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宇
(甘肃省兰州市安宁区西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30)
《礼记·月令》与帛书《丙篇》相比,结构上相同。以“月”为单位的记事方式,四时节气配合宜忌。正如李零在《长沙子弹库帛书研究》中所说:“先秦阴阳家应分为两种,一种是民间《日书》所体现的阴阳观点,另一种是以战国后期邹衍哲学化的阴阳为代表。两者虽然都出于数术之学,但邹衍使之哲学化使之提升到了儒、道学家的高度上。”阴阳五行的分流代表了民间数术思想的两种发展方向,一种被统治者吸收成为统治思想的一部分,即《礼记·月令》与帛书《丙篇》,另一部分继续被民间思想使用,出于实用性的要求更加精确,“日”取代“月”叙述即为《日书》。
古代中国研究宇宙人类万物的科学被称为数术方技之学,其研究包括宇宙与人两个部分,即数术研究宇宙,方技研究人。《汉书·艺文志》中《数术略》将数术分为六个部分,“天文、历谱”研究天象、历数以及与之关系密切的星象占卜、云气占卜;“五行”以式占和式占派生的择日之术为主;“蓍龟”主要讲蓍草、龟甲两种类型的占卜;“杂占”以占梦、驱鬼除邪、祈福禳灾为主;“形法”则为相术,包括相狗经、相马经、相刀剑经以及《山海经》。
从《数术略》的分类上来看可以发现两点:其一,天文历法与占卜紧密相连。虽然按照现代人的理解,占卜和天文历算完全是两类东西,但在古人的理解中,他们却是属于同一个体系。因为在他们看来,前者和后者同样都是沟通天人的技术手段。其二,择日与历忌之术与式占同属一部分。择日与历忌之术并非由真正的天文历算得出,而是由模仿宇宙运行的工具“式”推演得出,而在择日与历忌之术的使用上,往往将“式”的结果与历法相结合,即把各种举事宜忌按日历排列,成文为供人选择避祸趋吉的选择之书,即后世的黄历。《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说道,“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并且使人“拘而多畏”,民间信仰所带来的择日与历忌在古时社会有着重要的影响。
而在出土简牍方面,自1975年在湖北云梦睡虎地M11发现自题“日书”秦简以来,出土简牍有了新的分类方向,之后大量日书被整理发现,为学界对古时择日与历忌之术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楚《日书》有三种:湖北江陵九店M56出土楚简《日书》、上海博物馆所藏楚简《日书》、浙江大学所藏战国楚简《日书》。
秦简《日书》六种:湖北云梦睡虎地M11出土秦简《日书》、甘肃天水放马滩M1出土秦简《日书》、湖北江陵荆州镇王家台M15秦简《日书》、湖北荆门周家台M30出土秦简《日书》、湖北江陵岳山M36出土秦木牍《日书》、北京大学所藏秦简《日书》。
汉代《日书》十九种:香港中文大学所藏汉简《日书》、湖北江陵张家山M249、M127出土汉简《日书》、安徽阜阳双古堆M1所出土阜阳汉简《日书》、湖南长沙马王堆M3出土马王堆帛书数术资料、湖南沅陵城关镇虎溪山M1出土汉简《日书》、湖北云梦县睡虎地M77汉简《日书》、湖北荆州印台墓葬群出土汉简《日书》、湖北随州孔家坡M8汉简《日书》、北京大学所藏汉简《日书》、河北定县八角廊M40汉简《日书》、杜陵陪葬墓2001XRGM5出土汉代木牍《日书》、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日书》、江苏连云港东海县尹湾M6出土数术资料、甘肃武威磨咀子M6出土汉简《日书》、甘肃永昌水泉子M5出土《日书》、甘肃敦煌汉简《日书》、甘肃敦煌悬泉置遗址出土汉简《日书》、甘肃居延(内蒙古额济纳旗)汉简《日书》、内蒙古额济纳旗汉代烽燧遗址出土居延新简与额济纳汉简《日书》。
