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隽
现当代美术史学界对于南宋画院有无、画院地址等问题皆颇有争议,提出了很多值得关注的地方。针对南宋画院有无的问题,由于周密《武林旧事》、庄肃《画继补遗》、汤垕《画鉴》、夏文彦《图绘宝鉴》等元代文献对于“南宋画院”的大量记载,所以此前绝大多数学者都一直以南宋有“画院”为共识,然自铃木敬、张珠玉、郭声波等学者在研究中发现南宋没有“画院”的文献记载之后〔1〕,彭慧萍又在其博士论文《南宋之省舍职制与画史想象》及去年出版的专著《虚拟的殿堂—南宋画院之省舍职制与后世想象》中再次提出,南宋时人只字未提“南宋画院”,并首次质疑南宋画院的存在。作者以艺术史及宫廷制度史的角度切入,梳理了大量有关选题的原始文献资料,从而对南宋画院“院址(地址)”“复置记录(时间)”“编制层级(编制)”诸面向进行了逐一考察,进而得出“南宋没有省舍独立的实体画院存在,南宋画师是以御前画师、非御前画师两大模式供职于宫廷”的结论。笔者通过查阅史料发现,南宋时人并非如彭慧萍所说对“南宋画院”只字未提,而“南宋画院”也并非是无机构实体的“虚拟画院”(下文详述)。
图1 皇城图。采自潜说友所撰《咸淳临安志》,清光绪九年武林掌故丛编本
图2 京城坊巷街道分布图。采自潜说友所撰《咸淳临安志》,清光绪九年武林掌故丛编本
图3 天章阁在皇城北门“和宁门”附近城墙的西侧。图片采自徐鸿华主编,林正秋撰写《梦寻南宋皇城》宫殿局部示意图,浙江摄影出版社
南宋画院的院址,宋元史籍未见记载,明人张撝之在周密《武林旧事》的夹注中提到“南山万松岭麓”为“画院旧址所在”〔2〕。明陈继儒《宝颜堂笔记》记载“武林地有号园前者,宋画院故址”〔3〕。现当代学者多据这两项记载推测南宋画院院址,如王伯敏《南宋画院故址考》根据明陈继儒《宝颜堂笔记》所载,进而考察出“园前”即为南宋城东新门外的“富景园”,而“南宋画院”即位于富景园的“园前”,杭州望江门内,即今建国南路与江城路之间,又是郭东园巷与姚园寺巷之间,附近有“五柳园”,即今之五柳巷〔4〕。林正秋《南宋都城临安》则认为陈继儒记载的“园前”为“武林园”,又据《乾道临安志》所载“武林园,在坝头市(即今羊坝头)南”,推断出南宋画院的地址约在坝头之南的闹市区〔5〕。彭慧萍《虚拟的殿堂—南宋画院之省舍职制与后世想象》即是以“南宋史籍找不到画院或相关词汇(包括图画局、画艺局),地图上亦未见其踪影”〔6〕为关键证据,进而推断南宋不存在有形省舍的实体画院。王伯敏、林正秋、彭慧萍等人的研究在思想方法和资料发现上都给我们提供了许多有益的启示和借鉴,然笔者通过对宋时文献新材料的发掘和地图图像的再细读,并结合近年来南宋都城杭州考古的发掘成果,发现以上诸说皆存在不合理之处(下文详述)。
南宋画院是否存在画院,关键在于证据。无省舍院址、无复置记录、无科层结构即是彭慧萍推断南宋没有实体画院的重要证据。笔者首先对其中几项关键证据逐一辩驳:
其一,关于史籍无“南宋画院”复置记录。彭慧萍发现南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以及王应麟《玉海》记载的南渡后所肇建的宫室机构中,均无关于“画院”的复置记录。于是,她认为“无复置记录”便可说明南宋根本没有再复置似北宋画院翰林图画院那样的体系完备的实体画院。支撑彭氏这一论点的重要证据,即她根据(宋)王应麟撰《玉海》记载:
十八年(1148年)五月甲子,一作乙丑,命有司图配飨功臣像于景灵宫廷之壁皇武殿……先是礼部下诸路访十六人绘像……先是九年(1138年)四月二十五日李德光上五帝功臣绘像图……〔7〕
与(宋)李埴撰《宋十朝纲要》记载:
绍兴十八年五月甲子,诏诸路转运司,访求配享功臣赵普以下十六人画像,绘于景灵宫之壁……〔8〕
认为“虽然在前朝,替景灵宫绘功臣图像属于翰林图画院职事,但入南宋该职能却不由画院遣派,而是由臣僚各自向外访求……画师、画像均系有司临时从民间搜访,那么宫廷画院究竟承担了何事”〔9〕?于此,她认为这两则记载说明,这种“遇事时觅地寻人,事毕即罢、又将工匠遣散”的现象,便正可说明南渡后“画院”的缺席。那么事实是否果真如此呢?
