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言
1
翡翠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正仰头望着店里不同角落的三个摄像头出神,竟没有意识到店里有个陌生人四处走动。
待回过神来,只见一个女孩儿趴在玻璃上,那聚精会神的样子像是参观博物馆里的文物,大气不出地盯着我们的镇店之宝——八仙过海翡翠浮雕,那是店主用他父亲的信誉外加两个旗下公司的公章换来的宝贝。
“小妹妹,这个可不便宜。”我提醒着。
她转过头来说:“那是,明朝的古董可不宝贝嘛。”
我先是一愣,这个前面又没有标牌,她这个黄毛丫头是怎么知道的?
“别看这宝贝看着质地干,水头又不好,可是是真东西。”女孩儿刚开口,话锋一转,“不过,这也是添了新工的,是用来修饰掩盖其中的瑕疵,看起来完好无损,也并非原样了。”女孩儿用透着光泽的手,指着浮雕的一角,“就是这儿。”
店主确实说过古董是被修整过的。“你今年多大了?”当我问她时,她就用那种天真又有些执着的眼睛看着我,一对儿自由生长的弯眉,配着铜铃般的大眼睛,那铃铛里似乎灌了水,还养了一对儿鱼。
“属兔。”也就是说现在刚好十八岁,生日小的话,就还是十七岁呢。
还没等我问她干什么,女孩儿先开口问:“你们这里需要人吗?”
当我告诉她店里不需要加工翡翠的员工时,她的反应并不是失望,而是眨眨眼睛说了一句:“你会再找我的。”
2
我去隔壁的一条街买了早点回来,刚坐下,就有人猛地拍了我肩膀,嘴里咬一半的煎饼就掉出来了。
起初以为是琉璃回来了,回过头,却是那天来的黄毛丫头翡翠。
她从旁边搬过一张凳子就坐在我对面,顺手拿起桌面上的渔翁得利佩图纸,说了句:“我知道你会找我的。”
“平头的葱,石河的蒜,寨上的姑娘不用看!”没等我问,女孩儿自己大方地说起自己的来历。
“为什么偏偏说姑娘不用看?”
“因为朱元璋啊!”翡翠说这话稚气又有些着急,讲马皇后时,还带着一种单纯的骄傲,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我手中的煎饼果子,我擦擦手,又给她掰了一点儿。
翡翠接过去的时候和我小声说:“如意,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笑了,这难不成是她认为我会再找她的缘由?
翡翠还有很多话想说,我摆一摆手,告诉她先不讲了,收拾收拾一会儿要见店主了。
“这个,”翡翠起身拿起玉石图纸说:“这个,我可以。”
我点了点头,“这只是我大致画的样子,回头给你一张一模一样的。”
琉璃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妩媚地倚在水房门口跟她打招呼,翡翠正手捧着水往脸上泼,只好弯着腰,歪着脑袋,闭着眼睛回复她。
“你怎么下来了?”我把琉璃从门框上拉下来,给她找了个座。
“不用,上面还有事呢。”不过,琉璃还是坐了下来,自然地将又长又细还穿着细高跟鞋的小腿搭在另外一条的上面。“齐一鸣约了刘裕峰来店里坐,可他自己还没到,就得咱先招呼着。”
“那你就先待在上面帮忙啊。”我趁着给琉璃倒一杯水的空,抽了两张餐巾纸给翡翠擦脸。
琉璃给我一个眼神,我这才想起来铜嗓儿还在上面。通常有琉璃的地方准没铜嗓儿,有铜嗓儿的地方,琉璃就在某个角落里猫着。
3
不久前,琉璃一不小心将渔翁得利佩摔了,虽然没碎,迎着光看却有一条不可忽视的裂纹。当我听说渔翁得利佩摔了时,就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即便不是为了琉璃。
“翡翠,你可不要光说得好听。”琉璃自掏腰包买了一小块原石来给翡翠做,她比我更希望翡翠能把这渔翁得利佩做好。
“你们只管放心。”说罢,她往耳朵上插了耳机,机磨声还有随着的水流把我和琉璃隔在外面。
她话是这样说,我却总有一些不放心或者是期待。抽空探头去看她做了些什么,这一看我差点儿晕过去。翡翠将原来的渔翁得利佩在机器底下左转右转,将其直接切开了。这么一来是怎么也做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你在干什么?”我气得嚷嚷起来了,可机器声音特别大,翡翠察觉不到旁人。
我最终还是将她的耳机拔去一只,将脚下一抬,机器停止转动的时候,手微微一颤,差点儿迎着磨上去。我有些后怕,再差分毫,翡翠的手就被磨到了。可她比我还怕,怕差分毫,刚做一半的宝贝就弄坏了。半晌,她才蒙眬着眼睛抬头看我,仿佛在问:出什么事了吗?
