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天骥
近日,在电视上看到《八百壮士》《血战台儿庄》等影片,忽然想起著名作家白先勇先生去年曾把他的散文集《仰不愧天》(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托人送交给我,便连忙找出来拜读。
这本散文集除了记叙白先勇在抗日战争时期的家庭生活,以及离开大陆以后学习工作的经历外,还有一篇《十年辛苦不寻常》的长文,记录了他以10年时间组织、编导和推广《青春版·牡丹亭》的过程,让中国传统文化重新焕发青春,享誉世界。其中还特别写道,《青春版·牡丹亭》的成功和推广离不开大陆十几位学者的肯定和帮助,其中也提到了我的名字。看到这里,掩卷回忆,不禁想起了和白先生几次相晤的情景。
一
众所周知,白先勇先生是抗日战争时期著名将领白崇禧将军的公子。白先勇先生在台湾和美国从事文学创作,成就斐然。20世纪80年代初,大陆改革开放,白先生的作品如《玉卿嫂》《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游园惊梦》等名篇陆续传进大陆文坛,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一些高校的中文系还专门开设有关港台文学的讲座,对促进两岸同胞的交流、互相了解各自在文学艺术发展的情况起了很好的作用。
1986年的夏天,中山大学中文系专门研究港台文学的王晋民教授邀请白先勇先生到康乐园给中文系学生讲授现代小说创作的经验,听众异常踊跃。当年我正担任中文系主任,按理应该前往聆教,但刚巧学校召开重要会议,无法抽身,实在遗憾。白先生讲课后,王晋民教授专门邀我和白先生一起,三人共进晚餐,我才第一次见到白先勇先生。
晚上六時左右,我们一起到了中大附近的南园酒家。南园酒家是广州有名的传统四大园林酒家之一,白先生也是早闻其名的。当看到庭院里竹影婆娑,榕风拂袖,厅堂宽敞,格局幽雅之时,白先勇先生显得十分高兴。那一晚顾客不多,我们便在大厅里选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几盏清茗后,我和他便热络了,彼此一问,原来我和他的年龄竟差不多。他知道我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教学科研工作,而他在美国也开设了关于《红楼梦》的讲座,这样一来,共同话题多了,客套话也就少了。
菜还未上,晋民要了一瓶饮料,彼此略一沾唇,话就更多了。白先生忽然问我:“您是中文系主任,该是中共人士吧?”
我回答:“是的。我是在打倒‘四人帮以后,看到了中华振兴的希望,于是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他沉吟半晌,便说:“那么,您会唱抗日歌曲吗?”我反问他:“您会唱吗?”他回答:“当然会。”我立刻说:“您会唱哪一首,我就会唱哪一首!”看来,他不太相信,于是他唱了好几首抗日歌曲,例如《在松花江上》《大刀进行曲》《全国总动员》,等等。每当唱了第一句,我便接唱第二句,他知道我会唱了,又唱另一首,我立刻跟上唱了第二句,如此反复唱了好几首。他有点惊奇,怎么中共党员也记得那么多抗日歌曲?这时候,我便问他:“抗战时期,广州还有一首很流行的抗战歌曲《保卫中华》,您会唱吗?”这一下,他被我问住了。也难怪,因为那是广州培正中学音乐教师何安东先生的作品,词曲豪雄慷慨,广州人都会唱,而在其他地方或许并未流行开来,1940年左右,如果白先生不在广州,不知道有这首歌,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他似乎也想给我回敬一个难题,便说,有一首歌,歌词较长,1949年以后大陆未必提倡,人们未必再唱了。