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人物素描

2020-01-04 07:11胡炎
广西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酒鬼

胡炎

酒鬼刘

酒鬼刘说,这辈子喝的酒装进酒缸里,能载三卡车。

酒鬼刘还说,他将来火化时不用加燃料,一点就着,绝对细灰白面。

这话不算夸张。酒鬼刘嗜酒,且酒量不小。每晚临睡前,倒满玻璃茶杯,仰脖灌下,晃晃脑袋,不晕,再来半茶杯,头上有感觉,卧床即睡。翌日两眼一睁,照样生龙活虎。

据酒鬼刘说,年轻时有阵子总失眠,各种调理无用,便用酒一试,不料效果甚佳。久而久之,喝酒成瘾,还形成依赖。所以晚上饮酒恰如服药,雷打不动。不过白天若有宴请,照喝不误,只是喝再多也不顶事,睡前的“催眠酒”是断不可少的。

论酒友,老王算一个。多年前二人出差重庆,晚饭吃火锅,一人一瓶二锅头。回到宾馆,就着花生米,坐在床头接着喝。一瓶干完,不尽兴,酒鬼刘说:“再来点?”老王说:“差不多了。”酒鬼刘坚持:“再打一瓶,喝多少是多少。”二人你来我往,第二瓶见底。酒鬼刘高了,下床小解,腿软,跪在地上。老王笑。酒鬼刘说:“酒是龟孙,谁喝谁晕。”扶着墙爬起来,两手在墙上交替游走,摸进卫生间,一泡长尿撒得痛快。再扶着墙,做横向移动,屁股上床,搭上一条腿;身子向里倾,再搭上另一条腿。靠在床头,上半身还没彻底进被窝,已是鼾声大作。

老王唤了酒鬼刘两声,不应,颇为扫兴。老王酒后话多,爱吹牛,可酒鬼刘睡得死猪一般,只得作罢。

自然,这都是陈年旧事。老王仕途通畅,早做了一县县官,日理万机,哪还有空和旧日同僚常聚。再说,身份有了悬殊,见面也少了推心置腹。酒鬼刘偶尔和他坐过两次,老王只是象征性敬敬酒,身上有意无意端着架子,怎么看怎么别扭。从那以后,酒鬼刘退避三舍,免生无趣。

说话间,酒鬼刘退休了。老伴、女儿都劝他戒酒:“都酒精肝了,还不惜命?”酒鬼刘讪笑,酒精肝都多少年了,水到渠成嘛。看他不在乎,家人又拿反面典型激他,说谁谁谁喝醉,大雪天躺在街头冻死了,谁谁谁酒后失足淹死了,谁谁谁喝成肝癌了……一个比一个吓人。酒鬼刘给说得脊梁沟冒寒气,得,戒酒。然而不过数日,喉咙里急得能伸出爪子来,口腔溃疡、感冒发烧……各种不适也接踵而至。这日散步,途遇旧日酒友老耿,酒鬼刘大吃一惊。这老耿从前玉树临风,倍精神,眼下却口歪眼斜,半身不遂,左手发抖,右臂僵硬,一条腿画着弧,简直惨不忍睹。

酒鬼劉怔了半晌,说:“老耿,你这是……”

老耿鼻涕一把泪一把,还流着哈喇子:“老刘,你可千万……不可戒……戒酒啊!”

“为啥?”

“你看我,”老耿口齿不清,做捶胸顿足状,“戒了半个月,就成这……这样了……”

如此现身说法,简直是戒酒有害的活教材。酒鬼刘有如醍醐灌顶,回家便开始复饮。小酒一喝,身上的不适真就烟消云散了,连头发梢都爽出了光泽。也巧,女儿谈对象,准姑爷投其所好,源源不断送酒上门,且都是好酒,这下,酒鬼刘喝得更来劲了。

山不转水转。忽一日,家里来了熟人。酒鬼刘抬眼一看,不是别人,昔日的县太爷老王。老王拎两瓶茅台,非为他事,专找他喝酒。

酒鬼刘心存芥蒂:“只怕我这庙小,装不下你这尊大神吧。”

老王笑着摇头:“哪有啥大神,退了。来来来,咱老兄弟好好喝几杯。”

人没了乌纱帽,立竿见影就活回来了。二人话题回到当年,很快抹平了隔阂,左一杯、右一杯。毕竟上了年纪,酒量不复当年,老王先醉,酒鬼刘微醺。老王一醉就现了原形,吹牛的老传统不仅没丢,还发扬光大了。只听老王眉飞色舞说起做县太爷时的风光,说着说着,酒鬼刘忽然恼了,拍着桌子吼道:“你给我滚!”