好个翡翠,我有些哭笑不得,我问她:“你将原来的给切分开了,怎么做个一样的?”
翡翠笑着拿手指自己的脑袋,又把我请出了房间。插上耳机,脚一抬一踩,伏在案板上恍若无我。我以为翡翠多半是要证明自己的技艺,所以才擅自改了样式。齐一鸣不知道玉佩的事,还以为店里只是多了一个加工玉石的人。如果下周前,没有个一样的来替上,那这事他就全明白了。
这事我没和琉璃说,或许我还是相信翡翠吧。不过我也做好了准备,怎样和齐一鸣解释这事。
果然齐一鸣找了我,可却不是发现那枚渔翁得利佩有问题。还没走到楼上,未见其人,就只听见铜嗓儿的声音:“好美的一块玉佩,看那虫子白白胖胖的!”
铜嗓儿是拖地的时候,和齐一鸣说话看到他手中这枚玉佩的,这一看就忍不住赞叹。琉璃则沉默地站在齐一鸣身旁一脸的诧异,有时候沉默是更多的赞叹。
原来翡翠将渔翁得利配一剔,利用剩余那两色:碧绿浑然天成,白得就像冬天里的冰雪。三彩渔翁得利佩是将黄色用作蓑帽,翠绿的用作蓑衣,白色的化作老渔翁的脸。而现在,在我们眼前摆的大不相同,被做成了桑叶和蚕的玉佩,桑叶沃若,青翠欲滴,上面有一只又肥又白的蚕体蜿蜒着卧于其间,洁白剔透,栩栩如生。
让我倒吸一口气的是,齐一鸣竟然没发现這就是原来那个渔翁得利佩。我趁他拉着翡翠说话的空,去看橱窗里的空缺,店主每次来都会看看这由他自己设计的宝贝。他哪知道在经历涅槃之后,原先的宝贝如今正大变模样躺在他手中呢?可这也许意味着在高兴之后,又会有一场风波。
然而,那地方竟不是空着的,代替的是连我也看不出差别的渔翁得利佩。我回过头看着翡翠,她趁齐一鸣不注意,冲我挤了一下眼儿。
“翡翠,你做的,你来定价!”齐一鸣是一个爱财的人,能把玉石定价交给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也说明他是一个爱才的人。
翡翠半张着嘴巴望着齐一鸣,又低下头看着刚完成的作品,不一会儿,冲着齐一鸣伸出了一根食指。
“哈哈。”齐一鸣笑声爽朗,“挺谦虚的,不过好就是好,我们定这个价如何?”他又将两根手指头径直送到翡翠面前。
翡翠先是低下头,抿着嘴像在思考什么,然后蹦出两个干脆的字:“不好,我认为您的价定高了。”
难得的笑一下子又转换为平日里尴尬的笑,出乎意料的是这笑里还有讨好的成分。“那我们这样,”齐一鸣又凑得近些说道:“就听你的,不过一万也终究少了些,还不够你的加工和创意。我们定一万五。这个月给你加奖金!”
可以看出翡翠还是觉得不满意,正想开口,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
“如意,你怎么不让翡翠跟齐一鸣讲价?”琉璃趴在床上涂着指甲油,见我不说话,也不见翡翠,就问:“翡翠哪儿去了?”
