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地亚哥在下雨

2020-01-03 04:47朱朝敏
小说月报 2020年7期
关键词:蒙蒙

…………

这么说,他已经死了?

死了。

这真是令人悲哀的消息。你们找我……

麻烦你下楼,我们就在大楼右前方的那辆深蓝色商务车里。

有些搞笑啊,他是谁——我不认识。

你下来跟我们走一趟,自然会明白。

真要我下来?我还在工作中。

必须。

章木木哦了声,移开手机。耳际都是“必须”两个重音的回弹,回弹力不小,使整个脑袋发木。这档咨询刚好结束,咨询者右手挽挽披肩的波浪长发,朝章木木觑来眼神,戴上墨镜,起身离开。那笑容从那眼睛一亮的瞬间绽放——章木木读到了同情,似乎在说:没想到咧,我的心理咨询师遇事也无奈,心理不强大嘛。世人都是如此,心灵彷徨时,常以他人懦弱无力为自慰的肥料。她摇脑袋,站起来,关电脑拿手机。

蓝色商务车在她跨出感应门时打开。一个身着蓝色警服的胖男人探出脑袋招手,章老师上车吧。

沉默中,来到当地派出所——这是省公安刑侦人员借用的,按他们话说,跨地区执行任务,要比“请”章老师去清州市强多了。

死亡人员徐革利是个官员,清州市副市长,主管全市环境卫生和工业,四月三日上午九点钟的政府办公会没有按时参加。大家等了约莫二十分钟,还是没有等到人来。电话也一直不通。于是,有人撞开宿舍,发现徐革利死亡多时。经法医推测,因为晚上饮酒和运动导致心跳加速,徐革利猝死于凌晨。死者面容自然,看不出挣扎的痕迹,模样犹如酣睡,房间指纹也无他人……章木木愣着眼神听完,万分遗憾地摊开双手。再次抱歉,我真不认识这位名叫徐革利的官员,何况他人还在清州。

注意,他曾经是宜江市某区区长,后来调到江城县担任一把手,去年上调清州市担任副市长。

那又怎样?我还是不认识。

但他微信上联系较频繁的就是你,而且就在昨天四月二日傍晚还联系了你,这是他死之前唯一的微信消息。

章木木身体绷紧,脑袋却炸开。昨天傍晚发微信消息联系我?昨天一整天我起码收到十来条微信消息,真不晓得……话虽这样说,心中却基本确定,死者是自己的服务对象。

你还在佯装?

章木木生气地瞪眼。

好,问你——圣地亚哥在下雨,这是他发给你的,什么意思?

章木木坐着没动。是他啊。可是,他是谁——具体的私人信息,自己毫不知晓。虽然做过好几次咨询,却被要求:他们之间放上屏风,隔空对话。可谓只闻其声不见其容,至于私人信息什么的,通通被要求隐蔽,职业、身份更不用说了。两人加微信,其用途也仅用于预约咨询时间,其他的,他均将自己屏蔽。

圣地亚哥在下雨——他的信息。是他在联系自己预约时间,意思是,最近两三天他会有时间来做咨询,请安排。她会回复(多半语音,后来她猜测,这语音他存放不了几天,再通通删除):今天什么时间,明天什么时间,或者后天什么时间。

他用了暗语联系你,为何?胖男人笔尖在记录本上戳了戳,眼神冷冷觑来。傲慢的家伙,当我是嫌疑犯了。章木木也反觑一个眼神。胖男人意识到什么,端正了上身,笔尖又在记录本上戳戳。

章老师请回答我的问题。语气沉稳许多。

原因嘛,我以前觉得是为了保密,现在彻底明白,纯粹是身份使然。章木木迅速回应。

他咨询的……唔,心理问题是什么?

章木木摇脑袋。保守咨询秘密是我的职业道德,不过,人都死了,你们也是履行任务,说一些也无妨……我可以笼统地告知,他是个忙人,却极其在乎私人信息,丝毫不想暴露。自然,从事的具体工作要保密。但这没有多大关系,心里敞开——哪怕一丝丝缝隙,也足够。他敞开的以家庭瑣事为主,夫妻关系僵立,也有涉及工作的,却隐蔽,清晰一点的寥寥无几。总体来说,他心理焦虑,找到我这里,就是交流和放松。

咨询的真就以家庭为主?胖男人慢吞吞地问道。放下了笔,双眼觑来的视线落在章木木脸上。

章木木点头。

他说到过死亡之类的话题没有?胖男人垂下眼睛,右手握笔,准备记录。

你说他自己寻死?这个我无法判断。章木木摇摆脑袋。他虽有心理负担,人显得焦虑不堪,却不消极,很容易打开话头,倾诉算不上深入,遮遮掩掩的,却也达到了目的。

好,今天就到此为止,感谢配合。要是你想起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可以直接联系我们。胖男人站起来,递去一张名片。

首次见面印象深刻。不能不深刻。

章木木刚刚吃完虫草,那是从藏区弄来的上品虫草。虫草治病效果一再被质疑,保健功能却被肯定,至少她看见了功效。虫草入肚,人坐在椅子上发愣。那天是个阴雨天,灰蒙蒙的。每逢这样的天气,一些被屏蔽的往事会伸出脚爪子,碰触脑神经,心胸瞬间遭遇狂风吹拂一般虚空。但真只是瞬间,人便恢复常态。没时间愣怔,时间被忙碌填充时,所谓的虚空沦为了幻影。

但那样的瞬间,他的电话打来。

章木木喂喂喂三声,那边还是沉默。章木木挂断电话,随即电话又打来了。先是一声类似感慨的“哦”(声音轻弱,似乎鼓励自己走出这一步;也似乎为了拉近关系;还可能就是单纯地招呼),然后告白:我想找你交流,主要是倾诉下,最近感觉有这个必要。但我有要求——咨询不能面见,时间也不要固定,到时候我会跟你预约……她哎的一声打断:先生,是你找我咨询,应该遵守我这里的规矩。

规矩都是人定的,我的要求很简单,你能做到。对了,明天上午我就来。注意,咨询室里,我们隔着屏风最好。

章木木几次想插话,却……他语速不快,语气也不硬,却分明含有说一不二的强势。章木木耐心听着,等待机会。但他说的双倍价钱,最终逼退了那些冒涌到喉咙的话语。

好吧,明天上午九点见。

不能“露脸”的面见,就不是事儿,这是前来咨询的大多数人的心理。他们要么戴一副大墨镜遮蔽大半个脸庞,要么扣顶帽子而帽檐儿紧压到眉际线下,甚至还有戴口罩的(口罩嘴巴处剪出一条缝)……不露脸怕暴露身份,符合正常心理,反正前来解决的是脸面背后的东西。那里,当诉说和倾听的通道连接,将会呈现唯一的真实。

咨询室里没有屏风,却隔出一道纱绸遮掩的竹帘。帘子早在那里,左右对称地聚拢在一条直杆的尽头。现在拉开,左右合拢,瀑布般倾泻,将咨询室一分为二。这帘子并非为他专备,只不过他是首个享用者。还不够,隐约视线中,宽大的墨镜遮蔽了三分之二的面容;而暗蓝色的风衣也极配合,铺盖似的裹住肉身。

晦暗中的影子,身体模糊到几近消失……他们开始了。

我来这里就是找个说话的地方。要说,说话也挺容易的。人嘛,要说话哪儿都行,找个倾听者也简单。可是能说心里话、能将那些积压在心头的快要发霉的秘密抖出部分,还真是难事。我看了看,你这里凑合。

谢谢信任,很荣幸。章木木的客套虽然染上丝丝笑意,却在平稳的语速中透出职业的刻板。

嗨,你这环境可以,我之前在这栋楼转了下。前面是长江,空气流通,让人放松。租下的楼面又在林木市场后面,还是拐角处,碰到熟人的概率小——即便遇到,也容易拐弯闪身离开。还有,你那咨询室的招牌也低调。再者,楼梯墙壁上挂着的一句话很触动人心,那个名叫荣格的家伙说的,我念给你听:世界悬于一线,那根线就是人的心灵……我强调这些,你该明白了,保密是我前来的第一要务,我需要绝对保密。

当然保密,只是,我该如何称呼先生?

就取我的微信号吧,那微信号,是我号码之一,我们以后联系——也就是约定时间,但我不会直接询问的,既然保密,就保密彻底,从我自己做起,你向我看齐。

先生该怎么约定时间?

我想想……嗯,我去卫生间接个电话(他出去上卫生间——“康复心理咨询所”为保证咨询质量,尽可能地满足咨询者的隐蔽要求,卫生间均独立且隔音——约六七分钟后返回)。抱歉,我儿子打来的电话,他在美国的圣地亚哥读书。嗯,说到哪儿……对,你问我们如何约定时间,就取我儿子的高兴话“圣地亚哥在下雨”。你知道吗?圣地亚哥真是好地方,阳光总是充沛,即使冬天也不冷,很少下雨。我儿子才上初中,少年嘛,见到雨啊雪啊就兴奋……我几乎看见他那雀跃的样子,快乐能传染人并赋予人超能的视力。呵呵,圣地亚哥在下雨——太好了。

究竟如何约定时间,先生?

我刚才说了,圣地亚哥在下雨——代表我询问具体时间,你三天内可做安排。

有意思,圣地亚哥在下雨,我记住了。对了,您很爱您儿子,却送他到那么远的地方读书。

不好吗?美国圣地亚哥,环境优美怡人,利于小孩子的身心发展。作为家长,能为孩子成长尽可能地提供方便,是职责。我妹妹一家人在那里,她担保我儿子过去的。有这个条件,我就用足。我夫人呢,态度像你,时不时就问我:“为啥送儿子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读书?”

您夫人不愿意儿子被送到美国去,她的态度是犹豫还是坚决反对?

你问到点子上了。她起初犹豫,后来坚决反对。指责我居心叵测,故意拆散并在心理上摧残他们母子俩。嗨。他似乎耸了下肩膀,还摊开了双手。为了儿子前程,我不得不如此选择,这也是为了提升我们夫妻的老年生活质量。我夫人……唉,她一旦朝坏处想,情绪就糟糕透顶,就越发控制不了坏的想法,无论我做什么,她咬定我在蒙骗甚至害她,这就是所谓的塔西佗陷阱吧。

塔西佗陷阱?哦,它的前提是,某个人或者某个部门因为某个事情失却了公信力。先生,您如果想与您夫人沟通好,可以回想下,找准症结。

我比你更了解这个词语,不过你这话……要我反省?呵呵。你认为我做错了什么,或者她是女人——而你同为女人,我就必须无条件地让步?

也不是,我并非女权主义者,只是顺着先生的话适当建议。当然,您有拒绝的权利。

哦,我想起来了,你问如何称呼我,喊我X吧,建议你将我微信号也修改成X,未知数嘛。我常常对我夫人说,不要刨根挖底,没必要,因为没有真相,为什么?真相总被人靠上结果,主观性强,肯定偏离了方向,只有过程才有可能,过程却处于未知中。她不信。我就反复解释,这个世界过于复杂,在于关系的不确定性,不确定性又构成未知部分。说到底,未知的关系才是生活的全部。你看看,上下级关系、同事关系、夫妻关系、父子关系、朋友关系、同学关系、情人关系……哪一样是我们全知全能的?不但不可以,反而大多数时候是未知的。不过,未知固然令我们不可把握,却也提供机遇,一种可塑性——哪怕再烂兮兮的事情也会扭转。

短暂的沉默。

章木木打破沉默,说道,你们夫妻关系一直在建设中?

