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鸿
一
我想跟你说说我的父亲。在说这事之前,我先向你介绍一下我母亲的情况吧。
我的母亲叫秀娟,很好听的一个名字,就像她本人一样,清秀俊丽。母亲在商店做营业员,工资不高,每天还很忙,因此,我从小就很懂事。听母亲说,我的父亲是一位警察,可惜在我出生之前,他就不在了,是见义勇为中牺牲的。根据母亲的叙述,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地上腾起厚厚的尘埃,路边的树叶被弄得灰头土脸,很不像样子。父亲骑着摩托车去城里执行任务,回来的路上,突然听见小孩儿的呼救声。父亲经过的公路旁有一条小河,小河冬天很瘦,到了夏天便蓬勃地壮大起来,汪洋肆意,几乎波及公路。这个夏天比较干燥,小河里的水因此并不十分旺盛,但供孩子们游泳还是绰绰有余。听见孩子喊叫,父亲扔下摩托就跑了过去,几个男孩儿惊慌失措地说,他们的同伴掉进潭里了,没有出来。父亲来不及脱掉衣服便跳了进去,结果孩子救出来了,父亲没再上来……这个故事我跟同学们讲过很多遍了,每一次我都讲得很认真。有那么几次,我都流泪了。那些细节我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得到:闷热的夏天,没精打采、灰头土脸的树叶;汗流浃背、灰头土脸的父亲;路边的小河里,转弯处有一个深潭——那潭到底有多深呢?父亲怎么就被淹死了呢?他不会游泳吗?母亲说,这一点她也不是很清楚,反正跳下去就没再上来……我觉得父亲真是一位了不起的警察,因此,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穿军装,喜欢玩枪炮玩具。家里各式各样的冲锋枪、坦克、大炮一应俱全,小伙伴们都很羡慕。母亲是个售货员,商场里只要有新式的武器玩具,她都会给我买回家。然而,有一件事让我很生气,那就是大家都不相信我说的话。他们说我编谎,吹嘘自己父亲伟大,说我根本就是个野孩子,从来没有父亲!
因为没有父亲,我受尽了别人的欺侮,因此十分渴望知道父亲的详细信息,让他在我心目中鲜明起来,活跃起来,壮大起来。可是母亲每次讲起父亲的时候都很简单,这让我越来越不满意。比如,父亲牺牲了,为什么没有被追认为烈士呢?这一点也是人家反诘我的时候说的。我回家问母亲,母亲每次的回答都不尽相同,大致是原来有的,后来弄丢了。你看,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弄丢呢?为这事,我不止一次地抱怨母亲。母亲的眼睛红红的,一副非常无辜的样子,我就不好再去指责她什么了。还有,父亲生前留下的东西呢?你们有结婚照吗?总不会都丢失了吧?母亲的回答是那些东西原来也是有的,后来有一次失火了,把东西全烧光了。唉,你看,母亲真疏忽大意啊!幸亏我们都完好无缺,要不父亲的在天之灵怎么能安生啊!那么,父亲的老家在哪里呢?他家里应该还有其他人吧?关于这一点,母亲说得也比较含糊。她说父亲的家在黄土高原。黄土高原很大,究竟在哪个省呢?母亲想了想,说在陕西……陕北吧。那里有一条塬,叫北塬。塬上长的都是麦子,金黄金黄的,一望无际。那里住着很多人,你父亲的家就在那里。能记得哪个村子吗?我想知道得更详细些,我问。村子嘛……好像忘记了。妈妈你再想想,仔细想。我不罢休。叫张村吧?母亲说。哦,陕北,北塬,张村。我在地图上查了一下,没有这些地名。母亲说,傻孩子,那是个小地方,地图上怎么会有呢?我觉得有理,于是又问父亲家里都有些什么人,他们住什么房子?母亲说父亲家就他一个孩子,他的父母应该都在,不过,年纪都大了。那房子呢?我说。他们家住大瓦房。母亲说。然后呢?我刨根问底。门前是麦子地,金黄金黄、一望无际的麦子……母亲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片麦浪。麦浪滚滚,把她带回了那段岁月。哦,太好了。那你为什么不带我回去看看呢?母亲说,父亲死后,她很难过,也怕他家里的人难过。主要原因还是她做售货員的工资一直很低,回去一趟需要花很多钱呢。加之路途遥远,我们孤儿寡母,很不方便啊!这个我信。我们住的房子一直很小,家里除了必需的生活用品外,母亲很少给自己买衣服,也很少买化妆品,把钱都用在我的学习上了。剩下的钱给我买玩具、买衣服,让我在同学们面前不寒酸。为了能让我上好的学校,母亲费了不少心思。她除了做售货员,还兼职给别人做衣服,每天都忙到很晚才休息。母亲让我不要一直想念父亲,要把思念的力量转化为学习的动力,早日成才,这样,父亲在九泉之下才会高兴。我觉得母亲说得很对,于是就拼命学习,各门功课在班上都很优秀。母亲很高兴。