我用手指了一下窗帘后面,从我这个角度看她,是在窗台写什么东西。
“翡翠,你白天还想说什么来着?”这个时候,晚上的蝉叫得更恼人了,许多想法会在无聊时乘虚而入,却总是如昙花一现般消逝,留下一个切实的黑窟窿。
“等一会儿,在忙。”翡翠连头也不回。晚风吹得让人有些舒服,好像这个屋子有了另一种生机。
“忙着把今天的事写进日记里啊?”琉璃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爬下来了,走到窗台边,将窗帘一掀,露出了翡翠浑圆撅起的屁股,“干什么呢你?”琉璃嬉笑着想把她拉出来,却发出一声尖叫。
“好个翡翠,劲儿还不小!”琉璃的小嗓子眼儿一旦放开了,就像有人拿針往自己的耳膜上刺。
“你快过来吧,翡翠你也快点儿!”我催促她俩。
翡翠把窗帘一掀,抱着自己的本子,三下两下跳上床去,我跟琉璃把她床下的杂物往旁边堆放了,两个人并排与翡翠45°斜坐着。
琉璃让翡翠说说自己写的什么,翡翠哪里肯,谁没有自己的秘密呢?
“除非交换,你们倒是先说说为什么让我仿个一模一样的渔翁得利佩吧!”
我笑了笑,倒是琉璃温声细语地回答说:“没什么,就是想探探你的手艺。”
“你说曾经在赌石场打过下手,可真的有一夜暴富这样的人?”
翡翠摇摇头:“不是卖石头,是在离那个市场最近的工厂里工作。”她说很多人刚买下原石,都会迫不及待地切开来看。
“你们知道很多人因为这石头发家,还有很多人因为这石头一败涂地。”翡翠话锋一转,眉头微锁而眉尾上扬,突然认真起来:“几乎每个人都会问我们:‘有没有可能涨?有的是。有人壮着胆子,凭着自己的判断重金买了旁人不敢买的,最后鞭炮锣鼓、众人拥簇。但也有那种看起来像是满绿,但机器飞转,嘈杂之后什么也没有,一落千丈大跌的。所有干这行的,都有赌个满堂彩的野心。”
“那你见过输得最惨的是什么情况?”琉璃听了也挺挺后背,因为曾听齐一鸣和刘裕峰说过要去买一个。
翡翠丹唇未起,一声类似婴儿哭声的猫叫从门缝传来,胖丫用它的前爪将门开了一条小缝,肥胖的身子挤了进来。
琉璃冲胖丫拍手:“来呀,来呀,有好吃的哦。”等胖丫到跟前了,就用她那刚涂好的有红色指甲的脚在它面前晃,逗弄着这只怀孕的母猫。胖丫不是在怀孕就是在准备怀孕,而且只跟同样纯种的公猫交配。
“小没出息的,我们也不是公猫啊。”琉璃被蹭得浑身痒,把脚抬起来了。
于是,胖丫就开始在我的腿边蹭,不时发出勾人的叫声。
“如意,”翡翠又把手从床上伸了出来。我把胖丫扔在原地,它又在琉璃面前打滚儿了,将白白的肚皮露在上面。
“怎么了?”我攥了一下她伸出来的手,跟冰块一样,以为是她身体不舒服,她伸出来的脑袋和仰头的我相对,着实吓了我一跳,小麦色的皮肤透着惨白,没有一点儿血色。她伸着手指,我回过头去,看看琉璃腿上的胖丫,再看看翡翠。
我见过怕狗、怕猫的多半是与其经历有关,没想到看起来开朗的翡翠,竟然这么怕这个。
我让琉璃把猫抱出去。
“为什么呀?”琉璃像哄宝宝一样,“我们这么乖,怎么还赶我们走呢?”
