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胡同南面肯德基,地下二层,空间宽绰,沙发多,冷气足,总能吸引不少老师来这里给孩子补课。刘霞和龙德勇坐在正对楼梯口的位置,等候刀哥。她告诉老公,邻桌那个老师水平不错,她带的四个孩子有一个数学刚考了年级第一。龙德勇则显得心不在焉,一双深邃的眼眸和浓密的睫毛,动也不动,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包括刘霞说的话。直到刘霞想坐过去加对方的微信,将来也想请她给坦坦补课。龙德勇才不得不提醒她,女儿才刚上完幼儿园。
刀哥走下楼梯时,探头探脑,鼓起两只闪亮的铜铃眼,寻找夫妻二人。刘霞连忙起身问好,刀哥点头,坐到对面。远处一桌子女人,向这边看,深情款款。刀哥笑笑,汗顺着皱纹流下来。“她们有的是邻居,有的是我给办过来的,都不是省油的灯。”刀哥目光转向夫妻二人,一脸认真。刘霞刚要回头,他却说别看,你们别看。
保洁大婶在过道喷了很多八四消毒液,令整个地下餐厅充满强烈的腐蚀味道,那几个补课的少年捂起了嘴,而在角落处的滑梯上过家家的小孩们则毫无察觉。
“大画家!最近又在哪儿办画展呢?”刀哥和龙德勇打招呼。他的皮肤干糙、黝黑,却穿一件闪亮的银蓝色衬衫,像是从热带海域游回来的某种鱼类。
“没有。”龙德勇把脸错开,眼神像是害羞的少女,“我没办过画展。”
刀哥半张着嘴巴,只好冲刘霞笑。
“他这么回答可不太好。”刀哥说,“我是指对你们闺女。”
刘霞用胳膊肘捅了捅龙德勇,虽然她也不明白他说错了什么。
“明天面试,递材料时,只允许一个家长跟进去。”刀哥有些亢奋,甚至是神经质。他的目光来回蹿视,肢体动作也十分跳跃,他举起手在自己脑袋上比画起来,“刘大夫,你千万记住去排第三个老师的队。就是烫着爆炸头,长得跟狮子狗似的一女的。我安排好了。”
刘霞拿出纸笔快速记录,就像邻桌的补课少年一样。龙德勇还没见妻子这么慌张过,她目光低垂,长发散下来也顾不上整理,手始终托着圆框眼镜,屏气凝神。要知道她可是个训练有素的心理医生,还总在家里搬出精神分析那一套教训他们父女俩。可是面对这个雁过拔毛的地头蛇,她连正眼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刀哥从皮包里取出一个档案袋,郑重地放在餐桌上,刘霞伸手去拿,他却仍然按住不放,眼睛像通了电一样对她放着光。
“这是你们落户本家的房本,明天你带进学校,我在胡同口等着,面试完悄悄放我电动车的车筐里,别跟我说话,就像我们并不认识。我那天要收很多房本回来,也顾不上你们。”龍德勇斜眼瞧向牛皮纸袋,为了把女儿户口迁进那上面的地址,他把画全部卖了,这令他也说不清自己的作品到底值钱还是不值钱。
“刀哥放心。”刘霞说。刀哥适时松手,她低头快速把房本塞进自己书包的紧底层,像在销赃。
刀哥路子很野,在东城有十几间门面房的私产,单凭整条街被认定“拆墙打洞”的店全部停业,只有他没受影响这件事,就足以证明刀哥没吹牛?菖。因为刘霞在医院工作的关系,双方得以认识,这些年刀哥也始终对她尊敬有加。早在三年前,龙德勇和刘霞就拿出先期的二十万元,请他打通片儿警、房管局、住家和老师的关系,把母女俩户口迁进史家胡同。可眼下女儿上学唯一的减分因素反而是龙德勇,因为他没有正式单位,也没有一本的文凭。
“刀哥你说坦坦能顺利入学吗?这可是东城区排名第一的小学。”刘霞问。
“你托别人,成不成不敢说,这点钱肯定不够。”刀哥说,“我给你们落的是史家胡同那栋老楼的户口,几十年来划片从没变过。除非你们自身出问题,倒有可能录不进去。万一真没录取,不仅尾款不收,我还把钱全退给你。人家移民中介就是这么承诺的,咱也一样,和世界接轨。”