一直在建设中。沉默约三秒钟后,X继续倾诉:本来有效果了,可今年年初,儿子到美国后,我们两人关系便……那“建设”坍塌,你能想到,不需要我直观陈述吧。糟糕透了。

您纠结?

但我不放弃建设。

嗯,是出于儿子缘故还是因为爱她,抑或其他?

你这问的……我只讲现实,我这个家不能散。家就是避风港,还是社会人必备的帽子,就像动物身上的毛发,护身标配,我深有体会。她老是吵着要离婚,不离婚就要什么什么的,我都被吵昏了头。这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怎么能离婚?儿子生活读书的费用她一个人负担不起,何况她日常大手大脚消费惯了,离婚后咋行,还有……她也并非真那么想,但她老是以此威胁,真是……

真是什么?

泼皮加愚蠢。我有时恨不得揍她一顿,你看看,我拳头暗地里都捏出茧子来了。呵呵,我怎么会揍人?揍老婆更不会,那也是一念之间的愚蠢想法。不过,我心底仍希望建设好这个关系。

加油,X。章木木顺手在旁边的纸张上记下:X,一个单纯的中年倾诉者,从首次咨询来看,症结表现在夫妻关系僵化上。另,他过于在乎信息保密,这反证了他心理的焦虑。

章木木從事心理咨询还是七年前的事情。她本是宜江市高级职业学校的老师,教授心理学课程。虽都挂有“心理”二字,教书和做咨询却是两码子事情。章木木硬将这两码子事情搭界,拿上了心理咨询师证书。

从二○○七年年末到二○一一年年底,听课、考试依次拿到二级和一级心理咨询师证书,并多次参加相关培训,几乎赔上所有休息时间。为何?心中并无具体规划,但觉得自己需要。

那些年发生了好多事,应接不暇,在生活舞台上不断上演起伏的悲喜剧。而这些悲喜剧源自于家庭的破碎,源于丈夫黄文彬。

黄文彬个头不高,却符合健身教练的所有标准。腱子肉黑亮,马甲线鲜明夺目,一身荷尔蒙气息并未因人至中年而消弭。再加上眼睛看人时,眼神总是热烈亲和。他的魅力,赋予他这个体育老师兼职“魔体”健身教练的受欢迎度。

章木木有时反省,自己怎么选择如此傲骄外形的男人为夫。她自己形貌亦佳,算得上天生丽质,可是……

当然,黄文彬作为同事,弱点也明显。来自巴东大山,从小父母双亡,孤家寡人一个。这弱项决定了他彼时还没学会以外形去寻求暴富捷径。健身教练这种时髦职业也未在宜江市盛行,他的身體也未明显凸显优势。章木木那内秀颜值,可用聪慧清灵来形容。一对璧人嘛,在同事们的撮合下,章木木和黄文彬吃饭、看电影、逛街,三五次后,恋爱关系定下来。看是外力推动,实际是内力。这内力来自章木木。

你要有新故事,才不会对从前念念不忘。尤其是很受伤的往事。

章木木的心得体会实在是深刻。初恋,还是青梅竹马的初恋啊。好好的,到了谈婚论嫁关头,他罗晓刚不干了,说是他爸爸不同意。他爸爸,就一农村老头,凭啥不同意?罗晓刚嗫嚅嘴唇没说,不过,她清楚那被锁在喉咙里的话语。

罗晓刚个头比黄文彬高一点点,可走进人群,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江河,哪还找得到?高度数的眼镜配上肥厚的香肠嘴在寡言的姿势下,怎么看都像沉痛的哀悼者。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下,单从外形讲,新人比那旧的优秀好多倍。章木木简直得意忘形。

罗晓刚在宜江市教育局上班,那单位附近有个十字路口。路口左去高等职业学校,右去教育局。两边街道都是餐馆、早点铺之类。章木木好几个星期都爱去右边街道的“信来”早点铺。名号入心,内容也爽口,刀削面条和小笼水晶包是特色主打。章木木那段时间拉着黄文彬在“信来”过早,果然等来了罗晓刚,还有他新找的女友。女孩子肤色白皙,身量丰腴,也戴着眼镜。罗晓刚觑来眼神,很快,眼神又被收回去,还低下了脑袋。章木木心中唉一声,罗晓刚的确消费不起她的高颜值。可话又说回来,恋人不再,但乡情、友情还在吧。吃完小笼包,章木木大大方方地走到罗晓刚面前,帮他们结下早餐钱,还介绍了黄文彬。

罗晓刚双手互搓,张着阔嘴只说谢谢。他女友却把眼睛钉在章木木脸上,细着嗓门鼻音浓厚地感叹:呀,晓刚这老乡漂亮!

只遇到那一回。为证明自己并非显摆,章木木接着几天又拉黄文彬到“信来”吃早点。黄文彬咕哝,怎么再没遇见你那老乡?章木木没答话。黄文彬又问,你们是老乡,又都考学出来在宜江市工作,他没追求你?章木木依然没回答。

结婚后,黄文彬跟着章木木回农村老家,遇见罗晓刚,亲热得比熟人还熟人。后来时间长了,亲戚乡邻的闲言碎语不经意间传到了黄文彬耳朵里。黄文彬弄清楚了他们的初恋关系,也清楚了他们分手的原因。

临到头,罗晓刚选择了分手,他是很现实的人。黄文彬对章木木说时,语气沉重。章木木的心顿时提起来,但侥幸觉得黄文彬知道了真相,又如何?木已成舟多年,女儿黄蒙蒙都上了小学。黄文彬没再说什么,态度却一天比一天冷,不仅冷淡章木木,还冷淡蒙蒙。一段时间后,黄文彬交代章木木,如果蒙蒙有一天生病了,你别找我啊。章木木问,为何?黄文彬冷眼冷调:不为何,就是这态度。章木木嘴唇乱抖,半天吐出两个字:冷血。

此时,宜江市的健身行业雨后春笋一般冒出,黄文彬开始在外面兼职健身教练。到“魔体”是被高薪挖去的。“魔体”属于高级会所性质,客人非富即贵。对教练的要求也高,技能专业、颜值爆表、亲和力超强。黄文彬是偷着兼职的,高等职业学校三令五申地强调并出台文件,严禁老师在外兼职,并处罚了一位在外代课的老师。章木木被吓着,劝他放弃,却被黄文彬怼回。

那样高消费的地方,非一般收入者能去,黄文彬兼职一事暂且安全。在“魔体”兼职一年后,黄文彬开始很晚回家,这个“晚”几乎在凌晨以后。接着,夜不归宿。再接着,好多天难得跨进家门一次,即使春节团年饭也缺席。而黄文彬整个行头发生变化,衣服越来越高档,手腕上潜航者绿盘手表惹来同事们的公开猜疑。那猜疑指向,不再是兼职什么工作,直接是吃软饭的身份之类。

女儿黄蒙蒙早慧,曾对章木木说,我爸在外开辟了新天地。

章木木说蒙蒙瞎扯。蒙蒙说,我都知道,他在“魔体”当健身教练,认识了一个“白富美”,就抛弃我们投奔“白富美”了。总体来说,他嫌弃我们。

章木木没有话说。私下去“魔体”跟踪过,根本就进不去,也就发现不了什么。后来,趁黄文彬回家的机会翻钱夹,发现一张照片,顿时气蒙。照片上的女人鹅蛋脸,眉眼细长,有些媚气,但年纪比自己大一些。黄文彬也不防,屈指可数的在家日子,手机到处放。章木木瞅一眼就心疼,那屏保上的照片不再是女儿黄蒙蒙了,而是那张妩媚的鹅蛋脸。黄文彬背叛得彻底,装也不装。按他自己的话说,我天生直率人,装不来。既然都知道了,我也没必要搞两面派,该咋地就咋地。他以另起炉灶做成事实的态度,提示章木木看着办。

有几次想问,却终没出口。只是相互冷淡着,任凭自己心焦火急,头发大把地掉大片地发白,身体瘦成一把骨头。两个关系好着的同事打抱不平道:黄文彬吃软饭了,那女子比他还要大,木木要拿出勇气反击,要么就……

就怎么样?章木木没让两个同事说完,自己仓皇跑掉。

离婚吧。章木木不是没想过,她给自己的考虑规定原则。这是大事,涉及黄蒙蒙的未来,容不得他人参与,只有自己考虑周全后再下定论。

祸不单行,真是老古话啊。

学校组织女教师体检,体检完后,章木木被通知到医院单独见医生。医生拿眼神扫她半天,扫出她一身惊惶。医生收回眼神,指着病历告之,语气充满同情。章老师你太瘦了,人也好憔悴,好多身体病就是心病,唉,我们体检查出,你的肺……

“肺癌”两个字钳制了全身,又迅速地抽离了血水。她感觉自己跌进一个黑色旋涡里,这个旋涡正在被繁华热闹的世界抽离。是的,都快与自己无关了,一个多余的人。意识麻木,不知不觉走到江边,双脚踏进江水里,也不驻足。

一个老者叫道,你这人一个劲朝水里走,寻死啊。老者的高声大嚷惹来旁边几个人的围观。那个老者又伸手去拽章木木。章木木掉过头,惨笑道,你快死了,就盼着比你年轻的先死吗?这话歹毒。老者和旁边的人气咻咻地指责。她抹了把湿淋淋的脸庞,大声说道,我全身发热,想去水里凉快下,又不是自杀。我还有女儿,她才读小学,而我老公在外面有人了,根本就不管我女儿,我能自杀吗?说着,拔腿爬上台阶,然后朝前狂奔。气喘吁吁时,才靠着一棵树坐下,双手抱住脑袋。

晚餐时,黄文彬居然回家了。上次还是二十来天之前,他有事回家的,这次啥事……章木木懒得深想。餐桌上,他接了一个电话,手机放在桌上,亮着光。黄蒙蒙侧过脑袋,一眼看见手机屏保上的婴孩照,吃惊地问道,这是谁?

