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
我是在地铁6号线草房站B口那儿认识小鲁和小会的。
这对小情侣在雨中卖寿司。
雨不大,丝丝绵绵的,台阶上更是湿滑,路灯也特别的暗。此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地铁上的乘客本来就不多,从草房站下车的人也比往常更少了。落在后边的我,连续加了几个小时的夜班,又累又饿,疲惫不堪,打着伞,小心地踩着台阶,紧靠中间的扶手,一级一级地上。突然,头上响起了声音:“刚做的寿司啦,还有最后两份。”
我立即停下脚步,看到了那把黑色的伞,它绑在台阶的扶手上,差点和我的伞相撞。
谁都想利用扶手。我紧挨着扶手走,是一种本能,万一脚下滑塌摔了,可以就近抓住扶手,虽然它已经是水淋淋的了,但保护我还是足够的。为了挡雨,他们把伞固定在扶手上。伞下是一个小方凳,凳子上是一个托盘,托盘里有两盒食品,应该就是寿司了。我看到远处灯光照耀下的两盒食品闪耀着喷香的微光,腹中的饥饿感立即被重新启动,咕咕地叫起来。伞下站着一个女孩儿,声音就是她发出的——可能是看我没有看路吧,实际上是对我的提醒。她的叫卖声里隐藏着焦虑,还有和我一样充满着饥饿和疲惫。在她身边,是一个男青年,穿着一件白色透明的塑料雨衣,缩着脖子,脸的大部分都被雨帽遮住了,小眼睛里闪着饥渴的光,也盯着我。
“来一盒。”我说。我不是同情他们,我是确实饿了。
“两盒都拿着吧大叔,优惠两块钱。”女孩儿嘴巴很甜,是个做生意的料子。
“好。”我也爽快。
女孩儿满脸挂笑地把两盒寿司装进了塑料袋。我提着寿司,快走到小区门口时,两个年轻人从
我身后赶上来了。
“大叔也住像素?”还是女孩儿,她在套近乎,看来她想拉我成为他们的老顾客。我们共同居住的小区,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北京像素”。
“是的。”我说,“你们也辛苦啊。”
“没办法……好吃明天再买啊大叔。明晚我们还在那儿卖。”
“好。”我敷衍着,看着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去了。但是我没有再买他们的寿司,不是他们的寿司不好吃,其实也真没那么好吃,因为我不再加班了。我不加班,晚上七点多就回来了。我习惯自己买菜做饭,可以一边做饭,一边回顾一天的工作,再想想明天干些什么。其实我每天晚上回来,都看到他们在卖寿司。他们只卖寿司,没有别的食品。还是把伞固定在扶手上(不管下不下雨),还是一个方凳,一个白色搪瓷托盘,十几盒寿司整齐地码在托盘里。在出口处的几十级台阶上,有不少这种临时的摊点,有卖鲜花的,有卖酸辣粉的,还有卖卤肠的,在长长的台阶上延绵着。
有一天,我从出站口拾级而上时,那个男孩儿喊我了:“大叔下班啦?寿司带一份吗?”
“好。”我没看到那个女孩儿,“怎么就你一个人?”“小会摔伤了。”他说,“我明天也不来了。”
“摔啦?不轻?”
“扭了脚腕,肿了,我要在家陪陪她。大叔,加个微信好吗?要吃寿司我可以送。”
于是我们加了微信。我知道他叫小鲁。本来也没准备继续吃他们的寿司,加上忙忙碌碌琐事缠身,时间一长也就忘了这对小情侣了。
没想到在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我在北区16号楼的楼底,看到了他们。他们在0105室经营一家小超市,玻璃门上贴着很有特色的店名:波F便利店。“波F”是什么意思?我不明就里,也懒得去问,看到他们时,那个叫小会的女孩儿正从店里追出来,跟送货的骑手说着什么。然后,她看到我了,惊讶地说:“大叔住这幢楼?太好了,进来看看啊?”