等我长大了,一定带你回去看看。这是我懂事以来,讲得最多的一句话。每当这个时候,母亲都会笑眯眯的,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知道,她在想念自己的丈夫呢。
二
我上学的地方离家里有四站路:丝绸厂、毛纺厂、热电厂、砖瓦厂。砖瓦厂在十里铺,在沟里。沟口有一道桥,桥上是水渠,下面一年四季叮叮咚咚地滴水,成了我们的水帘洞。从沟口到家里需要走十多分钟,有两站地,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母亲每天上班要走这条路,我上学也一样。记得幼儿园时,母亲送我离开后,我哭得稀里哗啦,回家后说什么也不去了。于是母亲答应我去见警察叔叔。警察叔叔离我们很近,隔一道梁,在另一条沟里。母亲抱着我来到那里,看见一群警察1、2、3地跑步,个个潇洒英俊,生龙活虎。我问母亲:爸爸原来是不是也在这里?母亲点点头,又摇摇头。后来,我就经常一个人来这里看警察,看他们列队、跑操、打篮球。母亲见我放学后没有回家,就到处找。她边找边哭。后来,有一位老大爷告诉她到交警队看看,母亲终于找到了我。
母亲发现我的时候是在一个警察叔叔的怀里。我看了太长时间他们的训练,感觉很困,于是头一歪便睡着了。母亲感谢了那位叔叔,叔叔说没事,不用谢。这小孩儿经常来我们这里,你放心吧。他说话的时候脸红彤彤的,有些害羞,可爱极了。我想,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吧。
那以后,我就跟一些警察成了朋友。我说,我爸爸原来也是警察,他为救落水儿童牺牲了!他们肃然起敬,就问:你爸爸在哪里当警察?我说很远很远。他们对我的话深信不疑(这让我更加坚定了父亲是警察的信念)。几年后,一批人调离了,又会来许多新的警察,我很快跟他们又打成一片。等我上初中的时候,这里已经换了几茬人了。
我上初中的学校离家又远了几站路。我嫌乘车麻烦,让母亲买了一辆自行车,每天从家里出发,与砖瓦厂、热电厂、毛纺厂、丝绸厂的工人擦肩而过。这些工人急急匆匆、忙忙碌碌、浩浩荡荡地涌向工厂。我想,我不会成为他们的朋友,因为爸爸是一位光荣的警察。我想,等长大后,我也会成为一名警察。
事情的起因缘于一次打架。李军是我的朋友,那天不知为什么恼了,我俩就打了起来。
“狗杂种!”李军骂我。
“你才是杂种呢!”我不甘示弱。
“强子,你不但是杂种,还是杀人犯的儿子。我不虚说。不信回去问问你妈,她敢说不是?!”李军的嘴向上扭曲着,一脸轻蔑地笑。
“你爸才是杀人犯呢!”我冲了上去,我们两个立即扭成一团。
眼睛肿了,鼻子尽是血。腰上被踹了一脚,疼得不敢用力呼吸。但更多的痛是来自心里,灼热而尖锐。
“怎么了?跟谁打架了?”母亲看见我非常吃惊,忙弄了块热毛巾,要为我擦拭。
“不要你管!”我一把将毛巾甩开,眼泪“哗”地涌了出来。
“怎么了?强子。谁欺负你了?”母亲的声音有些异样。
“走开!”我用力推了她一把,母亲踉踉跄跄地坐到地上。
“告诉我,我爸到底是干什么的?!”我盯着母亲的眼睛,声音颤抖。
母亲与我对峙了不到几秒钟,眼睛就闭上了。她把头扭向一边,潸然泪下。
——说啊!我几乎是咆哮着向她喊。
“你爸,你爸他是警察啊……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嘛!”母亲声音细细的,像小溪里的水,犹犹疑疑,迂回曲折。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谎言。看样子母亲从一开始就在编织谎言。什么警察,什么舍身救人。该揭开谜底了。