老王灰溜溜逃了。

老伴吓了一跳,瞧他脸色发青,浑身打摆子,连问怎么了。酒鬼刘抬手,把没打开的那瓶茅台摔得粉碎,一言不发。

从此,邻居们很久没再见到酒鬼刘。后来听说他中风了。酒鬼刘再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和老耿一样一条腿画着弧。和他搭讪,他也不理。有人说:“你那个老伙计进去了,听说了吧?”

酒鬼刘顿时怒目圆睁,终于开腔了:“我不认识那个王八蛋!”

那个王八蛋,是老王。

铁胃李

要说消化系统好,得数铁胃李。

何言“铁胃”,有两层意思:一则胃口好,吃嘛嘛香;二则功能好,身体倍儿棒。别管荤素几何,铁胃李都吃得津津有味;不论卫生与否,铁胃李从不闹肚子。

“这家伙,给个铅球都能消化了。”高有亮说。

高有亮生活讲究,近乎洁癖。喝水,自然是专用茶杯,公用茶具绝不触碰;水也是桶装纯净水,自来水绝不入喉。食堂就餐,餐具自带,再用开水反复消毒。按说如此讲究,该健康才是,可他偏偏有结肠炎,一天数次拉稀,有时能拉出一头冷汗。

所以,他羡慕铁胃李。严重点说,是嫉妒。

铁胃李正好相反,盘子碗筷管他洗没洗净,拿来便用;馒头长毛,他把外皮抠掉照吃不误。摊子上刚买的水果,也不洗,胳肢窝里蹭几下,“咔嚓”就是一口。有次郊游,水喝光了,他三两步来到小河边,把塑料水壶往水里一浸,“咕嘟咕嘟”灌满,仰脖喝了一气,再灌满,欣欣然而归。高有亮瞧着他,嘴都咧成了歪把瓢。

“瞧瞧,水里还有蝌蚪呢。”高有亮戏谑。

铁胃李举起水壶观察一下:“哪有?”又把水壶往高有亮脸前一伸,“喝点?”

高有亮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退后几步,条件反射似的捂紧了肚子。

“傻,”铁胃李说,“天然矿泉水,凉甜解渴。”

高有亮摇摇头,感叹:“我真服了你!”

服也好,不服也罢,铁胃李的肠胃,真就如铜墙铁壁一般,百毒不侵。

不过,铁胃李有个习惯:爱吃大蒜。无论在哪儿,他的口袋里都少不了几头蒜。因此,高有亮说他最能“装蒜”。吃大蒜口气重,铁胃李说话时,人都和他保持距离,尤其女同志。可铁胃李不在乎。

有次加夜班,铁胃李饿了,高有亮也饿了。铁胃李说:“叫外卖?”高有亮嚼着口香糖,寻思一会儿,敌不住饥肠辘辘,点点头。两份焖面,冒着热气。铁胃李把两头蒜往桌上一撂:“吃面就蒜,倍儿香!”

高有亮迟疑着不动筷,更不碰那两头生蒜。铁胃李鼓着腮帮子,说:“怕不干净呀?好,那你饿着,不吃拉倒!”

高有亮饿得撑不住,破天荒没换餐具,吃得小心谨慎。不过,那两头蒜他到底没碰。铁胃李一口面条一口蒜,吃完抹抹嘴,桌子上只剩下一堆蒜皮。

“来一个?”高有亮递给他一颗口香糖。面是铁胃李付账,他这也算投桃报李。

铁胃李把手一摆:“去去,娘们叽叽的。”

没人想到高有亮后来会出事。不是身体,也不是结肠炎恶化。是一个商人犯事,把他供出来。高有亮掌管项目审批,虽是个科长,可有实权。这么个讲究人,还有洁癖,竟然进去了。

“难怪天天嚼口香糖,情人都好几个呢。”食堂就餐时,同事说。

铁胃李摇摇头,手里剥着他的大蒜。

“还是吃大蒜好,没女人找他亲嘴。”同事打趣。

铁胃李笑笑,继续剥蒜。剥了会儿,忽然叹一声,悠悠道:“唉,这人啊,得学会为自己消毒。”