黄文彬没作声,只是低头吃饭。屏保亮光消失。章木木忍不住拿过手机,按下,屏保上的婴孩照闪现在眼前。这个粉嫩鲜亮的孩子,刚来到世上不久。

他是谁?黄蒙蒙站起来,啪地放下筷子,涕泪奔涌。她跟着站起来,拢住蒙蒙的双肩,而蒙蒙忍不住放声哭泣。

没事。章木木极力克制感情,安慰女儿。不就一个婴孩照片?你爸爸在网上下载的,是吗,文彬?章木木看向黄文彬,眼神充满了哀求。黄文彬略微迟疑,才点了点脑袋。章木木扶女儿到盥洗室,帮女儿洗了脸,又扶女儿到卧室。蒙蒙木着脸庞躺在床上,然后坐起来,坐在书桌前开始做作业。

章木木退回餐桌前。黄文彬已经吃完饭,却没离开饭桌。他在等我,然后摊牌……章木木喉咙发紧发疼,身体里的狂风暴雨快要掀翻她。

木木。黄文彬喊道。章木木竖起右手食指在唇上,左手指指蒙蒙的房间,低声道,你能陪陪蒙蒙吗?哪怕啥也不说,就坐在她身边。黄文彬答应了。他烧了一壶水,冲出一杯热可可,然后敲门进去。

夜黑下来。黑暗伴随晚风潮水一般涌进半敞窗户的房间。章木木没有开灯,坐在一片狼藉的餐桌旁,一动不动。黑暗蔓延笼罩,很快穿透章木木的衣服和毛发、皮肤,浸入血液和骨髓。

灯亮了。黄蒙蒙做完作业,走出房间,黄文彬在后面跟着出来。章木木迅速地抓住一盘菜,一个箭步跨进厨房。黄蒙蒙推开卫生间的门洗澡去了,丢给章木木一句话:妈,我爸答应今天晚上在家住。章木木收拾完饭桌和厨房,黄蒙蒙已经关上房间门准备睡觉。

黄文彬坐在沙发上,抱着双臂看电视。哪里是看电视,他在等章木木,等待章木木坐下来……

章木木忙完厨房,再拖地、洗澡。估计黄蒙蒙已经进入了梦乡,她端一杯白开水,坐在黄文彬对面,左手递出病检报告。黄文彬接过,盯看半天,递来疑惑眼神。他看不懂,那龙飞凤舞的字体天书一般,不经过医生的解释,的确难懂。章木木挪到黄文彬身边坐下,慢着声喉递出两个字:肺癌。轻飘的两个字惊到了黄文彬,他站起来,嘴唇半张。

房间再次陷入死寂。亮着灯光的房間里,黑暗潮水势不可挡地覆盖,那浸骨的黑暗灌注整个身体。嘭,黄文彬坐到她刚才就坐的椅子上。接着,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动、上厕所、踱步到阳台抽烟,接着再上卫生间,还坐回餐桌旁。终于,黄文彬待不住了,他要离开,他再次背叛了对女儿蒙蒙的承诺。这样小的承诺:在家住一个晚上。这是承诺吗?简直侮辱承诺本身。可是,他拔腿离开的匆忙样,简直……似乎家里有毒,他必须逃避。

黄文彬双脚跨出房间,关门的刹那,轻声吐出一句话:已经这样了,还是告诉你,那是我儿子的相片,一年前照的。

到武汉肿瘤医院复查,结果还是肺癌。章木木像其他所有患上癌症的病人一样,下意识地张嘴,可怜兮兮地问:还有救吗?那询问里饱含了身处绝境者的无奈呼救和拼死一搏。

不好说,看你的心态了,一般是没救。也有例外,那些例外就是心态好的病人。医生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清瘦,眼神清澈,令人信任。他措辞谨慎,没用“奇迹”,而是用了“例外”。

这世上肯定有奇迹,可是一个凡人又怎能遇到?奇迹就像一个天人,例外则是俗世修行的得道者。如果拿出诚心呢?例外兴许会迎面走来。

她不就是因为黄文彬家外有家而怄气,积郁了污秽在心胸,导致肺部感染而至肺癌吗?心病引来的绝症。药物手术不可少,而矫正心态,排除淤积的情绪废物更是迫在眉睫。

接下来的事情,有些措手不及。

黄文彬遭到举报投诉,被学校通报批评,还受到严重警告处分。学校勒令黄文彬辞掉兼职,黄文彬坚决不干,那份兼职的月工资比学校的一倍还多。干脆申请办理停薪留职。他给章木木发短信,你举报了我,有什么好处?只会减少蒙蒙应得的抚养费。

不是我。章木木申辩。她回复的三个字,包含太多的情绪,她自己都无法概括清楚。但只要稍稍分析下,就能确定,举报者不可能是她。一个身处绝境的人,自保都来不及,还去害人?

黄文彬又来短信:无所谓的,这样倒好,一了百了,你懂我说的吧。章木木冷静地回复,现在不行,我不同意离婚。

这有什么意思呢?黄文彬的回复搅翻了章木木心胸暗藏的情绪大海。有什么意思,什么才有意思,意思又是什么东西?

那一刻,委屈和愤怒涌上喉咙,她的嘴唇哆嗦,犹如中风者,好久都合不拢。心胸里的千言万语被搅翻,翻涌出惊天浪头,将身体撞得踉踉跄跄。不行,她要为这些波浪找一个出口,否则,她承受不了。

约了罗晓刚,只能找他说说心里话。青梅竹马的关系,切割掉恋人这份,还有友情、乡情和同窗情。他们考上大学那一年寒假后回学校,火车站里,章木木的背包被小偷抓住,那背包里装有不少现金。罗晓刚发现了,上前拽住小偷胳膊。小偷另一只手亮出小刀刺来,罗晓刚一把推开章木木,右肩挨了匕首……这份情谊不是三言两语能简单概括的。接到她的电话,罗晓刚意外地说道,木木啊,你还好吗?章木木哽咽着喉咙,请求与他见面一叙。

就在教育局斜对面的一家名号为“邀你喝喝茶”的茶楼,罗晓刚来了。一见面就诧异地感叹,你怎么……变化这么大?

时间改变人,时间种下疾病。究其缘由,源于黄文彬。

他不怕你去告状……这是重婚罪。罗晓刚提醒道。那镜片后面的眼珠快要凸出眼眶,肥厚的香肠嘴微微张开,拉宽下颌。也许,他在替她愤怒不平。也许是在惊讶黄文彬毫无隐瞒的背叛。还可能是在告知章木木如何反击。无论何种,章木木都觉得感动。罗晓刚,她没看错。要不是那……他俩……这假设太不要脸了,章木木狠心掐断。

最近他因兼职健身教练被通报批评,还受到严重警告处分,他怀疑是我举报的,但真不是我。其实,他内心知道不是我,却故意说是我,就是逼我离婚。他清楚得很,我不会去害他的,因为女儿黄蒙蒙,这孩子……我充满了担忧。

蒙蒙好吗?罗晓刚抬起脑袋,问道。

目前很好,就是太敏感,心理上要比同龄人成熟许多,身体没事。而我这肺癌,说到底还是被黄文彬气出来的。我家族你晓得,前几辈人还没有一例癌症。章木木解释,有些不由自主。随即又懊悔,为何解释?难道真的就是为了证明,她自己和女儿蒙蒙没有被家族遗传病这个恶魔扫到?那么,罗晓刚当初的拒绝就是错误?章木木低头喝茶,慢慢平复心情。

沉默横亘并扩散,只有喝茶声。罗晓刚咂摸一口茶水,吐出茶叶,再抬起脑袋,说道,木木,我们的关系不亚于亲人,你有什么难处直接找我。说着他拿过旁边的皮挎包,掏出钱夹。我这里有两千元现金,是刚从银行取出准备请人办事的,你先拿着。

章木木慌忙推回。罗晓刚单纯,几近幼稚,这么多年也没成熟。他不晓得,这给钱的方式突兀,伤人自尊。木木快哭出声来,站起来准备离开。罗晓刚才无奈地收回,但强调,他真心想帮木木。

章木木真有难处。她要去省城治病,租房住在学校附近的蒙蒙的中餐有了问题,而晚上,她妹妹会赶来陪蒙蒙。罗晓刚允诺了蒙蒙的中餐,又提醒道:木木,黄文彬做过了头,你现在的情况不合适离婚。但是,你应该警告他,促使他承担责任,整个医疗费用,還有蒙蒙以后的生活……你想想,他不应该负责吗?

木木心绪复杂地笑笑,表示试试看。她真对黄文彬没有办法,而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暂时没有这份心思。她也算准了,她不同意离婚,黄文彬也不会造次。

章木木站起来,与罗晓刚告辞。

木木,你什么时候到武汉住院去?

约好了,下个礼拜四或者礼拜五。从宜江市中心医院转过去,否则,医疗卡报销不了。

好,到时候我送你去,你别担心。罗晓刚左右手拢住章木木的双肩,镜片后的目光满是怜惜。

章木木怀揣着温暖返回。第二天九点钟,罗晓刚寻到家里来,提来一些水果,还有虾米、紫菜。罗晓刚那天调休了半天假,专门来看望章木木,到了章木木的家就忙着准备午餐。章木木坚决阻拦,去接罗晓刚手里的活。罗晓刚推回,振振有词:我妹子家嘛,我不忙谁忙?等会儿还要你带我去蒙蒙的出租房,你介绍下,要不,她不会接受我送来的午餐。

罗晓刚在厨房里忙碌。忙里偷闲,削了水果。苹果切块菠萝切块,码成一盘,草莓单独一盘。罗晓刚叮嘱木木,这些水果都有利于肺部,以后没事就吃,听着,没事就吃。

中午赶在学校下课前到了出租房,等候黄蒙蒙。菜有虾米冬瓜汤、清蒸鱼丸子和胡萝卜炒牛肉丝。黄蒙蒙见到罗晓刚,疑惑着。章木木介绍罗晓刚,是妈妈的朋友、老乡,因为妈妈要去省城参加封闭式培训,要一段时间,所以就拜托罗叔叔送午餐。罗晓刚去外面抽烟,蒙蒙趁机问章木木:你答应我爸爸离婚了?他是我们家庭的候选人?

胡扯。章木木及时制止蒙蒙,并叮嘱她以后不要乱说话。我这胡扯你可以考虑下,你的家庭配件已坏死了,你必须接受。蒙蒙慢悠悠地说,章木木顿时无言。

送章木木去武汉住院的头一天中午,罗晓刚和章木木一起来给蒙蒙送午餐。章木木交代,罗叔叔明天有事情,中午不能来送午餐,而妈妈明天也要去省城培训,所以明天会叫外卖。黄蒙蒙却说,他不是有事,是陪你去武汉的。去吧,我不连累你们。

章木木满脸通红,逮着机会低声嘱咐,蒙蒙不要瞎说瞎猜,罗叔叔是有家室的人。蒙蒙却说,那他为啥给我天天送午餐?还是精心准备的。

因为我们是老乡,还同学多年。章木木的语气沉重,也止住了蒙蒙的嘴巴。

罗晓刚从武汉返回宜江,给黄蒙蒙送饭菜。黄蒙蒙问他,你爱过我妈妈,现在还爱着,对吗?罗晓刚愣住。黄蒙蒙接着说,我就觉得奇怪,蛮简单的事情被你们搞复杂了,还难受着。你看看,既然爱着又不在一起,不爱又黏糊不分开。

罗晓刚嘿嘿地以笑为答。黄蒙蒙继续说,你爱你的老婆吗?

罗晓刚不假思索地回答,爱。

蒙蒙愣住,瞪大清亮的眼睛。我懂了,你先是爱我妈妈,后来是可怜她。这种转变,你想过它带给我们的感受吗?她放下碗筷,又说,因为我们被抛弃,在你眼中是遭殃的人,你就可怜,这坐实了我们的不幸。接着站起来,郑重地补上一句:你不要给我送午餐了,我不会接受。

罗晓刚完全蒙了。他反复说,这是我答应你妈妈的事情,我必须完成。我们亲如兄妹,不是那种狭隘的感情能概括的。

黄蒙蒙反驳,你说得这么好听,我怎么以前从没有见过你?

