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蹄甲花开

2020-01-04 07:11彭喜媛
广西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舅舅

彭喜媛

十多年前的除夕,我拎着礼物去看望年过九旬的舅舅。

舅舅的家,就住在桂林——桂湖教子坳,走进街口一箭之遥,就到了家门口,街道上,羊蹄甲花树荫翳蔽日,落红满地人不扫。

舅舅住一楼。以前,只要一走进这条街,就可以看到舅舅和舅娘坐在大门口,和街坊邻居闲聊。舅娘一见我,笑逐颜开,老远就会迎下阶沿,用温温的、软软的桂林话告知舅舅:老头子,你看,外甥媳妇来了……那时,一种暖暖的情愫就在我孤寂的心头氤氲开来……

可现在,这扇朱漆大门紧闭,像一张沮丧的脸,对前来的客人视而不见。无奈,我只得推开一道低矮的、几近腐朽的木栅栏,对着画檐蜘蛛勤结网的窗户,连喊几声:舅舅、舅舅……两耳寒风呼啸,算是给我的回音。我正欲失望地转身离开,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里屋传来:谁呀?透过布满尘垢的窗玻璃,我模糊地看到,矮小瘦弱的舅舅,步履蹒跚地走过来,一双昏花的眼睛,费力朝窗户边张望。

像一个人从明媚的阳光下突然走进了地下室,双眼一时难以适应周围的阴暗,若不是有身旁的老寿星为证,我真怀疑自己走错了门。

由于长时间门窗紧闭,屋内空气浑浊。饭厅左边,是舅娘生前的卧室,如今已是人去屋空,虚掩的门,如同我膽怯的眼睛,只慌乱地一瞥,便跳了过去。饭厅右边,是舅舅的卧室,直走进去,便是客厅。我不知道,今年的冬天,那个客厅。是否照例会生起一盆暖融融的炭火,八仙桌上,是否还会堆放琳琅满目的糖果。原本,想来这儿寻觅一些旧时的、哪怕一丝半缕的昔日情怀……因而,我怕,怕我高跟鞋的“橐橐”声,踩碎这寂静的梦境,再说,对一个迟暮的孤单老人,重提昔日的繁华,是不是太残忍。

眼下,我像一根竹竿杵在饭厅中间,舅舅从引我进门的那一刻起,就跟我絮叨没完,他告诉我,自从舅娘走后,他就神思恍惚,脑子糊里糊涂,做事也是颠三倒四,他还很详细地跟我举了个例子。

前两天,门口有人吆喝收废旧,聊了几句,得知是湖南老乡,他就将家里所有的废旧全卖给人家,末了,目送那人踩着满满一车废旧消失在街口尽头,还站在寒风中喊:好走,老乡,下次再来啊……等到晚上睡觉前,才想起,卖了那么多废旧,一分钱也没收……

在我的印象中,即便是逢年过节,也从未见舅舅穿过一件新衣裳。不是囊中羞涩,买不起衣服,他的儿女经济状况都非常好,儿子还在市中心经营服装店,何况舅舅和舅娘每个月的退休工资都用不完,桂林物美价廉,那时一碗米粉才两块钱,两个老人平时精打细算,因此银行里还小有积蓄,用舅舅自己的话来说,他对现状非常满足,衣服没穿破,扔了怪可惜的。

照理,以为老人会埋怨几句,奇怪的是,舅舅居然满脸安详、恬静,像在说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故事,而且马上转移话题,外甥媳妇,你能来看看我,我很高兴了,不希望你拿什么礼物来……现在吧,托共产党的福,我每个月的工资,一个人哪吃得完啊!

轻轻一句“托共产党的福”进入我的耳膜,一时间,那颗久经风霜而变得坚硬的心,突然被这几个朴素的字眼撞得柔软了,悸动了……我愣怔一下,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真没想到,一个幼年丧父、七岁从湖南光着身子赤着脚板逃难到桂林谋生、大字不识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没有任何抱怨,却懂得感恩知足!想起自个儿这些年来,一直囿于个人得失,抑郁于怀,日夜叹息……不由得深深体会到,这个世界,不幸的,远非我一人。

我垂下眼睑,无意看到门角边默默靠着一根棕色拐杖。岁月是一条看不见的蛀虫,无声无息地蛀蚀着人的生命……

我忧郁的目光,继续抚摸着饭厅,那个老式碗柜无言地蹲在墙角处,碗柜上空荡荡的,像一个苦行人,长途跋涉,如今累了、倦了,缩成一团,苟延残喘……而那张往昔一到逢年过节唱主角的饭桌,如今心事重重地倚在窗户下,油漆斑驳,桌角的裂缝也清晰可辨,用手指一摸,尘埃厚积……我犹豫着,将手中的礼物放上去,看上去显得那么孤单、冷清,像一园子的花卉,一夜之间遭遇了狂风暴雨的袭击,满目凋敝、颓废……