同事看他把大蒜填进嘴里,嚼得“咔嚓咔嚓”响。大家都觉得,这个一贯不讲究的人,今天说了句頗讲究的话。

没错,这句话,意味深长。

滑稽孙

要想寻开心,就找滑稽孙。

滑稽孙颇有表演天分,从头到脚都是戏。新春联欢会,他反串女角,腰似蛇、身似柳,抛个媚眼,翘个兰花指,加上嗓子尖细,浪味十足,把大伙儿逗得笑岔了气。演一个不行,还得返场,诗朗诵,他用方言,地道得很。没准还能把领导名字加进去,初听拍马屁,回过味来是嘲讽。领导不傻,可假装不知,一样开怀大笑,一样鼓掌,还说要把他推荐到央视春晚,准火。

大家喜欢滑稽孙,可滑稽孙就是没官运。滑稽孙不在乎,说自己一天到晚没正形,不是当官的料。无官一身轻,乐得自在。

机关人除了干活,大都嗜好不多,唯一的共同点是爱酒。忙了一天,三五朋友小聚,喝几杯放松。滑稽孙酒量不大,也不贪杯,但爱玩。偶尔喝多回家,老婆给他甩脸子。滑稽孙赔笑,主动做检讨。先在客厅茶几上铺上报纸,脱去鞋袜,光脚站上去,举起右手做宣誓状:“检讨!——我没有严格要求自己,多喝了半杯,辜负了老婆大人的关心厚爱,破坏了家庭的安定团结,问题相当严重。尽管我知道,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但不能有麻痹思想,酒是捣蛋鬼,喝多摔断腿嘛……”没等检讨完,老婆早笑喷了,一杯酽茶递过来:“别忽悠了,醒醒酒,睡觉!”

滑稽孙人缘好,还有副热心肠,爱管闲事爱帮忙。有个老太太迷路,他硬把人送到家。遇到行乞者,别人说是骗子,他不管,一准丢下几枚硬币。谁家孩子哭闹,他去演猪八戒、演兔子宝宝,给孩子当大白马骑,孩子准乐。同事、邻居家里闹纠纷,都找他调停。有次小吕两口子闹得不可开交,滑稽孙听见动静,不请自到。小吕爱人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小吕寸步不让,不过就不过。滑稽孙叫了暂停,待明了原委,笑了。事情还是出在酒上,小吕头天喝多,忘了给丈母娘买药。滑稽孙拿出揶揄的口气,冲小吕竖了个大拇指:“兄弟厉害啊,都快成酒仙了,可你想想,丈母娘是谁?是男人的天!丈母娘的事,就是天大的事!明白吗?”转过头劝小吕爱人:“弟妹你消消气,这件事呀,不怪多,不怪少,就怪小吕人缘好。谁请客都想叫小吕,不去事小,不给人面子事就大了,是不是?男人喝多也常见,谁让酒精是混蛋。他天天在我们跟前夸丈母娘待他好,你放心,丈母娘在他心中的地位至高无上,不亚于王母娘娘,这药嘛,马上让他买,将功补过!”小吕爱人气顺了不少,滑稽孙反过来继续挖苦小吕:“我说酒仙,接着喝呀。没听说吗?看着是水,喝着挺美,夜里口渴,早上后悔,白天晕乎,晚上还怼!”小吕脸红得猴屁股似的,连连摆手:“不喝了不喝了,我这就买药去!”小吕爱人转怒为笑,纠纷调解成功。

退休前一年,滑稽孙一场重病,昏迷七天。眼看大限将至,老婆孩子、同事好友无不垂泪。正这时,滑稽孙醒了,第一个表情就是笑:“嗨,哭啥?我在阎王爷那儿做了几天客,天天好吃好喝。阎王爷得了抑郁症,心烦,让我逗他开开心。得,我这一逗不打紧,把阎王爷的病治好了。阎王爷一高兴,大笔一挥,追加我阳寿五十年!”

大伙儿都笑了。

滑稽孙没能再活五十年,不过活到八十五岁,也属高寿。弥留时,吊着一口气就是咽不下。大伙儿又是一片悲戚,这么多年,他们早把滑稽孙当亲人一样了。老伴珠泪零落,附耳问:“老头子,你还有啥要交代的吗?”滑稽孙嘴角动了动,出不了声。儿子忽然若有所悟,红着眼,对大伙儿说:“我爸这辈子就想让人快乐,咱们难过,他不忍心走。大伙儿都笑,送我爸开开心心上路!”