“妈,你说,我爸是不是杀人犯?”我几乎是哭着喊了出来。尽管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我还是希望从母亲嘴里听到否定的答案。
“……不是。你爸就是个警察。”母亲迟疑了片刻,突然抬起头,脸上闪着泪光,哀怨地看着我。
“真的吗?你不会哄我吧?”我长嘘了一口气,“妈,那你带我去爸爸的老家看看吧。”
“等你考上大学,我就带你去。”母亲幽幽地说。
“不,我要现在就去。”我拉起了地上的母亲,用力拍了拍她身上的土。
“现在不行,你还上学呢。”母亲将手在前襟上抹了一下,又把头发往上拢了拢,然后给我盛饭。
“那么这个暑假吧,不能再拖了。”我态度很坚决。
“揩一把脸,赶快吃饭。饿坏了吧?”母亲把热毛巾递上来,心疼地看着我。
“答应我,要不我不吃。”我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已是万家燈火,一片朦胧的世界。
“你看看,这么大了,还耍小娃娃脾气呢。你还没回答我跟谁淘气了?眼睛疼不疼?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啊?”母亲柔柔地说。
“没事。妈,暑假去陕北吧,一言为定。”我很坚持。
“陕北?怎么找啊?妈也没去过……”母亲有些犹豫。
“你不是说那里有个北塬,北塬有个张村——爸爸的故乡就在那里嘛!”我说。
“哦。——好吧。赶快吃饭,都快凉了。”母亲顿了顿,像是终于下定决心。
“不要哄我。”我盯着她,不依不饶。
“妈啥时候骗过你啊!这孩子。”母亲的眼里闪过一丝无奈。
三
去陕北的路上,我的心情是激动的。
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一切都是新鲜的,好奇的。车站上摩肩接踵,人潮涌动。我像个小孩儿似的紧紧地抓着母亲的手,心怦怦乱跳。
一天一夜的旅程后,我们在地图上锁定的那个站下车了。车站不大,外面停着许多出租及三轮。两边是湿漉漉的山,山下有公路,有炊烟,有狗吠。好像刚下过雨,水泥地面上湿溜溜的,漾着一汪清水。
“到哪儿去?”一个三轮凑了上来,热情地问。“嗯,这个……”母亲看着我,一脸茫然。
“去北塬。”我深吸了一口气,说。火车上闷了一天一夜,外面的空气真好。
“走亲戚吗?”三轮问。
“回家。”我大声地说,声音透着一股自豪。“通口还是平乡?”三轮继续问。
“我们去北塬。”我以为他没听清楚,重复了一遍。“这里可有两个北塬,一个在通口,一个在平乡。
你们去哪里?”三轮说。
“这个……”我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么小的区域,居然有两个北塬。
“没回去过吧?去北塬哪个村子?”三轮见我们茫然,主动问。
“是张村。”我想了一下,说。
“哦,丈村。那在平乡呢。”车站上的人并不多,不一会儿就走得差不多了。见我们还未成交,另一辆三轮围了上来。
“给100元,把你们送回去。”三轮说。
“太贵了。多远的路啊?”母亲一直沉默,怕他们宰人,于是开口了。
“哎呀,大妹子啊,从这里到丈村几十里路哩,还要上一架坡。现在油贵了,没个100元,跑不下来啊!”三轮一脸诚恳的笑。
“少些吧,给你70怎样?”母亲说。
“80吧,大妹子,再不敢少了。”三轮说。“就70,不拉算了。”母亲在坚持。
“哎呀,大妹子,你看车站上都没人了,我要不拉你们,你们就得走啊。这里离县城还挺远的,你们又拿着行李……得,看你们远路回来,不容易,70就70,交个朋友吧,上车。”三轮说完便接过我的行李,搁在车上。马达发出突突的嘶吼。母亲和我对视了一下,脸上是快意的表情。其实,这个时候,只要他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就会让步的。
正是麦黄季节,雨后的田野喧嚣着、蓬勃着、飘荡着一丝甜甜的味道。家乡的山,家乡的河,家乡的麦子地啊!多美!真想大声地喊:“爸爸,我回来了!我和妈妈回来看你来了!”