琉璃看了一眼翡翠,也被她夸张的表现吓一跳,但很快帮胖丫捋了几遍毛,就抱走了。
入夜,我很想去看看葫芦佩是不是还在那里,自从琉璃打碎渔翁佩后一直没有能去看。有一件事稍微过意不去:就是误拿出了渔翁佩,还放到了高架上,这才被琉璃碰到地上。
4
店里来了一位披着黄色披肩的女人,身上散发着檀香一类的木质气味儿,嘴里吐着甜甜的味道,说她要将一枚现代翡翠蜻蜓胸针卖了换钱。女人伸了一只手掌,五根手指笔直地排列着。
翡翠摇摇头,说不值这个价钱。
女人拽了拽披肩,噘了噘小巧的嘴,低头看了一眼标价,指着一个灵芝翡翠要换。
翡翠轻轻一笑,爽快地点头成交了。
眼看着女人心满意足地就要走了,我赶紧趁开收据的时候拉住翡翠,提醒着那灵芝佩的标价。翡翠将头一歪回道:“原本就不值那价钱。”
“你这样我怎么好再找你帮忙?”翡翠被我说得不好意思,原本就是替我一会儿体验一下啊,我对于她这种大方尤为不满,好像店是自己开的一样。
女人闻声也往我们这边看着,我只好赔笑。这一会儿工夫,翡翠已经将收据和东西都递到她手里了。女人满意地走出门去,我这才能提醒她是在给别人打工。出于好意,我甚至还说了齐一鸣爱才是出于爱财,他的宽厚有限度。
“你知道的,这是场公平的交易。”翡翠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还希望能改变我的看法,“那个灵芝佩标价高了,你肯定也注意到了。”
“我不知道。”翡翠有些不明白了,但我就是要让她知道,这事不能凭着她眼中的公道。
翡翠有些激动了,气馁地嘟了一下嘴,“你知道,可是你就是不想管这事。”
“我管这事,谁来管咱们的工资?”
“我倒宁愿少拿一点儿工资。”
“可我们不像你。”翡翠显然不知道自己闯了祸,“我可跟你说,每月底齐一鸣都会亲自查账,你替人家省的钱连你的工资都补不上。”最后,翡翠说让我别管了,她自己想办法。
“连你也觉得我好欺负吗?”齐一鸣盯着手中的卡片,像一个犯错的小男孩儿。
说来也奇怪,明明齐一鸣每次都输,却还是每次都要和刘裕峰玩牌。
齐一鸣按住刘裕峰的手掌,指了指我:“你来发牌。”“这……这回你也看到了,我可没……没作……
作弊。”刘裕峰手掌一翻,大嘴在四方下巴上咧着笑,等着齐一鸣自己放血。
“没钱了,没钱了。”
“不过就这个数嘛,怎么拿不出来?”刘裕峰有些好奇,更多是不相信。
“再说,没有可以借嘛。”
琉璃也上来了,只是还没有过来的意思,我朝她挤挤眼,示意过来替我一会儿。可她还是不动,低头看着自己鞋子上星星点点的水钻。
“其实也不……不用借……借了,要是会……会挑,你买……买涨不就行了。”
“希望如此吧。”
“你想好带谁去了?”“嗯。”
刘裕峰指着我问:“是如意吗?”齐一鸣摇摇头。刘裕峰可能猜不出是谁,但是我已经知道他说的合适的人选是谁了。
琉璃也听到了,咬着下嘴唇走过来,说账单不对,请齐一鸣一会儿去看看。
齐一鸣用眼睛问我,有什么不对的吗?我相对无言。
琉璃低垂着睫毛,跟着齐一鸣去了。至于琉璃是怎么這么快发现的,我不知道。是无意检查到的,还是翡翠自己说的?现在还不好说。但是我有些后悔当时因为生气,没有嘱咐翡翠别跟别人说胸针的事。
我在接水的时候,铜嗓儿把我拉过去说了几句话,原来,是翡翠自己和他们说了这件事,那边还在补救,要我找刘裕峰帮翡翠。
“刘裕峰会愿意买吗?”
“这个你不用管,翡翠说她有把握。”铜嗓儿说着,昂首向刘裕峰走去了。
“能跟我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吗?”齐一鸣语气缓和,但是责备是没跑的了,毕竟请的是给自己打工的,这位倒好,擅自做主改低不少标价。
翡翠欲开口辩解,我一个眼神示意,也忍住不说话了。
“对不起。”翡翠低下头,小声说道。这还有的商量,幸亏翡翠没有像那天一样抬杠,还认了错。
“错在哪里?”