以前……以前我……罗晓刚额头在冒汗,嘴舌沉滞。黄蒙蒙眼睛长出钉子,钉破他的镜片,钉在眼珠上。啰唆中,一个想法冒出,他爽快地说,以前我生病了,现在才恢复彻底。担心黄蒙蒙不信,他指指自己的腿,右手及时拍在右腿上,继续撒谎。我多年前出过车祸,右腿严重骨折,现在好多了。

黄蒙蒙似在辨析真假,终究也信服。怔了一会儿,收回长出钉子的视线,然后坐下来,继续吃饭。

章木木去武汉没几天就回来了,约罗晓刚在“邀你喝喝茶”茶楼见面。罗晓刚没在电话里说啥,只是提着一颗心去见她。

辛苦你了,这段时间为蒙蒙花了不少心思。章木木抱歉地说道,而且你给蒙蒙送了那么多的生日礼物。黄蒙蒙过生日时木木正在武汉,她没法表达母亲的情意。十岁生日,标志儿童走向少年,是件大事。罗晓刚代做了,以木木的名义,赠送黄蒙蒙一个书包、一个电话手表。再送上一束鲜花并带黄蒙蒙去国际大酒店旋转餐厅吃了晚餐——这是以他的名义(他说,人家孩子有的,蒙蒙一样都不会缺。以后,他将这份情意延伸到每年的这一天,礼物越来越贵重)。

总共给黄蒙蒙送了八天的午餐。罗晓刚总结道。他的语气辨不出味道,那是遗憾和兴奋融合后的结果。遗憾的是,他再无机会给蒙蒙送午餐了,也失去与蒙蒙交流的机会。说交流,实际多是蒙蒙那些远超同龄人的问题,抛向他,促使他迅速开启思维应对。那些问题,他很少甚至从未想过。而思维开启下,一些东西便钻心入肺,要他去自问求答。

他是可怜这一对母女,还是那藏匿心中不灭的爱的缘故,还真是他所说的乡情友情同窗情的综合原因所致?还是谈婚论嫁时拒绝了她而负罪在心……

问来问去,他慢慢掂量出,都有。但占有最大比重的还是当初的抛弃,使章木木受伤不小,他想起就不安。这样的想法下,他的送午餐行为,在家里明目张胆了。自己的女儿学业紧,也需要每天送午餐。妻子齐美珍包揽,她在林业研究所工作,干行政,比较清闲。再清闲,他作为老爸也该……事实是,他没送过一次,现在不仅给蒙蒙送午餐,还亲自操作,还精选食料。无论他如何解释,齐美珍还是甩掉他准备好的午餐,那是鱼子酱寿司和鲍鱼汤羹。齐美珍毫不心疼,只是气愤地警告,再去给你初恋的女儿送午餐,咱们就离婚。

齐美珍再次甩掉他准备好的蛇羹汤时,罗晓刚愤怒地叫道,她都快死了,你还吃她的醋,什么德行。齐美珍怼道,她有老公,尽管不管她们,可是你也不能替补。再说我们家也不富裕,每月都在还房贷,你却拿家当去拼……这是羞耻,凭空抛给我们一家的羞耻,我不想接受。

罗晓刚一拍脑袋,恍悟道:你这样一怼,我明白她为啥得癌症了。看看你的愤怒,平白无故就扣上耻辱帽子,再想想她……唉,每个人都把遗弃当作耻辱,解不开心结的恥辱,而她……追根溯源,要从我算起,那事我做得不地道。

这番话彻底激怒了妻子齐美珍,她咬牙切齿地宣布,好,你修补你的地道去,反正也不需要再生孩子了,孩子都是现成的。遗传病不再是问题,我也明白你感情的真相了。

罗晓刚没跟章木木说这些,没必要。眼下,他再无机会给黄蒙蒙送午餐了,真的遗憾。而遗憾输给了兴奋,太值得。章木木这次在省城肿瘤医院,竟然查出,癌症可能是误诊。但最终如何,要等送到北京去检查,一个星期后就会真相大白。章木木感慨道,虽然不是定论,但还是高兴。这一转机,我也明白了,老天爷随手点来的运气太没准儿,终究还要靠自己,我以后需要——

罗晓刚挥手打断。我倒觉得,你需要调适的是心理。你家蒙蒙这些天给我带来启发,纷纷扰扰,越纠结越复杂,影响情绪,情绪影响身体。鉴于你的情况,建议你学学心理学知识。

这正是她的想法,罗晓刚也想到了。只能说,心病黑斑般爬上周身,触目惊心,一些想法就不谋而合了。

不到一个星期,章木木给罗晓刚打电话。罗晓刚夫妻俩正在家吃晚饭,接到电话,罗晓刚也不躲闪,就在餐桌上接听。通话中,他右手拍桌子,由衷地叫道,太好了。刚结束通话,转头对齐美珍兴奋地喊道,章木木是误诊,绝处逢生了。

齐美珍哦了一声,镇静地吃完饭,然后收拾完碗筷,喊罗晓刚坐下。罗晓刚说,你别生气了,她好我也就心安了,以后再不会给她女儿送午餐。

是啊,你一直心不安,唯恐她有什么闪失,她在你心中的位置……齐美珍扶扶眼镜,细着声喉感叹,接着话头一转:这真是搞笑,不过,奇怪哟,她没跟你说她老公的事情?

黄文彬……要跟她离婚?

切,真还没跟你说。可见,人的心都是禁不起推敲的。

你到底要说啥,直接说吧。

说吧,你说巧不巧?我一个同事王丹桂,一直没有孩子,都三十好几了,去年却生出了孩子。我俩关系不错,彼此会交下心。我这些天烦躁嘛,就跟她讲到你那初恋章木木的事情,说到她老公黄文彬吃软饭时,王丹桂手里端的杯子竟掉在地上摔破了。我马上反应过来,她以前不正是常去“魔体”健身嘛。于是,我就说,你肯定认识那黄文彬。王丹桂连忙说,她以前在“魔体”健身,故而也认识黄教练,但不太熟悉。不过时间久了,也私下知道他的一些事情。

听到这里,罗晓刚插话道,王丹桂啊,你们同事聚会,我有次参加,见到过。眉眼细长,酒量好,难道她就是黄文彬的……还有什么信息,你说说。

齐美珍白他一眼,说道,她告诉我,黄文彬几天前再次被举报,被学校开除了公职,丢了铁饭碗。那兼职就是专业了,而且身份也变化,由教练升级为“魔体”老总了。

会搞,黄老总还真要感谢那举报者,但肯定不是章木木举报的。

罗晓刚啊罗晓刚,看你袒护样,你敢说你对她没那份感情,就是糊弄人了。齐美珍站起来,要走。罗晓刚伸手拉住她,闷着声喉解释,临到头快进一家门了,我却跑掉,你想想,那心伤压人不?压她也压我,所以我只希望她好……那感情这感情,瞧你说的,虚得没谱。见齐美珍站着没动,继续说,你话还没说完,憋在肚子里多难受。

是难受,不过你兴趣高我就满足你。就是今天上午,王丹桂接到一个电话,说“魔体”的教练被车撞了,正在医院里,她着急,没请假就跑掉,接着跟我发短信,要我帮她请下假。

是黄文彬?

不是他,王丹桂会那么着急?

黄文彬被车撞……今天早上的事情?

担心章木木吧。不过你揣摩下,她作为法律上的家属,肯定知道黄文彬出事了,黄文彬兴许还有挂掉的可能,她为何不告诉你这个消息?

齐美珍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罗晓刚的手按向手机,拨打章木木的号码,没人接听。看了一会儿电视,两人准备洗澡睡觉时,章木木的电话来了。罗晓刚直接问道,听说黄文彬出了车祸,他人怎样?

啊,死了。罗晓刚一边感叹,一边把眼睛丢向齐美珍。结束通话时,罗晓刚感叹着收尾,这太巧了。旁边的齐美珍补充,巧吧?巧到诡异。

罗晓刚唔了一声。实则,他俩感慨的“碰巧”内容不同。齐美珍感慨的是,黄文彬被车撞死的这天,章木木却被宣判误诊,绝处逢生。罗晓刚感慨的是车祸本身。黄文彬的路虎车拐出他居住地上高速,旁边另一条弯道处一辆大货车冲来。大货车由于轮胎掉了,而黄文彬那车又在视线外。货车径直撞去,直接撞飞了路虎。货车上的一截钢筋铁架滑下来,撞破车窗玻璃,斜插进黄文彬的胸口。关键是,黄文彬拐弯上高速的地方,是刚劈山辟出的空地,车辆为图方便自行走出的捷径。自然,没有监控也没有禁行标志。

熄灯睡觉前,齐美珍说,也是怪啊,你居然这次没有安慰你那可怜的初恋,毕竟那是她孩子的亲爸。

你什么意思?罗晓刚翻身,再闭眼。

不懂?点拨下,说明你跟章木木的心灵相通。齐美珍鼻子嗡嗡。半天不见罗晓刚动静,脚踹他一下,继续说,你们都巴不得黄文彬死,章木木的病……巧得无话说。

罗晓刚反感齐美珍的猜测(那意思是章木木可能弄死了黄文彬),那饱含了快意的猜测没谱,齐美珍心中也明白就是瞎猜,却……不由想起小女孩黄蒙蒙的话,明明简单的事情搞出复杂来,还弄得自己心里不痛快。暗中就感叹,人啊,都爱纠结,自作自受。

二○○七年,章木木三十五岁,离本命年还差一年,却深刻地预习了本命年的坎坷,遭遇的事情犹如过山车。这年年底,章木木参加心理咨询师学习。到底没有了绝境感觉,身心轻松许多,吃苦受累也不在话下了。

黄蒙蒙问过章木木:妈妈,你现在学习的心理学,就是把目光看向你这里,是吗?黄蒙蒙的右手拍在胸口上。章木木嗯了一声。黄蒙蒙又接着说,以前我们家里事情多,主要是爸爸嫌弃我们,而你又把目光多看向他那里,我爸爸又不怕你看,还故意要你看,你就乱套了。章木木叫道,你这话,哪是小孩子说的。黄蒙蒙却问,我说得对吗?