于是,泪光里,响起一片笑声。

滑稽孙走了,眉目舒展,面带微笑,走得安详。

抠门张

抠门张到底有多抠,看看他买菜便知。

他不逛超市,不赶早集,只在日色将晚时,骑一辆老掉牙的自行车,轻车熟路钻进小胡同。菜贩们面前,没卖完的蔬菜萎黄打蔫,贱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抠门张屁股一撅,一分、两分杀价,菜贩不耐烦了,五毛钱,整堆搓。

早年,抠门张负担重,夫妻老家都在农村,工资也低,奢侈不得。遇到去外地出差,抠门张总要背一个大号旅行袋,里面装了馒头、黄瓜、萝卜、西红柿、大葱,尽量不去饭馆,报销时还可落些补助。有天早上嘴馋,很想喝碗小米粥,一问价钱,比本地贵三角,抠门张不仅坚决不吃,还生了气,对老板嚷嚷:“这粥稀得能当洗脸水,坑外地人不是!”老板没好气,瞪他一眼:“爱喝不喝,没人求你。”不过这已是很久前的事,后来,抠门张的生活早有改观,两口子月收入都过了五千,女儿也上班成家,按理没必要这般节俭,但抠门张积习难改,照旧一分钱掰两半花。锅里几无油腥,盐水煮面条,菜多面少,端起老海碗,两口子“呼噜呼噜”吃得山响,满头满额的汗,那吃相,怎一个舒坦了得。

有同事看不过去,说:“老张,别这么自虐好吧?闹个营养不良,划不来。”

抠门张不以为然,倒是反戈一击:“瞧瞧,一个个脂肪肝,还好意思显摆。”

同事笑而不语。抠门张对自己抠,对别人可一点不手软。单位公餐,第一个入席;别人宴请,每叫必到。酒一杯接一杯,饮得豪爽;菜一道又一道,风卷残云。上了鱼,领导还没剪彩,他已经掀走了半拉;红烧肉尚在口中,筷子已经又夹起一块。大伙儿索性不吃了,放下筷,齐刷刷看他,个个眉开眼笑。有说:“慢点吃,当心噎着。”有说:“老张,你不是怕得脂肪肝吗?”抠门张嘴不停,一边“吧唧吧唧”咀嚼,一边说:“偶尔湿湿水,淹不死人。”临到盘光盏净,醉意醺醺的抠门张还不时拿筷子在里面划拉,什么也没夹着,却煞有介事放进嘴里,把油汤吸溜得有滋有味。酒足饭饱时,免不了给老婆打个电话:“中午吃大餐了,溜饱,晚上不用做我的饭。”

有时,同事也将他:“老张,我们请你这么多次,你是不是也该意思意思了?”

抠门张一脸认真,说:“那是那是,今天不巧,老家来了亲戚,改天一定安排。”

同事窃笑,原本也没指望他回请,不过拿他开心而已。若他真有所表现,那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前几年,担保公司雨后春笋般,乌泱泱成立一大片。好多同事尝到甜头,把银行存款投进去。更有甚者,透支信用卡、抵押贷款加大投资。抠门张蠢蠢欲动,日日探问利息怎样,是否安全。看到人家的账单,眼睛都直了。

同事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老张,下水吧,早投早发,再晚黄花菜都凉了。”

抠门张搓着手,踱来踱去,油煎火燎的,却终究没有付诸行动。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同事颇有些不屑,“认命吧你!”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胆大的确实给“撑死”了,不过,撑死的是数字,饿死的是钱包。同事一个个叫苦不迭,垂头丧氣,还有人钻进死胡同,抑郁了。痛定思痛,便想起了抠门张,黄着脸、咬着牙,说:

“还是你老张有先见之明啊!”

抠门张无语,对天作了几个揖。没人知道,在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他常对自己说:要不,少投一点?就一点,碰碰运气?可万一……嗨,抠门张呀抠门张,你就是个吃面条的命,生就这点出息,没治!他恨自己,可他更怕,万一有个闪失,他就没法活了,真的没法活了。

同事懊悔不迭,人心不足蛇吞象。大伙儿忽然发现,以前嘲笑抠门张,他们全错了,人家有啥好嘲笑的?眼瞧着天上掉馅饼,硬是不为所动,那份定力谁有?就算爱占个小便宜,又算得了什么?

“唉,抠门好啊!”同事感慨,“还是你老张,不贪,落个安稳。”

抠门张笑了,笑出几分自嘲。外人不知,自己还不清楚,他哪里不贪,他都快欲火焚身了。是胆小救了他。胆小成不了大事,也不会坏事。就像这么多年,他捧着公家的饭碗,总是惴惴。如今,他除了庆幸,还是庆幸。

抠门张变了,别人请客,概不参加;公餐上也不那么抢吃抢喝了。他依旧吃他的盐水煮面条,热汗淋漓时,常想,能安安稳稳吃碗家常饭,便是福。亏得他胆小,胆子再大,包得了天吗?

“平安是福。”抠门张对老婆说。

“对,平安是福。”老婆对抠门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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