摩托三轮爬坡的时候有些颠簸,发出巨大的轰鸣。不一会儿就上了塬,路面宽阔平坦,两边是一行行高高的白杨树。树叶像千万只小手上下翻动,发出哗哗的声响。我知道,它们在欢迎我们呢!
到了,这就是丈村。三轮在一个村口停了下来。村头的麦子已经成熟,风过处,掀起一层层麦浪,像上好的绸缎缓缓涌动,波光熠熠。
因为母亲说过,父亲在外面用的是官名,这个官名老家是没几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们只能挨家挨户地找。母亲临行前曾经担忧,说十多年了,有些事她已经记得不太清楚,北塬上的人,也许早就将我父亲给忘了呢。这么大个地方,可怎么找?我说不是在张村吗?还有大瓦房呢,还有麦子地呢。母亲说,那也不过是你爸随口说的,或许根本就不存在。我们贸然去找,老虎吃天——无处下口啊。
这个好办。我说。首先询问谁家有警察。走了几家,跟母亲说的情况都不太符合。我开始紧张起来:是不是父亲死后,爷爷奶奶不堪悲痛,也去世了?那么,那座有瓦房的院子,门前的麦子地,不会一块儿都消失吧?我想不会。母亲说,我劝你别来,不听。看看,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母亲平时做事,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可是这件事上,她却表现得拖泥带水,含含糊糊,似有难言之隐。也是,这件事,对一个女人来讲,是致命的伤疤,母亲不愿意将它揭开,再疼痛一次。15年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熬过多少难熬之夜?想来,那些夜晚,母亲一定会想起父亲,想起这个遥远的地方。她的魂,已经回来过多次了呢。
正午的阳光很旺盛,刺得人睁不开眼睛。蝉声透过树隙传了过来,此起彼伏。孩子们停止了玩耍,好奇地看着我们。我冲他们挥了挥手,他们发出一声喊叫,“哗啦”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汗水浸湿了母亲的衣衫,母亲的步子越来越碎,好像走不动了。我找了一处树荫斑驳的地方,让母亲歇着,一个人去找。
绕着村子一家家地走——终于,我看见了几间大瓦房!瓦房很突兀,很破旧,很沧桑,与周围的土窑洞很不协调。我感到了亲切,还有,前面的麦地!我问村人:“这家是警察吗?”一个男人说,原来是,现在没了。“殁了多长时间?”我问。大概十几年了吧。村人不解地望着我。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剧烈地搏动,呼吸困难。我捂着胸口,防止它冲将出来。嘴唇很干,喉咙也很干。我用力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唾沫,清了清喉咙,准备见亲人该说的话题。
屋里住着两位老人。奶奶个子不高,脸颊消瘦,嘴唇像包子一样紧紧地回凹。她身穿一件蓝色的布衫,年龄大概六十多岁;爷爷个头很高,但背有些驼,年龄看样子比奶奶要大一些。看见我,浑浊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
“娃娃干甚?喝水吗?”爷爷操着浓浓的陕北话问我,脸上是慈祥的笑容。
“谁家的客娃?城里来的吧?看把你热的。”奶奶端了一缸子水给我。
“喝吧,凉开水。”见我痴愣着,奶奶笑嘻嘻地说。我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水甜甜的,看样子放了糖。“你是谁家的客娃?”奶奶问。
“我不是客娃!我是强子,你们的孙儿啊!”