看自己看外面,目光塑造心性,没错。章木木三十五岁时才明白的事情,女儿黄蒙蒙十岁就触摸到了,是该高兴还是悲哀?家庭创伤带来的早熟早慧啊。章木木低下脑袋,无由地内疚。两三年后,章木木读心理学大师荣格的书,读到这样一句话:谁向外看,就在梦中;谁向内看,就会醒来。内心轰然一动,嘴唇叫道,蒙蒙。

日子朝前爬着,步伐节制。章木木的肺上虽没有恶性肿瘤,却还是有问题。医生交代,平常要注意保养。这“保养”不仅要心态好,还要给予营养。哪只有肺上?还有其他。这都可称为情绪后遗症。后遗症不那么要紧,却也提示,须好生对待。但这样的家底,保养就是奢谈了。幸好,虫草现成,是罗晓刚送来的。他一个朋友开药店,朋友的兄弟跑藏汉两地做生意,虫草自是上品。罗晓刚在教育局人事科,帮过那朋友。先是帮朋友儿子转校又转班,后来又帮朋友的亲戚毕业分配时留在了城区,还有一个忙罗晓刚没说。朋友说罗主任恩情大,虫草起码要送五年。这都是罗晓刚转来的信息。他还说,他们家健康着,虫草多余,还占地方,这五年的虫草就有劳章木木了。虫草开始是罗晓刚送来,后来是药店直接通知章木木去拿。紧张又繁忙的时间段上,几乎难得与罗晓刚面见一次。她不会频繁地联系,更不会选择面见。这里有误会,来自罗晓刚的妻子齐美珍。

二○○九年暮春的一个傍晚,她带着蒙蒙在“隐庐小厨”吃晚饭,遇到了齐美珍。不是齐美珍一个人,还有一个身材丰腴的妇女,妇女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儿。她们在小厨室内过道面对面地走来。齐美珍突然停下脚步,喊道,嗨,你好。接着,齐美珍右手扶扶眼镜,细着喉咙笑道,我们多年前遇见过,一次是在“信来”早点铺,还有一次是在你老家,那时你真漂亮啊。

是她啊,罗晓刚的老婆。章木木热情地伸出右手,齐美珍却没响应,就那样垂手站着,嘴唇却热情万分:我的祝贺迟到了,还是要表达出来。恭喜你绝处逢生,不简单啊。这话听着顺耳,语气却与姿态配合,透出的不满,她轻易就捕捉到。于是笑着点头,拉起蒙蒙的手迈步离开。就在擦肩而过的刹那,齐美珍向旁边牵着男孩儿手的妇女说道,喏,这就是章木木,黄文彬出车祸那天,她得到误诊通知……

章木木拽住蒙蒙胳膊加快步伐,隐隐感觉那身材丰腴的妇女紧紧追随的目光。齊美珍跟旁边妇人的介绍……显然她们私下议论过,那介绍话语刺耳扎心。那妇人……章木木脑海闪现黄文彬钱夹子里的照片,这个假设有些可怕,却在记忆处对接上事实。那个身材丰腴的妇女和她手里牵着的男孩子,应该是黄文彬的家外之家。

晚餐中,章木木一次次地跑卫生间去,除了不断洗手也无所作为。无论如何,齐美珍对于罗晓刚帮助自己的事情,心存芥蒂,而那妇人……他们都恨自己。章木木盯着镜子里那个焦躁可怜的女人,深深地换气,然后告诫自己,不要再联系罗晓刚了。

二○○九年初冬,又一个过山车轰地驶来。蒙蒙在学校课间操时,发起癫痫来。带女儿去医院,确诊,女儿患上先天性的脑血管畸形症——那可怕的一直担心的家族遗传病终于显形。医生说,积极面对比什么都好,又不是没有办法。章木木连连点头,咨询治疗方法。

先栓塞治疗,缩小畸形血管团组织,等降低风险后再手术。这样的患者,一生都可能纠结在手术中。不过,也有一两次手术就康复的,这与病人体质和心态有关。你是妈妈,你的心态直接影响孩子的心态。还有孩子爸爸的,同样道理。

医生的交代够细致了。这样的细致说到黄文彬时,章木木的心纠结成一团。黄文彬这个王八蛋,还能把他当人指望?幸好他因车祸去世,老天有眼。想起罗晓刚老婆向那妩媚妇人介绍自己的话:喏,那就是章木木,黄文彬出车祸那天,她得到误诊通知……她们怀疑那车祸与自己有关,怀疑得好。此刻,她真希望黄文彬是自己一手干掉的。

以后蒙蒙可能要不断地手术,还要尽可能地保持心态的平静。不能激动,不能过度疲劳,要控制血压,要保持有规律的生活习惯……这些先决条件下,预防的就是脑出血。“盗血”现象产生,会导致脑萎缩。

可怕的脑萎缩。她似乎看见浑身污秽的父亲朝自己走来。人过中年后的父亲患上脑萎缩,痴呆子一样。母亲不忍心把他关在屋子里,却害了他。他明明全身都被母亲洗干净了,转眼,双手和下巴就沾上鸡屎狗屎什么的,臭气熏天。恐怖的记忆是那次学鸟飞。一个雨后阳光普照的日子,父亲搭梯子爬到屋顶上,一块一块地朝下面扔瓦片。他就座的瓦棱周围已经出现黑色洞穴。章木木和妹妹在下面哭喊着,求他下来。妹妹跪在地上,哭号声被地面反弹出骇人的波浪。那浪头引来两三个邻居。一个邻居——不是别人,就是罗晓刚的爸爸,爬上梯子,准备上屋顶抱下父亲。这时,母亲挎着一篮子猪草赶回来了。别爬,我那屋撑不起你们……母亲放下篮子,喊父亲下来:你再不下来,我就掐死你狗日的。父亲站起来,越过那洞穴,走在前面的瓦棱上。瓦片碎裂声快要刺破耳膜。母亲一屁股坐在地上,蒙住眼睛。父亲突然单脚跳起,双臂伸开,哈哈哈笑着的嘴巴流出清亮的哈喇子,而单脚站立的裤脚也在淌水。章木木受母亲的影响,也双手蒙住眼睛。

父亲是在学鸟飞,没来得及飞起来,就被抱回到地面。还站在梯子上的罗晓刚的爸爸偷着爬上屋顶,从后面抱住了父亲。一个星期后,父亲跑出家门,瞎子一般走进河里淹死了。村里人都说是遗传,因为父亲的前辈有个姑姑,四十多岁时突然成为痴呆人,后来被狗咬死。

章木木想起蒙蒙的早慧。那早慧不是偶尔,而是隔段时间在言行上都会透露一二。那简直是反讽,脑萎缩?不可能。但心中分明在疼,疼痛提醒一种预见。她甚至听见了魔鬼的腹语:预先透支一点点超能甜头,然后加倍回收。与其说这是忧患意识在作祟,不如说是因为恐惧而对命运的自我领悟。

但医生交代,现在医疗水平大幅度提高,这样的病不算是重症。只要情绪稳定,身体康复大有可能。

又是情绪稳定,当然,蒙蒙的心态和情绪咋样,取决于自己的影响。

又回到人的心理了。给自己来碗元气饱满的“鸡汤”吧,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不只通晓心理学,还要精通。章木木心中涌上热切的愿望,一级一级地拿下那证书。

蒙蒙做完手术后的第二天,问起罗晓刚,说,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他在你生病时给我送午餐,我从没说声谢谢,还不领情地赶他走,真内疚。

木木递来一个心疼的眼神。蒙蒙继续表达,我要说出谢谢,不想被他看成一个怪人、异常人。蒙蒙,你想那么多干吗?木木忍不住说道。这个早慧的女儿,心思缜密又过于敏感。她作为母亲,该如何引导?

章木木忍不住告诉了罗晓刚,关于黄蒙蒙的病情。她心情有些复杂,自从遇到齐美珍后,几乎没再联系罗晓刚。蒙蒙却提起他。就是没有上面两桩事情,章木木也不想告诉罗晓刚。蒙蒙的病,已证明罗晓刚拒绝与自己组成家庭的选择是正确的,也透露出某些宿命性的悲剧背景,带有不可逆的坚硬。

她不愿深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任何深层次的思考都显得矫情浅薄。过山车经历,已经锤炼并警示了她,要练习放下,不要做无用的纠结。纠结过多过深,只能影响情绪,积垢心理垃圾。

罗晓刚听说了蒙蒙的事情,表现平静,似在意料中,或者说他已经见证过蒙蒙的异常。很快,他提着一大袋子水果到医院来了,招呼道,蒙蒙你这个天才,我给你预设下,你以后学习心理学,肯定是出色的心理学专家。

蒙蒙嚷道,我妈正在学习心理学,已经考过了二级。她还想过一级,准备当心理医生的,你应该多鼓励我妈妈。

章木木学习心理咨询最原始的缘由是:自己的心理需要调节。可蒙蒙却说自己想当心理医生。她尴尬地笑着打断,我哪能干那?

现在心理医生好牛?菖的,不管行不行,妈妈先试下,帮我引好路,有一天我真能成为罗叔叔说的心理学专家。

罗晓刚搓着双手傻笑,嘴巴豁得老开。蒙蒙拿过镜子,要罗晓刚看看自己。罗晓刚看了,嘿嘿笑着自嘲,喊我二师兄,我女儿老这样喊我。

二师兄。蒙蒙叫道,声音轻且平静,谢谢你给我送午餐。

后面的日子,章木木与罗晓刚少联系了,而蒙蒙却跟罗晓刚联系起来。二师兄这称号一下拉近他俩距离。齐美珍也知道,发出感慨,你这人平常木头般,连自己女儿都不……现在倒是被孩子们喜欢了。

罗晓刚歪起脑袋,沉思半晌,说道,我开化了,说来,还是那小女孩儿蒙蒙的功勞,那女孩儿“心较比干多一窍”。齐美珍哦了一声,来了兴趣,打听蒙蒙,很仔细地打听,罗晓刚觉得诧异。齐美珍告诉罗晓刚,说,还有人也关心蒙蒙,我们关系好,我自然就打听多一些,满足下人家的好奇心。罗晓刚说,就是王丹桂问的吧,那个王丹桂问蒙蒙干啥?

齐美珍点头。我不知她为啥对蒙蒙感兴趣,也许是对章木木感兴趣吧,却怕我怀疑……只好问章木木的女儿黄蒙蒙。

罗晓刚说,亏她好意思问,人家母女俩被她害得……哦,我清楚了,她故意问的,觉得她们母女俩遭遇不幸她就舒服,这人良心何在?

齐美珍摘下眼镜,眼珠快要凸出眼眶。你怎么把人想那么坏,王丹桂的感情一事我们哪能具体地了解?再说人家养尊处优,丈夫前途亨达,她犯得着去嫉恨谁谁——这个问题复杂,我们不谈了。这样说吧,我问蒙蒙,我跟王丹桂讲蒙蒙,是因为我也喜欢那孩子,怜惜她,这样可以吗?