这间房子原是一家蛋糕店,印象中,经营不太好。什么时候被他们盘下来啦?这倒是好事了,比在地铁口风里雨里卖单一品种的寿司好多了。风不打头雨不打脸不说,经济效益也肯定会翻几十翻甚至几百翻吧。
我进到店里,看到四面墙上,都摆着货架。货架上堆满了货品。大部分是进口商品,韩国的小食品、化妆品,更多的是外国酒,林林总总,摆满了几个柜子。男主人小鲁跟我介绍了店的特色,女主人小会也会补充一两句。小鲁说话脆响,看样子很干练。小会的话有一种喜庆的、动听的乐感,眯眯着眼,一副笑笑的样子。看来,开一间门店,确实和地铁口摆地摊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人的心态和精神面貌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我正好洗发液用完了,准备买一瓶。小会跟我热情介绍一款韩国的洗漱用品,口齿清晰,表述准确。我拿一瓶洗发液看看,上面全是韩国字,我一个也不认识,好在外国商标的下面还有贴牌,上面是中文。小会说:“充500块钱可以成为会员,而且消费完不用再充钱也可享受会员待遇。这款洗发液会员价能省20块钱。”我看看定價,也不贵,再省20,就更觉得合算,加上也算是变相支持他们创业吧,便成为他们家的会员了。
我平时不喝酒,也因为他们家卖好多外国品牌的酒,加上各种瓶子的造型,色彩斑斓的商标,摆在酒柜里很好看,便尝试着买来喝了。我买过红酒、白酒、啤酒,也买过调好的桃红色或果绿色的鸡尾酒,总之,各种品牌都买一点。我喝什么酒都没有瘾,无非尝一尝,多一种体会罢了。
我成了他们家的熟客后,他们也会邀请我在便利店里坐会儿,给我倒杯苏打水、饮料什么的。我开始觉得,我闲坐在人家店里,还蹭东西吃,会不会影响他们做生意?我说出我的担忧之后,小鲁说:“不会的,您坐这儿,我们开心的,就像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小会也说:“大叔您放心,您坐店里,我们心里更踏实,有什么事儿,我们也会问问您。”他们还真的会跟我咨询一些事,主要是工商税务方面的事。因为我也做过很多年的生意,应付这些事早就驾轻就熟了,便会给他们提供一些经验之谈。他们对我也就越发的信任了。他们在进货和定价上,也会咨询我。这方面我不太懂,但也会根据消费者的心理,给他们一些建议。
时间一长,我渐渐发现了他们性格中的差异和各自的爱好。小鲁爱喝一杯,居然和我一样,什么酒都喝,威士忌、伏特加、君度力娇等经常开了瓶,有事没事会倒一小杯,啤酒也是经常拿着瓶子在手里,时不时地喝一口。有一天晚上,便利店没有什么生意,我在店里闲坐,看小鲁在短短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喝了四瓶啤酒,有比利时福加白啤酒,有美国迷失海岸迷雾快艇双倍IPA啤酒,还有两瓶德国黑啤。小会不喝烈性酒,也不喝啤酒,但会喝点RIO彩色酒,有一回她还给我在纸杯里倒了一点鲜艳的桃色酒,请我尝尝。我尝了,一股怪味儿。小会虽然喝酒没有小鲁凶,零食却吃得很猛,好像不忌口,什么都吃,巧克力、花生牛轧糖,还有各种干果、威化食品和奶油夹心饼干。只要我在他们店里,她几乎就没有停口,一直都在吃吃吃。因为都爱吃吧,我听到他们交流最多的话题也是吃。他们不做饭,虽然楼上有厨房,他们也不做。这个小区的房子有些奇特,是那种商住两用性质的产权,几十幢高楼全部是筒子楼,房子也全部是一户两层的格局,楼的底层,都开着门店,卖什么的都有,如果把几十幢楼的底层商铺汇总在一起,规模堪比一个大型超市。在这些只有四十几平方米的小门店里,为了节省空间,一般人会把一层的卫生间和厨房改到楼上,和卧室紧挨着,以便多摆些货。我猜想,波F便利店也是这样的格局吧。