聊到这里,连龙德勇也不得不认真听进去。眼下他筹措尾款有点吃力,从某方面讲,他或许是这里最不希望女儿入学成功的人,他对自己有此想法也觉着奇怪。他曾把这个念头半开玩笑着对刘霞提起,至少心理学是人家的专业,知道对症下药。没想到刘霞啐了他一口唾沫,她说在我家那个地方,小孩子就喜欢这样互相啐口水,一直啐到毕业、啐到嫁人,啐孩子,啐一切。“既然走出这一步,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尾款凑足。刀哥不行就找别人,公立不行就上私立,我不会停下来的。”龙德勇抹了抹脸,他觉得这是哪门子心理医生,不仅丧失理智,还喜欢往人家脸上啐唾沫。可是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他都没发现刘霞有这毛病,可见她的心理学确实也没白学。
“这不是退钱的事。”刘霞说,“您说的自身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
“这很简单,比如你先生的学历就不过硬,或者老师家访时你闺女说漏了嘴,毕竟你们户口是我后迁进来的。不过他们也只是走个过场,所以你们不必担心。”
“坦坦的作品拿过‘最佳想象力’奖项。”龙德勇说,刀哥和刘霞一起看着他。“她是我供职的绘画机构里最小的参赛者,我们三人也一起拿了‘美育模范’,奖状我一直留着。”他看上去稍有激动,好像在为自己辩白。
“这没有用。”刀哥苦笑、皱眉、摆手。这时远处桌子的几个女人,纷纷过来道别。其中一位黄头发女人,用纤长手指轻抚着刀哥脑后,并且朝夫妻俩客气地点头。离开时她的黑色纱裙慢慢滑过桌面,滑过刘霞的肩。
“您刚才说她们也住在这里?”龙德勇问,“这些人不会就是我们的房主吧?”
“你说对了。我喜欢和文化人打交道,有意思。”刀哥看着刘霞,“人家把房本拿出来,总要看看你们吧。不过我没有在这里拿一分钱,我躺着什么也不干,一个月租金就有二十五万元,这笔买卖我纯属白干。”
夫妻俩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像是束手就擒。
“可能你们还不明白这件事的意义。”刀哥继续说,“从史家毕业的孩子无须考试,全部就近分配中学。而周围的五所中学又全是市重点,其中五中分校和二十二中国际部的孩子,每年都会被成批地送到世界名校,甚至很多领导的孩子都在这里念书。你们女儿就算全校垫底,也能考上一本。换言之,你们花这点钱可是为她买了个锦绣前程,太划算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龙德勇决定推掉他在绘画班的周末体验课,刘霞也停了多个客户的心理治疗。没有什么能和女儿的前途相比。刘霞告诉龙德勇,我们要让女儿在史家小学得到最好的教育,我要让她成为至真至善的好孩子。
“刀哥,您的孩子又在哪里念书呢?”龙德勇问。
“就在五中,市重点。不过他正在吃药。”刀哥回答。
“吃药?吃什么药。”
“抗抑郁的药,刘大夫没告诉你吗?”刀哥说。出于职业操守,刘霞并不会把病人的事带回家里讲。“丫每天要吃一大把,吃完了就在课上睡觉,听不见老师讲课。可是如果停药,他就会死去活来的和毒瘾犯了一样。刘大夫,他今年要高考了,这药该怎么吃您可得给我拿拿主意。”
龙德勇扭头看向刘霞,他的妻子无比坚决地点着头,颇有杀伐决断之气。
次日清早,住在郊区的一家人带齐材料、水和小板凳,准备进城。刘霞给坦坦新买一件明黄色T恤,她说能加深老师的印象,而且黄色本身也令人感到愉悦。龙德勇说如果你有些绘画基础,就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儿。关键你也并不知道那个老师的喜好。刘霞没有说话,她要为女儿梳头,坦坦的可爱发型也是新剪出来的。小孩根本没有睡醒,她始终黏着妈妈。屋子里不见了爸爸的画,显得有些空洞、陌生,她想知道那些画去哪儿了,不过龙德勇几次在她面前经过,她也没敢问。
“你不认识我,是吗?”在小区里,龙德勇把车开动起来,他伸直脖子,通过后视镜去找女儿的眼神。“我是快车司机吗?”