花开易落……人不同。我精心筑起的心堤,自以为固若金汤,此刻坍塌溃漏,一泻千里……

犹记得1994年,我与丈夫初到这个陌生的城市谋生,投奔的就是舅舅,当走过桂湖,仰望老人山,走进教子坳,对这“老人高风”“桂岭晴岚”传统名景的奇山异水叹为观止。沿湖栽种的榕树、银杏、雪松、水杉等名贵乔木,它们商量好了似的,聚集于桂湖四周,爱上这一方山水,在此“安居乐业”,真应了唐朝诗人刘禹锡《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湖中碧波荡漾,湖畔棕榈欢歌、水杉私语……原来,桂林城不但有闻名遐迩的象鼻山、伏波山、七星公园,还有不胜枚举的美景。不言而喻,舅舅以及所有的桂林人,内心是何等幸福而自豪。从而引来许许多多爱追梦的外乡人,仰慕于脚下这块热土,披星戴月,努力打拼,立志成为一名骄傲的桂林人。

其实,来到舅舅家前,我心惴惴,担心我们这乡下不速之客,会遭到厌嫌。没想到两位老人一脸慈祥,说的尽是鼓劲的暖心话儿。在没找到工作前,每天傍晚归来时,餐桌已摆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老人像对家人那样说,回来了呀,吃饭,吃饭。捧起饭碗,感恩在心,相比下榻宾馆的游客,相比在车站码头熬夜的人,我们能够拥有一个安稳的临时落脚点,又是多么的幸运!

三五日后,在其他亲友的帮助下,我们找到了工作,离开了舅舅家。临别前,舅舅交代,刚来城市安顿,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如果不嫌弃,他这儿有旧床、旧桌子可以拿去先用用。我们自然是千恩万谢。

春节,来舅舅家拜年,门窗洞开,家什擦拭得一尘不染,稚儿在大门口蹦蹦跳跳放烟花。大人慵懒地靠在沙发上,剥糖粒儿。围着火盆,嗑瓜子儿,聊一年的收获。一盆燃得旺旺的、烧得噼啪作响的炭火,欢快地吐着蓝色的舌头,烤得屋子里温暖如春,烤得每个人脸上都红彤彤的。衣着光鲜的人们,出出进进,不小心你碰到我的肩膀,我踩到你的鞋后跟,大家都相互哈哈一笑,毫不介意。

而最开心热闹的,莫过于在这张饭桌上了。那个时候,饭桌上的丰盛,于我而言,不啻刘姥姥第一次进大观园用餐。一个火锅,稳笃笃地端坐于桌子中央,锅内冒着缕缕热气,袅袅娜娜地上升,盘旋于头顶,经久不散。火锅内滚沸着鲜美的鸡肉和胖嘟嘟的油豆腐丸子,雞是舅舅和舅娘一碗又一碗米、一把又一把青菜养大的;丸子是自己买的油豆腐,手工细剁猪肉,掺有香菇、冬笋、马蹄等馅料,精心酿制而成;糖醋排骨外焦里嫩;至于猪肉香肠,则是桂林一道地方特色菜。每年冬至过后,把肥瘦相宜的猪肉剁碎了,放入一定比例的盐和酱油,灌进猪小肠内,挂在室外风干,吃时洗净,切成片儿,蒸熟即可食用,是下酒送饭的美味佳肴。还有荷兰豆炒五花腊肉,又黄又酥的扣肉,还有好多道叫不出名儿来的菜肴,无不显示出主人的殷勤、富足……以至饭厅显得拥挤不堪,人人脸上挂着贮存了一年的笑容,碗柜外堆满了大包小包的礼物,挤得直喊疼!柜内则塞满了五颜六色的瓶装酒,那时的表哥,很是好酒,且海量,常豪饮。饭桌上,喉咙最响的要数表哥,笑语最多的也还是表哥,十来个人挤满一桌,喝酒的一口一个老表,亲热地叫着,一时间,觥筹交错,酒酣兴起,男人喊码猜拳,声声入耳、句句叩心,它实实在在、真真切切,让人感觉到,幸福四处飘溢,可以在空气里打捞。

