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易地扶贫搬迁动员会是在乡政府食堂召开的。
很多人是第一次参加这样边吃边开的会。到会的扶贫队队长、村支书和村民代表坐了六满桌,脸上笑嘻嘻的,跟过节似的。厨灶间热气腾腾,陈劭东站在餐桌前讲话,声音洪亮,每个字都像是刚扒出火灰堆的山芋,烫手。
“安置点装修在扫尾,下月上旬,最好是本月底,山上的贫困户都搬新家!”他反复强调时间表,只能提前不能推后,这事他比谁都急,还有两个月,省里就要来考核验收,眼下脱贫攻坚是全县中心工作的中心,陈劭东这位乡党委书记,码市乡第一责任人,决不允许在关键节点掉链子。
陆续传菜上菜,原先的鸦雀无声开始松动,有人咽口水打饿嗝,或者小声点评菜品菜色。食堂的厨师是全乡办红白喜事的老师傅,到县里最豪华的酒店当过大掌勺。他们很久没尝过他的手艺了。这两年提倡移风易俗,年轻人外出务工,很多的酒宴不办了,老师傅就被请进了食堂。一日三餐,平时吃工作餐的乡干部冲破顶就摆两桌,老师傅好不容易逮住这个大显身手的机会,忙乎了一通宵。
饭点到了,该动筷子但没人动,在等请客的人把话讲完,这是礼貌也是礼节。陈劭东问:“各位还有什么特殊的困难吗?”
无人回应,他又问了一次,石喊坪的黄旺生站起来:“陈书记呀,两个问题,碰到搬不动的钉子户怎么办?”说完他就坐下了,陈劭东盯着他,等他的第二个问题。
“没有了。”他又站起来,大家哄堂大笑。
按理说,易地搬迁是精准扶贫的好政策,按人头二十五平方米建房,面积有大有小,每户都只出一万元,一般是搬到集镇附近的安置点新居。此前县里花了大量人力摸底排查,对搬迁对象也有好几项明确要求,现居地是深山、石山、边远、高寒、荒漠地区,交通、水利、电力、教育、医疗、卫生服务薄弱,用一句通俗易懂的话说,就是“一方水土养不起一方人”地区的贫困户。
石喊坪村人多地少,多数散居山上,前年修了条公路上去,豆腐盘了肉价钱,出行看似便捷了点,但资源捆缚手脚,集体经济上不来,村民生活难有大改善。外人眼中,政府安置,从山上搬下来是件好事,求之不得,何況事先还有繁杂的资格审查、逐层评议等各项程序,入了名单也都是本人签字承诺过,黄旺生说的钉子户应该是不存在的。
有人交头接耳问到底是什么事,少数几个干部明白缘故的,知道黄旺生是踢皮球,给自己留后手。
手机响了,我走到食堂廊道上接电话,回头看了一眼陈劭东,他憋着张寡沉的脸,之前的兴奋不见了,游离着憔悴和躁动。
电话是山上的彭老招打来的,齉声齉气,我使劲把手机贴在耳孔。他问我,有没有彭小亮的消息?我说,老爹,已经在找了,等一等不慌急。彭老招没有像以前那样发脾气,而是低沉哀求地说,田乡长,快帮我找到彭小亮吧,我要死了,死了也闭不上眼啊。我说,老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让村医去看看你吧,万一不行,就接到乡卫生院来?他继续说着找儿子的事,最后用赌气的口吻威胁:我不下山,不搬家,哪里的医院也治不好,就死在老屋里好了。
山上的通信基站说全覆盖,信号其实差得很,电话蹿进咝咝嘈杂后就哑了。我再打过去,始终接不通。彭老招就是黄旺生说的钉子户,女儿死了,儿子失踪了,病痛缠身,靠点养老金、山林补贴生活。我决定,下午亲自去一趟彭老招家当面安抚。
走回食堂,听到陈劭东陡然提高八度,做最后的总结:“易地搬迁是全县脱贫摘帽的头号工程,没搬好,就是脱贫帮扶不到位,就是我们党的承诺没兑现。在座每个人都是党员干部,是县委县政府、乡党委政府的代言人,不仅要按时间搬迁到位,还要确保安全,安全底线谁都不能破,真正确保贫困户开开心心,到时我再请诸位吃庆功宴。”话音落下,掌声稀拉,大家迫不及待地举箸夹菜。
吃饭不喝酒,饭就吃得快。下午大家要各自回村落实具体工作,有的三嚼五咽嘴巴油一抹屁股一拍吃完就走人。我瞅着邻桌黄旺生放下筷子,就踅到陈劭东耳边说了彭老招打电话的事。他站起身,把黄旺生叫到一边,说:“老黄,我们商量个事。”
听我复述完彭老招的电话内容,黄旺生指了指自己脑袋说:“彭老招这里有问题,犟得很!村里拿他没办法,还是要请你们多做做思想工作。”
陈劭东沉下脸:“什么事都依靠我们,那要你们村干部摆造型呀。”
黄旺生不示弱:“他满世界找儿子,我有什么办法,还不是要靠县里乡上出面。”
我插嘴道:“不是没找,我正催着公安那边。跑了几年没点音讯,不是喊找就找得到的。”
陈劭东突然像吃了枪药,说:“一句话,他的思想工作做不通,真要出了问题,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陈书记,话不要讲太硬,谁不想把好事办好。我一个小萝卜头,今天喊不干,明天就走了人。”这个退伍老兵受不了委屈,也火气冲冲的。
“我们别误解了陈书记的意思,彭老招本身有实际困难,心结打不开可以理解,我们多做做工作。”我看到气氛不对,出来打圆场,“人心都是肉长的,别的方面多关心,他真感动了,也就不会犟了。”
“省里来的干部到底水平高,会说话,不像我们这些大老粗张嘴就不会拐弯,硬邦邦的。”黄旺生自嘲,然后迈出食堂,向大坪停车处走去。陈劭东摇头苦笑,继续回桌上扒他那碗刚吃了一半的饭。我跟在后面追出去,想跟黄旺生再聊几句,他当没看见,头也不回,发动摩托,轰油门上坡,排气管冒出一股刺鼻的油烟,扭身就冲出了乡政府大院。
二
一个月前,我回到家乡永城县,挂了码市副乡长的虚职。有的地方离开后就再没打算回去的,奈何上天突然拎你出来,又遣回那个来处重新走一遭。省报的田记者摇身变成了田乡长。有人在背后亲热巴巴地打招呼。田乡长!起初我没适应过来,当作喊的别人,头都不回,意识到喊的自己时,人家转身走老远了。人生又多了一个误会。
宣传系统选派省直新闻单位编辑记者挂职锻炼,搞过好几届了,每次选一个县蹲点,为期三个月。报社领导找我谈话,说这次去你的家乡,有没有想法。
照我的想法,从山里出来的,更愿意去一个湖区或是经济发达的地方,又要回去,心中并不乐意,但我刚在《新闻战线》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一个核心观点就是说新闻记者增强脚力、脑力、眼力、笔力,就要像“爬山虎”,既不断向上攀登,也要亲近脚下土地,多下基层“走转改”。文章给我戴了顶高帽子,让我颇有些骑墙难下。我心里更清楚领导的脾性,名义上征求意见,实际上就已是不容推托。去年新班子调整后,人事改革刚完成,萝卜和坑都配好了,年纪大的老资历要坐镇版面也不愿折腾,年轻记者一线任务重,加之有的刚成家拖儿带女也走不开,我这种年过不惑,工作经历够资格,又是不受重用的文化版记者就成了首要人选。
事实上我也没那么不情愿,甚至觉得能脱离报社三个月何尝不是件好事。我十五岁从永城考到市里读师范,后来保送师大到了省城,出来后就回去很少了,在县城中学当老师的父母退休后跟着我住到省城,老家亲戚原本不多,也悉数离开到了市里或是南方。去看看家乡的变化,采写几篇鲜活生动的扶贫稿子,这是领导的期许,也是党报记者的职业使命,不失为一件有意义的事。但我骨子里,这些年偶尔的返回,以及听闻农村种种变化,沉寂与衰落,“回不去的故乡”像個紧箍咒,翻来覆去就有了怯意。
有次北上广回来几个朋友在省城相聚,各有成就,衣冠楚楚,席间说起农村种种现象,有人感慨时代造化,贫富悬殊拉开新一轮城乡差距,也有人叹惋教育资源的不平衡,贫困地区的农家子弟如今考上名牌高校几乎比登天还难。一场聚会变成了反思,几杯酒下去,以大城市人自居的语气傲慢者被人讥讽揶揄,你们往上数三代,哪位不是从农村出来的?城市文明若不能反哺乡村,这样的畸形发展于一个国家又有何益处可谈?众人醉言互怼,吵得斯文扫地,闹得不欢而散。
在永城停了一夜,晚饭后离见面会还有时间,我就去老街二十三号院走了走。离得不远,出宾馆步行十分钟,我在二十三号院出生、长大,考学出去后,家也搬离这里去了城东新区。院里有五幢六层小楼,原是教育供销系统的家属房,当年算建得早的小区,独门独户,名声在外,现在是灰墙破路,窄道狭梯,明日黄花,残年衰落。
院子隔条大马路的南门市场,是县城最繁华的大市场,也最嘈杂混居。百货南杂批发一条长街,没有买不到的东西。前几年建了新市场,但人们仍喜欢来这里,几经整饬,街面比过去整洁,店铺门头也收拾得美观多了。县第三小学就藏在街里面,多年一直说搬却没搬,入读的多是政府公务员和商贩子弟。到了这个点,校门就被流动摊贩挤占,只剩一条窄窄的过道。我站在铁栅门外张望,教学楼格局依旧,教师旧宿舍翻盖成了新楼,扎眼的是修了条绛红色塑胶跑道。门卫老头手持长扫帚走过来,用疑窦的目光问我,是找人吗?我心头一凛,找人?我曾经认识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我摇摇头,说随便看看。他嘟囔一句,有什么好看的,然后掉身走了,画大字般地继续清扫着门口的草坪。
县里高度重视这次挂职锻炼,四大家主要领导都出席了见面会。走进会场我就看到了曾经的初中语文老师王海平,印象中他古文功底好,《离骚》《论语》出口成诵,鲁迅的经典辞章也是信手拈来,我们好多同学选读文科多与他的言传身教不无关系。他为人处世严谨务实,也懂得内外方圆,没听说有什么背景,送完我们这一届,就调到了教育局办公室,后来又到县委办写材料,转到乡镇干了几年又回到教育局任职,现在是管文教卫的副县长。我们联系虽少,但有这个渊源,比常人要亲近许多。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热络地说,欢迎大记者回家啊,多为家乡发展献计出策、添砖加瓦!
见面会有个议程是挂职代表发言,原先定的领队和最年轻的省电视台记者。带队的宣传部新闻处干部说话刻板,重申的是老一套,即:每位编辑、记者下乡的工作职责,对所在乡镇的每个村走访一遍,做好一次接访工作,联系一户困难户,组织或参加一次集中采访,撰写一篇体会文章,也要列席乡镇有关工作会议,协助做好当地突发事件的新闻应急和信息专报工作。省台记者是学播音的,字正腔圆,表态铿锵有力:向基层干部取经,吃苦耐劳,身体力行,帮助群众解难题、支实招、见成效。整个会议室都被她的表态声波震得嗡嗡响。
会议原本可以终了,主持会议的王海平说再请省报来的田自力同志说几句。理由有二:他是我教过的永城学生中的佼佼者,又是全省党报的资深记者,见多识广,对家乡这些年的变迁发展,必然深有感触。
临时发言,推托不得,我也不习惯场面上那套话语,脑子里一紧张,仿佛一片空洞,脱口而出的却是鲁迅《故乡》的开头:“我冒着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我说,许多走出去的人,都会怀有鲁迅这般对故乡、对乡村的审视和剔骨见血般的热爱,因为故乡是我们的出生之地,是母亲流血之地,也是埋葬祖先之地,无论何时何地,受挫困苦,我们的故乡,我们的乡村,永远是游子的身体、心灵可以停驻的地方,也是重树信心再出发的地方。我说到乡村的当下处境,乡村一直是中国社会的一个巨大投影,我们可以看到生活最基本的伦理、秩序、情感和精神,如何回望、建设乡村,归根到底不能只站在一个维度之上,而要深层次地掘进。
天啦,我怎么了,由着个人的认知,慌不择言,居然还说出“掘进”这样的词。我把那些赞誉家乡变化的溢美之词,把要为脱贫攻坚挖掘典型浓墨重彩书写中国梦和永城故事的话全忘在了脑后。话说完,掌声雷动,这让我颇感意外,心跳得更乱了,却觉得这次下乡也许真是有意义的。
散会后,王海平走过来和我告别,讲了几句工作生活有困难他来解决的客气话,我突然发现他两鬓发白,眼角皱纹折叠。时光从不饶过任何人啊。他说,这次安排你去码市,有些偏远,生活上会艰苦些,所幸时间不长,克服一下。你的学长陈劭东点名要的你,这样也好,你们有个照应,一起干点实事。我问,劭东在下面干得还好不?他说,挺好的,就是有些耽搁了。三年前调整,本来可以到城关镇接位,在县城,接天线更近,很多基层干部求之不得,是他自己主动请缨去全县最贫困、最偏僻的码市乡。开始有人称赞他是深谋远虑,镀镀金转一圈就回来了,现在对贫困地区主职干部的人事一律冻结,不脱贫摘帽不调整提拔,有人就笑陈劭东打错了算盘走错了棋。我们边说边往外走,他要上车了,笑着拍了拍我肩膀说,不管怎样,都是未来砥柱啊!我赔笑心想,人各有志吧,劭东从来都是有想法的人,我还蛮期待码市在他手上翻新变样。
三
次日上午,来接我的是乡宣传干事小姚。陈劭东周末在县委党校参加为期两天的脱贫攻坚乡镇书记的辅导班学习,小姚说了缘由,就目视前方开车上路了。陈劭东派遣这个小伙子到省城给我送过土特产拜节,初次打交道就看得出他是那种谨言慎行的人,但后来听说他喜欢玩机车,挺出乎我的意料。路上,我问乡上一些事,问一句他答一句,很多地方不是说不清楚,就是答非所问。我失了兴致,就看着窗外的山景,倾听风中偶尔能捕捉到的几声鸟语。
环绕码市的既是一座山,又是两座。这么说吧,山虽相连,又各有其名,一曰古婆山,一曰兜盘山。我把手机地图上的标示指给小姚看。他说,这边都习惯叫东边大岭西边大岭。去码市要在东西大岭间的山路上转上两个多小时。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经码市的水路荒废,硬化了一条低等级的公路,坑坑洼洼跑了好多年,跑一趟是颠簸得头昏脑涨,虽然修护呼声甚高,但苦于没资金来源。直到前两年借扶贫的交通项目实施,山路扩宽,平整如新。我隔着车窗拿手机拍山峦叠嶂,从视野开阔的地方看天空,太阳被裹在厚厚的云层里,像是有雨要来,转上几个弯,又看到云开雾散,光芒万丈。
我打了个盹儿,迷迷糊糊感觉快要到了。小姚刚好接完电话,见我醒了,说:“陈书记来电话,刚接通知,明天王县长看码市的安置点,顺便走访几个贫困户,九点开完例会从乡政府出发,请您也参加。”
我说:“扶贫工作事无巨细,乡干部都要亲力亲为,迎陪走送,很忙吧。”
“有人说扶贫工作像个百宝箱,拿一件少一件,总也拿不尽。”小姚望着我咧嘴一笑,说,“乡镇干部压力山大,各个上了发条,不在扶贫现场,就在去扶贫的路上。”
“注意安全!”车道急转弯,吓我一跳。小姚放缓速度,爬上陡坡,我的视线被一排粗壮的大樟树遮挡,待缓行一段再看到葱郁山岭,脑子里没了方向感,对东西大岭又失去了判断。