从点餐上,也能看出这对小情侣的恩爱,都是商量着点外卖。有时候小会的口味會刁一点,比如点个清蒸白鱼什么的;小鲁的口味会粗犷一些,点个火烧、乱炖或是肥肠什么的。两人也都能互相妥协,比如爆肚儿、尖椒熘肝之类的,小会就不爱吃,小鲁也会换一个两人都能接受的菜。进什么商品更是商量着办,哪一种货品走得快,哪一种货品走得慢,哪一种利润高,哪一种利润低,等等,意见统一了,再决定。他们的线上销售应该比线下火多了,外小区的送货都由骑手送。本小区的,就是小鲁亲自跑腿了,这也是为了节省开支。节省开支了,就是增加收入了。有时候,一连个把小时,小鲁都在不停地送货,这单走了,人还没回来,下一单又来了。小鲁也知道有单子来,从他气喘吁吁的样子上能判断出,他走得很急,几乎就是跑了。小会的配货反应也很快,瞄一眼单子,在各个橱架间走一趟,货就齐了。很多时候,这对小情侣不是在送货的路上,就是在手忙脚乱地配货。我能看出来,他们很满足现在的这种状态,钱赚到了,忙一点儿累一点儿算什么呢?比起此前在地铁口卖寿司,简直是天壤之别了。
从他们日常的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中,我也听出来了,他们开这个店很不容易,所有的费用全是贷款,他们两人没有一分钱积蓄,也没有家人和朋友的资助。他们之前是一个公司的同事,后来热恋了,同居了。公司裁员后,他们俩便没有再找工作。做寿司是小会的主意,他们一起在网上学了寿司的制作后,便买来材料开始艰难起航,个中辛劳,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在一段时间的拼杀后,便冒险开店了,也是小会的主意。先是找房子,通过房产中介很快就找到了。接下来就是进货,网上贷款也是方便的,支付宝贷款,花呗贷款,还有其他的贷款。他们个人信用都没问题,所以贷款也顺利,只是每个月的还款压力比较大,这也是促使他们努力工作的原因之一。
但是,随着生意的逐渐向好、还款压力逐渐减轻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在平时不介意的小事上,开始有了争执和分歧,甚至冷战。有一次,我下班后,来他们店里买东西,看到小会的脸色不对。虽然生意还在做,明显是情绪不高啊。我多了句嘴,问:“小鲁呢?”小会说:“在楼上,睡觉了。”现在才晚上七点多,睡什么觉呢?莫非身体不好?又问:“生病啦?”小会说:“对,不是他,是我病了。”
我“哦”一声,心想,怪不得她脸色不好。谁知,小会紧跟着来一句:“心都气疼了。”我便知道了,这对小情侣闹矛盾了。便说:“和气生财,家和万事兴,有什么事说开来就好了。”我的意思是,无非都是生活琐屑,一句赶一句的在气头上,过一会儿就好了。这时候,电脑旁的自动接单机又说话了:“你来新单啦!”我瞟一眼,是一个大单,总计商品800多块钱。如果在以往,接到这么大的一单货,小情侣都会一脸的开心。可今天,小会撕下单子,嘀咕道:“这么多。”说罢,便冲楼上吼道:“滚下来,送货!”楼上便响起声音,然后是踩踏楼梯声,小鲁下来了,看到我,说:“大叔。”
我急忙说:“是个大单子!”小鲁这才跟我一笑,很勉强。小会呢,还是在跟小鲁赌气。我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互相斗气,以便能说几句化解的话。但是,小会没有想说的意思,小鲁也没有。小鲁送货走了之后,我问:“小鲁挺好的呀,得罪你啦?”小会说:“我不想跟他计较。大叔今天下班挺早的呀?我给您倒杯水啊。”小会还是绕过话题了。她不想说,肯定有不说的道理。何况我也不是他们的家长,不能事事都要关心的。