据笔者考察,早在北宋时,替景灵宫绘功臣图像就并非专属于翰林图画院职事,如南宋洪迈(1123—1202)撰《容斋隨笔》谓:
司马温公(1019年—1086年)序……曰台亨者,善画,朝廷修景灵宫,调天下画工诣京师,事毕,诏选试其优者,留翰林授官禄,亨名第一。以父老固辞,归养于田里。〔10〕
引文述及:北宋一名叫台亨的人,善画,朝廷修景灵宫,调集天下画工到京师,绘像之事结束后,朝廷便会挑选其中的优秀者,留翰林图画院授予官职俸禄,台亨即被选为第一名。上述记载便可说明,在北宋时就已有之,在翰林图画院之外,向外访求画师为景灵宫绘像的先例,所以彭慧萍所谓“南渡后,景灵宫功臣图的绘制不由画院执行”并不能作为南宋无实体画院的证据。
其二,彭慧萍认为南宋无复置画院可能性的另一证据,便是她认为北宋灭亡后,高宗君臣会因朝廷经济拮据,或反思徽宗亡国的原因(“画院”或可说为亡国的罪魁祸首之一),而不再专门设立画院。事实上,彭慧萍并非持此观点的第一人,此前学界铃木敬〔11〕、陈传席〔12〕、余辉〔13〕就已经在研究中论及“南宋画院”复置之可能性,但他们仍旧认为南宋朝廷最后还是有复置“画院”,并各自推测了复置之大致时间。据笔者初步考察,南宋君臣并没有因为亡国而思进取,反而整日溺于宴饮歌舞,(宋)佚名《都城纪胜》记载其事曰:
宋自南渡之后,半壁仅支。而君若臣溺于宴安,不以恢复为念。西湖歌舞,日夕流连,岂知剩水残山,已无足恃。顾有若将终焉之志,其去燕巢危幕几何矣……〔14〕
而且更多证据显示,尽管当时南宋建炎年国难当头时,高宗却还是有兴致到处搜求文物书画。《宗忠简公集》卷二就记载建炎元年(1127)十月,开封有人以高宗的名义收买珠玉,实际上是强行勒索.为了保护正常的商业活动,宗泽立即将这些人收捕,并出榜告示以安定人心。另外,宗泽还就此事上疏高宗,劝他:
秉德绍统,建极御图,诚意正心以齐家国,复朴敦本以律士民,念国步之犹艰,民俗之浸靡,克勤克俭,去泰去奢,屏服用玩好之奇,聚左右图书之富……〔15〕
建炎三年闰八月,起居郎胡寅也上疏高宗:
淮海偷安岁月,金兵深入陕右,遂破京西,而漫不治军,略无捍御……方且制造文物靡费不赀,猥于城中……〔16〕
南宋周密撰《齐东野语》卷六谓:
思陵妙悟八法,留神古雅。当干戈俶扰之际,访求法书名画,不遗余力。清闲之燕,展玩摹拓不少怠。盖睿好之笃,不惮劳费,故四方争以奉上无虚日。后又于榷场购北方遗失之物,故绍兴内府所藏,不减宣、政。〔17〕
图4 南宋皇城北城墙。图片采自杜正秋《南宋都城临安研究—以考古为中心》,中国文史出版社
图5 皇城北墙内侧包砌石块。图片采自杜正秋《南宋都城临安研究—以考古为中心》,中国文史出版社
上述记载均说明,高宗虽在朝廷经济拮据、战乱逃难之时,已相对恭俭,但还是没有完全摒弃自己对“文物书画”之爱,一有机会便派人到处访求法书名画。所以笔者认为,南渡初年的财政紧张、战乱以及政局不稳并不能完全否决日后南宋朝廷再复置画院的可能性。