“你别这样。”刘霞在后排座位上搂着坦坦,她没有让她坐安全座椅,而是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开车看路,她脑子还没清醒,是不是?”刘霞亲吻女儿头发。坦坦噘着小嘴,把圆鼓鼓的脑袋转向车窗外。通过减速带时她的小身子剧烈摇晃,龙德勇好像没有注意减速。
车子开上机场高速,此时漫天遍布着炉灰似的雾霾,光线却依旧刺眼,这令龙德勇感觉他正带领家人开往一个没有入口的山谷,总在一段距离里不断重复。
“她可不止一次这样了。如果变得没有人味儿,上再好的学校有什么用?”龙德勇再次表达意见,这次他没有让女儿数窗外的鸟窝,没有提醒她要看一个熊猫雕塑的环岛,也没有放一段旋律甜美的爵士乐,而是循环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声音也越来越大。终于坦坦哭了,她咧着嘴,眼泪溢满眼眶,用小手背一抹,脸上很快一片红肿,像桃子一样。
“你是故意捣乱吧!今天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她昨晚准备了一宿,回答问题、对付家访,今天又起那么早,你非让老师看到她哭成这副样子?如果录取不成,钱都白花了,我就赖你!”刘霞讲话的声音反倒大了起来,坦坦憋住不敢再哭,令小脸扭成硬疙瘩。“今天谁也不许说她!只要能以最佳状态通过面试,她想怎样就怎样!”
龙德勇不再讲话,快要开进市中心时,高架桥上有两条通往不同方向的岔口。他变得有些犹疑,车子一度轧在两条车道的中间。像是要直着撞上去。
一家三口赶过来时,胡同里早已挤满长蛇状的队伍,偶尔有几辆外形怪异的跑车在压着极低速度爬行,并且伴随发动机的轰响和轮胎碾压石子的声音,把队伍挤扁。他们走到胡同另一端才找到了队伍的尾巴,刘霞给女儿带了小木凳,让她坐到树荫下面,可是用不了多久小家伙就要搬起凳子,跟着队伍往前挪,这反而令她更累。龙德勇站在队伍外面,身上挂满水瓶、背包和防晒服。其他家长一边挪着步子一边聊天,像是认识已久,反而是他和被夹在队伍中间的刘霞,谁也不去看谁。补习班的人伺机在派发卡通笔和塑料扇,试图留下家长的手机号。龙德勇想起此时他本该给孩子们上体验课,想起自己是一个艺术家,可他好像已经忘记这件事很久了,反倒是只有刀哥这样叫他。这时候刘霞也在喊他:“大艺术家!”周围的人都在回头,他才发现队伍又向前行进了一截,而他还停在原地。
龙德勇手搭凉棚,看到他们已经走到文丞相祠大门前,浓重雾霾下,烈日透过杨树叶的间隙,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坦坦脸上。她蜷缩身子,低头躲避,同时在看地上,可地上什么也没有。
“你去给坦坦买些早点。”刘霞用纸巾擦着脸上的汗。为了让女儿显得更有精神,她故意没给她吃早点,可没想到排队时间过长,小家伙已经饿得有气无力。
龙德勇从胡同里走出来,顺着街面一家又一家地找早餐店,凹凸不平的砖面崴了他的脚,挂在身上的东西随之缠在一起,像是给他来了个五花大绑。路上,女儿一本正经讲话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她原地转圈后摔倒的笑声,她把脑袋挤到他胳膊下听他讲课的神情,全部飞进来把他罩住。他曾为她描述胡同里那时间静止一般的古朴之美,答应在夕照中带她坐到灰墙碧瓦下写生。可是想必那些许诺都无可挽回地破碎了。接着他耳边响起店员催促付款的声音,接着他离开面包店,也许刘霞會说他过于自私,说女儿长大后会因此恨他,可他还是想告诉她们,不论坦坦能否在此地上学,不论她将来有一份什么工作,他都会为女儿骄傲,并且对这辈子心满意足。他像奓起翅膀的母鸡一样架着胳膊,晃着身上的瓶瓶罐罐,加快脚步,想立即把她们从队伍里拉出来。
可是当龙德勇赶回胡同里,却已找不到刘霞和坦坦,她们被叫进学校面试去了。他坐在文丞相祠前的石礅上,和很多男家长一起抽烟。陆续有面试完的孩子被家长带出,迅速又被排队的人围起来盘问,一个女孩响亮地说老师考了她千以内的加减法。龙德勇身子转开,把烟踩灭,紧盯学校漆红色的敞亮大门。透过一道水杉和石竹织成的翠绿色缝隙,可见古建筑校舍大成殿的一角,想到坦坦正在这六百多年历史的学府里面试,龙德勇稍稳住了神。这时手机又震动起来,他不得不卸下绑在身上的东西,才把它从兜里掏出来。
“你不用回来啦。”是培训班老板,广东话口音,听不出是在问他还是要赶走他。
“今天我女儿面试。”龙德勇一只手捂住耳朵,把脑袋夹在两腿中间,以此隔音。“你知道我为这堂体验课花了多少心思,孩子们会喜欢的。”
“龙德勇。”老板用他的名字打断他。“家长来我这里是想要考级证书,他们指望着拿它去小学面试,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否则我们为什么要叫‘小央美’?”