“我不该擅自修改标价。”这时,她的两颊连着脖子都泛起了粉红色,又憋出后面一句:“但是,我还是认为那个灵芝翡翠换个标价更好些。”
“所以依你来说,我们都判断错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翡翠连忙解释,显得有些窘迫,越是着急越想不起来后面怎么说。
“标价往往有店租、水电费的钱,偏高也是正常。可翡翠不知道这个。”我试着帮齐一鸣解释,其实也在捎带着为翡翠开脱。
“对,如意说得没错。只是,话这么说没错,但毕竟损失不少钱呢。”琉璃站在齐一鸣旁边,仔细核对着其他账目,抬起头接过了我的话。
“一鸣。”刘裕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旁边。
“你坐。”齐一鸣坐在那里审视着仓皇失措的翡翠,让琉璃给刘裕峰拿个凳子。
“我不……不坐。”刘裕峰一叉腰,笑着道:“站……站着说……说话不……不腰疼。”
“别看笑话了,兄弟。”虽然齐一鸣还是闷闷不乐,但气氛已经好很多了。
“我说……你怎么这样有把握,原来是……是有帮手。”刘裕峰还是不依不饶,接着笑:“你看……看这个,这个数……数卖不卖?”刘裕峰伸出一根笔直的手指,递到齐一鸣面前。
翡翠此前没用完琉璃买的那块料子,从其中划了一小块做了个貔貅,阴阳眼、阴阳脚,浑身都透着生机。本来有一处是被认为可惜了的,总是黄中掺豆大点儿绿,白中掺豆大点儿黄,原本是要剔除,打算串珠子的。只是那样一来,价钱也就减了半。而翡翠这样做,却可以让价钱翻倍。可即便是这样,刘裕峰也给得高了几成。
齐一鸣先是推托,怎么能让兄弟花这么多钱。
“咱……咱们谁……谁跟谁?磨……磨盘对……对磨盘。”刘裕峰说这话时,看的却是翡翠。
齐一鸣可能想起了什么,眼睛滴溜溜一转,那做这个的料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眼看着有些穿帮,我赶紧说:“翡翠觉得过意不去,所以买了这个,想补充店里的损失。”
很显然,这更平复了齐一鸣的心情,竟也安抚赞赏了翡翠,似乎皆大欢喜。只是翡翠和琉璃一个诧异地望着我,一个则恨不得把我扔到窗户外面。
翡翠迎着目光和热情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又悄无声息地低了下去。
齐一鸣还说下次有不合理的价格再一同商量。
事后,翡翠似乎念念不忘:“可刘裕峰给的价钱也过高了。”
“给多了你还不乐意?”这回要是没有他帮忙,还不知道怎样收场呢。
也许因为我待翡翠好,铜嗓儿看在眼里,也温和地跟我寒暄两三句。琉璃则没有什么动静,只是替店里跑跑腿,给胖丫买新的猫砂去了。
5
自从翡翠做了桑蚕佩,还原渔翁得利佩,还有那尊活灵活现的小貔貅,我就想,是时候和翡翠商量私下仿一枚葫芦佩了。
近日翡翠有些一反常态,总是连晚饭也不吃,或者回来很晚。除了做工,其他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赶上休息,这一天下来也看不到她。
齐一鸣倒是因为胖丫,来了店里,说胖丫这几日不吃不喝,也许是生病了。
“也许是吃坏了什么东西。”琉璃将胖丫搂在怀里,一把一把捋着猫毛。
“吃的都没有问题啊。”铜嗓儿不干了,好像是说她的问题一样。
“那是怎么回事呢?”琉璃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了什么,“好像翡翠不喜欢猫。”
齐一鸣看看琉璃,又用目光询问我:是这样吗?
“她怕得躲还来不及,怎么往上凑?”翡翠大早晨就出去了,也没说干什么。现在我怀疑琉璃想说是翡翠干的,而翡翠又有什么防人之心呢?
到了晚上翡翠还没有回来,三轮车快递倒是来了。既然不在,她的快递我索性也帮她拿了。
“帮我也拿个快递。”琉璃跟我撒娇,偷懒耍赖地用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去,自己拿。”
快递员披着个带帽子的黑色雨衣,好像包了一层浆。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眼睛在透明塑胶后面。看见了我,他就从三轮车座椅上轻跳了下来。
“哪家的快递?”
“中驿两个,圆驿一个。”
车子的后面有一个密闭的空间,用来盛放快递,我往里一看,没想到还有一个女孩儿也披着同样的雨衣,坐在快递堆里,侧对着我整理着快递。
“什么名字?”快递小哥打开手电也帮我找。
我一眼就找到了杨茹怡的快递,“有刘丽的吗?”“有。”他找到一个方正的小盒子递给我。
“还有翡翠的。”我话音刚落,那个女孩儿就转过身来了。
“在这。”这回没等他说,女孩儿就将胸前的包裹递了过来,并把帽子摘掉了。
“翡翠?”我手没接稳,差点儿掉了“,你怎么在这里?”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却还要做出大方的样子介绍,指着快递小哥说:“就是他。”
“你好。”他把帽子也向后翻了过去,长相挺清秀,言谈中透露着腼腆。
琉璃正从窗户里往外看,我抄着她的快递在空中摇晃:“拿到了!拿到了!”