其三,彭慧萍认为南宋无复置“实体画院”的另一立论依据是“无科层结构:南宋宫廷画师官职职衔之结构紊乱”。通过比较分析,她认为相较于北宋翰林图画院的官层品第次序节级分明、机构入试制度公开透明,南宋画师被征召录用毫无条法律令申明,“宫廷画师们或徇私受荐,或师徒荫补,更接近师徒私授私授的作坊机制”〔18〕。如“李唐由太尉邵宏渊推荐,奉旨授成忠郎,画院待诏”(宋高宗建炎间,1127—1130)〔19〕,“萧照随李唐入南渡,绍兴中,补迪功郎,画院待诏”〔20〕,“胡彦龙受苗安抚荐入朝为画院待诏”(宋理宗绍定间,1228—1233)〔21〕,“崔友谅受马光祖荐,补画院待诏”(宋理宗淳祐年,1241—1252)〔22〕。彭慧萍这一敏锐的发现,对我们研究“南宋画院”有着重要的启示作用,但这一发现并不足以说明南宋没有实体画院。据笔者考察,这种画师受荐入职的现象早在北宋有翰林图画院时就已存在,如(宋)郭若虚撰《图画见闻志6卷》卷三记载:
王道真,蜀郡新繁人,工画佛道人物,兼长屋木,太宗朝用,高文进荐引授图画院祗候……高文进,从遇之子,工昼佛道,曹吴兼备。干德乙丑岁,蜀平至阙下,时太宗在潜邸,多访求名艺文,进往依焉。后以攀附授翰林待诏。〔23〕
由上述记载可知,北宋翰林图画院的王道真、高文进等人即并非通过公开透明的召试制度进入画院,他们或因为荐引或由于夤缘攀附而得到画院祗候、待诏的职位。所以,南宋画院画师受荐入职的现象也并非首创,而是早有先例。然值得注意的是,相较于北宋,此种现象确实在南宋才逐渐频繁(上文已述)。笔者认为,南宋以后,画师受荐入职的增多正是与金兵入侵期间,南渡朝廷在特殊时期征召人才的方式有关,如(宋)熊克撰《宋中兴纪事本末》记载:
起绍兴二年四月尽六月……壬午,诏中原士大夫流寓东南往往乏媒寡援,可令内外侍从及监司郡守,各荐三两人以备器使。〔24〕
图6 [南宋]夏圭 松下观瀑图页 46cm×46cm 纸本墨笔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引文大意为绍兴二年(1132)四月朝廷下发诏令,中原士大夫流寓东南往往缺乏推荐而孤立无援,可令内外侍从及监寺郡守,各推荐两三人以备朝廷征用。所以,这条诏令或是南宋画师受荐引入职增多的开始。因此,南宋时期的“私荐授官”现象也绝不会是“南宋无实体画院”可以成立的立论依据。至于彭慧萍同时注意到的南渡后画师隶属职局的变化,部分画师分别散隶于“将作监”“御前甲库”“修内司”等机构,而均非复职于画院的现象,“如李从训在画院复置后为画院待诏,又供职于德寿宫省智堂〔25〕,陈椿为乾道间祗应甲库〔26〕,鲁庄乾道间祗应修内司〔27〕,王英孙将作监簿入朝〔28〕,马和之即为御前画师又为工部侍郎……”〔29〕。笔者以为,上述南宋后画师供职模式的变化,亦不能成为南宋无“实体画院”的立论依据。这似乎只能证明,南宋画院对画师的职责所属划分与官职授予与北宋的翰林图画院的制度有所不同,南宋一部分画家为画院的待诏、祗候,又可同时供职于他处,而另一部分画家则祗应于修内司、御前甲库或隶属于工部又同时兼任御前画师。这说明,南宋画院画家似乎更具有流动性,他们在担任画院待诏的同时又可兼任别的院属工作。
其四,关于无省舍院址。彭慧萍证明南宋无画院的一项最关键证据即是,在史籍、地方志及南宋临安地图中都丝毫找不到“南宋画院”的踪迹,所有画史、历史等史籍文献缴回的均是“一张无地理位置、无历史文献、无迹可寻的空白履历”〔30〕。那么是否南宋文献完全没有提到“南宋画院”呢?据笔者查阅,确如彭慧萍所说,地方志皆只字未提有南宋画院,南宋古本临安地图详载各处杂役局院,关于画院却未见踪影。然南宋西湖老人撰《西湖繁胜录》却明确记载了南宋画院:
车驾诣景灵宫朝拜祖宗,外百司迎驾:中书省、尚书省、门下省、后省、枢密院、秘书省、御史台、谏院、吏部、礼部、户部、兵部、刑部、工部、太常寺、太府寺、司农寺、大理司、宗正寺、将作监、军器监、国子监、榷货务、杂买场、惠民局、料量院、审计司、敕令所、玉牒所、安乐所、转运司、临安府。激赏诸酒库并三学学官、前廊诸僧及在城寺观生道、两县耆老,各立起居幕次、香案、花瓶、麻炉、香烛,迎圣驾起居。驾头到,两边各有合门一员,坐马上,前有班直喝班到,起居拜,再拜毕,唱喏平身,立合门,方行马。次日,驾过太一宫拈香毕方回……内诸司官吏引驾,早夜红纱栀子灯二百椀照过。知合门事、合门舍人、合门宣赞、合门簿书、合门看班、合门祗候、修内司、八作司、仪鸾司、翰林司、皇城司、军禁卫所、御服所、丝鞋所、军器所、符宝所、日历所、讲筵所、造作所、文思院、御马院、车辂院、官诰院、登闻检院、进奏院、骐骥院、御辇院、御酒库、左藏库、内藏库、南廊库、封桩库、阁子库、祗候库、内军器库、御机房、画院、天章阁、太医局……诸殿属缉熙殿、垂拱殿、睿思殿、资政殿、观文殿、○皇后殿、贵妃位、淑妃位、婉容位、美人位、才人位、婕好位、后苑、合下。〔31〕
《西湖老人繁胜录》是南宋时期都城纪胜性质类的史料笔记,书中记载南渡后行都临安繁荣之状,其作者自署“西湖老人”,姓名事迹均无考。(清)吴庆坻撰《蕉廊脞录》卷五认为其书作于理宗、度宗时:“西湖老人不详其姓名,录称宁宗圣节,又言庆元间油钱云云,似作追溯语,当是理度两朝时人。”〔32〕当代学者李裕民《四库提要订误》同样考证其成书时间为宋理宗时:“……此称宁宗庙号,而书中未涉及理宗,知当作于宋理宗在位(1225—1264)之初。”〔33〕所以,西湖老人的《西湖繁胜录》大致作于南宋理宗朝,其记载应十分可信。由此可知,在理宗朝是明确有画院记载的。且上述引文中完整记述了“皇帝车驾从景灵宫朝拜祖宗,外百司迎驾,沿路僧侣,两县耆老迎圣驾。次日,内诸司官吏引驾回到大内宫中的全过程及沿途宫室”,笔者以为,这一记载足以证明南宋画院是有省舍地址的实体画院。
那么既然南宋西湖老人明确记载了南宋画院,为什么与其几乎同一时代的潜说友所撰《咸淳(1265—1274)临安志》却对画院只字未提?书中的皇城图、京城图也没有画院的踪迹,且在其他宋元画学、历史、地方志等文献中也无画院复置的相关词汇?究其原因,正如韩刚在《“非曰阙文,实不敢也”—南宋人不谈“南宋画院”原因分析》一文所说:“南宋人不谈‘南宋画院’之根本原因是忌讳,南宋不是没有‘画院’,而是南宋人不敢提及,即南宋赵升所谓‘非曰阙文,实不敢也’;元人不必忌讳,所记南宋‘画院’是可信的。”〔34〕所以南宋西湖老人虽然记载了画院,却也因为忌讳未敢署名。
综之,笔者认为,上文所举的彭慧萍所谓“无省舍院址”“无复置记录”“无科层结构”皆难以支撑其认为“南宋画院无实体画院”之观点。值得注意的是,在南宋西湖老人所记有画院之后,许多宋末元初的人亦有只言片语提及南宋画院,如(宋)卫宗武(南宋理宗淳祐〈1241—1252〉年间为朝官)撰《秋声集》(大致成书于元初)卷六谓:
画虽小技,而宇宙间事事物物皆错综于胸次,牢笼于笔端,远可使近,大可使小,毫芒肤寸可使之广博崇深,凡雄特秀丽天下之奇观,目所不接,足所不及者,皆掇拾于氷纨茧素中,前辈谓无声之诗是也,诗画本一律,必灵秀者后能之,故昔之缙绅游于艺多以此名世,近来能士绝少,夏大夫珪画院之应诏者……〔35〕
卫宗武明谓夏珪为“画院待诏”。又,(宋)周密撰《武林旧事》(成书于元至元二十七年(1290)以前)武林旧事卷之六:
御前画院:马和之、苏汉臣、李安中、陈善、林春、吴炳、夏圭、李廸、马远、马璘。〔36〕
又,(宋)周密撰《云烟过眼录》(约元贞二年〈1296〉完成此书)卷二:
又册叶十二册,内有赵希远、赵千里共一册,马和之一册,画院十册皆精。〔37〕
卫宗武、周密都为宋末元初人,都曾在南宋入朝为官,他们的记载应十分可信。其后庄肃、汤垕、夏文彦更是不再忌讳,在书中大量记载了南宋画院及南渡后复职的原北宋画院画家〔38〕,他们无一人记载“南宋画院”与“北宋画院”有任何本质上的不同。所以,宋末到元对“南宋画院”的大量记载,都让我们难以怀疑南宋实体画院的存在性。彭慧萍将元代文献所提及的“南宋画院”都解释为“虚拟画院”之观点实难以成立。
图7 [南宋]刘松年 山馆读书图页 24.3cm×24cm 绢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学界关于南宋画院画址,共有五种说法:第一种说法为明人张撝之在周密《武林旧事》的夹注中提到的“南山万松岭麓”;第二种为陈继儒《宝颜堂笔记》记载的“武林地有号园前者”;第三种说法为王伯敏《南宋画院故址考》所提到的临安城东新门外的“富景园”,他认为明陈继儒所说的“武林地有号园前者”中的“园前”即为“富景园”;第四种林正秋《南宋都城临安》认为的“武林园”,与王伯敏不同的是,林正秋认为陈继儒所说的“园前”是指“武林园”,而非“富景园”;第五种说法为彭慧萍《虚拟的殿堂—南宋画院之省舍职制与后世想象》认为前人所谓的“中瓦子”(按:有学者据陈继儒《宝颜堂笔记》:“武林地有号园前者,宋画院故址也。”及宋吴自牧《梦粱录·夜市》:“中瓦子武林园前。”〔39〕从中瓦子的位置进而考察武林园的位置,但无人将中瓦子等同于南宋画院院址,此系彭慧萍的误读),“富景园”“万松岭”皆非南宋画院院址,南宋画院为无省舍地址的“虚拟画院”〔40〕。笔者以为,上述学者对于南宋画院地址的考察,或多或少存在对古籍文献材料与图像的误读(下文详述)。
上文我们已经证明了南宋画院并非是无省舍地址的“虚拟画院”。南宋西湖老人《西湖繁胜录》的记载不仅证明了南宋确有实体画院,而且书中所描述的“南宋皇帝车驾从景灵宫拜诣祖先而归(行孟飨礼),内诸司〔41〕各机构官员引圣驾回宫的位序”,也能大致推测到南宋画院的大致位置。由上文所引,可知内诸司的引驾位序,“画院”属于内诸司之列,其院址应与阁子库、祗候库、内军器库、御机房、天章阁等相隔未远。(宋)陈骙撰《南宋馆阁录10卷》卷四:
……入和宁门,经由北宫门至天章阁……〔42〕
又,(宋)王象之撰《舆地纪胜200卷》卷第一:
皇城南门曰:“丽正门”,北门曰:“和宁门”。二十四年建天章等六阁,龙图以下诸阁承平时,并建于大内之西。〔43〕