“可是家长看到了,孩子们画的那些画,他们都看到了。”
“那没有用。画再好也不足以让他们掏钱,把他们的小孩留下来。我已经给足你时间,你的体验课却一直没有足够的生源,我不能养一个没有生源的艺术家。”
龙德勇抬起头,看到刘霞拎着坦坦的胳膊正好从门缝里出来。从她失望且厌烦的表情上看,事情肯定出了一些问题。
“我还有很多教具留在那里。”龙德勇说。
“我让人已经给你清到仓库了。”老总直接讲起粤语,他知道龙德勇听得懂。
“我可以留在那里。”他用手盖住嘴,努力镇定住自己的话音。
“你还是都拿走吧。”电话挂断。
龙德勇重新把东西绑到自己身上,站了起来,是坦坦先在台阶上发现了爸爸,对他热烈招手。他迎向母女俩,问到底怎么了。
“我得马上去找刀哥。”刘霞根本没有看他,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接着把他手里的面包抢过来交给坦坦。坦坦嘴角下垂,半睁着眼睛望着龙德勇。“我的女儿要在这里上学,我的女儿要在这里上学。”
按照刀哥在电话里的指令,他们走进史家胡同的一处院子。那院子四四方方的,连廊被玻璃罩住,中间种有枣树,还放置着一个巨大的长颈鹿模型。坦坦说:“我们学校比这儿大多了。”听女儿已认定自己属于这里,刘霞因此而更加坚定。坦坦跑过去要爬长颈鹿,却被刘霞一把薅住脖领子,拽了回来。刀哥在北屋天台上搭了鸽舍,他正在上面一边放鸽子一边等候。夫妻俩小心翼翼地带着女儿往上爬,那天台非常局促,像一口井,周围还布满各种天线、铁丝和管道。刀哥半躺在他的枣红色绒面沙发上,看着一家三口气喘吁吁地,弯着腰半蹲在他面前。
“我按您说的把材料交给第三号老师,可她却说不全,让我回去补材料。”刘霞说,“为什么会是这样?”