“别晃!别晃!”那边也急忙喊起来了。
翡翠挨着他,跳上了三轮车的另一边,男孩儿的脸上闪现了红晕,两人便开着三轮车缓缓向马路驶去了。路上空荡荡的,既没有人又没有车,即便他们就行驶在正中央也无妨。可以看到,两个人都是安然自足的样子。
我蹭了蹭脸上的雨水,回到屋里只字不提,却总能在日后想起这一幕。
有一天,店里接了个定制玉石的活儿,是一位老人要求做的,并且点名说要翡翠设计。
“你名气倒不小。”
翡翠说对方要用这个玉佩给人做寿,并打算用原石的另一角去做翡翠寿桃。
“就怕人家是因为你出了名的好讲价才找你。你可别忘了上次的事。”
“知道了。”翡翠将图纸描画出基本的图形,又于料子上勾画出大致雕琢的地方。
而琉璃就在一旁屏息看着,是一种复杂的神情。那既是对手艺者的仰望,也是对手艺者的无视。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没跟翡翠说,胖丫是在翡翠走的那天晚上好起来的。齐一鸣其实会考虑到琉璃的猜测。但猫这种动物,换个猫砂也许都会不适应。所以饲养猫的人不会一次将猫砂全部倒掉,但是琉璃不仅换掉了厕所,连猫砂也换了下来。所以,猫才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不吃不喝。而为什么突然间好起来,也是铜嗓儿无意间说琉璃倒出用过的猫砂味道很重时,我才知道,把用过的猫砂再放些回去,就能让猫开始吃喝拉撒。
我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但还是要和翡翠说。
翡翠做这个玉佩做到了晚上,这天琉璃出去了,我才提起这件事来。
“我要当面问问她。”
“总之你以后小心一点儿,不是每个人都是你的朋友。”
“可是我们有什么利益冲突吗?”翡翠本来想跟我展示一下她的日记本,她现在把本子抱在胸前,又是满脸的疑惑和认真。
“你不能这么想,你也不能总是猜到别人的心里去。”我左手在左腿上画着圆圈,右手在右腿上上下摩挲。“我们都在玩这个游戏,无论你多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着,你都要学会。”
翡翠抿著嘴唇,欲言又止,最后说了一句感激的话。我明白过多的言辞也许对她来说,有油腔滑调的嫌疑。她不仅不是这样,她还更怕自己这样而不自知。这种近乎挑剔的审视就跟她雕琢玉石一样,我知道她还要很久才能学会这个游戏。
之后她给我大致看了日记本上写了多少,内容则不等我看完就翻篇。
“这是写给他的信。”
我才知道翡翠每晚写的不是日记,更不是琉璃想的和玉石有关的内容,一篇篇都是给小滨的信。
“你可能不知道,每次坐在他的旁边,我都愿意时间永远停滞在那里,但又因为不可能,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悲哀感。我多么怕这种幸福会在哪一天消失,你说是不是杞人忧天?”
在我看来,那天翡翠是很满足、很幸福的,我以为那眼中闪烁的是满足的光芒。翡翠的笑容里有至美的东西,也有不知从何处来的难过。
至于再做一个葫芦佩的事儿,翡翠说包在她身上。
6
“你知道吗?这块玉佩是给去世的人做的。”也许是翡翠说这话时认真的语气,或者是这件事情本身,让我后背发凉,有一种汗毛立起来的感觉。
“还有,咱们不是有一个齐一鸣收藏来的翡翠葫芦佩吗?我在橱窗里没有找到她所说的那个玉佩,是从柜子里一个木匣子里找到的。”
“不清楚!”我一下子站了起来,“翡翠,你不能动那木匣子里的东西。这个人到底要你做什么?”
