”一声挥网兜,幸好只扣在猫的半截屁股上。阿白后脚一蹬挣脱了,它弹腿跳出了门外。我出门来,看见华武孙爷俩一前一后上了楼梯。这回完了!一条楼梯上去,两边常年房门紧闭,阿白往楼梯上逃,它能往哪里躲?那不是死路一条吗?我着急万分,妈妈也浑身发抖,我们赶紧退出楼脚,站在院场上仰头看。
华武已经冲上四楼,他爷爷才爬到二楼,阿白在六楼对门的平台上团团转。楼道顶上有个通往楼顶的豁口,墙壁上有几条粗铁弯成的固定攀梯,素常日子人们从那里上去,在楼顶上晾衣物晒被褥。眼看华武就要踏上六楼,阿白往上一跳,两条前脚勾住了最下方的一条攀梯,然后四只脚一攀一爬,消失在了豁口里。
随后追上去的华武也踩着攀梯上了楼顶。
我们看不到华武在上面如何追打阿白。华武爷也看不到,他只爬到四楼。老人手扶栏杆,在那里垂着脑袋大口喘气。
接下来的事情来得突然,说不准当时是眼睛眨巴了一下,还是太阳忽然一暗,总之,我的目光陡然被一团黑影撞了一下,随即听到“嘭”的一声巨响。等我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是骇人的情景。
“是什么东西?”
“出了什么事?”
…………
楼上的窗口纷纷探出头来。
我和妈妈愣在原地。妈妈的那张脸吓得极不像人的脸,苍白、扭曲、恐怖。
已经有几个人走向那里。他们有的捂着嘴巴,有的捂着胸口,面对地上四仰八叉躺着的身体,他们显得小心翼翼,每个人都是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华武——华武——”有人俯下身去轻声叫,还捏住他的衣角扯了扯,仿佛要叫醒一个当空酣睡的人。可是仰躺的身体缄默无声,只有七窍不断淌出来的血液在蠕动。
华武爷喘着粗气,脸色紫黑,从楼梯口跌跌撞撞奔上来。我以为他要扑向那具身体。可是没有。在距离仰躺人几步远的地方,他忽然收住了脚步,继而仰脸向天,放声干号起来。他的眼里没有一点泪水,喊出来也只有“啊——啊——”的声音。他垂在身前的双手还握着那把网兜,那样子,很容易让人想到电视上吃了败仗缴械认输的老兵。
警察很快来了,目击者莲芳嫂主动站出来接受问询。事发时莲芳嫂刚好在另一栋楼的楼顶上翻晒棉被,两楼相邻,她看得相当清楚。她说当时这边楼顶上只有华武一个人,他撵一只猫,抡着棍子从东头撵到西头。撵了一个来回,猫跳上围墙,就是通常叫女儿墙的楼边沿矮栏,华武举棍猛扑上去,他可能用力过大,或者脚下打了滑,扑向前的身体刹不住,整个人翻过墙头,摔了下去。
警察纳闷:“他为什么要撵猫?”莲芳嫂摇头。警察又问:“他和一只猫记仇?”莲芳嫂还是摇摇头。
警察后来去问华武爷,还去楼顶查看。
警察走后我悄悄问莲芳嫂,阿白是不是死了。莲芳嫂不能确定,她说兴许活不成了,华武最后擂下去那一下子挺狠的。
第二天早上,我洗了一张床单,用水桶装好要拿到楼顶上去晒。临出门妈妈看见了,我故意抬起瘸腿来抖一下,说自己能上楼。妈妈眼里满是惊慌,她指定知道了我的心思。她夺过水桶,跟在我后面上楼。我爬上攀梯,妈妈在下面递水桶。她说:“把它收在桶里提回来,不要声张。”说完转身走了。这时我才看到桶里还压着一张报纸,妈妈给我预备了掩盖水桶口的东西。
往铁丝上挂了床单,我眼睛四处搜索,心里想象着阿白尸首模糊的样子。可是,转了一圈,楼顶上干干净净,连一片树叶也没有看到。兴许阿白躲过了华武的棍棒,昨晚趁夜下楼逃遁了。这么一想,提起来的心稍稍落了一些。
我坐在豁口边沿上,正要伸脚去找下楼的攀梯,忽聽身后“喵”的一声叫。转回头去,看见从隔热层下的槽洞口探出来一个脏兮兮的小脑袋,是阿白!老院的楼房天面隔热比较讲究,先用砖头间隔砌起来,再覆盖水泥方砖,方砖下面的槽洞将近两拃高,原来阿白躲到了里面去。
阿白瘦得不成样子了,它浑身污腻,佝偻着腰瑟瑟地走出来,朝我虚弱地叫了两声。我嘬嘴引诱它,跨上前去想要伸手抓它,它却警觉地仰起头,往后缩了几步。我蹲下来,扳倒水桶对着它,用手比画着指引它走进水桶里来。阿白看看水桶,又看看我,样子警觉、惶恐、惊疑。它抬起头,像人抹眼泪一样,弯着一只前腿在脸上抹了一把,随后拖着长音高叫两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那样的猫叫声,那种声音仿佛来自阴冷的岩洞,凄楚、哀怨、悲凉、绝望。我拍拍水桶,向它招手:“来,你到这里面来,我带你走。”它似乎摇了摇头。我心痛得要命,提着水桶一步一步向前,嘴上重复刚才的话,我竟忘了它是一只不会说话的猫。它一步一步往后退,我再走,它索性转身一溜小跑,跳上旁边的女儿墙。我蹲坐地上,对它又是嘬嘴又是招手:“阿白听话,下来,你快下来。”它仍然不理会。我不能再向前,该往后退,拉开一段距离或许能消解它的疑虑。可是,匪夷的事出现了。我刚提起水桶向后退,墙头上的阿白忽然立起两条后腿,两只前脚掌拢在一起站起来,像个小人似的对我拱手。是的,它对我拱手作揖,我看见它点了点头。求饶?致谢?一只猫怎么学会这样?我晃晃脑袋,让自己醒醒神,定睛看面前这一幕。阿白凝着目光盯了我一下,几秒,我看到它眼里有闪闪的泪光。我很吃惊。而这时,它头一仰,像拼尽了浑身力气,对着天空发出两声绵长的高叫。叫声一落下,它转过头去,朝前纵身一跃……
我仰面朝天,失声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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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编辑 祁十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