我问他歌名是什么,他没有回答,只唱了第一句“中国不会亡”,我一听,知道是夏之秋先生的成名曲《歌八百壮士》。这首曲的歌词较长,曲调激昂悲愤,我当然会唱,便跟上他接唱第二句:“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八百壮士谢团长。”白先生很兴奋,便用筷子敲着桌边,两人一起合唱,一直唱到歌词的最后一句:“不会亡,不会亡,不会——亡!”我们的歌声并不大,但情绪很兴奋,竟没注意到身后站着好几位服务员和顾客,大概他们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两位衣冠楚楚、半老不小的客人竟在公众场合忘乎所以地唱起歌来?唱的也不像是当时年轻人唱的那类流行歌曲。
一曲唱罢,我们大笑,互相握手,然后拿起杯子,斟上饮料,碰一下杯,一饮而尽。这天晚上,我们虽然是初次见面,但相处很融洽。抗日战争时代的战歌把分居世界各地中华儿女的心联结在一起。因为我们都不忘国耻,我们都有振兴中华的梦想。
二
我第二次见到白先勇先生,是在2004年左右,地点在佛山大剧院。那时,他主导的昆曲《青春版·牡丹亭》已演出多次,震动了两岸剧坛。戏的编排十分大胆,分为上、中、下三本,分别在三个晚上连续演出。如果不能吸引观众,很难保证有足够的上座率。可是,白先生很自信,敢于把已经渐见衰微的戏曲一口气连演三晚,结果这戏场场爆满。不过,我倒不明白,这戏来粤首演,为什么不在大城市广州而在佛山?正感不解时,忽然收到昆剧团寄来的邀请信,请我到佛山观看演出,我当然应邀前往。
我和白先生十几年不见,彼此的容颜倒没有多少改变,略一寒暄,戏就开场了,大家赶紧入座。《青春版·牡丹亭》十分精彩,中场休息期间,白先生邀请我到休息室聊天,也问及对这部戏编写和演出的意见。我虽然只看了半场,但已经觉得美不胜收,特别是“春香闹学”这一场,春香的顽劣俏皮、陈最良的冬烘迂腐、杜丽娘外表的优雅和内心的活跃,三个角色在舞台上的位置灵活灵化,完全不同于传统演出的慢节奏,让人赏心悦目。当我坐在一旁休息时,白先生走了过来,坐在我身边,单刀直入地对我说,这戏虽已演出多场,但仍处于不断打磨的阶段,他知道我对戏曲略为熟识,便问我对演出有什么看法,我当然表示十分赞赏,但也说了一些对现场的感受,供他参考。
白先生连忙追问:有什么地方不妥?我直说:在杜丽娘上场拜见父母的时候,舞台灯光过于幽暗,这似乎不可能是佛山剧院舞台供电系统水平不足的问题。这一场背景的主要色调是褐色,本来就给人压抑之感,但是在汤显祖的《牡丹亭》里,杜丽娘出场,首先唱的是:“春莺欲语,眼见春如许;寸草心,怎报得春晖一二。”可见,她心情是矛盾的,有充满阳光的一面,因此,这场戏的背景似不宜采用褐色。白先生似暗暗点头,又问我:还有什么不妥之处?我感到他诚恳的态度,也就直截了当地说,问题还是在第一出,我看到在象征杜宝厅堂的天幕上挂了一副对联:“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这似不妥,最好改掉!白先生忙问:为什么?我便说,这原是从杜甫《赠花卿》的诗中摘下来的两句,全诗是:“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当然,戏中第一场挂上诗的两句,是表示对汤显祖《牡丹亭》的赞美,但杜甫原诗刚好是讽刺官吏们只顾享乐、高歌美酒,不顾人民死活,如果用了杜甫的这两句诗,读者看到,便不妥了。
当时,舞台上铃声响起,我们急急返回池座,大家也再没有说什么。看完戏后,我星夜赶回康乐园,因为第二天要出差北上,所以这回看《青春版·牡丹亭》,便只看了第一本,而没有把第二本、第三本连看下去。不过,后来我有机会看到这戏再演出,并注意到白先生已经把第一出的背景改为比较明朗的色调,而且天幕上也再没有挂上杜甫的诗句。显然,白先生从善如流,很乐意接受各界提出的建议,不断地提高演出的水平。