“因为你的老公。”
“谁?”刘霞虽然不解,却回头看向龙德勇,她显然心里早有意料。
“你的老公。我说过了,他的学历是个麻烦,老师让你补材料,是给你解决的时间。如果一切都交上去,你们就没有挽回余地了。这次竞争空前激烈,你们也不想输在这上面吧。”
刀哥把坦坦搂到身边,抚弄着她的头。龙德勇感到恶心,可他没有表示什么,甚至连动都没动一下。
“我帮你们在?菖?菖部联系了一个下属单位的小领导,还是副处级干部,?菖?菖部和史家小学有共建关系。你们不用谢我,给人家点好处就行。只要他带着工作证过来,并且在家访时说是坦坦爸爸,就没有问题了。”
一队白鸽在天空中飞出整齐而漂亮的抛物线,坦坦全然不懂他们在讲什么,只知道原地拍手转圈,眼中恢复光彩。
“他什么时候可以过来?”刘霞没有问龙德勇意见,这次连看也没有看他。
“家访估计是在晚上,我让他下午过来。问题是你们要教会孩子说话,把房本上那个住址当成她自己的家,并且尽快熟悉起来。至少老师提问时,她能认出谁才是她的爸爸。”
“明白,这和我在医院给人办精神病证明是一回事,我负责给他们做检查,他们负责别让我听见不该听的答案。”刘霞说。
“不该听的答案。”刀哥仰天而笑,“我喜欢和文化人打交道。”
龙德勇站在天台边缘,整件事情包括坦坦,仿佛就此已与他无关。
三人转而赶往房本上的“家”。胡同口有小片三角地,几个健身器材像是脓包一样鼓起来。坦坦摇着刘霞的手,问她能不能玩。刘霞看表,手掌在她头上摊开,示意五分钟。坦坦立即转身,像是身上生了跳蚤一样,在健身器上做着各种舒展却令人难堪的动作。龙德勇跟在她们后面,中间偶尔有其他行人穿行而过,直到坦坦喊爸爸一起来玩,他才走了过来。
“刀哥怎么說,我们就怎么做。”刘霞说,“只要这一天能顺利度过。”
龙德勇没有应声,直到刘霞回头看他。
“是,让这一天过去吧。”
尽管天气炎热,又有呛人的雾霾无处不在,坦坦却玩得格外起劲儿,甚至因为她在这里,附近小孩也被吸引过来学起了她。
“她可真会玩。”刘霞忽然笑起来,目光却依然沉重,“家访才是真正考验她的时候,老师一来和她当面问话,咱们只能在一边看着,根本使不上劲儿。”
“咱们?”龙德勇问,“还会有我的事儿吗?总不能有两个父亲同时在场吧。”
刘霞迅速把头扭回去。现实世界里那雾气昭昭的沉闷,始终压制着五彩斑斓的小糖豆似的孩子们,这一幕令龙德勇感到有些残忍。所以配合坦坦做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十分艰难。
“在那人来之前,你总要陪着我们吧。和我一起让女儿背熟她的答案,光背熟还不够,她要表现得越自然越好,就像一切都是真的。”
“没让我们去办离婚已经很好了。如果真要那么做,你也会干的是不是?”
刘霞没有应声,她快步走向坦坦,伸开双手,展开怀抱。
“坦坦,跟妈妈回家。”
坦坦被带到的那个家位于张自忠路五十七号,刀哥特意嘱咐他们,进院前让坦坦先记住红色门牌上面的字。“从现在起这就是你的家。”刘霞干脆用手机照下来。
那是一个时髦的LOFT开间,楼下放着小巧的淡黄色日式家具,转角楼梯上则是并排的三间无窗小屋,平时用作民宿出租。厨房和卫生间则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等待着。女主人热情、懂礼数,相比之下刘霞表演成分太重,反倒显得不尊重人。女主人提醒他们之前见过面的,她还让坦坦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坦坦看上去有些惊恐,她以为父母要把自己给卖了,小家伙绝望地抬起脑袋回望他们,颤着音儿说“我想回家”。但此时刘霞已是铁扇公主她妹妹铁石心肠,她甚至没有看闺女一眼。这回只好轮到龙德勇叫她“安静一点”。作为局外人的他,内心已经起不了多大波澜了,走到这一步他觉得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女主人给他们摆好水果、打开空调,告诉他们电视怎么用,笑着离开。刘霞回到可怕的沉默状态中,抓紧时间布置屋子。随后她要把坦坦的照片和玩具摆好,同时让龙德勇教女儿背会老师家访时会问的问题。
“小朋友,你家住哪儿?”龙德勇有气无力地模仿着老师的呆板语气。
坦坦笑了,露出没长起来的乳牙。
“严肃点。”刘霞背对父女俩说。
“东城区……”坦坦眯眼看着龙德勇,双手合十,噘嘴求他提醒最后一次。
“张自忠路五十七号。”龙德勇说,“小孩子记不清地址很正常。”
“你护不了她多久的。”刘霞很快把屋子收拾出了样子,“那里是你的房间。”