那个老人如期而至,穿着一袭黑色缝珠子的旗袍,我联想起翡翠跟我说的话,越发觉得坐立不安。她对翡翠做的翡翠寿桃很满意,可她表示更希望能用现有的钱将先生在世时的那块翡翠葫芦佩买下来。如果可以,她愿意每年都从这里买一件。
她说丈夫是意外死亡。“身上戴着这个葫芦佩,不知怎么流转到这里。”说到这里,她的皱纹向鼻子聚拢着,我递了块纸巾过去。她折了两折,轻点眼周,又恢复了端庄优雅的仪态。
“我们为此感到难过,只是这件已经有客人定了下来。”这个玉佩如果被卖出去了,翡翠肯定就在这儿待不下去了。
“行行好吧,自打这个葫芦佩丢了,我就没有一天踏实过。”老人听了我这么冷漠的话,说话也强硬了些,只是哭腔更明显了,“我这里有钱。”
“你看好了,那些钱不够买那块翡翠。”我在翡翠耳旁说:“你要一视同仁,价高了你低卖,那么价不够你就不能卖。更何况他把这个玉佩放进柜子里就没打算卖!”
我看翡翠听不进去我的话,又急忙转过头恳求老人:“妈,您别为难翡翠。”老人先是一愣,因为自从母女之间矛盾升级后,自己都被叫成了孙雨红。可是,老人丝毫没有被撼动。
她说了无数次:“那块玉佩本来就是我们的,等你把玉佩要了回来,咱们就自己干。”她又想起丈夫的脸,紧闭着双唇。
“拿走吧。”翡翠突然掷地有声,冷静地看着我们。
我用力抓着翡翠的胳膊:“你疯了?”齐一鸣将玉佩放在这里,就是没打算卖。更何况这个价值根本不及玉佩的十分之一。
“为什么这样做?”翡翠一下子做到了我做梦都想做成的事,可想到日后会发生什么,我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了,“你不是一向对于价钱不肯让步吗?”
“你跟我说的随机应变。”翡翠故作轻松,就更加证实了她想帮我的想法,我也越发不自在。
“你不是想过那种幸福的生活?在这里待半辈子,你是不会幸福的,总有一天你会厌倦,厌倦这里的一切!”说罢,我又不知道从哪儿生出对翡翠的敌意,“什么如意、琉璃,这不是我们真正的名字,除了你。”
翡翠看着我说:“如意,你要知道,你想拿走这葫芦佩,再做一个放在那里,本质上,那和偷没有区别,我不想你去‘偷窃。”
也许是因为被揭穿了,但我感到生气是为翡翠,“你认为只要想就能成的事,其实都是有条件的!”
“总会有办法的。”翡翠说得很淡,没有丝毫意识到现在的处境。
齐一鸣及时发现那枚翡翠葫芦佩不见了,以及账目上令人咋舌的数字。
翡翠被叫去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店主的话让她蒙了:“枉费我对你的信任,没想到你和外人来盘算店里的钱。看着诚实善良,没想到连猫也要做手脚。”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翡翠百口莫辩,赔偿不起就老老实实地还那些钱。
那件事只有带翡翠去,才八九不离十。我问齐一鸣,他说:“信不过。”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好好收着你家的葫芦佩吧。”
齐一鸣这样做也是有他的缘由,眼下馆里看着门面不小,其实已经入不敷出了。指望这次,说不定能让店里重新运转起来,还掉银行里的贷款。
“和我道歉。”翡翠将琉璃堵在门口,显然琉璃是不会承认的。
“我什么都没做。”琉璃犹如隔岸观火。“是我高估你了。”
琉璃笑着看了看翡翠:“心高气傲的人容易受挫,你还且得磨炼呢。”
自从上次出差,齐一鸣无意中帮刘裕峰挑中一块价涨的翡翠原石后,齐一鸣总想着有机会要再买一块,挑中一块中意的,说不定会大涨。凭借近几年的经验,也可以试试了。然而,我劝他最好请明白的人再看看。当时他也是想让翡翠再来看看,现在看是没必要了。
那天琉璃打扮得很精致,跟着齐一鸣去买早就看好的原石,老板说只留七天,否则他齐一鸣就不是买这块玉的人。这已经是第七天了。
等到下午,齐一鸣和琉璃还没有回来,刘裕峰倒是先在店里打了一晃。
他看起来倒是挺轻松,在店里和我们喝茶说说话,临走还悄悄和翡翠说,日后需要帮忙,就随时找他。所以说,刘裕峰他早就知道翡翠可能会找他。
店里那两位是傍晚才回来,刚从银行回来,“这下完了。”齐一鸣一进屋就坐在椅子上。
“你也不能怪我。”琉璃嗔怪著他,也是为自己开脱。
“不怨你?”他无力地说,“还要怨我吗?谁要你虚荣。”
“那不是我虚荣,是你着急迷了心智。”
原来那块原石给齐一鸣留着不假,其间有三个人来问过价钱。不是嫌价位太高,就是被老板回绝了。开了天窗的石头,打着手电从里一眼望去种水特别好,满绿。所以,齐一鸣一直认为这是一块能为自己带来幸运的石头,幻想这里面可能是满堂彩。
都要成交了,却来了一对情侣,男的留了络腮胡子,后面扎着辫子,而女的是一个妙龄女郎,看起来风光无限的样子。“老板,这个我们要了!”