三
我第三次见到白先勇先生,是在2006年的夏天。那一次,他带领《青春版·牡丹亭》剧组到中山大学演出,连演上、中、下三本,这次我就有机会每本都看了。三个晚上,中大的大礼堂梁銶琚堂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观众,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中大师生在梁銶琚堂拥挤到如此程度。
第二天晚上,当演到柳梦梅和杜丽娘在梅树下相见的时候,舞台上左方挂着的树枝忽然坠了下来,幸亏演员刚好在舞台右下方活动,没有被砸着。让我惊奇的是,观众们竟没有一点反应,也没注意检场人员在舞台边把跌下的树杆拉走,而只专心致志地看戏。这说明观众完全被精彩的表演所吸引,全身心投入,乃至舞台上出现偶然的闪失也置之不顾,也说明《青春版·牡丹亭》的编导工作卓越到何等程度。
在全剧演出结束的第三个晚上,时间尚早,白先生便邀请了几位特邀学者在现场开了个简短的座谈会。大家交口盛贊演出的成功,白先生也很高兴,我喜欢开玩笑,也恃着和白先生有过交往,便胡诌:“《青春版·牡丹亭》到中山大学演出,这在全国高校中是最为合适的,如果在其他地方演出,肯定没有像在中大演出具有那样特殊的意义。”
这话一说,语出惊人,白先生似乎不太理解我所说的意思,连忙问我:此话怎讲?我回答:“很简单。首先,这戏演出时,舞台两侧的字幕将唱词部分用原文和英文同时放映,由于原文用的是古汉语,这对一般观众来说,实在看不懂,所以在佛山或一般剧场演出,效果就不如在高校了。因为在高校里,虽然许多大学生也未必懂古汉语,你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同学们也可能不知所云,但下面有英文翻译,大学生看到英文,反而明白了唱词的意思。”白先生点头称是,而且告诉我,这字幕上的中英文翻译是他在美国找到最好的中文翻译家,准确地把《牡丹亭》的曲词以极其富有诗意的英文译出的,对此,他也颇为自豪。
他又问:“这戏在许多高校演过,效果都不错,为什么您竟说在贵校演出,却是最为合适的呢?”我笑了,便说:“您知道柳梦梅是岭南人吧?”白先生回答说:“是。”我跟着说:“他何止是岭南人,而是敝乡广州人,和我是同乡!而且,这老兄还到过象岗旅游,发表过一番感慨。而象岗就在今天南越王宫博物馆一带,当然,鄙人也去过。”
白先生一听,也说这一点他倒没有注意到。不过,他又反问我:“为什么《青春版·牡丹亭》偏偏只有来中大演出,才最为合适?到广州的其他高校不也是一样吗?”
我哈哈大笑,回答说:“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因为这几年中山大学在珠海市办了个“珠海校区”,每学期师生都要从广州到珠海,来来往往。”我又逗笑说:“柳梦梅不是到过珠海,还参加过当时的‘外贸展览会,和‘馆长搭上关系吗?如果当年柳梦梅参加‘统考,考上了中大,也会和我们一样在广州珠海之间来回两边跑。”这一说白先生也乐了,说:“我倒没想到!”我又开玩笑说:“为什么中大观众看这戏时如此投入?有一些师生看到柳梦梅从广州到珠海的情景,很容易联想到自己就像当年的柳梦梅一样!”白先生听我一说,笑弯了腰,也说:“当初只想到中大是南方名校,所以安排这戏来中大演出,谁知道贵校师生中不少人真和柳梦梅有类似的经历。”旁边的几位学者也都被我这“语出惊人”的话逗笑了,记得当时参加座谈的老校友开玩笑说:“黄兄,您当年给1959级开讲《牡丹亭》,有同学觉得颇为生动,认为您本身就是柳梦梅!”