到了乡政府大院,小姚引我走进他们那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建起的办公楼。楼层护栏外悬挂着醒目的红色黑体字标语,宣传的是核心价值观和美好生活的奋斗目标,院西墙的宣传栏张贴着林林总总与扶贫有关的政策文件,东侧是农村商业银行、邮政的房子,连同文化服务站、政务服务大厅,挤挤挨挨,院子陋旧狭小,但不失紧凑整洁。
码市乡总共有三十二名干部,借调到扶贫办和县直部门后,在岗的也就剩二十来位。办公楼一共四层,一二楼办公,四楼闲置成了储藏间,小姚给我收拾好了三楼靠西第二间,陈劭东住在最东边。房间不小,布置简单,床铺、书桌、衣柜和两把漆面脱落的木椅,像个空空荡荡的“家”。
小姚帮我把简单的行李搬进屋,抱歉地说,将就将就,生活用品差什么到时说一声再添上。我笑着说,没那么讲究,你们能住我也没问题。陈劭东像是掐准了我刚安顿下来,打来电话慰问我的一路辛劳,说下午学习班结束,约了县直几家部门负责人商议安置点生活配套工程的事,晚上才回得来。“我争取早点回呀,我们借着月光喝一杯,给你接风洗尘!”他声音中的爽朗劲多少年也没变。
跟小姚去食堂吃午饭,因为是周日,有的“走读干部”还没回来。老师傅的柴火灶烧菜很香,胃口大增,饭后我决定独自到集镇上走一走消食。出政府大院上坡左拐步行五分钟,一条五六米宽、八九百米长的街道,刚好容两辆小车通过,既是集市也是公路,全乡的经济活动集中地。逢农历一四七的日子赶闹子(赶集),山里村民蜂拥而至,估计交通会瞬间瘫痪。街两边不留缝隙地砌着房子,一楼是清一色的店铺,有的是木脚楼,有的后来改建成水泥两层房,屋里光线灰暗,像码放的两排黑匣子。两个挂牌的村卫生室相邻不到五十米,十米之外一个岔路口是乡卫生院,这样的布局让我觉得可笑。我去过一些大乡镇,道路又宽又阔,横平竖直,宾馆、门窗装饰、超市、养生馆、汽修、家居,街边店面门头和县城没什么差异。眼下的这条码市老街,十来分钟就踏勘结束。没人在意午后出现在这里的一张新面孔。也许这几年下来扶贫检查的外人多了,人们也不在意那些路过的陌生者了。
毫无生机的乡镇。即将到来的三个月我将如何度过,只有等陈劭东亲口告诉我了。我坐在街角一块青麻石上,阳光穿过几面屋脊的三角地带,在眼前来回晃动。我眯眼打量身后的老街,二十年前到过此地的一幕若隐若现。那是我此前唯一的码市记忆,也是心底的一块隐痛。
那次是坐一輛客运班车过来的,路途摇晃,无比漫长。来的原因,是参加读师范学校时的女同学彭余燕的葬礼。同龄人意外离去,十来位同学相约奔丧至此,忧郁的心情让行程变得沉闷滞重。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国家重视中专教育,师范工商财农林水医卫等专业的录取分很高,能考入的都是尖子生,很多家庭冲着工作包分配走上这条求学路,农村学子还可转为城镇户口,就更是将之视为跳龙门的绝佳机会。
我和彭余燕是同一年考入,同班,她是码市学校考上的独苗,学习优异,长相素朴纯净,寡言少语,有点像某个日本殿堂级的女演员。陈劭东是学长,高我们两届。刚入学不久的晚自习上,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男生站在教室门口把我和彭余燕叫出去,定定地望着我们笑。素不相识,我有些纳闷,他自我介绍说了一大串头衔身份,最终目的是邀约我们参加文学社活动。他问我,知道为什么找你们吗?我摇头。他说,我们是老乡,都是永城的。彭余燕从头至尾脸颊红扑扑的,没有说一句话。打过几次交道后,知晓他是学生会副主席,经常抛头露面,就主动带我们参加一些社团活动。文学、书法、绘画、篮球,他都能露几手。我们常在广播里听到朗诵他的诗歌作品,在书法美术比赛获奖名单里找到他的名字,还有每学期的校篮球联赛上看到他精准的三分远投。他走起路虎虎生风,回头率很高,我后来觉得他对彭余燕颇有好感,不过每次都会把我叫上,好像有我这个够亮的电灯泡才更安全。
陈劭东毕业那年,留市名额非常少,据说一个市干部子女占了他的指标,他赌气回了距永城不远的一所乡镇中学。现在回想,这对一个内心骄傲的人打击该有多大。分配失意,他因此和我们的书信联系很少。到了两年后我们毕业,师大有继续深造的保送生指标,我和彭余燕入围成了竞争对手,很多活动获奖的加分项,得益于陈劭东当年把我们引入社团参加竞赛打下的基础。后来彭余燕竟然主动退出,理由是家里条件差,父亲身体不好,弟弟年幼,她想早些参加工作。我没有悬念地被保送了,却很长一段时间开心不起来,就是因为彭余燕的放弃。学校给了她全市优秀毕业生的荣誉,还给永城县教育局出函推荐。她运气不错,进了县三小当老师。一个从山沟里考出来的女孩,留在县城教书,将来嫁在县城,这些都是按部就班要发生的,理所当然会是一种很不错的人生归宿。
那时的通信虽有寻呼机、长途公用电话,但又贵又不方便,我和外界的联系方式主要是书信。师大期间我和彭余燕的书信往来并不密切,每学期两三封吧,逢年过节互寄写着祝福的明信片,彼此内心都隔着一道防护带。她在信里说得最多的是工作生活近况,当班主任,教语文,一周有十五节课,还带了写作兴趣班;住在学校宿舍里,宿舍前有一排又高又直的水杉,房子老旧,冬夜风吹得过道呼呼响,像有人穿着拖鞋跑来跑去;多数同事都是县城的,上完课就回家了,几个年轻同事开始恋爱约会;她正在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一个人待在宿舍偶尔会感到害怕。她只言片语未提过陈劭东,但我知道我的收信地址是他透露的。陈劭东写信只有一件事,让我帮着购买、邮寄书籍和自考复习资料,他刻苦好学,说要以一个自学考上研究生的民办教师为榜样,早日离开那所偏居一隅的乡镇中学。我旁敲侧击要他主动联系照顾好她,想象过他们坐在空旷无人的校园角落或宿舍里埋头苦读的温馨场景,当彭余燕说起幽深夜晚一个女孩子的害怕虽再正常不过,但我不解的是,陈劭东这时在哪里呢?有一次信末“顺颂安好”时,她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她在犹豫,做一个艰难的抉择,想回到码市学校当老师,那样离家近,能更好地照顾父母、弟弟。我给她寄了一本战胜困境成为人生赢家的美国女作家海伦·凯勒的传记和自考论文复习资料,回信中语气坚决地劝她打消回乡的念头。我想也许只是她一时冲动,身边是不会有人赞成这样做的。
那时的懵懂和远离,慢慢会将任何虽美好但不在同一经纬度上的情感撕扯掉、消磨光。后来我更是体悟到,于情感而言,时间是灭火器也是过滤器。各自安好尚且无事,突然听到彭余燕死去的消息,那一刻除了震惊诧异,也充满了拳打脚踢般的伤感和锥心刺骨的遗憾。
彭余燕自缢身亡,消息是另一个县城教书的同学传来的。那时我面临毕业,联系了几家单位准备面试。我站在校园一家报刊亭旁,给陈劭东打了十几个传呼留言,焦急地等待,他却直到第二天才把电话打到我们楼栋宿管那里,丢下一句留言:余燕离世,节哀顺变。当时他若是站在我面前,我想一定会狠揍他一顿。
消息像挤牙膏似的传来,自杀事件概括成一句话:彭余燕深夜在学校宿舍用长丝袜勒死了自己,次日上课无人进教室,才被同事破门发现。我说我不相信,同学说我们都不相信,好端端地活着或者说一个正常人,是要遇到什么样的事才如此决绝赴死,进一步说,以双手之力勒死自己怎么做得到?
县公安局最后下的定论还是自杀。封锁现场、排查问话、尸检化验,该履行的程序都走过了,找到的人证、物证并不能证明死于他杀。我们那时分散各地,涉世不深,也没什么社会关系,对人情世态、办案破案都不谙其道,也没想到要组织起来去讨个明白的说法。“相信公安会把事实查清楚的。”一句互相安慰的话,等来的是不愿相信也得相信的结论。听说她的父母倒是去县公安局、教育局找过几次,但也只是安静地等在领导办公室门外,没有亲戚朋友帮着打横幅拦车鸣冤,也没有胡搅蛮缠讨要巨额经济赔偿。碰到这种事,单位都愿花钱速战速决,怕扩散影响。县教育局和学校工会找来家属当面答应给一笔丧葬费之外的赔偿,她父亲说人没了,钱也不要了。教育局领导说这是正常补偿,是你们应该拿的,在结案书上签完字,保证今后不闹事,拿钱就可以走了。她父母清理了女儿的遗物,在乡干部的帮助下,把女儿遗体拉回去下葬。那已经是彭余燕死去半个多月后的事了。
出殡前一天,一帮同学相约从四面八方赶到码市。说是一帮,也不过十来位。我大清早从省城坐火车到市里,又赶到永城与同学会合。我用车站公用电话联系了陈劭东,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沮丧,说人已经死了,没有新证据,就只能依了公安的定论。我问他要不要去送彭余燕最后一程。他说正在等参加县委办的选调复试通知,第二天可能要去面试。这也是人生大事,我没有责怪他。他赶来车站,拿了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千元,差不多是他三个月的工资,让我亲手交到彭余燕家人手上。我手里捏着信封,看他匆匆转身离去,这算是对一段美好关系结束的祭奠吧。一位同学悄悄告诉我,他談了个女朋友,她的父亲是一位县领导。我冷笑一声,没有丝毫惊讶,也未做任何评判。
车在山路上慢慢颠簸转悠,同学们起初还说说话,后来整个车厢都昏昏欲睡。天空弥漫着蒙蒙薄雾,山和树木模糊游移,我有着前所未有的麻木,希望车永远在模糊的视野中行进,不要停下来。
天擦黑的时候,终于到了石喊坪,热心的村民把我们迎进彭余燕家。房子破旧,堂屋窄小,棺材摆在中间,像停泊着一艘黑色巨轮。尸体在医院太平间停放了半个月,面貌早走形变样,我们进去完成祭拜仪式,赶在棺木钉死前看到那张变得陌生的脸。四年前,我们在校园里,生龙活虎,无比热爱生活,向往美好未来,但突然以死亡的方式分别,从此阴阳相隔,心情复杂,比到码市的山路还要曲折幽深。
没想到的是,陈劭东深夜赶来了。冗长的道场仪式刚结束,停放棺材的堂屋里烛火摇动,墙上黑影碾压,他久久凝视着照片上被火光映亮的半张脸,眼泪无声掉落。
后半夜家属守灵,主事的要我们到附近村民家中休息,待天亮后送逝者上山下葬。我们把女生安顿好,几位男同学决定彻夜不眠。夜里有些寒凉,有人提议烧堆火,大家潜入黑暗中搜捡回一堆树枝,有人索性拖来一棵砍倒在山沟里的小树,我们在离彭家不远的空地上点燃了火。几个女生睡不着又回来了,火堆前顿时热闹起来。围着火,大家回忆往事,说起一次集体野炊的火是彭余燕燃起来的,有人说把火烧旺些,照亮她上路,让她以后走过的道路都有光亮和温暖。我心中的哀伤被火烘烤得硬邦邦的。记不得谁先说,看月亮升起来了。黑黢黢的山岭,清辉洒下,蒙上一层雾状的微光,山体也变得通透。
火光跃动,视线恍惚,山路上忽然看到有人影经过,女生胆小,喊大家去证实那个人影的真伪。有男同学举起火把往山路上探照,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一个女生哭泣起来,说那是彭余燕的魂魄吧,让她靠近我们吧,让她坐在我们中间吧,像往昔默默地倾听,而不是独自离去。夜色也被这个女生的哀悲感染了,所有人沉默着,抬头凝望月色融融的夜空,四面阒寂,只有树枝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陈劭东坐着不吭声,手中的烟一支接一支,我记得他以前是不抽烟的。后来他变魔术般地从随行包里掏出两瓶白酒,把瓶盖打开往夜空里一扔,男生轮流对着瓶口喝着辣舌割喉的祭奠之酒。那是一个对着青山赊月色的夜晚,是一段扼腕叹息生命脆弱的青春时光。我们把酒无言,坐到晨光熹微。我醉眼迷离,好几次朝山路上张望,空空荡荡,奔赴另一个世界的身影再没有出现。
那个夜晚过得格外缓慢,仿佛时间已经凝滞,连同火焰、呼吸与回忆。我知道,以后再也不会遇到这么漫长的夜晚了。
四
陈劭东从县里返回已是夜里十点了,他比我两年前看到的样子要略显发福,肚腹微微隆起,我暗中一笑,中年男人都逃不脱的命运呀,何况是在酒桌上摸爬滚打的乡镇干部。他开心地喊着我的名字,热情拥抱比他身材小一号的我。
“听说了你在见面会上的发言,说得好,故乡是回不去的,因为时间本身是回不去的。”
我不理他的夸赞,假装生气地说:“听说是你把我要到这穷乡僻壤,来看你施展抱负?”
“是你那位王老师泄密的吧?”他哈哈一笑,“大记者,就是要到这里来,才叫真正接地气。精准扶贫在这里发生的点滴变化,都应该写进历史的教科书。”
我不去接他的大道理,讥讽地说:“当初选这里你可没想到回不去的吧?”
“既来之,则安之,我没考虑那么多。”
“那说说你考虑的是什么?”
他把话题岔开,说:“走,去我房间喝两杯。”
“算啦,我戒酒了,现在也不是青春年少伤春悲秋了。”
“破戒!不破不立。”他才不管我拒绝的理由,抓起我的手就走。
他的宿舍布局也很简单,比我的多一个书架、一个储物柜。他摆桌子拿酒开熟食,我就到书架前巡视。我想看看当年被我当作偶像的学长还剩下多少精神追求。对他架子上的百来本藏书,我并不以为然,最上一排是党员干部必读的理论书籍,但下面的三排书脊把我镇住了。都是与乡村建设和中国农村百年变革有关的民国大咖著作和西方译著。梁漱溟、晏阳初、董时进、李景汉、傅葆琛、陶行知,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一批有理想的乡建之子,也有美国的明恩溥、何天爵,英国的麦高温、约·罗伯茨等中国文化研究者。我抽出几本,书页发旧,批注详细,看来都是反复读过的。
他把酒食摆好,拿出一瓶梦之蓝。
“人生是灰色的,梦是蓝色的。”他扬了扬酒瓶,斟满两个小玻璃杯,“晚上请饭请酒,两条通村公路扩建三个安置点饮水工程,立项的扶贫项目,进度缓慢,像催债,人家欠你的,你还要低三下四去讨。”
“他们不履职,到时板子打他们身上。”
“没你说的这么简单,现在的考核都是一把手约谈,在你管辖的地盘上,老百姓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哪一件都不是儿戏。”他端杯示意走一个。
“帝王将相,戏非儿戏,是这个理吧?”