琉璃哪肯,凡是要有一个先来后到,你这来拿别人选出来的算什么?
总之,在琉璃的帮衬下,齐一鸣成功买到那块石头并拉到了附近工厂去。两人就抱着一定大涨的心去了,这时他还想着里面如何晶莹剔透,碧绿油亮的样子。机械飞转,嘈杂声震耳欲聋,可当真顺着鸡蛋大的天窗边缘一刀切到底时,石头竟分了两层。第一层是冰种翡翠,下面却只是灰黑色的石头。
另一边呢,那个络腮胡子的男人把另一块翡翠原石高价买走了,据说是黑沙皮的原石,满身松花,好多人问那两个人现在在哪里,想去买他们手里的宝贝。
我想起之前翡翠也曾说那里有一块相似的原石,注定会涨。我以为就是齐一鸣看上的那一块。
翡翠馆不行了,本来指望这次能补上亏损还些贷款,结果不挣反亏,欠下更多的债。
“早知道该叫翡翠去的。”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齐一鸣呵斥了我一句,又说:“这下我们可以一起白干十年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
自上次茶馆干不下去,齐一鸣向他父亲求助的时候,他父亲就撂下了斩钉截铁的话:“这是最后一次帮你小子擦屁股。”上次他为了那个八仙过海浮雕卖了老爹旗下两枚公司公章的事,更让眼光毒辣的老父亲看出了儿子的不成器。志大才疏,整天整些没用的,还贪女色。就可劲儿造吧,谁让他是我的儿子呢?照商人的处理方法,也许会帮儿子还债,但估计是借给他。
“他从来没有瞧得起我。”齐一鸣撂了电话,头低垂着,眼看着肚脐。
琉璃想握握他的手,被他躲闪开了,“不要只看眼下,将来总会证明你自己的。”
她想等他的回话,谁知那闪开的手,突然转峰指向了自己,“不改变是没办法看到未来的,现在我一无所有了,你可以走了。”
我们都看到了这一幕,翡翠和我还有铜嗓儿。原本以为琉璃会羞恼之下,离开翡翠馆,但她就站在那里,好像脚下结了冰。“我不走,走了倒真让你看不起我了。”她纤长的睫毛下凝了一滴泪珠,抬头看着齐一鸣大声说:“什么琉璃,我有名字,我叫刘丽。”
“我承认自己想依附于你,想通过献媚讨好维持我虚假的自尊心。可是,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利用你的感情去做什么。从来没有过!”
“也许通过别人来获取自尊心,会越走越远。”翡翠不知道又在想什么,在这个时候插话进去。
“你的方法也行不通的。”琉璃泪目中流露出绝望和同情,“你这样很辛苦不是吗?其实我对你是又爱又恨,是我叫了茹怡的妈妈来找你没错。可我没有打算真的告诉齐一鸣,我是想帮茹怡,也是想考验你。你也只是会看玉的糊涂人罢了。”
7
如果说有另一块石头在翡翠的眼下被遗忘是巧合,那么当络腮胡子的男人将那块价值不菲足以推动或是倾覆翡翠馆的石头,送到刘裕峰的店里,就不再是巧合了。
我是在后来才听说翡翠如同亡命之徒一般从刘裕峰的店中跑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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