女人呢,要么眯着眼娇笑,要么抿一口饮料,要么举箸搛自己喜爱的菜肴……表哥将一个胖嘟嘟的丸子塞进嘴巴里,让人联想到他胀鼓鼓的腰包。那个时候的他,改革开放不久,就是本市服装界的龙头老大,享有“胡百万”之美誉。让我纳闷的是,表嫂光吃菜,不吃饭,我杞人忧天,担心她是否吃得饱?拿眼偷偷瞄她的腰身,居然跟火腿肠一样滚圆。

孰料,世事多变,好景不长。十年后,起初是我丈夫突然撒手人寰,接下来第二年,舅娘的两个侄子也相继去世,两个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嫂,突然与我多了份默契,多了份心照不宣,心想,许是同病相怜吧,不同的是,她们的孩子均已成年。渐渐地,每次逢年过节,昔日浓烈的欢乐,再也无法重拾。命运猝不及防的重重一捶,捶得人匍匐于地,捶得人五内俱焚,捶得人哀哀欲绝,你得趴着疗伤,绝望一段时日,痛苦一段时日,迷茫一段时日,却不甘被厄运击败,坚强地、慢慢地、一寸寸地挪动、挣扎、起身……

原本想,幸亏还有表哥在。谁承想,五年后,表哥在外面应酬时喝高了,回到他的新居,上楼时一脚踏空,从五楼楼梯滚落下去,从此成了植物人……就在虎年八月,老虎叼走了舅舅唯一的儿子,曾经在大家眼里好福气的表嫂,最终流下了与我当年同样伤心的泪水……但她毕竟高我一筹,作为精明能干的女强人,为了她的两个儿子,为了她的事业,为了明天,她擦干眼泪,转身又投入她的服装行业中战斗去了……

唉,人老无用,坐吃等死……你表姐每个星期回来看我一次,给我买菜……舅舅的絮絮叨叨,把我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拉回硬生生的现实。没有喝一口水,没有坐一分钟,甚至没有变化一下姿势。光线愈来愈暗淡,空气中的霉味儿愈来愈凝重,我突然觉得有点儿沉闷、有点儿窒息,再待下去,就有点儿不合时宜了。

走出舅舅的家门,身后的铁门“咣当”一声关上了。辛劳了一辈子的舅舅,又回复到安详恬淡的境界中去了,如同所有高龄老人一样,归根结底,成为柿子树上的柿子,熟透了,软化了,掉落了,化为尘埃,完成一生的历程,符合植物冬枯春荣、人有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

走在街上,紫红色的羊蹄甲花纷纷扬扬脱离枝头,随风栽落,飘洒一地,瓣瓣残红,不忍踩踏。我心头一震,这是天使捎给人间最好的消息——羊蹄甲花开,春天即将到来。我很响地擤了一下鼻子,竖起衣领,把冻得红萝卜样的手指插进裤袋里,迎着桂湖又冷又硬的风儿,疾步朝前走去……

抬头看天,桂湖边的老人山兀自昂首,历经风雨,见证沧桑,仍将深情的目光凝视前方。千百年来,走过桂湖的人儿不同,面孔不同。相同的是,桂湖依着老人山,老人山傍着桂湖水,形成山水融城的神仙境地。湖岸上的花儿呢,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树上的叶片儿,生了又落,落了又生,如此循环,生生不息。不由得联想到唐代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脍炙人口的名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此句,正是生活于此、游历于此的人们最生动的写照。

后来,每次经过桂湖,但见“丛发清绮,老人高风”,鱼儿唼喋,大红帆布耸立湖中……教子坳的路口,路口依旧。依旧不变的,是那灰墙老屋。在桂林市区,凡是景点内的房屋层数(高度)均有限制。行道上的羊蹄甲花树,一路绵延,一路繁英,万紫千红,没心没肺地怒放,置身其中,惝恍迷离,美得让人窒息!驻足,凝眸,状如羊蹄,故名羊蹄甲。花大如掌,略带芳香,五朵花瓣儿,四瓣分列两侧,两两相对,另一瓣翘首上方,形如兰花状,又称之为“兰花树”。许多花儿从老树甚至主干上迸发,老树生花的景象,已成为桂湖边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我对这种花儿情有独钟,之所以浓墨重彩描述一番,是因为在翻越人生最艰难的坎儿时,她们热热烈烈的笑模样儿温暖了我的眼睛,给我灌输了新生的力量,所谓环境改变人、环境造就人,即是如此。

自从舅舅去世后,我的脚步再没有踏进坳子街半步,偶尔从表嫂口里知道,舅舅遗留下来的房产已经变卖,房子早就易主,是用来居住,还是用来开商铺,不得而知,反正,我的心总要莫名痉挛一下——一张张亲人的面孔,如水底下的葫芦,这个按下去,那个浮上来,毫无疑问,它是我一生最温馨的回忆、最深刻的烙印。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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