不需要你们怜惜,真的,蒙蒙也对我说过,她不需要人家可怜。在罗晓刚的反驳下,齐美珍眼睛亮了亮,人陷入沉默。

蒙蒙第二次手术时,她的学校发起募捐,罗晓刚借助教育局中层干部的身份将这次募捐扩展到社会上。

这是齐美珍的主意。她对罗晓刚说,社会募捐力量大,你等着看好戏吧。一两天后,齐美珍问罗晓刚,章木木没跟你联系?罗晓刚说,她许久都没联系我了。齐美珍鼓动罗晓刚去问问章木木,她估计有人捐了大头,因为那捐款主意是她受到点拨才想出的,那个点拨者在蒙蒙第一次手术时曾说,黄蒙蒙这病花销大,可以发动社会力量募捐。

那人就是王丹桂,她肯定捐了不少钱。进而,夫妻俩猜测,她是出于内疚吗?还是那钱本属于黄文彬的,她不过换了一种方式交给黄蒙蒙,或许……

罗晓刚充满了鄙夷。齐美珍却说,你去问问章木木,收到最大头的捐款有多少,无论如何,此举可以证明我的闺密王丹桂还真不是你印象中坏得流脓的油腻中年妇女。

罗晓刚从蒙蒙那里得知,此次得到社会捐助四十五万元,其中有两个匿名者,一个匿名者捐款三万元,另一个匿名者捐款八万元现金——就是王丹桂吧。罗晓刚要齐美珍问问王丹桂,她捐那么多钱究竟为啥。

齐美珍批评他榆木脑袋,这问话怵头,人家才不会回答。罗晓刚豁开厚嘴唇,讨好说,你会打游击战,多迂回几次,掏掏她的心理,这事还蛮有意思。

齐美珍带回的话更有意思了。王丹桂不知晓这事,一听齐美珍的话,就愣住。齐美珍改变战术,将迂回变成直攻。王丹桂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连连摆手否定。有人捐款,还八万、三万的,你猜是我?我真没有。

是她如何不是她又如何?反正我俩尽心尽力了,你再不会觉得愧疚,私下表达过什么吧?齐美珍的脸正对罗晓刚,认真做结。

天地良心,我有什么给人家?即使有,我配吗?人啊,别当自己是救世主,谁都有不济的时候,早晚而已。罗晓刚肥厚嘴唇黏连成一把铜锁,将那回应封存在肚腹里。此时,沉默最佳。但齐美珍却咿的一声又问道,该不会是你捐款这么多的吧?

我工资卡被你攥在手上。罗晓刚迅速地答道。

“谁都有不济的时候,早晚而已”,就是谶语。二○一一年,罗晓刚被查出受贿钱财十八万元,开除了公职并追究刑事责任,三年牢狱。

二○一二年春天,康复心理咨询所挂牌,生意开始就不错。

原来那么多的心灵需要咨询治疗。人世间有太多的难以出口的心里秘密。

章木木就是倾听,在倾听中慢慢拉拢对面的心灵,并点拨那些心灵。眼前这个人值得信任,她将会随着倾听找到被遮蔽的角落——那几乎是一条直贯童年的回溯之路。然后打开大门,走进去,去直面清扫,去割掉那毒瘤。

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没有一具心灵不承受创伤,没有一具生命天生饱满。而困顿中的心灵时刻在呼唤倾听——“内在心声既是我们的最大威胁,又是不可或缺的救助”(荣格语)。那么,我在你们其中,黑夜中,我们牵手而行,一起倾听那隐秘的心声。这段剥离了人生经历的文字,单独挑出来出现眼前,人人都会嗤之以鼻,心灵鸡汤一碗,矫情腻人。可这真是章木木的看法,无关崇高,而是恢复常识,心理常识——我们都是有瑕疵的人,命运都在节骨眼上,谁都不想卡壳,唯有正视直面。

二○一三年,蒙蒙已是高中学生,身体还没痊愈,却也疗治得不错,与正常女孩子毫无差别。这一年,心理咨询师章木木彻底辞掉高等职业学校的教师职业,专心做起心理咨询师。累是常态,却心甘情愿,累也就无法成其负担了。

X这一例算是简单的咨询,不是他心理简单,而是他的要求简单。他要求就是倾诉,倒倒心理垃圾,别无他求。

圣地亚哥在下雨。X发来微信消息,首次用暗语,约定第二次咨询时间。

明天中午吧。章木木回复。

中午你不休息?哦,我要休息。

那就明天上午十点钟以后,我有时间。章木木本打算十点钟以后去药店拿虫草的。老板刚刚发来消息,新鲜虫草来了。那么,只有晚上去拿了。

X准时,十点整,他就坐帘子后面。

这些天先生好吗?章木木问道。

旧事纷扰,心里有些乱,无所谓好不好的。X打了一个哈欠,总结道,约莫一秒钟的停顿,又说道,我前天晚上睡觉做梦,梦到我在打羽毛球。明明盯准空中的那球,挥舞羽毛球拍子挥去,啪的一声脆响,我看见一只大公鸡被我拍死,掉在地上。我觉得奇怪,左右脚跳开着后退,哪想,一下子栽进了水池子里……

章木木好奇地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被吓醒。因为那池塘里的水挺丰足,可怕的是,我周围的人,球友啊路人啊,还有同事和我家人……他们全都瞎了眼,干看着我挣扎,一个都不伸手。那池塘里的水漫过我胸脯,再漫过脖子、下巴、嘴唇,呛得我快要窒息……你有窒息的经历吗?如果有,就能体会我梦中的状态了。

嗯,挺难受的,就像被掐住脖子,先生肯定有窒息的经历。

我可以说说。小时候,我老家种植棉花,一望无际的棉田,是我们村里人的唯一收入。每到夏天,全员出动给棉花打农药,天气越热越要抓紧时间,农药都是毒性超强的。唉,那农药分子在三伏天里可是无孔不入,再加上棉花密集热浪蒸腾,人身体上的毛细血管和汗毛孔全被催开。我年纪小,抵抗力弱,中毒也快。那感觉……恶心死了,就像被人掐住脖子;不止,还被捂住了鼻子和嘴巴。

窒息。

是的,窒息。

幸好抢救过来了。

命是抢救过来了,运就被降格甚至剥夺了。

如何说?

每年被农药毒死的大有人在,没毒死的呢?呵呵,你知道,沙土渗透力强,我们吃的水,还有种出来的粮食蔬菜,无法幸免,这是后遗症。X又住口。

章木木等了一会儿,还是沉默,于是问道,能具体说说后遗症吗?

绝症多,还有……女的不能怀孕,男人不能生育。X咳嗽下,补白,我吧,算是例外,运气好。

章木木哦了一声,说道:没想到,一个梦又要您温习了窒息感。

我一直反感轻视环境的作为,因为我太清楚那意味着什么。環境就是我们的呼吸管道嘛,它被破坏,呼吸就被窒息,我当然要……我是假设,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惩罚那些急功近利的家伙,鼓励环境保护,还会改良被污染的土壤、水质和空气。如果做不到,至少我要保证我家人不受伤害。

章木木敏感地插话,您拿出了实际行动?

X摆手,反感章木木的插话。气愤地说道,我拍死了一只蹦跳的公鸡,没事;我恼火的是,他们都不救我,反而挺享受我的窒息,什么意思?

您在借梦说现实吗?章木木的敏感在继续。

不,那就是梦,一个潜意识里的提示,我很焦虑。

我理解。章木木附和。

你不理解,我都没有说具体事情。

可是我在听,我理解焦虑本身,它不是坏事,它在提醒人的心理超负荷,需要及时清理整顿了。无论如何,您都在努力。

但有时候努力就是笑话,或者说,越努力,笑话就越大,要人感觉快要笑场。比如你全身心地去关爱一个人,简直找不到替代。但你清楚,那个人根本与你无关,甚至,他的存在就是提醒你,你作为男人的失败不可救药,你的耻辱恰恰就是那个存在。但是,你必须去关愛,以关爱掩饰“存在”背后的骗局,你别无选择。

X走后,章木木随手在旁边的笔记本上写下。X,不知职业,不知身份,年龄四十七八(听口音判断),说话干脆,他的焦虑点似乎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表面上是他的妻子——没错,是她。可似乎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带来了他们夫妻的争吵,这个人表面上是他们的儿子,但又不大确定——究竟是谁?有待下一次深入地交流。

这仍是随手记下的几句话,马上被章木木忘记。以后的咨询,她仍旧随手记下,也只是记下而已。

X早说过,他前来咨询的目的,就是倾诉。那么,章木木做好本职工作就行,倾听、理解。

回到现场,你是见证者,你是引导者。章木木叮嘱自己,即便X没有很明确的目的,但那双倍的价钱……章木木没有理由掉以轻心。两次隔帘“面见”交流,她做到了全神贯注。

总体而言,两次交流,X在某些层面打开了心扉。正如他自己而言,他需要倾诉,急于倾诉。有了机会,那些话水流般汩汩而出,想必在肚腹里囤积太久,等到一个切口便嗞嗞喷溅。管他什么具体目的,能放放积压许久的死水,于他就是不错的选择。像对待其他倾诉者一样,她满是期待。隔不了多久,就会看看手机微信,是否传来那暗语信息。

第三次约定隔了相当长的时间。

接近四个月后的一个星期五的上午,章木木吃完早餐,又到办公室吃完虫草,手机微信传来X的消息。

圣地亚哥在下雨。

嗯,礼拜天我休息,不好意思哟,只能大后天即下周一了。

不行,下周一我有事情,今天下午我也来不了,明后两天请你安排。X挺霸道的。

好吧,那就周六上午。

周六上午,他们见面,隔着帘子开始交流。

这几个月都在忙工作,男人嘛,工作才是大事,何况换了新地方,新环境新开端,头绪蛮多的,务必安顿好。身体安顿再来谈论心灵,没错吧。说到这里,X自嘲地笑了笑。另外知会你——我新换的工作地方可是在鄂东,远离你这宜江市,少说也有五百公里。呵呵,我还是专注你这里。

谢谢您的信任。

当然,我选择你这里,除了信任,还有私人方面的缘故。比如,我家庭仍旧在这里,宜江市就是我落脚的窝。

您夫人没有跟着您调去?

她不调去也好,免得……还是为了我儿子的事情。她真是死脑筋,现在大家都是挤破脑袋送儿女出国读书,我把儿子送去美国读初中,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我的选择不是你们想当然的——美国教育质量如何如何发达。其实我倒认为我们国家更适合小孩子受教育,但我送我儿子去圣地亚哥,是因为我们夫妻一吵架就撕破脸皮,不利于儿子成长。再者,圣地亚哥空气好。她却认为是我故意拆散他们母子,就与我……

儿子理解您吗?

还好。他还是少年,学业重,外面天空那么大,注意力全在外面。不过,他毕竟还是少年,也挺念旧的。哦,他的语音又来了,抱歉,我接听下。说着,X离开,去外面与儿子通话。

不过五分钟,X返回,继续倾诉。

圣地亚哥一直好天气。小家伙居然问我——圣地亚哥什么时候下雨,呵呵。他盼望下雨,是因为那里雨水少。人的心理就是这样。想想我自己,竟然以此为暗语联系你,也是渴求心理轻松一些。那么,你看出来了,我的心理实则负荷过重。我就在想,人的心理负荷不过源自于那些与自己想法背道而驰的东西。那些东西是被强加的,人却没法躲过,也没法置之不理。它们固有就存在,还呈现蔓延裂变态势,可以说,每天都在爆炸式增长。人很多的时候无法顺从,是因为一个观念……嗯,快要成为个人底线的观念,叮嘱你必须守住你必须这样做,你若顺从将被更强大的东西捆绑窒息。那更强大的东西——你知道吗?譬如规则。

章木木脑袋都快麻了。X的话隐喻性强,她不明白那些话,却在纸上记下:X的工作或者说生活,有敌对派,他在这些拉锯战中筋疲力尽。她边写边说,我理解,但是,先生您可以尝试避开那些东西。我是说,避开锋芒。

怎么可能?X激动了,声音大起来。你不在其中,我不能强求你理解。其实,我可以告诉你,家庭中,我的血缘孤独……算了。还是说说我夫人吧,她的情绪可怕,老是寻着我吵架。每次争吵,我一般都表示沉默,她却被自己的情绪感染,就像被自己喷洒了农药,中毒一般,对我的恨意无以复加。我知道的,她会在某一天完全失控……他停下来,沉默蔓延。

约莫一两分钟的时间,X继续说道:说来,这个看似美满的家庭外壳,我倾注了太多心血打造,也注定我不会放弃。她呢,开始满心配合我,后来,我儿子来到世上,她起心离开,这不可能。某些意外发生了(这句话,X逐字逐句地表达),她也害怕,也担不起因名誉受损而遭到的指责——你也许读出我话语背后的真实,没错,她背叛了我——嗯,再说,她毕竟是虚荣的人,贪慕虚荣、贪慕浮华,怎么能舍得离开这个家呢?