“来,大记者,码市欢迎你!”他一饮而尽杯中的酒。
我久不沾酒,两杯下去头有些晕乎。他酒量虽大,但脸上堆积着酒后的浮肿和奔波的疲累。他和我絮叨起乡镇的现状和症结,扶贫脱贫的艰辛,有一些现象与我平日所闻完全是颠覆性的。勤的干,懒的站,不三不四瞎捣蛋。我知道基层工作复杂,干部辛苦,但没想到有的艰难无异于徒手攀爬一面面陡岩峭壁。
我轻叹,你到码市,说说你的抱负?他说,你待一段后再做评议吧。我直言午后感受,让人无可惊喜。他说,你看到的是过去与现在,我们更多的是要去看未来。我爽言直语:没有现在谈什么未来?况且你所说的未来是在这穷山瘦水,没有资源没有财力物力所能走到的未来,是你书架上那些失败的实践和理想的空中楼阁。
他抬头看了一眼书架,仿佛那里藏着一个突然会跳出来的怪物。他说,这几年,我在琢磨乡村建设这四个字,它不单单是建设乡村,让乡村有个光鲜的外表,它是整个中国社会建设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乡村走出贫困的根本是在建设而不只是一味输血。扶不起的阿斗,关键是阿斗要自己立起来。他取下几本书,说到它们带给他的启示。
“我们难道只把这当作幼稚和失败?”他苦笑。
我看着眼前这位仿佛又回到师范生活年代的学长,激情四溢,在社团活动现场慷慨激昂,但台下坐着的已经不是当年逐梦理想的我。我没有反驳或打击他,那个他所说的自己立起来,在码市这个地方,有立得起的支撑和底座吗?我说:“时间不早了,今晚到此为止吧。”
酒已喝完,话却并没说尽。这个夜猫子,我不坚决打断,也许他能滔滔不绝地借着酒兴说到天亮。他的房门洞开,我起身迎风,能看到对面隐约的山岚,我们没有回忆多年前那个喝酒送别彭余燕的月夜,也没有只言片语去怀念共同的故人。我突然看到桌上还摆着第三只酒杯,空杯见底,杯壁沾湿,地上有一片浅浅水渍,像一张模糊但似曾相识的面孔。
他踉跄着送我出门,我让他留步,赶紧洗漱休息。他的舌头打着卷儿:“你来了,就是最好的支持。明天一起陪你的老师,看看山村的未来。”
五
下半夜落了场雨,把山林浇个湿透。清早起来,黑色屋瓦洗涤过似的,油光发亮,几只长尾巴鸟在檐间雀跃,发出悦耳的欢鸣。空气润朗,沁人心脾,这感觉是在城市所无法体验的,我深深呼吸,恨不能将身体装上一个压缩机,把体内浊湿之气排空,把新鲜之气储存起来。日上山峦,浮光耀金,两面青山也如同梳洗过,墨绿、黛绿、葱绿、碧绿、水绿、豆绿、亮绿、嫩绿,我所能想到的描述綠色的词,似乎都能在山野间找到它的所在。我想起师大同学有一位毕业去了西藏支教,给当地牧民学校当义务老师,每天清早,眺望蓝天白云、草原雪山,看着孩子们的高原红,迎来第一缕曙光。乡野之所,大概这就是最美好的念想吧。
城乃防御,市乃开放,码市之名,从前因开放而得。过去这一带在人们嘴里叫码头铺,傍着一条穿山越岭的水流,叫冯河。陆路交通兴起之前,运输全在冯河上,山货洋货交易流通,商贸客商多会于此。地理记载,码市四周虽是崇山峻岭,但地处湘粤桂交界,清咸丰年间就建集立市了。从冯河出发,水路经抵道州、永州,沿湘江入洞庭、通长江,然后水阔天高,就能去往武汉、南京、上海等地。来之前,我又翻阅了一本地方志,上面说过去冯河开阔,上游溪流众多,从东边,有大量的杉松、竹木、茶叶、桐油、药材等山货在此聚散,往南的古道直通粤桂,丝绸、海盐以及一些舶来品又多从这条水路中转散入内地。
一水缠绕,山就活了。但记载中的繁华时光已成美谈和遗憾。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陆地运输的快捷,如毛细血管的公路四通八达,把冯河之上众星拱月般的水上口岸抛弃了。又加之水土流失,山洪滑坡,泥沙冲积,河床抬升,河水欠丰,山上林木禁止砍伐,无物可运。水运衰落,唯有老人嘴里,落魄的码市还留着些许荣光。
深夜酒谈之后,我真还对陈劭东的所谓未来充满好奇。往事历历,时光销蚀一切爱恨情仇,但不会销毁。这位多年前我很尊重的学长,其形象地位已经随着彭余燕的离世坍塌了。那个晚上围坐山火的一场痛饮,是对青春的祭奠,对生命的哀悼。他没有给我合理的解释,往后也没有,他有理由不说,我也不追问。罅隙横亘我们之间,也是这些年联系很少的原因。他攀上高枝,转圜于他的仕途,无可厚非,但他画的一张乡村建设的大饼,让我感到腹中之饥。麻木生活,物质想象,有光而不曾照见甚至早已忘记光的存在,我们转身,他说待他拂去光之上的遮蔽之物。
他来码市,真是要帮穷山里的人寻找光吗?还能找到吗?
周一例会,陈劭东公事公办,很客气地做了介绍,算是让我和二十多位乡干部见面认识了。毕竟还要同事三个月,该走的程序不能少。例会还布置了一周的工作,小姚把清单打印好发放到各人面前。二十几项工作,密密麻麻,交錯复杂,都事关扶贫的方方面面,饮水安全、教育保障、基本医疗、危房改造、易地搬迁等等,每一项后面都有责任人和主抓部门,打星号的是提醒本周完成,三角号标志的是重中之重,画圆圈的是要迅速整改落实的。
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政策最后落实到基层,就压到了乡镇、村一级干部的身上。没搞好,上面要批评,严重的要问责,下面落实的难度和实施操作的麻烦之多,因地而异,也因人而异。陈劭东讲话干练,废话很少,安排工作既观瞻大局也讲究落地,这些年的磨炼不是瞎折腾,我却不禁有些同情他,选择到这个最贫困的乡镇,也把自己困在了这里,才干、激情能在时间里一直延续生长吗?
会议半小时后结束,乡干部分头忙碌。陈劭东把记录本合上塞进包里,招呼我:“王县长快到了,我们一起去陪,看看安置点。”
拎起包我就跟着他噔噔下楼往外走。陈劭东还像读书时那样,步子迈得大走得快,小姚没给行程单,我不知道王海平下来具体要干些什么。大学毕业我考进报社做过几年的时政记者,与省里领导或是省直部门负责人下过乡,都是前呼后拥,浩浩荡荡。见到王海平孤身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我有些惊讶。
“您堂堂县领导下来视察,就这样轻车简从,不怕路上打劫呀。”我故意打趣,活跃一下车内气氛。
“哈哈,有何可劫?他们要也只会劫劭东书记吧?”王海平说,“这两年下来检查扶贫,习惯了独来独往。不给下面添麻烦,也不给自己找麻烦。”
“人家耍的是排场,偏生不怕的是麻烦。”
“那是人家的事,喜欢形式官僚主义,可不是我这个教书匠出身的半老头子追求的。”他说了一个笑话。之前,一位副省长到县里慰问特困群众,省市县三级领导陪同,警车引路,车队庞大,到群众家中一番嘘寒问暖,临走时递上一个信封。当时副省长拿着薄薄的信封,脸色就有些僵滞,那户人家有个傻宝儿子,急急拆开贴着“慰问金”三字的信封,大呼小叫,来这么多人,才送五百元。副省长前脚刚跨出门,听到这话,脸就沉下来了,冲着随行的干部发火,明年再这样的标准,不要请我来慰问了,丢人!我和陈劭东都笑起来了。
王海平愉悦地回忆当年教书时的几件小事,还把我那时的表现做了些美化。我没想到他记忆力如此之好,转入仕途,也就是凭着好记性和笔杆子上去的。劭东光听我们师生说话,也不插言,面色深沉,和昨晚见到的完全是两副神貌。
王海平把头往左一偏,盯着他看了几秒后说,劭东啊,人事上我说不了话,你到乡镇来就来,好端端地把婚离了,趴到这穷山沟里,是真不想上去了,你知道县里有些人的嘴,比刀子还锋利。人生机遇就那么几次,你不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陈劭东离婚的事我略知一二。当年,他改弦更张,娶了县委副书记的女儿,这是他没有选择彭余燕的唯一理由。男人为了前程朝秦暮楚,“前车”太多,难断对错。早几年岳父退休,他们夫妻没过多久就协议离婚,没吵没闹,对外讲是感情不和,儿子归他,不过外公喜欢,又仍带在女方家中。去年他来省城做了一场老乡的饭局,我问过他,也是这个说辞。人多嘴杂,他没多说,分别后他却发了条短信过来:离婚是废除束缚,放飞自由的身心。
说到自由这个份上,都这个年代了,还有什么再去追究的。
朋友相处,点到为止,没有唯一标准。这也是我的原则。后来我再没向他问询过,成年人别过得那么劳累,尤其是对城堡进出的亘古命题,人人都有破狱而出就决不画地为牢的选择权。小县城最热衷传播桃色新闻,开始很多心怀鬼胎的人还非议着哪一方有猫腻,等着看一出好戏,但两人各自单着,既无绯闻也无实变,有时还一同带着孩子出现在好友的饭局上。陈劭东下派码市后,一心在山谷沟垄里忙碌,也乐着把儿子丢在岳父家。
一团扯不清的麻纱,陈劭东故意岔开话,以恭敬口吻向上级领导汇报,码市扶贫脱贫已经完成的工作、正在做的旅游项目以及存在的问题。从全乡到各村的贫困人口、逐年脱贫的数字到各项经济指标、惠农补贴,他熟稔于心,一门清。王海平夸赞他对政策、数据的掌握和贫困状况的分析,微笑“预测”:我们都看得到的,劭东把码市的扶贫差事办好了,未来是要进常委班子的。
先去看的是易地搬迁安置点的建设。地点是陈劭东一个个亲自反复考量后选定的,与别的乡镇不可比,人家随便在集镇附近选一块空旷之地,水电路一并畅通,几十幢新房整齐排开,美观气派。码市自然条件受限,集镇往外扩缩手缩脚,又不能随意炸山拓地,要找到一大片平整土地来集中安置石喊坪村上百户搬迁人口谈何容易。搬太远,贫困户不乐意;住得太集中,山上独门独户住惯的人也不愿意。他最后想了一个方案,山村特色不丢,选了四处安置点,离集镇不远不近,尽量让一个村互相认识的贫困户住到一块。选址方案经过公示,让村干部逐一上门征求意见,获得全体贫困户的赞同通过。
我们参观了正在装修扫尾的安置房,白墙青瓦,依山就势,连点成片,最小的五十平方米,最大的一百五十平方米。王海平对房屋设计和建设质量竖了大拇指,说,房子建好了,要想让人住得舒心,还必须考虑后续的帮扶措施,在劳动力转移就业上做文章,易地搬迁才有亮点。
陳劭东似乎早等着谈到这个实际问题,介绍了已经准备落户的扶贫工厂计划,又神秘地把我们带到离安置点不远的开垦出来的梯田处。他说,农民虽日出而作,日落难歇,但骨子里最需要的还是可以耕种的土地,没有土地他们心慌难眠。搬迁后,山上的房子要拆,山田也种不了,年轻的可以外出打工,年纪大的走不出去,我考虑就近开垦了几块菜园子、几分山田,让搬迁户心里不慌,这样生活才开心,好歹也是帮着他们做点实事吧。光靠政策补贴,脱贫不得其法,贫者不改心志,乡村振兴又何以为继呢?
走了几处安置点,恰好也有村民前来探看新家。王海平看得高兴,感慨赞许:扶贫要扶智,也要扶志,我看码市因地制宜的思路和做法很好,抓住了山村易地搬迁的牛鼻子。农民本是农村脱贫和振兴的根本力量,他们不积极参与,乡村建设就是白纸一张、空话一句。现场气氛热烈,王海平说,我不能空手来,好比农民着急娶老婆,如果你却送本书,告诉他“书中自有颜如玉”,哪能这么糊弄,是这个理吧?他的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他承诺从分管的文体卫项目资金里给安置点支持,把文化、健身、医疗配套到位,村干部和村民看到领导送“红包”,一个劲鼓掌致谢,像是前途立马一片光明。
看完安置点,王县长说想到石喊坪走访几个贫困户。看了两三户,这些家庭有的子女在外打工,有的孩子即将入学,都对搬迁充满期待。山路弯弯,山林茂密,西边大岭看似变化甚微,一家一户,依山就势建房盖屋,虽靠山吃山,但相较过去,政府投入加大,生活基础大有改善。王海平坐在前面当导游,说他在码市出生,儿时看到的山长什么样,山中生活之苦,十几岁随当国营林场场长的父亲调动工作走出大山,这些年哪里变了样。我听着也颇为感慨。
过了午时返程,王海平在一个岔道口选了一条小路上行,路况差一点,踅过这道弯,前面才重上主路。我坐车上转得晕乎,看着山林已不识,隐约记得多年前来过,但记忆被脑海中的橡皮擦擦去了。车停下来,王海平走进一栋坐落山坳上的矮房子。房子有些年头了,是过去的大土坯砖堆砌起来的,屋檐黑瓦被日晒风吹、雨淋夜露,色泽变白,罅隙处长着斑驳藓苔,时间的刀斧之力,都刻在了坯砖上,有的地方裂开几道瘦长的缝隙,有的剥蚀之后残缺坑洼,仿佛一个长途跋涉的褴褛落魄者。
“这样的房子算不算危房?”王海平前后屋看看,皱着眉头问道。
“已经做了易地搬迁的安排,分了一套安置房。”村支书黄旺生及时赶到,躬身上前回答。
“谁说我要安置房?谁说我要搬家?”人未见声已闻,一个脸色酱黄的秃头矮老者从屋里走出来,他右前额凹缺一角成G形,活像一个从大庙供台走下来的丑怪老罗汉。他的长相拨动了我的记忆之弦,我想起二十年前在葬礼上模模糊糊的一面之交,是彭余燕的父亲。听说他头上的凹缺,是年轻时当排工留下的,差一点命都没了。到码市来的路上我还想过,这一家人过得还好吗,没想到此时相见,却不敢相认。
“谁说我要搬到安置房去?”老人火气很旺。
王海平一愣。黄旺生上前一步,挡在老人面前,说:“彭老招,县里领导来看看我们村,看扶贫好政策的落实,安置房就是政府的关心,你怎么又不搬了?”
“是你们要搬,我从来没说过要搬的。”
黄旺生脸色赭红,摆出一副杀猪佬的生气状,还想要争论一番。王海平拦住了他,问道:“老爹,为什么不愿意搬?”
“我搬走了,我儿子就找不到家了。”
“你儿子怎么会找不到家呢?”
“他出门了,还没回来。”
这时从里屋走出来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女人,彭余燕的母亲,高颧骨,皮肤黑里透红。女儿的噩耗传来,听说她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她满脸忧虑之色,扯着彭老招往屋里拖,他赖着不走,像个孩子生气般嘟着嘴。两人就在自家门口当着外人的面僵持了。
王海平走进屋里,黄旺生跟进去叽叽咕咕介绍彭老招的家庭情况。儿子叫彭小亮,出门打工,回来过一趟,再次外出后就没音信了。
“有几年了,去找过吗?”