后来,我再在他们店里小坐的时候,发现他们不再像以前那么亲密了。比如喝啤酒。从前小鲁喝啤酒,喝多少小会都不说什么的,那次别扭之后,小会总是要说点什么。不是说:“你不是刚喝一瓶吗?三十多块钱一瓶呢。”或者说:“一会儿喝几瓶啦?三瓶还是四瓶?啤酒是卖的,是给你喝的呀?”小鲁有时候不说话,继续喝,有时候也说一句:“我喝酒怎么啦?”意思是说,辛辛苦苦挣钱,就不能喝喝啤酒?小会就朝他翻翻白眼。他们也不再两个人商量着进什么货了,都是小会一个人说了算。小会偶尔会跟他通报一声,小鲁也不参与意见了。我发现,他们之间真的有裂痕了。也许这种裂痕,就像无数个家庭一样,算是一种生活的小摩擦,慢慢磨合磨合,就会修复的。但他们之间的裂痕似乎越来越大,有一次我还听到他们激烈地争吵。当然,尽管他们对我不错,涉及两个人之间的隐私,还是不愿意和我透露的。
终于,他们还是分开了。那是我去深圳出差一周之后,我又在家休息一天,去店里买酒和其他生活用品时,只看到小鲁一个人。这是反常的。通常情况是,小会在店里值守,小鲁负责本小区的送货。小鲁在店里守着,这还是第一次见。店里的货品明显不多,种类也少了,有的货架都空了。小鲁见是我,依旧热情地招呼我坐,又说:“好久没看到大叔啦。”我出差的前一天告诉他们要去深圳的,小鲁可能忘了,我便再说一次:“出差才回来。小会呢?送货啦?”小鲁说:“我们分手了。”
小鲁说得很平淡,似乎和小会分手这件事,就像喝啤酒时把啤酒盖轻轻扔到垃圾筐一样轻松随意。我却有些惊讶了,他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怎么说分手就分手了呢?他们遭遇了什么?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小鲁不想继续说下去,我也不便多问。我买了需要的东西之后就告辞了。我算了一下时间,从去年秋天他们在地铁口摆摊卖寿司,到现在的六月,也就八九个月的时间,生活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真是世事无常啊。
我还会在小鲁的店里坐坐,也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小鲁很快就有新女友了,或者和小会刚一分手时就有了,只不过我没有在店里遇见罢了。小鲁的新女友也住在像素小区,叫向讯,挺有个性的名字,人也漂亮,和小会是不同类型的姑娘。小会属于本分实在型的,向讯是妖娆型的,瓜子脸,薄嘴唇,爱化妆,爱穿时尚而鲜艳的时装,是天生要男人宠着的那种。向讯上班,只在每天晚上或双休日才看到她在店里。在店里,也会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比如接接单子,和骑手吩咐两句什么的。没过多久,也就是在小会离开后不到一个月吧,向讯就搬过来住了。向讯不像小会那样直爽和朴实,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总是对什么事情都不满意。但她嘴上不说,只是在行动上能让人感觉到。不过她对小鲁也很好,情投意合,在店里也会打情骂俏,动手动脚。从他们打情骂俏中,我听出来了,他们由认识到相爱,是因为小鲁的送货。向讯也是波F便利店的会员,最喜欢韩国的食品和化妆品,而他们店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几次送货,特别是夜间送货,小鲁就被她的风情所吸引并很快投入到她的怀抱了,具体细节,他们没讲,我也没有去想象。有一次,他们就是借送货之名,在向讯的出租屋里耽误时间太久了,让小会起了疑心,直接将他们堵在了家里,抓了个现行。小会从此便心灰意冷了。我梳理出他们的这种关系后,暗暗钦佩小会了。按照一般的规律,错在小鲁,他应该退出,由小会来经营波F便利店。但事实恰恰反了过来。同时我也担心,小鲁和向讯的这种关系没有基础,比较脆弱,怕是难得长久。连小鲁和小会这种共患过难的爱情都经不住考验,何况他们这种由露水之情引发的情感呢?