章木木兔子般竖起耳朵。X的家事果然没偏离那些出轨之类的轨道,似乎还很复杂。

你看看,虚荣女人的心理大都如此,舍不得离开,又自怨自艾地闹情绪,把心理搞成巫婆……大抵就是,虚荣浅薄的女人心理也狠毒。她变着法子折磨我,威胁我。呵呵,我送儿子到圣地亚哥——说实话,我真是为了儿子好。我不晓得,如果不送走,就在我们这个环境里,儿子每天面对那快要失控的狠毒心灵,会长成什么样的人。我的这番善意,却被她添油加醋地说成“折磨她”。唉,她要起底我。

沉默袭来。X的呼吸声针尖一般扎起沉默的表皮。章木木轻声提示,其实,先生可以与您夫人好好沟通下,您尝试过吗?

我没时间。人人都在说沟通交流,除了心理咨询所,根本就无法找到那些契机。契机,要我看,就是古人说的“天时地利人和”,否则瞎扯淡。你看看,要与下属沟通、要与竞争者沟通、要与敌对者沟通,还要与比你狠一些、话语权多一些的人沟通……还剩下多少时间留给私事?我那夫人,唉,我也不是没尝试过,我给她讲我的处境,规划我们的未来,然而……她会冷不防地疯子一般抢白,“把我的儿子还给我”,把什么什么还给她,否则她要……无法沟通,因为那些心灵层面的东西,是需要善意和真话的。可那是在冒险,她会在其中分拣出实质性的信息来反攻我,甚至会扳倒我。

章木木插话。这么说,她完全站在您的对立面,她是您最大的敌人?

不不不,我说过,我们的争吵厉害,但都是隐蔽的,毕竟我们是在共同生存立场上的分歧,锦上添花的分歧。那些公开撕破脸皮、背后玩花招置我死地的,却是关于生存权的争夺。闹心,这个不谈了,谈也谈不好。妈的,这群王八们,急功近利,玩出的花招老子一眼就看穿,不就是几个钱的事情,蒙上欺下,坏事干尽。我能说的就是,只要我有能力,搞好土壤改良,坚持环境优化,我就死磕到底。

您从事公益?章木木问道。

警告你,我极力隐蔽的私人信息,你没必要打听和猜测。否则,我的倾诉会严重受到影响,我的双倍价钱——你怎么会心安理得地收取?

好的,先生,我谨记,您继续说。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不是怕,而是想翻掉它。农药也好,废水废气也好,成山的垃圾也罢,造成的恶果,我恨死了,可以说,它直接影响到我家庭。我父亲中毒死了,大表哥中毒成为残废,我一个堂伯成为疯子。而我自己的家庭之所以不幸福,追根溯源也是它。这就是命运。可我现在有能力改变这命运啊,我能不试下?

嗯。章木木想起自己的经历,重重点头,尽管X看不见。命运的确吊诡,可真的是事在人为。起码X所说的,他在努力,这没有错。于是,章木木又补充一句,我很佩服您的勇气。

想必你也有对抗命运的经历,可否告诉我,你生命中出现重要的人,当他走在对立面时,应该选择原谅还是划为敌营?

章木木诧异,这是咨询的大忌,对方绕到自己身上来,掏自己的经历。她该如何绕过去?就在考虑的当儿,一股烟味飘来。章木木忍不住咳嗽,她的肺部仍旧有问题,闻不得刺激味道。

X灭了烟。你肺部有问题,难怪常吃虫草,那东西烧钱。

嗯,曾经误诊过肺癌,上帝开了玩笑,命运待我不薄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提问。X固执地将话又绕回他的询问上。

章木木想了想,选择“鸡汤”版本的答复。每个在自己生命中出现的人都不是偶然的,他们无论以哪种方式与你同行,都是经历。再说,命运无常,又有谁没在深夜哭过挣扎过?所幸的是,我们走过了,即使分开,那也是经历,任何敌对都不值得。

如果……我是假设,如果你丈夫背叛你,甚至在外面生育了孩子,你会恨他吗?

章木木站起来,但很快,她又坐下去。先生,您来我这里是倾诉您的心灵,而非刺探我的隐私。

我只是假设,嘿嘿,有助于你分析我的心理,从而理解并共情我的心理。好吧,回到我自己。我这样说吧,人世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个圆圈,所有的谜点,都会在未来的某个点上找到对应。有一天你回想起我这个人时,多半是——X停止诉说,站起来,以“到点,我该离开了”切断他没有表达完整的话语。

章木木在那张纸上继续记下:

X似乎知道我的某些经历,当然,八卦总是生活的一道好菜,心理咨询师章木木还是小有名气的,咨询者揣摩心理咨询师的秘密就像学生揣摩老师的秘密一样,天生不可解。X的妻子背叛了他,他们不离婚,维持家庭的表面完整,却内斗不止。然而,在对外态度上,两人目标一致。

十一

徐革利死去一天半后,省公安刑侦处的那个胖警察再次约来章木木。他们还在宜江市,还是返回后再次来的?章木木不知,也没问。总之,给人留下办事慎重的感受。

胖男人这次和颜悦色,询问章木木,是否发现什么线索。章木木想了想,回答,我倒是认真回忆梳理了一番,幸好他找我咨询,我随手留下了几张便条式记录。这些我都带来了,你们看下是否有用。

胖男人接过,右手拇指和食指一页一页地夹起,然后又一页一页地仔细阅读。章木木坐在对面,在时间的流逝中顿觉无聊,心中也产生诸多疑问,想问问,却又怕搅扰他。终于,她坐不住了,去上卫生间。

她返回,面前多了一杯茶水。茶水喝掉一半时,胖男人放下那三张纸页,问,他找你总共咨询了三次?

不,四次。第四次是晚上,我人有些不在状态,就没记下什么。

第四次咨询有没有有用的东西?

章木木清清嗓门,说,他的言论有些哲学化,但又让人觉得是诡辩。总之,很飘忽,不清晰。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心理压力大。

嗯,我看了你记录的这些,基本确定,徐市长与他夫人的关系过于紧张。再加上履新不久,工作压力也不小,心理负荷自然也大。

难道就没有其他的……线索吗?毕竟他的死亡太突然了。章木木终于说出她的疑惑。胖男人笑了,有些疑惑地问,你倒是挺在意的,为什么?章木木点头,解释,他是我的服务对象,而且信任我,信任——我感觉他特意选择我倾诉,是的,特意找我。这份信任你能体会吗?

胖男人沉思一会儿,没有回答章木木的询问,而是说,根据尸检和刑侦的情况,可以确定,徐革利就是心理负荷大,导致猝死,他家人基本同意这个看法。明天上午在清州市的龙岗殡仪馆举行告别仪式,这事情就告一段落了。

家人……基本同意,那么还是有异议的?章木木有些驚疑地问道。

胖男人犹豫了下,见章木木眼神不放松地盯着自己,便告知:徐革利的老婆在听说徐市长找你做心理咨询后,找到了我们,要求仔细查查你和徐市长的交流,她似乎认识章老师。

章木木没作声。胖男人接着又说,你们认识吗?听她口气,她有些怀疑你们的关系,说你们早些年就认识——章木木惊异地瞪大眼睛,刚要张嘴否定,胖男人笑了下,咳嗽一声,继续说,她举了一个例子,章老师的女儿生病,徐市长偷着捐助了一大笔钱,我们也查过了,用的是匿名——有两个匿名,但那八万元的真的是徐革利捐助的,而且是半年的工资。

章木木站起来,脑袋发昏发涨。不错,黄蒙蒙第二次手术时,得到社会援助,而徐革利竟然给黄蒙蒙捐助了一大笔钱——可是,那并不能代表他认识自己,也许他就是发善心。但真的就是“巧巧的妈妈生巧巧——碰巧而已”?

还有一个匿名,是谁?章木木问道。

是一个名叫罗晓刚的人。

胖男人的话音刚落,章木木轰地坐下。见章木木失魂落魄,胖男人给水杯加水,递给章木木,轻声问,章老师你怎么了?章木木喝了口水,平稳着声调说,罗晓刚是我的老乡也是我的同学,没想到他用匿名。

章老师,既然我们谈到了徐市长夫人的怀疑,我想听听您的看法。胖男人脸上的笑有些局促,过了一两秒,他又说道。当然,这与我们的调查没有关系了,纯属私事。

章木木喝完一大口水,沉默一会儿,仰起脑袋,坦然说,他认识我与否,我真不清楚。但在他死之前,他究竟是谁,我的确不知,我仅仅把他当作信任我的服务对象,而且我们交流不错,事实是……章木木停顿了,眼神飘向外面。好端端的天空不知何时黯淡,飘起了蒙蒙细雨。

事实什么?胖男人很有兴趣,继续问。

他还是死了,猝死,只能说心理压力大,那么我的工作……失败了,他夫人怪罪我也有道理。章木木伤感地站起来,告辞。

一路,她脑海里尽是罗晓刚的音容笑貌。罗晓刚豁着肥厚的香肠嘴,轮番吐出:

“我们的关系不亚于亲人,有什么难处你尽管对我说。”

“我家妹子,我不忙谁忙?”