“三四年了吧,这让他们去哪里找。到乡派出所报案,说要县里才有权限查什么身份证信息。”
“查过吗?乡里村里应该派干部帮一帮。”
黄旺生支支吾吾,他转身到老女人面前,问最近有没有儿子的消息。女人摇了摇头。
屋里光线很暗,飘着一股溲溺之气,王海平站到对门逆光的神龛位,墙上挂着一张褪色发黄的旧照片,严格意义上并不能算是逝者的遗照,而是一张放大的生活照——女孩穿一身长裙,侧身站在操场上,风把长发吹起,阳光在脸上映成淡淡的微笑。黄旺生一旁说,那是彭老招女儿,死好多年了。
我也看清了二十年前的这张脸,此刻却非常陌生。我像一个失忆者慢慢召回记忆,如撞入一头小兽,慌乱、搐动。物是人非,山长水阔,触处思量遍。时光的灰旧与色彩的挥发,无法真正磨蚀这张青春的脸。我瞟了一眼陈劭东,他站在我们身后,神色寡淡,仿佛丢了魂魄,身体骨骼撞击发出嘎吱声响。这声音,又像是从房子里每个人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彭老招突然大叫一声,我们纷纷扭过头去,他抓着老女人的头发,拖着往几米远外的山路上甩去,嘴里骂道:“都是你这死婆娘,把儿子赶跑了,不回来了,看你死了哪个人给你送终。”
女人并不挣脱,顺着彭老招的力道和松开的手,弯身跳过屋门口的导水沟,站在路边上,把一头银发向上扬起来,跳大神般手舞足蹈起来。她往山下方向指了指,喊道:“回来了,小亮回来喽!”随行者有人真的探出身子往山下望,什么也没有。
彭老招一屁股跌坐在一把矮凳椅上,抹着眼角,说:“老婆子,我对不住你呀,你跟我嫁到山沟里,愁吃愁穿,图个啥,现在快埋进土了,儿女都没了,你恨不恨我,你不恨我,我恨我自己啊……你披头散发干吗,快去捡柴烧火,家里来了客,我们杀鸡吃,吃鸡喝酒。”他靠着墙,受了委屈似的呜呜哭起来,她走过去怜爱地摸着那颗头发所剩无几的脑袋,又紧紧把他瑟瑟抖动的身体抱进怀里。
“死酒鬼!精神病!”黄旺生皱着眉头,嘀咕着,又朝我们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他对彭老招说:“你也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凡事都要看开些。”
“我没死,我没有死过,死了就不是人了。”彭老招挣脱妻子的怀抱,理直气壮地回答。看到王海平跨出门槛,他一把抓住他的手:“领导,你要帮我,你们要帮我找儿子。”
“好好好,我们帮你找。”王海平连忙应允,往后退,像是怕他做出出格举动。
彭老招放开他,又抓住我的手,把找儿子的请求重复一遍。他的手粗糙得像把钢锯。我也唯有点头。老女人过来把他扯开,向我们道歉:“老倌子过去放排,脑袋受了伤,不清醒时就胡言乱语,莫见怪。”
“找个鬼,你们都是骗子。”彭老招喃喃低语,“一群骗子!”
王海平把陈劭东喊到身边,交代说,乡里派人去对接公安,把彭小亮失踪的情况再调查一下,科技信息这么发达,交通、住宿、看病、打工都要身份证信息,还找不到一个人。陈劭东没有说话,表示默认。
这些年乡村的奇怪事件,比小说还真实地发生在身边。离奇出走,杳无影踪,只是其中一桩而已。乡邻多会议论彭家人丁不旺,命运如此,不可违逆。这个场合,我心情沉闷,不敢跟疯言疯语的彭老招相认,也许他压根不记得女儿有过这样一位同学。他这么疯疯癫癫,非常不好对付,有点像医学界也畏难的“老年认知症”,大脑皮层结构功能发生了病变。后面我能帮得上什么呢?在省城我曾汇过两次钱,但钱都退回来了,地址有误,查无此人。但那是我所能确定的地址,可以解释的理由,是对方拒签了汇款单。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性格刚硬的老排工拒绝了所有的善意。
六
下山时,车内一阵沉默。我看着窗外,青山绿水,却遮不住悲催命运撞击彭老招一家的遍地狼藉。彭老招说话怪怪的,让我想起维特根斯坦说过,人是不会经历死的,凡是经历了死的都已经不是人了。他肯定是不知道这位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哲学家,却说出了类似的话。我不知道王海平突然闯进彭家的缘由,他是码市的故人,彭老招的遭遇不会没听说过,也许还知道彭余燕与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终于开口问话了:“劭东,你对彭老招一家的情况很熟悉,经常来?”
陈劭东说:“每次到石喊坪都会路过看一眼,彭小亮是三年前外出打工,之后再没任何联系,两个老人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过去吃低保,种了五分山田,建档立卡后有些养殖、公益林补贴,乡里逢年过节发点特困补贴都有份,勉强维持生活吧。问题是彭老招长期头痛、脑热、高血压,一年下來吃药也开销不小。”
“黄旺生说你是该给的都给了,不该给的也都给了。”王海平说。
“什么叫该不该?”陈劭东说,“黄旺生在村干部里算是有能力,但一张嘴像冰刀子,村里和他对着干的人都不饶。”
“有时做事要一碗水端平,至少要巧妙,这也是自我保护。”
我第一次见黄旺生,就看出他匪气重。很多村干部久踞村上,手握资源家底厚实,唯上是从,对弱势群体却很霸道,这并不少见。
陈劭东说了彭老招和黄旺生之间的过节。早些年,农村有段时间风气不好,广东人跑来设流动赌场,黄旺生的小舅子搞村会计,不争气,爱去赌。他把村部代管的养老金、村民各项补贴存折偷偷取了钱去赌。有村民知道这回事,上门讨要,他就发一点,年纪大的村民不知情,他就造表伪造签名蒙混过关,几年下来从中截留贪污了有二十来万元。钱呢?打牌输光了。村里人私下找他要钱,嘴上答应得好,却一拖再拖。这事被彭老招知道了,他才不管什么猫腻,也不讲情面,先到村部闹,又跑到镇上告,还去找了县纪委。县里后来派人下来调查,一个大窟窿,加之以前发放现金、换存折抹下来的零头,总共有三十大几万元。上面要追责,最后是黄旺生四处找人出面转圜,又替小舅子退了钱,才免了牢狱之灾,村会计也干不下去了。
小舅子违法乱纪有错在先,可黄家人对彭老招恨之入骨,眼中钉只是拔之不得。村民看到他傻不隆咚,爱出头,以后捕风捉影听到一些村支两委和村干部暗地做的不公之事,就悄悄告之,怂恿他去闹。有些事换在别村就大化小小化了抹过去了,他排工出身,是那种倔性子,几经争斗与乡上、村里的不少干部结了怨拉了仇恨。
陈劭东说:“人家嫌弃彭老招还来不及,哪会愿意去帮着找,都盼着彭小亮死在外面看笑话。”
“那几年我在教育局,从县纪委通报上看到过,当时反响很大,全县后来搞了次大排查,教育部门也对教育补贴中一些发放不到位的搞了整改,没想到导火索是彭老招。”王海平说,“彭老招这个雷脾气年轻时就有,重情义,敢担当,说来话长,我老父亲还欠他一个人情。”
他这么说,我有些好奇,问道:“听说您父亲那时是国营林场的老场长,那个年代,林场权力很大的。”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你知道码市过去有名的连子排吧?”
“当然,我小时候还跟做过木材生意的姑父去看过放排。”我说。
码市热闹红火的年代,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就是放排。那时秋冬季节砍伐的池杉、水松、香樟、山毛榉,都集中堆放到山上的水流边,等着涨春水。春水一来,木头就要扎排,一般三五根,或者是上十根扎成一张木排,排头用四个竹篾编成的圈套固定好,中间钉上火熏水涝过的“肚带藤”,朝溪流一扔,顺水而下。小水路顺下来的木排都要在码市的老河咀汇集,然后由人拆散重新扎成连子排。老河咀一带的河床平缓开阔,陡峭岩壁上几棵大香樟挡荫,像撑开的遮阳伞,过去排工就在伞荫下做出一张张连子排。
连子排有公母之分,排工要先摆好平衡木,分四层摆放要运输的木材,第一层二十四根,逐层两根两根递减,扎成一节总计八十四根。此般编扎三节,第三节扎成凹形排尾,此为母排,第四节必须选粗壮的木材,排尾编扎成凸形,谓之公排,然后公母相对,串成一体。我姑父干什么都很执着,退休后口袋里常揣着一个速写本,走到哪里都要勾勾画画,前两年回到冯河走了几天,凭记忆画了一组放连子排的图。我前不久去见他,他拿出画的连子排,与我一起回忆看放排的场面,心情特别激动。他一说,我的记忆就活了,我们叫那些排工是“排古佬”,上路前,排古佬烧香磕头拜神,把随身行李丢在排中间的食宿工棚,暑天是赤膊短裤,天凉也是穿件短褂汗衫,全身冒着腾腾热气。
“人老了爱讲古,我父亲就是这样,我一回去看他,他就拖着给我讲林场往事,还自己写了些文章,将来都可以出本书了。”王海平说,“我给你们讲讲彭老招的故事吧。”
彭老招以前并不叫这个名字,这是他在河上的外号,“招”就是驾驭连子排的排工,前招掌控速度,后招负责方向。彭老招随身带着一根竹篙,那是从山上精挑细选的隔年毛竹,围径十五厘米,找铁匠打了一个铁箍固定在竹篼,久磨发亮。河上的排工都认得彭老招的这个“方向盘”。每到急流险湾,他的篙迅速下水,脚下踩实,手上发力,就着流势把木排方向打直,不然的话排头撞向水中石头,散排是小事,人被弹撞殒命才是大事。彭老招熟悉冯河每一段水域,排速管控有度,从未出过差错,久而久之在水上声名大噪。那时从码市放一次连子排,四到七天,时间从容,排古佬欢歌笑语。若是时间催得紧,有的生手宁可丢了这单生意,也不敢冒生命之险,水上放排性命攸关,也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事,敢接的那号人才是真正的厉害角色。
有一年涨春水,国营林场急着放一次排,给出的薪酬是平时的三倍,但要在三天内送达,没人接单,平时牛皮烘烘的排古佬也怯场了。老场长心机一动,摆酒请来了彭老招,给他戴高帽子,说这批木材是着急送去一所新学校,做一批课桌椅,事关孩子们秋季入学及时开课,积德造福之事。几杯老酒下去,没吭声的彭老招撸起衣袖,答应帮老场长这个忙,但提出一个要求,即依旧照过往的正常薪酬付,多的分文不取。老场长担心彭老招反悔,要先付定金。彭老招说,冯河上的排古佬说话算话,给公家办事打包票,但不打退堂鼓。
彭老招讲义气,不图利,一下传为美谈。开排那天,排古佬聚拢老河咀,杀鸡放鞭,唱起排工号子,河流上像过盛大的节日,河面上落满鞭炮碎屑,点点殷红,像是一条血河流淌。林场工人将上游蓄满水的石堰开闸,彭老招驾着连子排在众人雷鸣般的欢呼声中上路了。速度取决于时间,这次的速度自然要比过往快,至于快多少,当然是越快越好,但他还是非常小心稳重。过了最险的侵滩河、蛇友肚、刀脊岭,与他搭档的后招如释重负,吁了口气,放松警惕,行到鲁鸡荡,后招大意,判断方向失误,斜里往前冲,眼看要搁浅滩头,彭老招赶紧减速,但还是擦着一块大石头,顺着水流的加速度惯性,连子排侧身空翻,彭老招拼命想调整好方向,但人被甩出去,头撞向岸上一棵树杈。后招没这么好运气,撞上石头,翻身几个滚,沉入水中,一股血泉浮上来,像墨团滴落,慢慢洇开在冯河这张流动的画纸上。
一九九三年,山里通公路,木材改陆运,也就是这年夏初,彭老招放排出了事故,用行话说是“翻了掌,沉了水”,虽幸免于難,但也从此告别放排,归山做回了农民。他那颗变了形的脑袋,凹塌处就是撞树受伤的后遗症。
王海平讲到这里,我推算了一下,那年彭余燕正在码市乡中学读初一。课堂上她被老师急急忙忙喊出来,懵懵懂懂回了家,她一度以为父亲在水上出事死了。彭老招活过来,但家里的顶梁柱在那天就倒了。彭余燕的初中学业,其实是老场长暗中资助才毕业的。
听完这段属于上一代人的冯河故事,陈劭东假寐,我看到他眼角隐约有泪光闪动,终归是眼一睁,泪花就不见了。
我抓住副驾驶的后椅背,说:“找彭小亮的任务,让我试试吧!”