坦坦顺着刘霞的手指望去,妈妈指向楼上那个黑洞洞的小屋,她立即钻进龙德勇怀里,全身止不住地打哆嗦。其实只要开灯,那里就从偷渡舱底变成了潜水艇的舱室。但是开灯比不开灯更瘆人,而且显然有陌生男人刚在里面住过。刘霞让龙德勇一边待着去,她亲自教坦坦背答案、给她换上居家小卫衣和杯子,还有拖鞋。中途她叉着腰,四下看去,唯一缺憾只剩这里没有一家三口的合影。不过他们的合影上面是龙德勇,也不能挂。坦坦问妈妈,她能不能看电视,刘霞说再捋一遍问题不出岔子就能看。她问她有什么特长、在哪里上学前班、家庭成员都有谁。坦坦在回答爸爸名字时,总是讲出“龙德勇”,而不是刀哥发给她的名字——蔡强。当她又一次答错后,刘霞没有反应。坦坦怕极了,她不等妈妈再次发问,准备自问自答。
“等等。”刘霞捂住她的小嘴,“刀哥来了。”
刀哥和一个陌生男人走进来时,坦坦躲到了楼梯上面。那人留着花白的寸头,挺拔如刺猬一样,还戴着金边眼镜,眼睛半睁不睁的,老大不乐意状。刀哥介绍给他们这就是蔡强的时候,对方轻微点头。聊过两句才知道,这种差事他已经干过四次,这次的价格最低。
“他只要把工作证一亮,老师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刀哥坐在刘霞刚收拾好的沙发上,坦坦的小羊肖恩被他一屁股压扁,他拿出来扔到一边。
刘霞让龙德勇去买些饮料,可坦坦不让他离开。大家只好继续坐下去。外人带来的汗液、土味甚至狐臭很快在屋里蔓延,和房间固有的某种气味,混淆在一起。坦坦在楼梯上往下看,四个人头对着头,像在打麻将,像是在蓄谋着什么。
“你把孩子叫下来,趁老师没来,抓紧时间互相熟悉一下。”刘霞抱坦坦下来,刀哥笑呵呵地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大幅照片,在自己身前展开。一家三口这才看见,是他们全家人的合影,只不过龙德勇的脑袋换成了蔡强。“我亲自去图片社托人P的,你们能看出来吗?我觉得特别真。”
刘霞愣怔片刻,接过照片,好一会儿才乐出来,谢谢刀哥。随后她小声和龙德勇商量,挂在哪里合适。“就贴在电视上面吧。”刀哥直接拿出两面胶,动手贴照片。龙德勇努力不去看那幅照片,但是坦坦并不知道,她看到照片时脸上流露出成年人才会有的厌恶表情。可她这回懂事了,闭上嘴什么都没有问,这反而令龙德勇感到一阵绝望。
刀哥离开后,蔡强坐在房间正中央,宛然一家之主。他面无表情,看了看坦坦,严肃胜过任何老师。对视了一会儿后,坦坦转身,走进那个黑洞洞的临时卧室,她宁可待在那里面。
蔡强非常能喝,刘霞提前给老师准备的饮料都被他喝光了,好像是要抵偿对出价的不满。龙德勇主动出去买饮料,刘霞则负责陪他聊天,而坦坦则难得地被忘在一角。蔡强说自己是一个原则性很强的人。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做任何事情几乎没有退让性,全身充满着正确。他没有孩子,刘霞半开玩笑地说,可惜了您这么好的条件。可是他说他讨厌小孩,离过婚,他的老婆也流过产。在那个漫长而沉重的下午,这些话就那样传进了黑洞洞的小卧室。
为了让蔡强和坦坦看起来更像父女,龙德勇在地安门大街蹲了三个小时。此时落日在雾霾的笼罩下,散出粉红色霞光,像是坦坦最喜爱的水彩画。他又拿出手机,反复看着一段视频,坦坦在美术班上领奖的视频。她用小脑袋瓜想了想后,对着镜头一字一顿地说:“我将来要好好学习,就像爸爸一样,当一名画家,当一名艺术家。”龙德勇对着手机屏幕,哭得涕泪交加,他觉得是他把女儿关了起来,自己却躲在外面,他没有能力实现在绘画世界里许诺的一切,他和大多数家长一样平庸,甚至比他们还要远离现实。这时候手机屏幕上蹦出刘霞的短信:我叫了外卖,你不用回来了。
眼见夜幕降临,刘霞在屋子里打开了灯,她和蔡强已经放弃沟通,各玩各的手机,一个小时没有说话了。这一点倒是令他们最接近“夫妻”的状态。为了防止坦坦睡着,她给她打开了电视机,然而女儿还是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电视屏幕上发出灿烂的光,映射在她睡去的小脸蛋上。这怪不了她,就连刘霞也不再要求她什么了。然而此时刀哥发来信息,说老师正在去他们这个片区家访的路上,顺序不得而知,但今天肯定会到。
刘霞立即把坦坦摇醒,“夫妻俩”抓紧让她再背一遍答案。接着刘霞去楼上小黑屋把灯打开,她反复问坦坦:“哪个是你的房间?”坦坦抬起头,但总是要迟疑片刻,要过脑子想那么一下才说出“那里”。刘霞觉得没有人会对这个问题想一下的:“你应该脱口而出。”蔡强说:“这些没关系的。最主要的是你闺女一直在躲避我,就好像我不是她爸一样。”坦坦说:“你本来就不是我爸爸。”刘霞突然叫喊了起来,刀哥贴在墙上的全家福随之掉到地上。但这次坦坦没有被吓住,而是充满敌意地看着妈妈。
“你这样讲我们就前功尽弃了,你爸的钱也都打水漂了。”
“我哪个爸打水漂?”