两位老人愣了一下,有些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我是强子,你们的孙子!我回来看你们了!”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水和着汗水流了下来。我万分激动。
两位老人被我的热情弄蒙了。他们呆愣愣地站着,一脸的错愕。
“我爸牺牲了,我妈本来早想回來,因为我要上学,所以一直拖到现在……对不起啊,爷爷奶奶,让你们受苦了。孙子在这里给你们磕头了。”这些话,一路上不知想过多少遍了,每次都能把自己感动。
“娃娃快起来哟,不要哭了啊。来,脸盆有水,把脸洗一下吧。”奶奶颤巍巍地弯下腰,想扶我起来。我说你们先坐着,我给你们磕个头吧。
磕完头,洗了一把脸,我的情绪开始平静下来。屋里很简陋,除了锅灶等生活必需品,未发现任何电器化东西。看样子,他们不但孤寂,还很清贫。这时,母亲也来了,我热情地向她介绍爷爷奶奶,母亲一边点头,一边讪讪地笑着。
终于回来了,回到了魂牵梦绕的地方。趁他们说话的间隙,我围着房子转了几圈儿。这是父亲生活过的地方,父亲小时候一定住在这间屋子。还有那个大土堆,他一定经常同伙伴们在那里玩耍。门前的那块麦子地,一定也有父亲流下的汗水呢。
那天中午,奶奶给我们做了一顿面条。可能是饿了吧,我居然一口气吃了三碗,真是不可思议。我把从城里带来的食品拿出来让爷爷奶奶吃,他们呵呵地笑着,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见到了父亲!照片上,父亲一身警察服,样子很英俊。奶奶说这张照片是刚当警察的时候照的。还有许多父亲小时候的照片,样子跟我一样,憨憨的。
最让我自豪的是父亲在警车上的照片。有了这张照片,李军那帮鸟人该闭嘴了!
四
我如愿考上了大学。考上大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千里之外的北塬上的爷爷奶奶。因为三年前离开的时候,我跟爷爷奶奶说,等我考上大学,一定回去看他们,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就接他们去城里住。爷爷笑得咯咯的,奶奶缺了门牙的嘴半天合不拢……
我想给他们一个最大的惊喜。去之前,没有写信,也没打电话。
我来到北塬,来到丈村,像回到久违的故乡一样熟悉,一样亲切。路边的白杨树依然挺拔,依然葱茏;村头的麦子已经收倒,田地显得有些慵懒,发出疲惫的叹息。
我一进大门就开始喊:“——爷爷,奶奶,我考上大学了。我回来了!”
最先出来的不是爷爷,也不是奶奶,而是一个中年男人。男人定定地看着我说:“强子,你回来了?”
“他是谁?”我问奶奶。
“强子,他是你爸爸。”奶奶说。
“什么?我爸不是牺牲了吗?这是怎么回事?!”我大惑不解。
“他的确是你爸爸,你的亲爸爸。”爷爷看着我微微地笑。
“搞什么搞?简直莫名其妙!”我把目光转向母亲。母亲眼里闪着泪光。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捂着脸扭过身去。中年男人走上前想劝慰母亲,被母亲推开了。
眼前的男人有些眼熟,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好像从未见过。然而这个人的确是我爸爸——一个蹲了15年大狱的杀人犯——我的亲爸爸!
五
谜底很简单,非常庸俗:母亲高中毕业后,跟一个男生恋爱。谈了一年时间,母亲觉得不合适,于是提出分手。男生不能接受,整天死缠硬磨。发现母亲心意已决,他提出见最后一面,结果那次见面的时候,他强行与母亲发生了关系。母亲那时已经跟另外一个人好上了,这个人知道后非常气愤,于是就找男生算账。两人在厮打中,男人不幸跌进井里,死了,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了男生20年有期徒刑。男生被捕后,母亲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生下了我……为了不伤害我的自尊,不让我在外面受欺侮,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说爸爸是警察……
我的杀人犯父亲出狱了。据说他在监狱里表现好,被减刑5年。年少的冲动让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15年的牢狱生活,他出狱后,得知母亲一直未嫁,欣喜若狂。他找到了母亲,痛哭流涕,向她忏悔,祈求得到她的原谅。母亲拒绝了,声言如果再来骚扰,就去报警。父亲毅然决然地跪在地上,说只要母亲原谅他,他愿意再蹲20年监狱。那天下着雨,父亲跪在雨中,跪了整整一天一夜。母亲看着这个曾经的少年如今两鬓苍苍,形容枯槁,一时的冲动令他受到如此惩罚,心里泛起隐隐的痛。是啊,15年了,对他的恨,其实早就没了。怎么说呢,他们本来就是情人啊。再说,又有了孩子作为纽带。
母亲说,我能原谅,恐怕儿子不会接受的。如果,你真想忏悔,去北塬吧,那里有一对孤寡老人,他们的儿子是警察,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你去做他们的儿子吧。3年后,儿子如果考上大学,我会去麦子地找你的……
责任编辑:江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