七
乡上都知道来挂职的副乡长,陪王县长走了趟石喊坪,下山后就要帮彭老招找儿子了。
有热心的乡干部来办公室走动,饭后散步时,给我讲彭小亮的事。这是个“闷葫芦”化生子,中考没考好,被乡里资助去读县职业中专,后来的事让人哭笑不得,入学前被县城几个小痞子喊着玩牌,一夜输光了学费,也不吭声,干脆入了痞子群伙,只有要学费、生活费的时候才回来,然后吊儿郎当地跟在彭老招的屁股后面,来找乡民政干部要补贴。这个在他人嘴中误入歧途的彭小亮与我记忆中的完全是两个人,我记得他的样子,是个不爱讲话、大眼睛的小男孩,在他姐姐的葬礼上,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供桌上的烛火快熄灭时,他就跑过去续香,给长眠灯里倒上油。时隔多年,记忆都会发黄变旧。他长得多高?胖还是瘦?是不是像那些出了门的年轻打工仔,把头发留长染一束黄毛?他失踪几年,码市在外打工的好心人起初也帮着留意问询过,但音信全无。他像蒸发的空气,跑到看不见的地方藏匿起来了。
远山尽翠,屋舍散落,像一串断线的珠子,掉落大山深处。彭老招家从前是住在山脚下的,离集镇近,放排受伤后,说听不得赶闹子的哄吵声音,找村委会换了半山坳的一块空地安了家。我驾驶着小姚的川崎X300上山,这台机车号称“山路王子”,外观结实,动力强悍。有一段山路修在冯河水库上,去年修好的路,但防护栏还没到位,乡里给县公路局送过几次报告,不知压在哪个领导的抽屉里。有几处路基塌方,水泥路面发生位移,凹凸开裂。小姚再三提醒注意安全,滑落山下,命都捡不回来。
彭老招在石喊坪是个独姓,势单力孤,不被待见,也跟他早些年爱找村委村干部的碴有关。那时基层管理松散,群众利益被村干部抓在手上,彭老招不管不顾,把黄旺生的小舅子告倒了,把低保分配不公的问题揭了盖,村委会要把几棵老树贱卖进城也被他誓死守住了。女儿死后,他那放排中捡回来的病弱之躯,干不了重活,年岁一增,愈加孱弱,成了村里的特困户。村干部虽几经变换,但都避而远之,好像他是村里的瘟神。
上山前,小姚帮我给黄旺生打了个电话,说在村部等着。乡干部聊起黄旺生,一个人精,在村里盘踞经营,不是沾亲带故,就是勾肩搭背。乡上也曾有意愿换个村支书。年轻力壮、有点头脑的人跑外面打工多赚钱,没人愿意出来挑这个重担,开了几次换届选举会,盘来转去,还是把黄旺生推了上来。我加速,“川崎”沿着山路盘旋而上,两旁的树一棵棵向后飞起来,像是与我竞赛似的,比赛谁跑得快。风灌进我耳朵里,混杂着摩托的嘶鸣声,听不见别的声音,耳道里鼓胀轰鸣,像随时都要爆炸。
前两年上面拨专款,各村新建了办公用房,规范有序,气象一新。石喊坪也不例外。会议室长方桌上成摞码着装订好的资料名册,墙壁上张贴着各种文件、规章制度。我环视一圈,有《村委会工作职责》 《村民代表会议制度》 《村干部廉洁自律规定》 《村规民约》 《村务公开》 《驻村扶贫工作队职责》,还有诸如《文明创建星级文明户评比工作领导小组》 《村尊老养老红白理事会》 《道德评议会》《禁赌禁毒协会名单》,眼花缭乱。挂在最中间的是一张写真的彩色卫星云图:石喊坪村脱贫攻坚作战图。
黄旺生正在布置山林补贴具体数目的核准工作,见到我走进来,连忙放下手上的材料,满脸堆笑,端茶倒水,又指挥两名村干部抓紧去落实,到底是受过军事化训练的,说话办事,雷厉风行。
屋里剩下我俩,我开门见山说了要找彭小亮的事。黄旺生迎客的笑容倏忽就消失了,像一只刚走出洞口的老鼠嗅到了猫打哈欠的气味。他说,你要找人,应该是去市县公安局,我可不会把他藏在村委会吧。我说,支书误解了,我是来侧面了解些情况。他说,彭小亮出去这么长时间,具体情况你也应该是找彭老招。我说,他们家在村里不是新人,应该没有支书不知道的吧。
黄旺生那双眼睛闪过狡黠的光,挑了彭老招喝酒闹笑话的事讲。排古佬水上漂,都好喝酒,彭老招也不例外。赶闹子的时候,半斤白酒下去,醉眼蒙眬,见人就扑通跪下了,抓着人家的衣袖裤角,问,你看见我儿子了吗?你知道彭小亮去哪里了吗?有人闲着无聊像看把戏一样,听他弯来绕去絮叨那些前不搭后的往事,也有人甩开他的手脱开身。他差不多赶场闹子就要喝酒,喝到哪里就醉在哪,醉在哪就睡在哪里。黄旺生嗤笑,我却仿佛看到那个摇晃着大脑袋的矮瘦身影,歪倒在一家店铺门前,朝天张着嘴,涎水顺着胡子拉碴的下巴,往下流到胸脯上,浸出一片湿渍。如果彭余燕活着,她不知有多心疼她的父亲。现在她的弟弟丢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凶多吉少,我的担忧多于侥幸。这些不幸降临到两个孤独的老人身上,余生身陷泥潭,淤积覆盖,越沉越深。
“黄支书,您是石喊坪的一村之主,彭老招是石喊坪的村民,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过去再怎么闹,也不是为一己私利。”我委婉地说。
“排古佬脑壳摔的有问题,我对他有成见,但不跟他一般见识,我不是那种小肚鸡肠暗地搞阴谋诡计的人。”黄旺生不改当过兵的暴脾气,直来直去。他说起第一轮扶贫没评彭老招的过程,那是因为父子没分家,彭小亮在外面打工,彭老招说儿子一个月有两千多元工资,平均下来超过当时的贫困户标准,彭老招装清高,也不肯戴贫困户这个帽子。后来陈劭东上任后特意来村里,要复评补上去,说彭小亮出门打工没寄回来过一分钱,两口子病痛多,吃药开销大。他头疼是活该,人在地上活,操心天上的事。陈劭东这么关心他,因为什么,你跟彭余燕是同学,心里明白。
黄旺生说起彭老招,眼里都是火,也不知他从哪里把我们几人的关系打听清楚了。我扑哧笑起来,他问,有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乡党委书记关心每一个有实际困难的群众,是他的分内职责,也是村支书的分内职责,如果眼下像彭老招的情况评不上贫困户,我看你这个村支书也是当到头了。有些村干部耍泼赖,欺软怕硬,我一个过路客,也不想跟他太示弱。
黄旺生对我的话并不生气,也乐呵呵地笑起来。我起身就走,他追出来喊道,田乡长,山路弯多,安全第一,小姚的车贵死人。
从村部拐弯出来不到百米,路面撒了些细砂石,车轮打滑,所幸我以双脚撑住。黄旺生乌鸦嘴,我恨恨地骂道,抬头却看见左边一段坍塌的矮墙,墙内有一幢废旧的红砖房,杂草丛生,有一棵伸枝展叶的老树,上面挂着一块木牌,字迹模糊,一片蓊郁的废墟。我好奇这是什么地方,就把川崎停在路边,推开半爿破门进去,看清是“栽百年树,读万卷书”八个字。一个办完事回来的村干部认出我,跑过来告诉我,以前这里是村小,办了好多年,教育布局调整后,山上的读书伢子都集中到山下的乡完小去了。这是棵什么树,我忘记问村干部就走了。回望一眼废弃的老村小,心想这就是那棵多亏彭老招的捍卫而侥幸没有死在进城路上的古树吧。
半路上,一个小女孩背着粉色的双肩书包,走在一位老人身旁,她们是从山下上来,这个时间点正是放学归家的时候。我按响喇叭,和小女孩擦身而过,侧头看了一眼,女孩眉浓眼亮,脸圆鼻尖,长得很可爱。她像谁?像那个儿童版的彭余燕。我警告自己,别再沉溺那个悲伤的过去了。
彭老招坐在门口抽烟,好像是专候着我的到来。变形的脑袋笼罩在烟雾中,如果摄影家在场,保准是张可入展的艺术照。我记得上次见面他是没有抽烟的。也许是太孤独,他每天那么长时间地坐在这里,看着从家门口经过的路上出现的身影。他最想看到的身影,一个去了天上,另一个不知道去了哪里?
房檐很短,门前的导水沟是大麻石砌的,一米宽两米多深,沟两岸搭着一块楠竹木板,雨水打湿后,缝隙处匍匐着青苔,脚踩上去有些湿滑,木板摇晃,发出吱呀的响声。他不记得我了,我说前天来过的,王县长和陈书记让我来帮着找彭小亮的。听说我要帮他找儿子,半信半疑地盯着我,眼睛里充满焦虑和迫切。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田自力,您叫我小田就可以。我闻到空气中散開一股酒气。他端起脚旁的搪瓷杯抿了一口,说,自力,我给你倒杯酒。我连忙摆手制止,彭老招的好酒之名看来不虚。
女人端杯出来,杯里飘着十几片山茶叶,我接过来,水是冷的。她说,山泉水,没烧开,山里的习惯,冷水泡茶慢慢浓。我说,谢谢彭妈妈。
彭老招进屋了,我端起他的酒杯问,老爹就这样干喝?她愣了一下,无奈地说,喝了一辈子,戒不了,有时就看着墙上女儿的照片,枯喝,越喝越落泪,越难受越喝。我心像被重锤击打,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喝酒方式,伤心回忆是他的下酒菜。
檐下突然飞过一只燕子,身形矫健,在屋里转一圈,又飞走了。她说,我女儿出生的那年春天,燕子来来去去筑了个窝。村小的代课老师给取的名字,说家有喜燕,就叫彭余燕,余是我的姓氏,大家都说名字取得好。彭小亮捣蛋,有一年把窝给捅了,落一头的灰屑,我生气呀,结结实实把他打了一顿,我从没打过他,那是唯一的一次。没想到的是,女儿那年死了,你说奇怪吧,就是这么巧合。后来我信了佛,天天供香拜菩萨,求的是保佑天上的人与地上的人。我听她说话,心生哀叹,人世间,不顺的事碰到一起,偶然就变成了执念。相信有个神在,有命运的差遣要降临,人们就丢了抗争,只剩下等待。
彭老招不知在里屋摸摸索索什么,走出来时,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他挥挥手,把纸铺平,递给我,纸上歪歪斜斜写着几行字:
寻人启事
彭小亮,男,二十七岁,码市乡石喊坪村人,身份证号……手机号码……
我把这张纸拍了照,看身份证的出生年月,彭余燕死的那年,彭小亮刚好七岁。我看看堂屋,光线暗淡,好像这个淘气的失踪者已经归来,就躲在角落里,屋中央桌上烛火快灭的时候,他就跑出来。
我问道:“老爹,有小亮的照片吗?”
他摇头,叹气。
“家里有他的笔记本、日记本没?”我试着拨了拨纸上的那串电话号码,明知道不会有结果,但还不死心,一定要听到那个女声用冰冷而明确的语气重复两遍才肯相信。
“哪还看得到一张纸,都给烧掉了。”彭老招吹起腮帮,气鼓鼓地说,彭小亮外出打工前,把读过的课本撕下来,烧了个精光。天生不是读书的料,跟他姐姐比,一个天一个地。其实他也是后来变的,彭余燕死了,他就变了。
彭余燕读书认真,成绩优异,在我们班是数一数二的,每学期都拿一等奖学金,这么想起她,都会心疼可惜。她的死在彭小亮心里的打击有多大,也许被成人世界忽略了,导致的后果就是他的自暴自弃。我看着屋檐下往返进出的燕子,失魂落魄。
山路上鸦雀无声,风景秀美,穿山风吹到身上,很是凉爽。导水沟东一丛西一丛长着茂密的矮刺槐,沟壁上爬满葛藤,不远处有一棵长青苔的枯树横卧,一只拖着大尾巴的黄鼠狼迅疾穿过,钻进山缝消失了,只有树身轻轻在摇晃。若是不为世事绊累、物质忧愁,这般的山居生活,甚是叫人羡慕。如果不是那个不知去向的彭小亮,我也不会这么长时间坐在这幢老屋里,生活具体到柴米油盐,落实到生老病死,就失去了想象的美好,内心的艰涩外人是难以真正体悟的。来了就扛着吧。是好是歹日子都是要过下去的。彭老招在出生入死的水急浪尖中走过,他该是懂这个理的。
搪瓷杯里的茶叶散开手脚,茶水味道渐渐出来,我喝下一口,颇有润唇喉、破孤闷、搜枯肠之感。这是卢仝《七碗茶歌》中叙说的感觉,居然在一杯山泉泡茶中偶遇了。彭妈妈起身续水,彭老招开始回忆彭小亮离家前的事。我说,老爹好好想想,越翔实越具体越好。
彭老招说,彭小亮第一次外出打工从昆山回来,穿的衣服鞋子跟一年前出门一模一样。那次回来后,也很少出门,整天在床上睡,到饭点才起来。他越来越沉默,有时坐在屋后那口废井旁,有时站在山坡的水塔上,抽烟,不知道在望什么想什么,打开手机播放音乐,是那种又喊又叫的音乐,没一句听得懂。彭妈妈插嘴说,彭小亮读书没遇到好伴儿,被带坏了,她还蒙在鼓中,也许是不相信儿子会主动把学费、生活费拿去打牌赌博。过完年没出十五,他说还要出去打工,我们拦不住,只好讲在外面小心身体,注意安全。话讲多了,他不耐烦,只说要得要得,不要啰唆。
“我是越来越觉得人老了就是个等死的废物,小亮这个豺狼子说得对,老了就不要啰唆了。外面的人讨厌你,儿子也嫌弃你。”彭老招垂下眼帘,嘀咕道,“父母恩深不可忘,禽有鸟来兽有羊。为人不将父母孝,枉为人来似豺狼。”他把头一偏,秃顶上的那片亮光消失了,脑袋凹塌的地方,像藏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我陪着老人回想有关彭小亮的过往点滴。天色暗下来,我留下手机号码,叮嘱他们有事随时打我电话。他们眼巴巴地送我到路边,过导水沟的时候,我说这块隔板要换了,摔到沟里就麻烦了。我发动车,排气管冒出一溜刺鼻的青烟,不知过多久才会被山风吹散。
第二天去乡派出所见了秦所长,一个因为犯生活作风问题被调整到码市的老警察。他来此地时间不长,显然无法和我正常交流这一起辖区内的人口失踪案。他把所里工作年限最長的警察大吴喊过来。大吴是本地人,又高又胖,两脚八字外撇,但每一步走得敦实,听得到地板的震颤。
“山里居然能养出这么一位大胖子,你见过吗?”秦所长把烟点燃吸上,露出一口乌金牙。大吴不介意所长的玩笑,吐吐舌头扮个鬼脸,却很严肃警惕地看着我。
我说出彭小亮的名字,大吴就脱口而出:“知道的,我知道。”
秦所长身子一正,把手指向他,说:“你知道他下落啊?”
大吴咧嘴鼓腮,又扮了个鬼脸。“彭小亮的父亲隔一段时间会来派出所打听有没有找到他儿子,不过,好像最近很久没来了。”他吐了吐舌头,说,“他不会是死了吧?”
“乌鸦嘴!”秦所长怒目一瞪,“现在是我们田乡长接手了一项扶贫工作,帮贫困户找儿子。”
大吴翻箱倒柜找档案去了,搬出一摞登记本,一页页翻看,嘴里念念有词:“彭小亮几年不见人不露面,是得好好查一查了。”
秦所长陪我聊天,他在公安转的部门多,自诩经手和听闻的案子无奇不有,却说像这类案子是最头疼、最无能为力的。没有办案经费和重要批示,谁接砸谁手上,甩都甩不脱。大吴找到的那页登记纸,寥寥百字,都是彭老招、彭小亮的基本信息,并没超出我所掌握的信息线索范围。看到我失望的样子,大吴也拧紧眉头,似乎要弥补这个亏欠,说:“要不去找找南门酒坊的老板皮纸,原名叫皮巨飞,和彭小亮是职专同学,县城有名的混子。”
秦所长送我出门,剔着酱色牙垢,安慰我别着急,也可去县局找找管刑侦的赵登海,如果需要,他可以帮着张罗请出来喝顿酒。我说,老赵肯定是要去找的,他欠我的太多了。秦所长听我这话觉得理应有些渊源,想打听清楚,我冲他和站在身后的大吴扮了个鬼脸,他被尾烟呛得咳了几声,大吴捂嘴窃笑。
从乡派出所回来,像我爱琢磨、爱画画的姑父那样,我画了一张与彭小亮有关的时间线路图:
码市(石喊坪)—昆山—码市(石喊坪)—苏州
二○一四年三月下旬第一次离家,打工所在地:昆山
二○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第二次离家,目的地:昆山?
苏州?(是他给家里的说法,半个月后,打回来一个电话报平安。电话卡是他在昆山的移动代办点上的号,用的是自己身份证,后来欠费停机。)
我打开手机上的高铁管家,研究了火车路线。从本市开往苏州只有一趟普通火车(他需要前一天坐长途汽车赶到市里火车站附近某个小宾馆住宿),早晨六点二十二分发车,次日凌晨四点二分到达,时长二十一小时四十分,途经二十一个站,停车时长最长的是江西九江四十一分钟,其次是南昌二十五分钟,最短的如衡山、丰城、向塘、东至也有三分钟,到达南京后车次从双号改为了单号。这是虽耗时长但便捷的直达出行,票价也不贵,去苏浙一带的打工者大都会坐这趟车。当然他也可选择别的交通方式,也可能在任何一站下车,如果临时改变主意的话。
失踪者游进茫茫人海,寻找者就像渔民驾着船到一个地方撒一次网,广撒网是对的但不见得有效果。我对现在的科技和信息管理过分信赖,去县公安局之前,我打电话给表弟讲了找人的事。他在市公安局办公室,我问他有没有又好又快的办法,他却颇为惊讶地说:“哥,你跑那个乡旮旯干吗,跟自己过不去吗?”
我说:“这个话以后再说吧。你先帮我想想法子,怎么才能找到彭小亮?”