可知,天章阁在皇城北门“和宁门”附近城墙的西侧(图1、图3)。而和宁门为南宋时皇帝拜诣景灵宫的必经之门,见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一:
驾出和宁门,诣景灵宫,行春孟朝飨礼。〔44〕
可以想到,皇帝的车驾从景灵宫归来后,内诸司各官员应该就在“和宁门”附近引驾。然史籍并未记载“和宁门”的详细位置,据考古报告,其位置大致在今万松岭路与凤凰脚路交汇处以南约100米处(图4、图5)〔45〕。天章阁的位置大致确定,那么内诸司其他机构的位置又在哪里呢?
(宋)周淙撰《(乾道)临安志3卷》卷一记载:
入内内侍省、禁卫所、皇城司、御药院、内东门司、御前马院、修内司、翰林院通进司、御厨、翰林司、仪鸾司、合同凭由司、后苑、内藏库、内军器库、御酒库,右并在禁中。〔46〕
从上述记载可知,入内内侍省、内藏库、内军器库、御酒库都位于大内禁中,并且离和宁门不远,其中入内内侍省、内藏库、御酒库的位置皆位于天章阁左侧(图3)。再据潜说友《咸淳临安志》书中附图(图1、图2),阁子库、御机房位于出和宁门不远的御街西侧。综之,南宋“画院”的院址应该就位于皇城北门“和宁门”附近,但其究竟位于大内禁内还是禁外,囿于资料不足,我们已难以知晓。相较而言,笔者以为,明人张撝之所说的“万松岭麓”似乎更接近于“画院”地址。如(宋)潜说友撰《(咸淳)临安志93卷》卷二十八山川七谓:
万松岭:在和宁门外西岭上,旧夹道栽松……〔47〕
那么明陈继儒、王伯敏、林正秋所提及的南宋画院院址“武林地有号园前者”“武林园前”“中瓦子”是否可能为画院院址呢?笔者以为,在判断上述是否为“画院”之前,首先需要谛清陈继儒所说的“武林地有号园前者”中的“园前”到底是“富景园”(王伯敏之观点,上文已述,此不赘述)还是“武林园”(林正秋之观点)。由《梦粱录·夜市》记载“中瓦子、武林园前”〔48〕结合《咸淳临安志》中的皇城图、京城图便可知(图1、图2),陈继儒所谓“武林地园前”即是“武林园”,而不会是城东新门外的“富景园”。潜水说友撰《(咸淳)临安志93卷》卷十四行在所录:“在新门外之东。”〔49〕所以王伯敏先生的考证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富景园”当不会是南宋“画院”院址。那么“武林园”有可能为画院地址吗?(宋)吴自牧撰《梦梁录》卷十六记载“武林园”为摊贩酒肆之地:“酒肆:中瓦子前,武林园,向是三元楼……”〔50〕笔者认为这样的闹市之地似乎难以成为“画院”的院址。
通过对南宋画史、历史文献及图像的重新考察和梳理,笔者认为南宋画院为实体画院,与北宋翰林图画院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彭慧萍所谓“南宋是无复置记录、无省舍地址、无科层结构的虚拟画院”之观点是站不住脚的。而南宋画院地址的大致位置应该在皇城北门“和宁门”西侧的万松岭附近。
[南宋]李唐 万壑松风图轴 188.7cm×139.8cm 绢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