大家乐了一会,白先勇先生忽然正色说道:“黄教授,这问题谁也没有注意到,你似乎可以发掘下去呀!”我一想,果真如此!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想不到我那开玩笑的话,倒引出了在学术研究上非常值得注意的问题。
过了一段时间,我重新细读《牡丹亭》,竟发现柳梦梅身上有不少地方具有岭南人的特点。显然,当年汤显祖被贬至徐闻,游历澳门,看到了岭南不同于中原的风光,感受到已经和海外有广泛接触的岭南文化,特别是敏锐地觉察到岭南人具有与传统的中原人不同的性格特点,因此,他回到临川创作《牡丹亭》时,笔下柳梦梅的形象便不同于历来戏曲中描绘的男主人公。经过一番考证和探索,我在《文学遗产》上发表了《牡丹亭创作的几个问题》的论文。论文指出,元明以来,爱情或伦理题材戏曲中的男主人公全是“窝囊废”,无论是《西厢记》里“银样镴枪头”的张生、《白蛇传》里的许仙、《琵琶记》里的蔡伯喈,还是《桃花扇》里的侯方域,无一例外。唯独《牡丹亭》的柳梦梅,既开放又大胆,敢冒险“冲红灯”,又敢于“打擦边球”,饱读诗书却不是书呆子,处事能随机应变,甚至有圆滑机巧的一面。可以说,他分明是一名岭南才子,而完全不同于其他爱情剧目的男主角。前几年,我在拙著《意趣神色:牡丹亭创作论》一书中,更以整章整节的篇幅论述柳梦梅是具有岭南特色的才子形象。这观点也启发了我的学生周松芳博士,出版了《汤显祖的岭南行》一书,并且受到广泛关注,成为人们认可岭南文化回馈中原文化的一段佳话。
想当初,这一个严肃的学术命题完全是我和白先勇先生开玩笑时无意中提出来的,倒是白先生敏锐地提醒我,这问题值得进一步思考,结果竟让我们在研究汤显祖和《牡丹亭》时有所进展和开拓。
这一次和白先生会晤,让我有了很大的收获。我又想到,科学发明和文化的进展有时是很有趣的,例如,牛顿如果不是在树下看到苹果的下坠,便不会发现万有引力。当然,我绝非把《牡丹亭》创作与岭南文化的关系与牛顿相提并论,只想说明,不必把学术问题看得那么神秘,有时如果碰到良师益友,在一言片语中获得灵感,也是能够有所收益的。
四
最后一次见到白先勇先生是在2011年,他邀请我到北京国家大剧院庆祝并观看《青春版·牡丹亭》第二百轮演出,同时参加学术讨论会。当时,被邀请的海内外戏剧戏曲专家学者约有三十多名,大家同住在宾馆里,连续三晚观看该剧上、中、下三本的演出,白天则举行学术活动,我们也遇见了老朋友,结识了新朋友,获益匪浅。
有趣的是,一天上午,演出组織者忽然邀请了一位曾在电视台作通俗讲座而名噪一时的教师来给与会专家作有关昆曲问题的演讲。当然,服从大会安排,大家也乐于领略演讲者的风采。这位讲者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标准的普通话流畅动听,却似乎并不知道在座的听众都是戏剧界的行家,她讲完后,大家也报以礼貌性的掌声。老实说,她的口才不错,让听众的耳朵颇为舒服,但输入脑袋中的却只是轻轻掠过的一溜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位老师似乎不知听众是些什么人,也还未听过在关公面前舞大刀的故事。
演讲结束,午饭时间到了,大家进入餐厅,没有人议论刚刚结束的演讲。我吃了几口饭,服务员递过来一小盅肉汤,我也尝了几口。刚好白先生走到桌前,很客气地问我:“感觉如何?”我以为他问的是肉汤的滋味,便指着汤盅说:“很不错!”白先生说,他不是征求伙食的意见,而是想知道对上午那番讲演的看法。我明白了,便半开玩笑地回答:“我上午喝的是加上了味精的白开水。”白先生听了,扑嗤一笑便走开了,他那儒雅温厚的表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竟使我后悔自己不够宽容,有点孟浪。
《青春版·牡丹亭》在国家大剧院的演出十分成功。剧院舞台纵深弘敞,灯光音响设施的完备让剧组的舞台装置配合剧情和韵味,发挥到极为完美的程度。但让我最为受益的是,多次观看演出、参加学术讨论,不仅获得了美的享受,更使我对如何继承戏曲传统和改革创新的问题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我国的戏曲遗产非常丰富,但精华与糟粕同时存在。因此,我们在继承传统的时候,必须顾及现代审美观念,如果一切照搬传统,过分强调“昆曲姓昆”“粤剧姓粤”,必然会逐渐丧失现代观众。我认为,昆曲有昆味,粤剧有粤味,就足够了,追求原汁原味未必可行。试想,如果白先生按照昆曲原本的《牡丹亭》演出,即使花费同样的气力,能否出现“青春版”那样万人空巷的效果?