他说:“哥,你知道咱国家一年有多少人失踪吗?有意无意,正常异常,活着的死去的。”很早之前我们讨论过社会新闻中那些离奇的失踪,有的逛超市进去就没出来,有的上了公交车就没见下车,有的妈妈转个身推车里的孩子就丢了……他的潜台词是,很多时候对于这种主动失踪不归的人,多半是找而无功,白费力气。他不想费力也不行,我还是坚决地把彭小亮的名字、身份证号及出走的大概时间、地点发过去了。
信息我也发给了赵登海,永城的刑侦大队长。他很快回复,领导放心,抓好落实。我说,油皮不改,明天亲自来拜访老同学。
赵登海和我是三年初中同学,他是那种像飞天蜈蚣般的淘气角色,经常被老师罚站、面壁、蹲马步,考试没少找我要过小抄。人各有命,他父母在南门市场做点水产干货的生意,条件不差,花钱把他塞进了县城重点高中,照旧捣蛋睡课,后来听说暗恋上班级成绩最好的女生,学习动力骤增,虽然为时有些晚,但那年碰到高校扩招,进了邻省一所公安专科学院。毕业后到乡派出所,从户籍民警干起,从治安、经侦干到刑侦,现在成了永城公安系统的一员大将。我到他办公室,除了一张摇晃的办公桌和几把椅子,空空荡荡,说像审讯室倒还更匹配。他见面不生分,不过第一句话也跟我表弟一个腔调,对我跑到码市挂个虚职有所不解。
“有的贫困村多复杂你知道吗?光等政策没有对策,基层干部疲于应付各种检查,该干的正经事没时间干也不愿干。”他说话时,也露出满口烟垢牙,一股烟味能丝丝缕缕被你吸进鼻子里。他是老烟民了,读初一就偷偷抽上了,从校门口的不良商贩手中,一支两支地买,那时我也被他怂恿着抽过几次,呛得厉害,闭着嘴不敢跟人说话,怕被家人发现。“玩一支,还没培养出来呀?”他大拇指朝烟盒底一弹,露出烟嘴递给我,然后示范捏破里面的爆珠。我想到秦所长的乌金牙,难怪人们说,公安都是一娘生的。
受权限所囿,赵登海查到的彭小亮在近两年都没有用身份证登记的记录。我问他可否再把时间拉长一些,他说,必须有正式报案立案,向省局市局申报,申报不难,就是手续复杂、时间拖得久。我说,彭老招不是在乡派出所立了案吗?他说,那帮庸人,立了案也没看到记录,估计是口头问询,登记了一下,不然系统里不会查不到正式的立案记录。
“农村这样的情况不少,公安一年不知要碰到多少报案的,人离家了,搞几年,没音信,有的又突然回来了,也有的不回来了。”赵登海举了几个例子安慰我,这不光是年轻人打工出去不回了,还有的生儿育女的中年人,婚姻破裂、不堪忍受农村贫困种种原因,把孩子甩给老人、女人,自己玩消失,无影无踪。
“那要不回来的,多会是什么情况?”
“死外面了呗。”赵登海所说的死有两层含义,一是躲在外面不露脸,活得好好的;一是真正地死了,悄悄地死了。
“但死也要有个对证吧。”
“不要钻牛角尖了,死无对证你懂吧,就是死无对证。”
八
我把寻找彭小亮的事在“挂友”群发布后,群里炸了锅。
挂友是我们这些下乡编辑记者之间的昵称,挂职绝不能“挂着职位不干实质工作”。干工作就会有困惑,大家就常在群里交流见闻心得,互相释疑解惑。电视台的挂友说,她走访联点的村里也有类似情况,丈夫离家出走十几年了,听说是在东北找了个临时组合,妻子当没有这个丈夫,把孩子拉扯大,子女也当没有这个父亲。我说,彭小亮未婚,不存在家庭逃离的前提。晚报跑社会线的老孟参与过多次公安报道,有一种职业敏感,说,彭小亮失踪会不会跟他姐姐多年前的死有关,比如发现姐姐并非自杀,寻凶复仇的他又被杀了,两个案子要并在一起查。有人反驳,二十年前发生的案子,姑且不说当地公安定性准确与否,有多少证据还保存又是否保存完好。老孟说,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DNA检验技术已经成熟,只要当年现场勘查细致,哪怕一个烟头一根头发,也能追根溯源。挂友们上纲上线,刀光剑影,枪打炮轰,我悄悄地设置了免打扰,任他们吵闹不休。
老孟的话提醒了我,彭余燕自杀案的不合理之处,我跟赵登海电话里说了。一个在县城工作的年轻女老师,职业稳定,教学业务能力强,没有什么精神抑郁等方面的疾病,自杀的理由是什么呢?无缘无故地赴死,而且是用丝袜把自己活活勒死,那要下多大的决心。公安当年就真的没查到一点线索,或是怀疑过他杀。这个搞刑侦的公安当年还没毕业,案子后来也几乎无人提及,他听我条分缕析,未置可否,也不妄下论断。
过了几天去县委宣传部开会,会后我去南门市场找到了皮巨飞的酒坊,这个人的体形更像他的外号“皮纸”,又矮又瘦,像一张风一吹就飘起来的纸。结算完一单生意,他那双阴鸷的眼睛盯着我上下打量一番。
“你知道狗日的为什么躲起来吗?”
我摇头,说:“他家里情况你也知道,没点音信,都急着找他。”
“皮纸”翻古一样,说了一大通旧事,炫耀当年从彭小亮来县职专读书结拜兄弟后,自己是多么照顾袒护他。“我的家就是他的家,哪次到县城不是在我家住着,在外面打架惹祸,都要我找人收拾殘局。”他摁灭烟头,“这家伙倒好,出去没挣钱,不知上了谁的当,借了网贷,利滚利,要还两万多元,没钱还,就玩失踪了。”
让“皮纸”尤为愤怒的是,彭小亮在网贷登记的紧急联系人是他,追债追到他头上,手机突然涌进上百条骚扰信息,电话响个不断,里面的人恶语威胁,这样他不得不把手机卡注销了,重新换了号码。“那些人电话吓唬我,可笑,我是吓大的?”“皮纸”睨视我一眼,说,“我等他们来,来了还要不要回去?这钱不是我欠的,凭什么找我。”
如果网贷属实的话,那彭小亮的失踪就有了理由。“可他躲到哪里去了呢?”我让“皮纸”帮着分析。
又来了生意,他大声呵斥在一旁玩手机游戏的小年轻去接待。那小年轻长得敦敦实实,不情愿地站起身,一只眼睛还盯着手机屏幕。“无药可救!”“皮纸”咬牙切齿地骂道。
“皮纸”打开手机万年历,翻看一会儿,说,彭小亮大概是二○一五年二月底出的门,说要去昆山一家电子厂,半年后给我打过几个电话,邀我一起去海滨做点生意,稳赚不赔,我说卖酒生意刚有起色,去不了,他就说能不能借点钱,我说四处借的钱投到酒坊了,就给了当年也在南门做过生意的一个叫老糟的电话。听说老糟在江浙混得不错,想搭个线让他们认识。我哪里知道,他是上了传销的套,到处在骗人入伙。他说:“后来,网贷的追我,我打他电话,早停机了,我一怒之下,就再也没联系过他。”
“问过老糟吗?”
“人家号码早换了,联系不上了。”
市局的权限大,表弟回复我的情况,证实了皮巨飞所言不虚。二○一五年三月一日,也就是彭小亮离家外出第二天,他在市里火车站附近的菊花台招待所住过两晚,但后面再没有记录。我问表弟怎么看?他说,这表明彭小亮极大可能是选择坐火车离开的,或是与同伴一起离开。那时还没搞人脸识别,查得不严,普通火车还有不少黄牛倒票,也存在用他人身份证购票的可能,假身份证和遗失的真证件特别多,路边几十元随便就有卖的。我很懊恼,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确定,不是可能。
表弟说,可以确定的是,彭小亮入了个人征信失踪者名单,借过两笔网贷,一万一千元,从没还过。他安慰我:“也许,他失踪只是为了躲债。”我安慰自己,如果只是钱的问题,就还有补救的余地。
我又去找了一次赵登海。下了班,他请我吃永城的特色炖肠子,街边店,两碟卤拼,爆炒花蛤,椒盐带鱼,蒜蓉西兰花。我假装愤懑,把好吃的都点上,最该讲证据的公安,居然跟我讲死无对证,我就赖上你了。他不急不恼,把酒满上,先自罚三杯。
言归正传,我把从表弟和皮巨飞那里得到的信息反馈给他,他答应把彭小亮输入人口失踪信息库里,这样一旦异地公安有发现,就会上报到信息中心。他提醒我,即使这样,也难免是大海捞针,不要抱太大希望。我把老孟的那套DNA查案的说辞搬出来,他一个劲儿摇头。他特意调阅了彭余燕案的档案,说没发现什么明显的问题,自杀原因归结主要还是本人精神压力过大。他不经意地说,有点奇怪,资料中有一份县三小校长李路明的笔录,里面居然缺了一页。
“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急切地问。
“做笔录的警察去年患肝硬化去世了。”赵登海一笑,“这又是一个死无对证。”他与我解释,这种定性的历史案子要重新启动调查很难,不经上面特批,没有关键证据指向案子有重大误判,我们不可能抽人去查。至于DNA检测,实验室是很成熟了,但实践中真没这么简单。
赵登海给我浇了一瓢冷水。
我像是看到一个水下漩涡,旋转速度渐渐加快,真相似乎就躲在一个若隐若现又遥不可及的角落。我说,如果彭余燕案真是出了错,也许这是一次最好的机会,我回来永城就是天意。麻烦你帮我打听一下那个校长的住址,我去拜访一下他。
赵登海见我说得如此坚决,说道,这个小事没问题,还有一个人,你有兴趣也可以去问一问。他欲言又止,我问是谁。他略加沉思后说,我们的老师王海平,当时是县教育局副局长,也接受了问询。为什么会问询他?他耸了耸肩,可能也就是一个正常的问询,因为毕竟是教育系统的老师死了,总要有领导出个面。也许他早忘记这茬事了,这事你自己决定吧,我这两天要出差办个案。
我明白他不好露面,不然又会闹个小道消息满街飞。我说:“他俩都让我去拜访吧。”
九
中午开完动员会,下午接待下乡查看施工进度的交通局领导,晚上入户走访,陈劭东是越忙碌精神劲越好,回来后敲门,喊我陪他喝一杯。前些天他连轴出差,跑申报排古佬非遗的事,创意是以老河咀为据点,重新打出排古佬民俗这张牌,引进旅游投资,开发冯河漂流。这也是码市的一件大事,期间我也帮着到省市发改委、文化、旅游部门跑了一趟,找了个老领导支持,一路绿灯,胜利在望。
如果要我评分的话,他在码市的工作真是够深入务实的。毕竟底子太薄基础太弱,万丈高楼平地起,要从洼地建高楼,谈何容易。有时很晚我还能听到陈劭东房间里的电话声,不是汇报沟通,就是部署布置,上傳下达,吃透精神,找那个最能发力的平衡点在哪里。我还真的很同情这个陀螺,也佩服他的拼命劲。
他的床头摊开一本五百多页的《小镇喧嚣》,书是我前不久推荐的。几年前的文化读书版我编过一本读后感,书原是一个博士做的论文,揭了基层某些真相,像著名的社会学著作《金翼》,用“讲故事”的方式,抖出来的是乡镇基层政权、村级组织和农民的博弈共生,不可多得的乡村“深度描写”。没想到我随口说了一下,他就马上找到这本书。我翻了一下,他看得很认真,做了不少批注。他说,读迟了,不早推荐给我,我可是在基层这种复杂的互动中吃过不少亏了。我说,早读了,就能处理好和黄旺生之流的村干部关系,不见得吧。他呵呵一笑,黄旺生不能一棒子打死,乡村在某个发展阶段少不了这样的实干者,表面上我们认为他有点给自己和亲友谋利,当然这是绝对不能鼓励的,但我们要想,谋利获利的一方,也是身在底层的老百姓。
我说到黄旺生今天食堂甩的脸色,陈劭东劝慰我,心底宽睡得好吃得香,请你喝酒就当是替村干部赔礼道歉吧。他把酒倒满,桌上又摆着第三只杯子,斟了三分之一的酒。他双手持杯,神情严肃,酒洒地,飘过一缕清香。
我端杯,说:“敬彭余燕的?”
他一饮而尽,拍着胸口,声音发颤:“这里一直压着一块石头,好多年了。”
我说:“我也敬敬天上的老同学。”然后将杯中酒洒一半在地上,喝完另一半。
“你到码市来,也是为了她,想赎罪?”