刘霞看着坦坦,坦坦看着刘霞,母女俩谁也不肯先把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开。这时候她们听到胡同口传来了交谈的声音。老师们来家访了。
两个穿着亮丽长裙的女士,被刘霞迎了进来。她们一位脚下是墨绿色的尖头高跟鞋,另一位手腕上戴着玉镯子,棱角分明的脸上均化着职业妆。两人腰杆笔直,闲庭信步,进屋后先抬头看了看房子,确认这里可以住人,不是商用门脸房后改的居室。
老师们手上各自拿着一份表格,互相轻声聊着什么,这时候刘霞先慌了,她言语发颤,语无伦次,提前准备的水就摆在老师面前,却没有主动送上去。可能因为此前已经走访了很多家庭,两位老师看起来兴致不高,甚至有些草率地在表上写着什么。直到她们把目光对准坦坦,因为这个孩子没有主动站过来问老师好。坦坦一直在看电视,她甚至连沙发都没有下。蔡强把电视关上,她才斜着眼睛瞅着门前的又一拨陌生人。
蔡强提醒这个“女儿”应该做什么,也没有和老师说什么,他只是说自己在?菖?菖部上班,随后亮出了工作证。老师们客气地笑着说:“我们小学都快成你们单位的内部学校了。”同时两人扫了一眼家里的陈设,看到一张落在地上的全家福。
“小朋友,你住在哪里?”戴手镯的老师笑着走向坦坦,弯腰问话。
坦坦揉着眼睛,嘴一直噘着。
另一个老师拿着笔,迟迟没有写。
“你自己住在哪里不知道吗?每天都在这儿睡觉嘛。”刘霞嘴角笑着,眼睛却发狠地瞪着闺女,同时食指在腿旁跷起来,指向楼上的小屋。
“张自忠五十七号。”坦坦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但是答非所问,而且很明显她是背的,老师苦笑。
蔡强用手扶了扶眼镜,在看外面的天色。
老师们没有再问其他问题,相同的家庭和程序,她们已经走过无数个了。她们向“夫妻俩”转身点头,示意可以了。刘霞站在门口,瞄到其中一个老师在一个格子里画了一笔横道,这令她感到不安,甚至心怀怨恨。
“我爸爸叫龙德勇!”当所有人已经走出房间,他们在院子里听见坦坦忽然喊了起来,“他是一个画家!”
隔着一道玻璃窗,这些人们看着留在那间空屋子里的坦坦,愣了半天。老师的脸上显现出尴尬甚至有些厌烦的表情,显然她们觉得自己听了不该听到的话,她们看了看刘霞。虽然天色已经完全昏暗,却依然可以看出,刘霞的脸在紧绷着,两眼发直,对着屋子里的女儿。
“我爸爸叫龙德勇,他是一名画家。我长大以后要像他一样,我也要做一名画家。”
坦坦不断地重复着她在获奖那天说过的话,那是她说得最好的一次话,爸爸妈妈听到后对她笑了一天。那句话也是她背的,是她背得最成功的一句话。可是这一次讲出来,大人们谁也没有说什么,他们匆匆地离开了院子,走到街上。包括刘霞。
原刊责编 崔 健
【作者簡介】常小琥,出版小说《收山》《琴腔》,作品发表于《收获》《上海文学》《北京文学》《山花》等刊物。曾获《上海文学》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紫金文学之星小说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