白先勇先生多次提及,《青春版·牡丹亭》编导的原则是“只删不改”,在保留原作总的精神,以及精彩唱段唱腔方面,白先生确实贯彻了“不改”的方针。但有些地方,他确实是改了的,不过是根据现实的审美需要,改得比原著更好而已。
就汤显祖的《牡丹亭》而言,由于明代“世间只有情难诉”,因此,作者创作题旨的要点在于表达人性对情与欲的追求,为了情与性,汤显祖写“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值得注意的是,汤显祖所写的并不是柏拉图式的抽象精神恋爱,而是直接把情与欲连在一起,他将剧本取名为《牡丹亭》,本身就有情与欲的涵义。
牡丹亭是柳梦梅和杜丽娘梦中交媾的地点,但请勿以为这是种满牡丹花的普通亭子。唐代以来,人们早已把“牡丹亭”视为与情爱有关的场所,白居易就有“春肠遥断牡丹亭”的诗句,元杂剧《金钱记》把男女幽会的地点也叫作牡丹亭。可见长期以来,“牡丹亭”早己成为与性有关的符号,汤显祖竟敢把这具有特殊意义的地点作为剧名,这说明他把爱情与性的关联强调到何等程度。
不过,今天对大多数观众特别是对城市观众而言,过分强调情与性并没有太大意义。《青春版·牡丹亭》在继承原作歌颂男女情爱生死不渝的基础上,增加了亲子之情、夫妻之情、主仆之情等各个与人性相关的联系,围绕“情”的题旨设计出《梦中情》(上本)、《人鬼情》(中本)和《人间情》(下本),从而拓展了歌颂人性的范围。这就是在传承题旨方面有所提高和创新,对今天的观众而言,也能感受到人性发展的重要意义。
至于《青春版·牡丹亭》在戏曲表演上对传统戏曲程式的创新,更是最为成功。例如,柳梦梅与杜丽娘的拥抱,改变了传统四袖相搭的所谓“合扇”,吸收芭蕾舞的方式,让杜丽娘仰身倒下,柳梦梅则以右手托住她的腰部,左手扬袖高举。这完全是脱离传统程式的动作,既让观众感知柳、杜的亲昵,又欣赏到他们十分优美的身段。在三本戏中,杜丽娘都穿着素雅的衣裙,可是当演到她“闹殇”一场,即将离开人间之际,在灯光变化的配合下,她忽然披着并且拖着很长的猩红斗篷,这红斗篷两角张开,杜丽娘则背向观众,冉冉地走向天幕中心的深处,舞台上出现一幅红色三角形的画面。当杜丽娘以这新颖的下场姿态出现时,她的病躯竟像是一团烈火,渐渐升入天际,人物下场的方式完全不同于传统的程式。《青春版·牡丹亭》每次演到这里,总是全场掌声雷动。我想,这创新的处理正好体现出杜丽娘外冷内热的气质,揭示出年轻人炽热追求理想的内心世界。而在人物悲伤地死去这重要的细节中,竟用大红色给予衬托,又正好展示出《牡丹亭》含蓄与张扬结合的意蕴,体现出东方人内热外冷的性格和传统的审美观。
《青春版·牡丹亭》在国内外演出了二百场,它整体的编导、表演乃至经营宣传模式为中国戏曲的传承和创新做出了榜样。演出和会议结束,我连夜返穗,向白先勇先生致谢,彼此珍重握别。
五
从2011年到现在,匆匆又快10年了,我也没有再见到白先生。唐代诗人司空曙有诗句云:“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故人,是旧交、老朋友的意思,我和白先勇先生相处和请教的机会实在并不多,不敢谬诩“故人”,更没有出现过“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的情景。几十年前,我已经邀请过他到中大讲学,在广州南园酒家同唱救亡歌曲,在这个意义上,或许可以借用“故人”这一词语吧!只是“几度隔山川”,确是事实!如今,我们彼此也上了年纪,何况世局如此,远在美洲定居的白先勇先生返回大陆访问,以及和研究戏曲的学者一起交流的机会怕也不多了吧!不过,他继承弘扬中华文化的业绩、对中国戏曲传统改革创新的贡献,必将留在神州艺坛的史册上。
祝白先勇先生健康长寿。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