“以后人家孩子有的,蒙蒙一样都不缺。”

“五年的虫草我朋友包下了,你尽管去药店拿。”

……雨点滑落车窗,车莫名熄火。整个上身瘫软在方向盘上。

十二

第四次即最后一次隔帘“面见”,距离X——徐革利死亡半个月。那次倾诉,他有太多牢骚,心绪不宁,情绪有些失控,也骂了人,却出口厉害,从老婆到敌对派。

绝大多数时间在谈一个词语“罪人”。

怎么说来的?从原谅说来的。他引用了鲁迅的话“我一个都不原谅”,接着说,那不好,又不是阶级矛盾,不至于是不是?那样的话,人活得太累了。现实生活中,至死不原谅的要么是疯子——但疯子已忘记这码子事情。要么是罪人,罪人,这可不是好玩的。我可是一直遵纪守法,不想当罪人。说到这里时,咨询室出现长时间的沉默。

然后……章木木现在想起来,心中一惊。X说他不是坏人,虽然做过坏事,却也做过好事。他举到一个例子,为一个患者捐款的例子,数目相当于他半年的工资,用的是匿名。那个生病的人,他没有具体说是谁,却说过这样一句话,“很可怜,与她妈妈相依为命,我不得不伸手……要不我饶不了自己……”话没说完,但话意明显,他必须那样做。章木木彼时没想到什么。

此际想起,历历在目,与胖警察告知情况吻合,正是X。章木木现在越发觉得,X找自己来做咨询,除了倾诉,倒倒心里垃圾,还有另一层意思——X知晓自己的经历,包括一些细节。他有他的目的,那目的渐次清晰。

章木木坐回咨询室,拉拢帘子,仿佛置身他们最后一次交谈的情境。

那次是晚上。他拒绝开日光灯,但又不想置身完全的黑暗中。于是,她开了淡绿色的小灯,三四个小灯,挂在头顶五彩吊灯的周围。淡绿色,薄荷一样的颜色,有镇静作用,给整个室内蒙上一层绿色面纱。窗户紧闭,也拉上纱帘。淡绿色的咨询室里,封闭式的交流现在想来有些诡异。

我不是罪人,但我有罪。在X的绕口令下,他的语音比以往小而慢,说着说着,声音就接近于喃喃自语。章木木晚上喝了鲢鱼汤,肚子有些腻饱,还有些内急,但是那样的关头——犹如遇见一个昏昏欲睡的人,正一脚踏入黄金梦的门槛里,她若是惊扰,必定大煞风景,还会惹来不快,甚至怒眼相对。她忍住,极力张大耳朵集中精神。那天还有些情况,她身体在例假中,人有些恍惚,越想抓紧对方的话,越发抓不紧。

但是,X正在谈论极其隐蔽的事情。他的罪……

他说到了妻子、孩子,还有妻子在外面的男人。然而,为了捍卫家庭的尊严,他犯下了罪责。至于什么罪责,他的话挂在唇边,露珠一般透明了。也是一瞬间的透明,却摇摇欲坠。她摘不到,连伸手也是惊扰,只会加速它的坠落消失。果然一眨眼,露珠碎在地上。X清了清喉咙,有些含糊,却吓走她的恍惚。

妈的,这天气好闷,我汗水都出来了。X的声音大起来。那群宵小老对着我干,有啥子好处,哧,不在我眼线之列。我不过要费一些心神,对付他们绰绰有余。你知道吗?每一个意外事故绝对不是意外,当它们被归纳成意外时,一些罪責被隐蔽。而有罪的意识却不会消失。换句话说,你可以骗别人,却骗不了自己,你将被那意识推到一个平台——就算你刻意避免拷问,可是,你的心灵却平静不了,你为此纠结。以后,再次遇到意外你将惊恐地想到——报应来了。哦,你在听吗?

章木木答道,我在倾听,您接着说。

这才是可怕之处,这些年来我想通了,当一个人勇于面对“有罪”意识时,实则是在为心灵减负——至于达到目标没有,另做他论,起码,心理有这个要求。就像我坐在你这里,我能来,就是我“有罪”意识下的焦虑所致。焦虑……我老是想到农药中毒这件事情,太深刻了,它有铁钳般的大手,卡住脖子,捂住嘴巴和鼻子,要人窒息。它要我难受,却又推动我来找你倾诉。如果我不来……那感觉,好似我迟早会被干掉。

章木木又陷入恍惚状态。X的声音开始轻弱。我是个有罪的人,不在于我真就是罪人。这话拗口,却很有道理。有罪的意识来自我们沉重的肉身。唉,肉身也脆弱,时刻就有窒息的恐惧。要你清楚地看见,每一个意外事故都不是意外,当被归纳成意外时……声音又接近了喃喃自语,露珠似的悬挂枝头,即将坠落消亡。但章木木记得,彼时,他用了譬如,两个譬如,“譬如车祸,譬如疾病”,局部的声音清晰沉重,从而震落了整颗露珠。

此时,重置情境的章木木的回忆在这里卡住,一个事件子弹般冲击凝滞的身体,射中心胸。黄文彬的车祸……

她有些激动,站起来。同时又悲哀,无由地悲哀,无法扩散出细节的悲哀,泪水为了烘托这些悲哀涌出眼眶。

是的,那次咨询快结束时,X问,一个侵犯你尊严的人,你总是希望他消失,他遂你愿消失了,你庆幸老天长眼了,这是罪有应得——你这样想吗?

章木木没有回答。

X却代替她回答,不,你不能庆幸。我说了这么多,应该说清楚了,每个意外事件绝非偶然,它附带的主观因素远远超过客观性,还不要脸地遮掩了客观性。我们都是有罪的,能够意识到自身有罪,或许能被原谅,那么我也会被人原谅。然后,X站起来,呼出一大口气,接着转身离开。

淡绿色的小灯下,房间的物件暗影浮动,似乎还在回荡他的声音。章木木那次也随手记下一些东西,不是句子,而是一个词语:有罪。但那张便条不知去向,兴许被丢进了纸篓里,兴许在某个地方藏匿起来。

现在,同样氛围中,她重返现场,可以回答了。我也是有罪的人,黄文彬也有罪,他背叛家庭,溯根求源,還是恐惧,而我隐瞒我家族遗传病史,也在于恐惧。一个人,在孩童时就经历了父母双亡,最为痛恨的,就是亲人的别离和抛弃,并种植下恐惧的病根,他一生都在抗拒……然而,遇上了我这样的家族遗传病,我欺骗了他。但又能隐瞒多久,家族遗传病在后来终被他所知,他选择用家外有家的方式来对抗。

如果说,我们有罪,不如说我们是病人。

但是,X你故意制造车祸,杀死了黄文彬。你不是病人,你是凶手,是罪人。你的焦虑源于你杀人的恐惧,与你关系对立的老婆时不时就提起你的罪责,要你重温这个恐惧,不得已,便找我来咨询了。你的罪责……谁知道又有多少?

沉默袭来。窗户半敞,外面的风掀起纱帘,接着撼动那横亘在室内中间的竹帘子。竹帘子前摆一下,后摆一下,就像肉身沉重的大鱼,搁浅太久,因域外水流注入获得的欣喜,不自觉就虚化成痛苦的挣扎。

章木木似乎听见X的声音:圣地亚哥在下雨。

他在询问。这肯定句式下的询问,矛盾、纠结,充满期待,却又痛苦……章木木有些遗憾,X若是没有死去,兴许第五次的咨询会有更多答案,一些显露棱角的东西会露出整个清晰的面目。

比如,他为何找自己而非他人咨询。

十三

几天后,章木木给罗晓刚打电话,约定在教育局斜对面的那家茶楼见面。“邀你喝喝茶”,黄漆黑字的木质招牌在香樟枝叶中露出,稳妥而亲切,这么多年也没变。这是相隔多年后的见面,却好似前几天还在联系,不见隔阂。

三年的牢狱生活在罗晓刚身上没留下丁点痕迹,除了身形瘦了些,连头发都未发白,他现在跟着别人做建筑生意。刚落座,罗晓刚问,清州市最近死去的一个官员,听说一直找你咨询心理问题——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知道,他是黄文彬在外面相好的女子的丈夫。那女子我见过,不过那次她与你家夫人在一起。

美珍和她是同事,多年的闺密关系,你们的纠葛……美珍都知道。

章木木点头。她家的男孩儿去了美国,还好吗?

听说在圣地亚哥读书,那个官员的妹妹做的担保。最近几天一直吵着要回国,也许知道了他爸爸的死讯。

他妈妈不是盼望他回国吗?正好。章木木顺口答道。

以前是盼望,这次坚决反对。见儿子吵,也不接儿子电话了。

喝茶声中,章木木又问,你们都清楚那孩子是黄文彬的亲生儿子?

美珍与她关系亲密,可以掏心里话。唉,黄文彬那家伙行为太过头,害了两个家庭。这下,留下两个死去父亲的孩子……说到这里,两人沉默。

一杯茶水快见底时,罗晓刚问起蒙蒙。

蒙蒙已上大学,因为高考成绩限制没有读成心理学专业,现在全力以赴,准备毕业后报考心理学研究生。章木木说道。我们家庭,我说的是他们父女俩,差不多一样的命,这命是疾病种下的。黄文彬是孤儿,他恐惧死亡和亲人的别离,而蒙蒙从小就遭遇父亲抛弃和死亡别离……懂得这些不亚于自救,没有比心理学更有利了。

你……不恨黄文彬了?

以前恨过,咬牙切齿地恨,蒙蒙也是。但是这件事后,我才回头去关注黄文彬的心理,而他已死去多年——啊,我懂了。章木木愣起眼睛,眼神看向空中某处。

你懂了什么?罗晓刚豁起肥厚嘴唇问道。

姓徐的老早就知道我是谁,他找我咨询,无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却让我弄清楚整个事情,关键是改变了我对黄文彬的……我真的懂了。

罗晓刚摇脑袋。他一个官员,权力还不小,管理的事情也多,哪有这么多精力去想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他真像你说的人性爆表来忏悔,可能吗?听美珍讲,他们夫妻关系一直僵,几乎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他碍于面子,又不答应王丹桂离婚的要求,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章木木也摇脑袋。不要轻易评价他人,许多事情绝非偶然,我们能知道多少?唉,一个男人接受没有血缘的孩子为孩子,其心理我无法揣摩。但作为心理咨询师,我理解并同情他的焦虑。他的原罪与我一样,来自于他的命运,小时候种棉花打农药,农药渗透到土壤、河流直至身体,他可能患有不育症。后来夫人出轨怀孕,他不得不接受别人的孩子,那心理……

那么,你也一点不恨……当初我也遗弃……罗晓刚逡巡下,终于吐出深埋心中的话,却被章木木横来的右手制止。我才愧疚,是我害了你和你的家庭,你一点也不恨我吗?章木木双眼发红,哽咽道。罗晓刚无声地笑了,轻声说,说来,追根溯源都是我,我心中不安啊……那感觉太压人,现在好了,一身轻松,美珍那人有些小脾气,却真不错。

章木木走了。她没有回家,而是径直找去王丹桂的单位。王丹桂见到她,没有意外,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会找来的,迟早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

隔了这么多年找你,也只是临时起意。说实话,我才准备好。

说吧,你要怎么样?此一时彼一时的命,都走过,也无所谓了。

你想多了。

你来就是炫耀你的平静和沉稳,岁月无情,你赢了。

不、不。我来是想看看你。另外,还想告诉你,给徐市长做过几次咨询,以我心理咨询师的判断,他疼爱你的儿子,你儿子也信赖他,这没虚假。

王丹桂垂下略微浮肿的眼睑,但是眼睑在颤动。

孩子在圣地亚哥吧,那地方环境好——对了,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徐市长注重环境,与他童年经历有关,也是他的心结,这正是他送走儿子的一个原因。圣地亚哥太阳多,难得见到雨雪天,你儿子每次遇到圣地亚哥下雨就给徐市长语音,四次咨询,我遇见两次。

我儿子……他说什么?王丹桂抬起脑袋,双眼发红。

圣地亚哥在下雨。

原刊责编    郭晓琦

【作者简介】朱朝敏,湖北宜昌人。已出版散文集《山野虚构》《循环之水》《黑狗曾来过》、小说集《遁走曲》《鱼尾裙》等。曾获第三届华语青年作家奖、湖北文学奖等奖项。小说、散文多次被转载并进入年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协签约制专业作家,湖北省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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