果然,不久之后,小鲁和向讯又分手了。因为后期我只在他们店里买东西,不再在店里小坐和閑聊了(气氛不对),具体分手的原因我也没问,但大致我也能想到,向讯觉得经营店铺是小鲁的事,与她无关。另外她还爱虚荣,爱穿衣打扮,爱社交,爱面子。有一次,她带来了两男一女三个朋友在店里喝酒,四个人居然喝了六瓶APOLLO红酒,一瓶XO,还有大量的美国啤酒。常言说,外有摇钱树,家有聚宝盆,就是说女人要珍惜男人挣来的钱。虽然时代不同了,消费观念也不一样,但这样的喝酒(一瓶APOLLO五百多块钱),那就不是正常的聚会了,简直就是糟蹋人了。他们的分手,我一点也没觉得可惜,相反,还有点儿替小鲁感到庆幸。
很可惜,这样的庆幸没过多久,波F便利店关门了,转让后新开的一家店叫“艺术文身”。
小鲁也和小会一样,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有一天,我在小区的便道上跑圈。我喜欢夜跑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像素小区的四周分布着适合跑步的一圈便道,便道外侧是铁艺栅栏和沿着栅栏的一棵棵银杏树,内侧就是一幢幢高楼了。如前所述,这些造型一样的筒子楼的底层,分布着各种店铺,店主人会在窗户上打出店名,叫什么的都有,什么“山丘酒铺”(酒吧)、“鲁迅手迹”(书吧)、“知乎者也”(咖啡店)等,在这些灯光闪烁的招牌中,我看到了“波F”两个字。这家“波F”和那家倒闭的“波F”是不是有关联呢?店主是小鲁还是小会?跑到第二圈的时候,我按捺不住好奇,特地进去看了看。我看到小会了。她当时正在货架上理货,感到有人进来了,热情地说:“欢迎光临。看看需要什么?”当发现是我时,她惊喜地说:“大叔,是你呀,你不是住16号楼吗?”
“是啊,我就不能到2号楼吗?你这店,又开起来啦?”
“又开起来啦。”她还和以前一样热情,“请坐请坐,大叔喝水还是喝酒啊?我请你喝杯酒吧。”
我抿了一口她倒给我的酒,是方瓶子的外国酒。我喝了,酸中带甜,还是我习惯的那个味道,有点怪,很容易适应的怪。看到小会干净利落的样子,精神面貌也不错,不知为什么,我感到非常欣慰,同时也有深深的遗憾。如果小鲁不作妖不作怪,他们现在还应该很好吧?情感上的事,没有如果,事已至此,我不应该再关心他们之间的事了,虽然我也想知道小鲁怎么样了,他不开店,会干什么去?我当然没有问。小会也没有说从前的事。在我们闲聊的时候,进来一个微胖的女孩儿,她发现新大陆一样地说:“会,笑死我了,你知道我刚才送货的10号楼那个帅哥,是谁吗?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肯定是个演员,我看过他演的电视剧,什么剧来着?他再来单子,你送,让你去欣赏欣赏,呀,那才叫帅啊,那鼻子,那嘴唇,太性感啦!”
小会说:“姐没那爱好,留给你去欣赏吧。”
“后悔别怪我啊!”微胖姑娘也是乐天派,她一个惊喜没结束,又更加惊喜地说,“猜猜16号楼的0105开什么店啦?”