“罪如果能赎,就不叫罪了。”
“这些年过去了,你可以说说你们当年发生过什么吗?”我想起了彭余燕下葬前的那个夜晚,山林野外,月色灼心,火焰把酒焙热,把泪烤干,他与我只字未提;后来几年像没有了这么个朋友,无音无信,无牵无挂;往后他身份变了,陪领导去省城公干,邀乡友聚首,也只是去酒店、歌厅、足浴城,酒肉穿肠,声色丛中过而已。我们像从来没有和彭余燕交集过。我有时怨恨,他一定是做了情感伤害的事,也海阔天空地想过放他一马,他不是故意伤害,有理由做自己的情感选择,但在这件事情上,他缄默,我就视之为罪,视之为不諒解。
陈劭东何等聪明,他怎会不知道我心中的轻蔑与敌意,他在装糊涂。我们都在装糊涂。看见的不说,看不见的暗中对垒。这也是我们身处的人际世界,有人在给玫瑰画上钢盔铠甲,也有人在给绵羊戴上眼罩嘴套。
“自力,我有时真觉得是我害死了彭余燕。”他说起她毕业后那两年,两人亦师亦友,读书复习考试,都觉得年轻,路还漫长,从没说过感情上的事。后来,一个亲戚把他介绍给了县委副书记的女儿,一切因此发生了改变。他不甘心当一辈子教书匠,吃粉笔灰,但现实中命运的一丁点改变都充满坎坷艰辛。他有意疏远她,希望时间洗淡感情,各自安好。他选择了一条捷径,后来才知道,这世上哪有真正的捷径。他如此忏悔,我心一软,一股激流冲走心底残存的那点怨恨。
“我没向她解释过。”他落了泪,呜呜哭起来,“真没想到她会自杀。我从来都没有梦见过她,我一直等着她在梦中跟我说,不是我杀了她。”
我们都喝醉了。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无论手摸到哪个方向,都像碰到了芒刺。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去石喊坪的山路又宽又平,我骑着机车像风一样奔跑,到了半山,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成片成片又高又壮的稻穗左摇右摆,秋涌千重浪,稻熟遍地黄。我知道我是做梦了,这么美的金秋,在石喊坪是从来看不到的。我不愿醒来,绕着田垄不停地奔跑起来。
十
我拿到赵登海发来的地址,老街二十三号院。没想到李路明也住这个院子,真是巧了。周末大清早陈劭东回城,我跟他的车同行。上午十点,我敲开门,他正端着一碗绿黏黏的荞麦面筋,嘴里嚼得吭哧响。
都说人老了睡眠少,我五点半起来打一个小时太极,吃了豆腐脑老馒头,面食养胃,老残胃了,又到河边公园唱了半部京剧《我正在山楼看风景》,回来洗漱一把,坐沙发上眯了个回笼觉。你这来得正巧,这属于加餐。他拿筷头敲了敲碗沿。
李路明是个话痨。
等他说完,我说明来意。他拍脑门子,惊讶地说:“你不是维修的小张呀,我这老眼昏花,把你认错了,对不起。”
“没事,您家里什么坏了,看我有没有办法。”我问道。
“电脑跑得越来越慢,比我这糟老头还老迈。小张是我过去的学生,答应帮我修好的。”他笑嘻嘻地说。
“让我试试。”我知道这都是电脑用久之后的小问题,运行速度慢,把一些平时用不着的软件卸载完,杀个毒,轻装上阵就好了。我打开设置程序倒腾了半个多小时,大功告成。李路明重启电脑,欣喜地朝我竖了竖大拇指。他拍拍屏幕说,看电影听戏曲还炒炒股,业余生活都靠它了。我说,老有所乐,您才真是会过日子的人。
一来一去,一唠一嗑,我俩像地下党党员对上暗号,话就顺藤牵瓜地拉扯出来了。
我说:“您校长当这么多年,培养了那么多好老师,好老师又教育了那么多优秀学生,您是真正的桃李满天下。”
李路明笑了,说:“这话在过去,我当耳边风,现在哄老人,我爱听。”
我呵呵一笑,他还挺直率的。我说起彭余燕,当了几年老师,后来出了意外,那是我们同学中成绩最优秀的一位,这些年同学们都还怀念她。我担心他会有顾忌、抵触,不愿旧事重提,边说边警惕地观察他的表情。他听我说完,眼神怔怔地看着我。
他搬把椅子坐到我对面,说:“小彭是我一块永远的心病啊,这些年我可从没忘记她。你是小彭的同学,是她的故交,我跟你说说,当是我们对小彭的一场追思吧。”
他站起来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书本大小的相册,把一九九七至一九九九年教师节的合影翻出来,指给我看彭余燕站哪,坐在中间的他精神抖擞,满面春风。
毕竟过去二十年了,李路明说起往事,又深情又忧伤:
全县大概就我当校长的年头最长,我喜欢校园,喜欢教育,喜欢和老师孩子们在一起。课间活动那些吵闹声在我耳中是最优美的旋律。当校长也就像当家长,把每一位青年老师都当成自己的孩子,该谈对象、成家、生娃我都操心,做过媒人,成过几对,没有散了的。我想小彭是山里的,没亲没戚,人勤心善,工作认真优秀,我得帮她找个好归宿吧。有次开会,有领导开教育局王副局长的玩笑,他丧妻一年多也可以找个人帮着带孩子了。他年富力强,该腾出时间干事业,将来还要往上攀的。我就动了心思,想把小彭介绍过去,你也别说这是拉郎配,都改革开放好些年了,年龄不是问题,感情可以培养的嘛。
我呢,先去试探问了问王局长,他嘴上说感谢关心,以后再看吧。我担心他是嫌弃小彭的家境。后来局里下来年终检查,我让小彭上了堂公开课,还参加青年教师代表座谈发言。走的时候,我旁敲侧击问王局长,他一个劲儿夸我治校有方,青年教师队伍带得好,要总结经验推广。我也开心呀,他明着表扬我,暗中是中意小彭。他同意了,我就准备做小彭的思想工作了。
我一个大老爷们儿突然问个年轻女孩子要不要嫁给死了老婆的领导,恐怕有些不妥,考虑到这个因素,我把管工会的副校长找来,刚好是个女的,由她向小彭打探比较合适。副校长问过话后,告诉我小彭目前没有谈对象的考虑,正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的论文写作和答辩。我就说我没看错,平时当班主任教学任务那么重,晚上坚持学习,才三四年工夫就快拿到本科毕业证了。但也不能因为工作进步就不考虑个人问题是吧,我想再缓几天亲自出马。机会是属于有准备的人,错过了就没有了,后悔都来不及。
有次开完年终总结会,小彭评了全县优秀受表彰,大家向她祝贺,她脸红了,眼睛笑弯了。我想趁着她高兴时说这事可能有戏,散会后我叫她到办公室,先迂回问了家里情况,她当时显得有些不安,说急着回去看父母。我就顺着她的回答说,有没有想过把父母接到县城来。她说暂时没考虑,也不具备条件。我说,条件都是自己创造的,抓住了机会,条件可能就像清早睁眼,过夜的花都盛开了。
没想到小彭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我。什么原因,我也想知道呀,是不是已经有了男朋友只是没公开,或者是看不上,肯定是有原因的。她脸都憋红了,像个气球,我真担心再追問下去,气球就要爆了。
她走了,一路小跑,像是怕我再把她喊回来,这些年轻老师我都是看作自己孩子一样,你说是不是又好气又好笑。
没想到,过完春节开学前几天,她一本正经地给我递了个报告。我打开一看,是请调报告,理由是就近照顾父母。从来都是乡下老师削尖脑袋找尽关系往上调,从来没有主动放弃往下走的,傻姑娘,把我气得不行。她还很严肃地说,是深思熟虑的,父母也同意她的决定。我说你父母一辈子就待在山坳里,从来就没有过这山望见那山高,坐井观天,鼠目寸光。我寻思,是不是把她介绍给王局长的事引起的不良反应。她坚持说父亲年纪大了,以前受过伤,县城离家太远,照顾不到。她的态度很坚决,我就想那先缓一缓吧,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我也要跟教育局人事处报告,你这是正规分配来的编制老师,要调动手续复杂得很,不是说调就能走的。她听我这么说,就答应了先完成这个学期工作,但务必请学校尽快与局里沟通,尽快批准回复。
这事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外面对小彭起了流言,我还担心她受影响,但那个学期看不出她工作中带着什么不良情绪。报告我也递上去了,不过是直接交给了王局长。没想到,那个学期还没结束,她自杀了。公安来调查我把这些事前后说了,公安问过话,王局长就把我叫去了,让我不要把做介绍的事说出去。我也明白,原本没什么,就当大家开个玩笑,但碰到发生了这种意外,传出去影响不好,尤其是听说他要接局长位的关键时刻。我只好如实汇报说我怎么和公安说的。他眉头紧锁,半晌没讲话,然后把我带去了县公安局找了管刑侦的副局长,他们都是县直单位的领导,彼此都熟,我把事情原本经过说了,那副局长把办案的公安叫来,两边一核对,说没问题。为了避免造成不必要的传播影响,他们要我在学校做好老师的思想工作,不要猜测散播未经证实的言论。这事让我紧张了大半年,我尽很大努力向局里多争取了些补偿,但小彭的父亲竟然拒绝了。你说这一家人多奇怪吧。
事后我想这也不奇怪,一个穷山村里的人,最大的念想不就是下一代走出大山吗,这么优秀的女儿不明不白死了,怎么能不万念俱灰,万事皆空。
那段日子我忐忑不安,学校和社会上流言四起,有的说小彭平时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不太合群,闷着读书读坏了脑子,要从县城调到乡下去,这是典型的抑郁症;有的说她还有狂想症,花痴,一心想找有权势的男人嫁,竟然连死了老婆又大十几岁的领导也打主意;也有人传出来,她暗中谈了一个男朋友,又和领导绊上了,正好被男朋友撞上,羞愧自杀;还有的说她被老街的流氓混混看上了,因为拒绝惹怒对方被谋杀的……
各种说辞都有,你说我能不忧心忡忡,但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又有什么办法。我隔天在学校行政会、教师会上强调,不要以讹传讹,要等公安的结果。结论最后定性是自杀,又有人背后议论纷纷,公安没本事,破不了案,只能出这么个自杀的结论糊弄家属。现场我进去过的,看不出异常情况,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没有线索,公安不定性自杀,难道还要从路边随便抓个人说成他杀。
说了这么多话,李路明才想到去倒杯水:“哎,时间过了这么久,你一问起这事,却又像昨天才发生的。”
我说:“您真的没有怀疑过,彭余燕就真的是自杀?”
“人一时糊涂吧,像中了魔,年轻人,涉世不深,遇到点难处困结,一下子没想开。这也是自我安慰吧,但我这心里想到就难受。后来逢七月半,我们家烧亡灵包,我都会烧些给她,希望她在那边过得好。”他停顿一下,眼睛红了,抹去眼角两团湿黄的眼眵。
从老街二十三号小院走出来,熙攘的人流,表情各异,擦肩走过。如果事情真像李校长说的,是流言,是外界的困扰,那彭余燕就不是自杀,而是他杀。这些人里面,有多少是当年的“杀人凶手”。她是被他们的嘴杀死的。每张嘴,都是一把刀。
正当我在老街上茫然若失,不知道该干什么的时候,王海平回复信息,在参加县委中心组扩大学习,晚上不离开的话,请我去家中吃饭。
我回头再看一眼院子里的两棵老银杏树,秋冬之交,树叶飘落,满地金黄。李路明送我下楼的时候,差点趔趄摔倒,叹息道,人的记忆啊,就是一直在丢失一些东西,衰老的人更可悲,丢了再去捡起来,总把过去当作未来等待。
十一
王海平没有住在政府机关大院,而是住在环境优美的绿谷小区。我按照他发来的地址找过去,顺道买了些新鲜车厘子和藏蜜瓜。师母开的门,这是一个很干练的中年女人,年轻的时候应该风姿绰约。她见到我非常热情,冲着屋里喊,老王,客人来了。我没想到,竟然是他亲自下厨。
“来的是贵客,我也才能享受老王的厨艺,这是搭伴大记者的福。”师母笑得很甜蜜。
我谦笑:“太盛情了,我是县长的学生,不敢当。”
饭菜上桌,王县长为我再破了一次例,拿出私藏的一瓶茅台:“家常便饭,喝杯好酒,锦上添花。”
师母假装生气,嗔怪道:“已经戒了的酒说喝又喝上了。”
“小酌小酌,自力毕业多少年,第一次上我们家,喝点酒才有记忆。”王海平像个孩子撒娇,“报告领导,喝完这顿,立行立改。”
老夫少妻,相敬如宾,让人嫉妒的秀恩爱。当年,王海平妻子患病离世,单了几年才找了这位比他年轻十几岁的女人。虽说那时尚未晋升县领导,还只是在教育局局长的任上,但也是不少人背后指手画脚,差不多两代人了啊。
没想到他真是一手好厨艺,食材地道,杠杠的永城土味。酒喝下小半瓶,师母礼貌撤退,进房间看电视去了。
王海平和我东扯西聊,突然问道:“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来看看老师,纯属叙旧。”
“平时你要回来,是县里的座上宾,要请吃个饭还轮不到。”
“现在最金贵的就是吃家宴,我是受宠若惊呀。”
他摆摆手,开心一笑,像是想起什么,问我:“帮彭老招找人的事情,有什么进展吗?”
我简单说了一下县公安的调查情况,借机说,彭小亮失踪立案,到时还要请县长出马与管公安的领导说一说。他说这个没问题,又自言自语:“失踪这么久,就怕有什么意外吧?”
“当年彭余燕之死,不明不白,公安定了就定了,也没人帮彭老招讨个说法,往深里追究。我第一次见彭小亮,就是他姐姐下葬那天,他还是个刚读书的小孩。”
王海平皱着眉,一声不吭,身体不易察觉地轻微抖动。他说:“彭老招脾性倔强,教育局和学校拿了些钱做人道补偿,当时也是一笔不小的钱,他当场就拒绝了。”
名正言顺的补偿款,彭老招不要,这真是一个拧巴的人。谁遇上这种无力挽回的事,都会以扭曲或接受的心态拿了这笔钱,不管多少和来源,人死不能复生,这些都是该得的。那两年有女儿的资助,生活状况才缓慢好转,对于孝顺上进的彭余燕而言,她的美好生活,决定了一家人的未来。在石喊坪村人眼中彭余燕的跳龙门,他们因嫉妒而掘开的深沟,因为她的死去被填平了,而且上面有了一座隆起的坟堆。
话说到这份上,我就把“天窗”打开了:“当年彭余燕死的时候,您是在教育局吧?”
夜深人静,王海平送我下楼,楼道光在脸上跳来跳去,而身体像被黑暗一口吞噬了。他说:“你让赵登海用点心思去查,彭小亮是彭老招老两口的精神支柱。”
“呃,老师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心中明白,也许离开码市前也不会有结果。
“没有了,希望今晚说的话,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我们一家都亏欠彭老招的。”这个曾经骄傲的男人眼中,突然就看不到神采飞扬的光了。他把秘密丢给我,秘密多一个人分担的时候,知道秘密的人会变得轻盈吗?但今晚,我知道,他可以睡个好觉了。
彭余燕请调码市学校的报告,王海平压在了办公桌上的玻璃台板下。台板里摆着一份局机关通讯录、一张中国地图,以及他青年时代英姿勃发的一张生活照,背景就是我中学母校的教学楼。这张照片至今仍挂在他的书房墙上,岁月之痕,生活见证,回忆的温暖慰藉。
王海平与彭余燕单独见过一次。全县教育要搞“两基两全”摸底和达标自查,他忙得脚不着地。那天下乡督学回来,刚进办公室,门被咚咚敲开了,是彭余燕来了。他对她印象不錯,年轻、漂亮,文静,待人接物得体大方。妻子病逝后,不乏热心的亲友牵线搭桥,暗中也见过几位,总有些差强人意。宁缺毋滥,他也就以随缘、忙碌来搪塞亲友的好心。彭余燕是个例外,他承认自己动了心,面对时有了紧张、慌乱,还有些微脸红身体发热。要是回到青年时代,他心想无论如何都要大胆追求一次的,拒绝、失败又有何顾忌呢?但现在的身份、家庭现状、交际圈子还有将来的上升空间,他不得不谨慎处理自己的第二次婚姻。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且他托人打听到彭余燕的家庭,没想到她父亲彭老招与他父亲在冯河上打过一次“要命”的交道,最关键的是,彭余燕似乎并没有强烈的想法。
山迂水绕的关系,让他有了太多顾虑。于公于私,他把请调报告压下来,初衷还是想让她再冷静冷静,也是为了她好。一个正规的师范生,全市的优秀毕业生,业务能手,一时冲动,太可惜了。他是想过要好好找她谈一次,平时公务太忙,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这次她主动找上门,他又没想好要怎么开口了。
彭余燕坦言去意已决,请王局长说服李路明校长,理由是家中父母需要照顾,农村的基础教育也需要像她这样的年轻老师。她慷慨陈词,显然做了充分准备来的。他内心更加对她生出敬佩之意,差点就要改变主意,甚至想在下次的全县教师大会上推她做学习的榜样。不恋城市恋乡村,扎根教育无怨悔,多么纯朴崇高的思想。他嘴里却说,再认真考虑,县城的基础教育也需要像她这样的好老师。
彭余燕离开的时候,他起身相送,她主动与他握手告别。那是一双温暖柔软的手,但他还是感受到了指肚上的硬茧粗粝。她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理解万岁!”