“管他呢。”小会说,“介绍一下啊,这是大叔。大叔,这是我的合伙人王瑶瑶,我们是老乡兼同学。”
王瑶瑶落落大方地说:“大叔您好,听小会说过您。”
“啊?我说过吗?”小会说。
我看到王瑶瑶朝小会挤眉弄眼,然后笑痴一样地嘻嘻道:“你就是好忘事儿。转眼就不关心0105了——开了一家文身店,店主不知是谁啊。”
我看到小会轻轻叹息一声,神情也有些变化。她是不是觉得小鲁不应该把店转给别人呢?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毕竟她也在开店嘛。
恰巧店里进来几个顾客,两个女孩儿开始忙起来。又陆续接到一些订单,不时有骑手来拿货。我不便打搅,要告辞。小会一定要让我再坐会儿,又给我添了一点儿酒,说一会儿有话要跟我说。我不知道她有什么话,便小口品着酒。等店里只剩下她和王瑶瑶时,小会说:“大叔,我跟你说说小鲁啊,他现在是骑手了,常来我店里拿货,也挺能吃苦的,像普通朋友一样跟我说话,我本来不想去理会他,可他昨天出了车祸。也不重,小腿骨骨裂,需要静养,我想去看看他,大叔你看我该不该去呢?”
王瑶瑶抢在我前面说:“小会,跟你说啊,你要敢去看他,我就跟你决裂!他当初是怎么背叛你的?怎么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呢?”
我也说不准了。我是个过时的人了,对他们这些“90”后,真的有太深的代沟了。王瑶瑶的话听起来有道理,但小会的心思,我似乎也有点儿理解。
小会去没去看小鲁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小鲁伤好后,还做骑手。我在“波F”就见过小鲁一次。他看到我时,稍有点儿尴尬,没和我打招呼,还假装不认识我似的拿了货就走了。小会对待小鲁,就像对待其他骑手一样。我知道骑手都是在平台上接单的,“波F”的单,小鲁也只是偶尔接。但只要我到小会的店里,总会想到他。有一次,小会突然跟我说:“大叔,我们这个店啊,火爆了,名气越来越大,我和瑶瑶商量一下,想在隔壁小区再开一家分店,准备积累经验,朝连锁上发展。大叔你给我们出出主意啊。”这倒是个宏大的布局啊。但是,我实在是没有什么经验可以提供,只能根据自己的人生阅历,胡说几句,无非是服务至上啊,诚实守信啊,老少无欺啊这些老套的话。小会和王瑶瑶却听得很认真,小会还拿笔记录。
转眼又过去了三个月,小会的连锁店已经开了三家了,主业商品依然是进口酒,算是开出了特色,店名依旧叫“波F”,后边会加个什么店,如“波F像素店”“波F常营店”。我有一种预感,觉得她这个产业能做大做强,能做出自己的特色。我自然又想到和她一起创业的小鲁了。我听王瑶瑶无意中跟小会说过,小鲁不做骑手了,不知干什么去了。我也感到纳闷,骑手做得好好的,怎么又不干啦?
真是事有凑巧。有一天晚上,我去通州办事,在地铁八通线上的果园出口处,看到了小鲁。当时的天空正落着细雨,深秋的风也有了些寒意,我正匆匆地沿着台阶拾级而上时,听到一个男人的叫卖声:“寿司寿司,新做的寿司啦!”声音好熟。我抬眼一看,就看到小鲁了,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白色的搪瓷托盘里,码着几盒寿司,靠在护栏上,对着过往的行人叫卖。在他身边,是一个身材不高的女孩儿,背着一个包,站在伞下,极其腼腆,可能还不好意思叫卖吧。在她面前,是一个小方凳,小方凳上也是一个白色搪瓷托盘,上面也是几盒寿司。
小鲁又重操旧业啦?小鲁又找到志同道合的意中人啦?真好。生活也真会开玩笑,有的人在前进的路上不断前进,甚至是狂奔。而有的人,又回到了原点。但是,无论是狂奔者,还是从原点重新开始,都值得我去钦佩。我脚步迟疑了一下,不是想买寿司,我是想跟小鲁打个招呼。我当然没有打招呼了,我怕被他认出来,头一低,匆匆离开了。
原载《海燕》2020年第10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