王海平说:“我做梦也没想到,彭余燕来见我的一周之后,竟然自杀了,她以这种方式离开世界,始料未及。”得到消息的那天晚上,他惶恐不安,眼前总浮现出她来找他的情景,“对她的死,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事实就是如此。”他说,“时隔多年,世事变迁,也没有什么不可放下的了。她那双大眼睛,总是在一个角落看着我,过去我想方设法要躲开,现在也不怕了,我去找这双眼睛时,她反而不见了。”
我问他带着李路明到公安局去是怎么回事。他说,你不知道,那时组织部已经找我谈过一次话,局长要调动,这个位置考虑到我来接班。我便找了公安局的党校同学,当然这件事他们也调查了,与我没有直接关系,不能因为别人开个玩笑见过一面就认定是我导致的吧,但人言可畏,县城的人事争斗错综复杂,我们还是想把事情压在箱底。最后,你不知道,那次调整还是没考虑我,过了三年后我才接到局长的位置。凡事都是命,如果不踏空,现在也许我早进了常委班子。当时人事落定,我反而轻松了,这也是我该得的惩罚吧。
十二
排古佬的非遗申报,进展超出想象,省歌舞团下来一位编导,根据永城文化工作者收集的排工号子,增加了民间传说,排演一部河流实景剧,需要几个活着的老排工露脸。这也是陈劭东出的点子。在冯河上游拦坝蓄水,竹筏载客,两岸沿途布景,夜间灯光造型,让人回归到民俗生活和历史记忆之中。他让我亲自登门,想请彭老招出山,白天在家赋闲,晚上扮装演出。老爹不松口,彭小亮不回家,哪里也不去。另几位老排工也像约好一样,说彭老招不答应,他们也不会出来。
易地搬迁正式启动了,山野喧响,搬迁户兴高采烈,鸣鞭放炮。陈劭东手忙脚乱,只恨分身乏术。他带着几个分管国土农业的干部,像一支勘测队,在安置点四处搜寻,想多找出一些适宜耕种的田地。
“搬了新家,田园不能丢。农民有那么一片微小但是属于自己的土地,他才会生活得心安理得。”陈劭东反复强调这个观点。他的设想是充分利用安置点附近的山地资源。他要像小王子一样,在百废待兴的安置点找到一朵献给搬迁贫困户的玫瑰花。
我又去了趟彭老招家,买了些米油猪肉。他坐在檐下的长条凳上,看着偶尔从山路上经过的人,每天生活从不改变。看见我来了,他欠身起立,算是打个招呼。我把东西搬进里屋,彭妈妈刚跪拜完菩萨,瓷杯里插着三炷香,烟袅袅升起,房间里的腐朽气息疏淡,像一片干涸的河床被水流冲刷出斑斑点点的绿意。
我走进里屋把东西放好,灯光弱,像一团飞雪散入冰天雪地就消失了。我转身看到床帐后有一块亮堂堂的光。好奇心驱使我走近几步,闻到一丝淡淡的油漆味,看清之后,我心中大骇,是一具黑寿材。彭老招每天夜里就睡在棺材旁边,这虽是乡下许多老人的习俗,但我感觉到脊梁阵阵发冷。我快步走出来,不经意看到墙上照片,平常不走到跟前是无法看清往昔那张脸的,但与彭余燕的目光相撞,心中那块痂又震颤发疼了。跨到门外,看到檐下的阳光,怦怦的心跳才慢慢安定。如果她活着,这一家人绝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吧。
彭老招示意我落座喝茶,盯得我发怵。他说,在冯河上放排的时候,有一次夜路歇停在侵滩河,一个女人在岸边生了很大的一堆火,蹿起一人多高,开始有很多人围着,后来人慢慢散去了。我走过去看了看,是女人的儿子玩水淹死了,浑身乌青冰冷。女人的丈夫也是排工,死在冯河里,她抱着儿子,腾出另一只手添柴,等了一夜,孩子也没有暖和过来。
我想,彭老招又想儿子了吧。寻找没有结果,却是知曉彭余燕死前发生的一些事情,但又能说明什么呢?现实的不幸和生命的脆弱,总在这片大地上以不同的方式重复上演。
“半个多月后,我听说那女人也死了,跟着丈夫孩子去了。”彭老招眼神迷离,“人死如灯灭。你说这人生在世,有的人是不是就像夜露,天亮就没了。”
他继续与我唠叨冯河上的一些旧事,我只是静静地听着。他是在用他人的哀伤来疗治自己的哀伤。他的思绪又乱了,说这几天晚上老看到彭余燕站在床前,微笑地望着他,不开口,他问她看到弟弟没有,她就哗啦啦地流泪了,哭得伤心伤意,你知道吗?她非常疼爱这个弟弟的。
陈劭东叮嘱我,彭老招搬家的事不要急,哪怕最后一户搬都行,先由着他的心性,我的任务就是多上门做做感化工作,黄旺生的脾性尿不到一块儿,去了只会引起反感。我知道是这个理,陈劭东心里的着急我也明白。去彭老招家我倒不是嫌累,可每去一次就想起命运悲催的这一家,想起两个老人未来日子怎么过。每次坐着说话,直到准备离开,也没说到搬家的事情上去。
来一次,说说话,喝完几杯冷水茶,我才告辞下山。彭老招打着酒嗝说:“你这就走啊,我讲古还没完呢?”
“我转转山,车一飙就上来了,以后没事也常来的。”我指指停在路边的黑色川崎,小姚这台私家摩托成了我的巡山坐骑。
“他们都开始搬了吧?”
“嗯,有的户开始搬了,毕竟是新房子,住着要舒服些。”
“跟陈书记说说吧,我这把老骨头,就死在老屋里好了,新房子还可以照顾一下别的人。”
“老爹,您说这话就过了,房子户头是您的,以后彭小亮回来,也就是他的。别人抢不走,这一点是严格按照政策来的。”
老女人走出来,递给我一包晒干的山茶叶,“老头子呀,莫为难他们啦,我们老了住哪里都是住,该搬的时候我们就搬吧。”
“不急的,老爹考虑好了,我和劭东到时来给您搬家。”我跨上摩托,举起手中的那小包茶叶,“冷水泡茶慢慢浓。老爹,多谢啦!”
十三
挂友老孟很热心,给我打气,把那些各地多年积案、旧案的侦破案例发给我。他神神道道:“破案要循着逻辑,又要超越逻辑。一件事,你牵挂它,它也会回报你。”我整日胡思乱想,夜里失眠就发信息、打电话骚扰赵登海。他那边也有了一些进展:彭小亮的失踪立了案,对那几个过去与他混团伙的社会青年进行走访,网贷之事属实,近年却都断了联系,经分析极大可能加入传销,被传销组织控制了;又请几个老刑侦和技术员,对彭余燕卷宗中的笔录、细节、证据和现场收集的指纹、脚印等物证进行传阅和会商,发现疑点,但相隔久远,暂时没有明显的突破。
有天午后,闲着无事,小姚养护他的“川崎”,我每次“骑”它上山下村,吹着风,听着歌,飙速前进,大概也是挂职生活中难忘的一种记忆。小姚听我赞美“川崎”,喜滋滋的,又说起驾驶家中那台“哈雷”的拉风感觉。他父亲开矿起家,买了几处加油站,却不愿儿子继承生意,一定要他当公务员。我想起黄旺生说这车贵死人,问起价格,小姚狡黠一笑,说换台高配的国产小车绰绰有余。我故作惊讶,然后哈哈一笑,心想大概每次我上山他就心神不宁,担心伤了他的坐骑。
去县里开会的陈劭东突然打电话过来,语气火急,让我赶紧去趟石喊坪。我猜是发生了突发事件,问怎么啦?他说,彭老招摔伤了,黄旺生已经送他下山到乡卫生院,你去接一趟彭妈妈,千万注意安全。
我跨上“川崎”出发,山路无人,加速疾驰,像是要飞起来。途中,彭妈妈正在山路孑然急行。扶她上车,速度不敢跑快,她坐在后座,浑身发抖,紧紧抱着我的腰,嘴里催促着:“快一点!快一点!”
彭老招下午坐在屋檐下发怔,不知是突然滚跌还是走在木板上滑落,摔到那条又深又陡的导水沟里了。彭妈妈从屋里出来,没看到人,前后转一圈,喊他的名字也无人应答。她以为他到山路上溜达去了,并没在意,就坐在檐下望,隐约听到细微的呻吟声,她走到沟沿一看,彭老招趴在刺槐丛中,头破血流,奄奄一息。
路过的黄旺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彭老招从沟里顶出来。他给劭东打完电话报告,就把半昏迷的彭老招绑在自己身上,骑摩托车送往乡卫生院。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坐在卫生院大厅的条椅上抽烟,浑身湿漉,衣服上沾满斑斑血迹。一个年轻医生提醒他,墙上贴着禁止吸烟的标志,他一脚把烟头蹍熄,说,老子都快虚脱了,抽支烟缓缓神,你们赶紧去救人吧。
医生给彭老招清理了创口,伤口的血渍还在慢慢往外渗,他奇怪的脑袋又胀大了一号。彭妈妈抓着他的手,哭着喊他的名字,他哼哼唧唧地躺在那里,已经不认识人了。卫生院三位值班医生商议怎么处理彭老招的伤,B超结果显示脾脏轻微破裂,腹腔有内出血,要住院休养一阵。戴眼镜的院长走出来,告诉我,老人失血过多,送他来的老黄说他们血型相同,主动输了300cc血。
坏事变好事。半个多月后彭老招出院的时候,直接搬进了安置点的新房。住院期间,他当着陈劭东的面答应了搬家。当天,我和几个乡干部开了一台皮卡车,把彭老招那点旧家当搬下山。陈劭东悄悄跟我说,留下黑棺材,若把它搬到新房,太不吉利了。我没事就去医院,主动陪老爹回忆排古佬的往事,说起乡里的旅游项目和非遗申报的顺利,特别提到河流实景剧需要他这样的场外指导。他竟然答应了下次去排演现场:“看他们演得像不像?”
出院当天,陈劭东陪着彭老招去看安置点附近的菜地和山田,请人翻耕过,都是黑土肥田。黄旺生发了话,石喊坪搬迁户人人都少不了,但彭老招优先。他让医生和我们每个人保守一个秘密,不要告诉彭老招输血的事。“我希望他好好活着,不然我的血白献了。”
两个冤家最后以这种方式和解,谁都没想到过。
码市的易地搬迁得到县扶贫办的通报表扬,亮点是因地制宜巧妙解决了搬迁贫困户的菜园子问题。县里开会交流经验,陈劭东找借口请了假,让分管搬迁的副镇长去发言。他驾驶着“川崎”,带着我在山上跑。虽然还是那条山路,但感觉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空旷清寂。摩托的轰响、鸟叫虫鸣、风声水响,在山里绵长而细密地回荡。它跑的速度比我还疯狂,沿路惊起林中数不尽的飞鸟。
来到彭老招老房子时,门是锁的,屋檐下放着两把没有搬走的旧凳椅,好像只是主人暂时离开了这里。我和陈劭东坐在屋檐下,像彭老招平常那样,看着变得无限悠长的山路,一个人影都没有,万籁俱寂。手机响了,是赵登海的短信,我突然紧张起来,他没事是不会主动发信息的。
我緊紧攥着手机,手心出汗,害怕漏掉信息里的每一个字。赵登海说:“水落石出!”
我和陈劭东当即赶往县城,王海平也先一步在会议室等候我们的到来。
永城一个专案组协查广东一起入室抢劫杀人案时,主犯为了立功,交代了过往案子中的几个同犯,其中一个叫老糟的流窜犯,有次酒后说多年前在永城曾经杀过一名女教师。赵登海火速秘密出发,奔赴邻省,抓住了还在睡梦中的老糟。他像是早就知道并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审讯开始,身上挂了几条人命的老糟一股脑儿说出了犯下的案子,其中就包括二十年前杀害了彭余燕。
二十年前,老糟在南门市场租房做过一段时间的瓜果生意,碰到那年雨水多,瓜果晚熟,毁烂又多,生意折了本,又和姘头闹翻,手头欠了点债,债主三天两头上门催要。他动了歪心思,两次成功入室盗窃,可惜的是收获不大。有天夜里他喝了酒从后门翻进学校,想去教师宿舍捞点钱,见到只有年轻的彭余燕一人在屋就起了歹心。他当时是想用晾在门外的丝袜,把她勒晕,没想到她挣扎厉害,心里慌乱使多了劲,把人勒死了。他的酒也醒了,抽屉钱包没翻动,伪造了自杀现场后就离开了。第二天他谎称亲人病故,托人把租房退了,潜逃回老家安心做了几年酒店保安,又辗转混迹东北、河北、河南,到沪上开出租车,到苏州昆山跑货运,平时少不了一些喝酒、赌钱、斗殴,也干过两票大的抢劫绑架。每次顺利脱身,就躲到老家避风头。有次喝酒吃醉,几个在场者炫耀过去的牛?菖经历,他就说了永城杀人事件的经过,还把公安的断案嘲讽了一番。
赵登海讲完案子的情况,我们都沉默了很久。多么像是一个编撰的故事,二十年了,还是落在老孟猜测的窠臼里。我想,还是老孟说得对,凡事你牵挂它,它也会回报你。只是这样的回报,是不是来得太迟,我们也并不希望它的发生和到来。
老糟被带到现场指认的那天,南门市场挤得水泄不通。皮巨飞挤在人群中,远远地冲着被公安铐住手脚的老糟喊道:“你见到狗日的彭小亮了吗?”
老糟似乎回了头,但麻木的表情和僵滞的动作没有做出任何回答。铁案铁证,老糟剩下的时间就是等着死刑的宣判和执行了。老糟在认罪签字后,说了最后一句话:“说出这些秘密,身体像是掏空了,一下变轻了,我可以早日升上天堂了。”
巧合的是,老糟案落停之时,海滨的公安、工商联合查处端掉了一处近年最大的传销团伙窝点,解救出的被扣押的人质名单中有彭小亮。那边传来的照片上,彭小亮耷拉着头,眼神无力,枯瘦如柴,几乎没了人形。他入伙后骗不来亲友,没有业绩贡献,一个多月前想逃跑,和传销头目发生冲突,被打折了一条腿。两地公安对接后,海滨那边答应安排他治疗一段时间后再通知永城派人接回。陈劭东对我说:“到时我俩一起接彭小亮回家。”
赵登海特意来了一趟码市,让我陪着去安置点彭老招家。我拒绝了,我不想亲眼看见两位老人的伤痛绝望。但他们的表现让人意外,从头到尾都很安静地听着案情结果通报,嘴里的嘀咕听不太清,好像是说,为什么不早些破了案?赵登海告诉我这些,又说起离开时彭老招反复追问,彭小亮这个豺狼子真的还活着?
“他的眼泪快掉下来,也许他以为儿子早死在外面了。”赵登海问我,“他为什么说彭小亮是个豺狼子?”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却示意他看看西边大岭,几分钟前,乌蒙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抹灿烂的云彩。
十四
又到一年寒露时,挂职结束离开前,我又上了一趟山。从彭老招的老房子再往上步行两百米,那片竹林里是彭余燕的坟葬。昨夜下过一场小雨,泥土翻松湿漉,弯弯山道格外幽邃,脚底发出的每一点响动,都能在空旷山野溅起涟漪般的回声。风卷着些寒凉,我点燃纸钱香烛,微蜷着身体,坐在那块据说是彭小亮凿磨成方凳的石头上。看着茕茕孑立的坟堆、瘦弱摇摆的烛火,我的心里空空荡荡。我把从县城买回来的一盏长明灯插进坟顶,按下开关,莲花灯里发出烟火形状的光亮,整片竹林立时变得暖和起来。
我起身,朝着这片竹林深深鞠了一躬,竹叶喧动,报我以风声。
天澄云碧,风吹空山,我深深吸纳一口,然后嘶声大喊,仿佛要把胸中的虚无喊出来。“噢——噢——”耳旁的回响,像排浪般从远而近,推搡着笨拙地奔跑过来。下山走了很久,我向身后回望,有一道亮光像是从天而降,照映着山、路、林、屋舍,一切变得透明,如同魔术师扯去遮盖的红布,大山到处都长满毛茸茸的光芒。
原刊责编 季亚娅
【作者简介】沈念,男,1979年生,湖南岳阳人。著有散文集《时间里的事物》,小说集《鱼乐少年远足记》《出离心》,长篇儿童小说《岛上离歌》等。作品曾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和年度排行榜。现供职于湖南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