针对越来越多的《日书》被发现,学界对日书的性质进行过大讨论。如日本学者工藤元男在《睡虎地秦简所见秦代国家与社会》一书中认为现行出土简牍分类有牵强附会《日书》的嫌疑,认为胡文辉《居延新简中的〈日书〉残文》一文所列残简并非《日书》,甚至定县八角廊汉简《日书》、阜阳双古堆汉简《日书》皆非《日书》。“正因为如此,我们应该以唯一自称‘日书’的睡虎地秦简《日书》为基本资料,以此为出发点,来阐明《日书》究竟是什么”认为日书的定义要更加严谨,并建议以有明确标明为《日书》的出土文献作为评判标准。
其中《日书》中自题“日书”的简牍有四种,分别为:睡虎地秦简、睡虎地汉简、孔家坡汉简、北京大学所藏西汉竹书所载《日书》。其中北京大学所藏西汉竹书为捐赠文物,非科学发掘品故不讨论。其他三种经过科学发掘的出土简牍,对我们定义《日书》的性质有着重要的意义。下文以出土较早,经过学界系统研究的睡虎地秦简《日书》来分析定义《日书》的性质。
云梦睡虎地M11出土秦简《日书》甲、乙两种,甲种位于墓主头部右侧由166枚简构成。乙种位于墓主足部由257枚简构成,并在乙种最后一简发现“日书”标题。根据出土于墓主人头部下的《编年纪》,可判定墓主人“喜”下葬于秦始皇三十年,但研究者发现所出土两种《日书》并不避秦始皇讳,而同墓出土的《语书》却避秦始皇讳,可见两种《日书》成书年代均早于秦始皇。李学勤通过字体演变推断,两种《日书》各篇写成不早于秦昭王晚年。刘乐贤比较两种《日书》,认为乙种成书时间要早于甲种,并根据甲种有《秦楚月名对照表》而乙种无,推断甲种《日书》成书于白起拔郢(前278年)之后。乙种《日书》应早于前278年。《日书》甲种正反两面书写,《日书》乙种单面书写,从结构上来看《日书》由相互独立的不同篇章组成,而各篇行文长短不一且存在“填空补白”的做法使相同内容的同一篇被割裂,使不同的内容杂处在一起。从内容上来看,甲乙两种《日书》由建除(乙种作除)、从辰、选择杂忌三大部分组成,即以择日与各种来源忌讳的结合。(刘乐贤认为《日书》由“择日”与“非择日”两部分构成。)简而言之,以云梦睡虎地秦简《日书》作为标准来看,“择日”是《日书》的主要部分。
在《日书》的整理上,晏昌贵的《简帛〈日书〉的发现与研究》中列举二十三种有《日书》的简牍或帛书,台湾学者黄儒宣的《〈日书〉图像研究》中列举有《日书》的简牍或帛书三十一种。其中最大的不同,在于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晏昌贵在文中没有列入长沙子弹库帛书,而黄儒宣却在书中将其列入,可见两位学者对于长沙子弹库帛书是否为“日书”有不同的看法。
长沙子弹库帛书,解放前在湖南长沙东南郊子弹库战国楚墓盗掘出土,出土后分为两部分,其中一部分较为完整落入长沙雅礼中学任教的美国人考克斯(John Hadley Cox即柯强)之手,被他带到美国后又几度易手,后售予塞克勒美术馆。另一部分,十三枚残片为商承祚收藏。饶宗颐、李零等众多学者对长沙子弹库帛书进行了校释与研究。对于其中帛书《丙篇》,饶宗颐将帛书《丙篇》与睡虎地秦简《日书》合证,认为两者宜忌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李零认为帛书《丙篇》与其它《日书》同为“古日者之说”,认为帛书《丙篇》不讲五行只讲宜忌,应是古日者之说中较为原始的一种,并猜测《汉书·艺文志》中《数术略》五行部分所列诸多阴阳之书与帛书《丙篇》类似都为按时令排列吉凶。
列举部分帛书《丙篇》内容如下:
曰:取,云则至,不可以/□杀。壬子、丙子凶。乍(作)/□北征,率又(有)咎,武□/□其敭。□/取于下。
取月(正月),忌杀,忌壬子、丙子日,忌作事和向北征伐。
曰:女,可以出币(师)筑邑/不可以嫁女取臣妾/不火得不憾□/女必武。
女月(二月),可以出师征伐和修筑城邑,不可以嫁女和买进臣妾。
可以清楚地看出《丙篇》由十二章构成,每章代表一个月份,由月名和各月宜忌组成。
如果按学界传统观点,以出土自题“日书”简牍作为标准来判定其他简牍帛书是否为“日书”,那么长沙子弹库帛书《丙篇》与云梦睡虎地秦简《日书》有较大的差异性,一个以“月”为单位,一个以“择日”为基础,那么长沙子弹库帛书《丙篇》应不为“日书”。
实际上,“择日”应当是由《日书》的用法而得出,如果单纯将“日书”理解为“择日之书”那便是大错特错。“择日”一词并不见于古文献,乃是后人自造。“日书”当为“日者之书”的简写。《墨子·贵义》:“墨子北之齐,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墨子不听,遂北至淄水。墨子不遂而反焉。日者曰:‘我谓先生不可以北。’”,“日者”才是“日书”的起源。而“日”字条目下《康熙字典》内引《左传·桓十七年》“天子有日官,诸侯有日御”,杜预注“皆典历数者”,另引《史记·日者列传》中司马贞《索引》“名卜筮曰‘日者’以墨,所以卜筮占候时日通名‘日者’故也”。可见“日者”最开始应为天子或诸侯观测天相掌管占卜的官员,后引申为所有占卜者的统称。判定时日吉凶,以供人参考的《日书》应当理解为“日者之书”而非“择日之书”。因此,睡虎地秦简《日书》的“择日”应当视为战国中晚期以后《日书》的新发展特点,不能视为所有《日书》的共性。
司马迁在《史记·日者列传》曾记载汉武帝聚集众多流派的日者讨论“某日能否娶妇”,结果“五行家曰可,堪舆家曰不可,建除家曰不吉,丛辰家曰大凶,历家曰小凶,天人家曰小吉,太一家曰大吉”,众人“辩讼不决”。可见“日者之术”不仅起源早,流派也十分之多,观察出土简牍《日书》更可以发现其内容“并非一家之言”,反而往往是多个流派的组合,如睡虎地秦简《日书》、孔家坡汉简《日书》等众多《日书》中都包含“建除”“丛辰”等多种流派。而其内容远超“五行”,有《玄戈》讲星相、有《相经》讲刀剑狗马的相术、有《梦占》讲杂占,其内容囊括了《数术略》中除了“蓍龟”以外的所有内容。说明《日书》作为一种服务于大众,供人趋吉避凶的选择通书,并没有太多的限定,唯一的目的是实用性,如睡虎地秦简《日书》存在的“填空补白”书写手法,就是为了将相同日子的不同宜忌罗列方便读者阅读。再如《日书》中还包括与占卜无关的“禹步”,其目的在于帮助人们在不宜出行的时候祛除灾祸。讨论宜忌分“月”还是“日”,并不是《日书》的关键,实用性才是其关键,分“月”与分“日”都是《日书》表达上的手法,只不过随着民间选择吉凶之术的发展,“月”被“日”取代而已。因此黄儒宣将长沙子弹库帛书《丙篇》列入《日书》从《日书》的实际内涵上来看是合适的。
《日书》按“月”的叙述手法比按“日”的叙述手法要早,并非空穴来风。如前文所述,《日书》并非直接观测自天象,而是由模仿宇宙运行的“式”推演得出。帛书《丙篇》十二章十二个月与六壬式盘天盘转位十二神正合,神即月神,转位十二神即每一神名对应一个辰位,扭转天盘与地盘对应便可得到占卜者想要的结果,因此“月”是最初的占卜结果,以月为单位进行的宜忌是最为基础最为直接的表现,是古人选择宜忌最初的表达手法。同时按月记事的叙述风格也与诸多传世文献相合,例如《礼记·月令》。《礼记》又名《小戴礼记》,东汉郑玄的《六艺论》、晋代陈邵的《周礼论叙》和《隋书·经籍志》都认为是西汉礼学家戴圣所编,但其成书过程晚于戴胜所处时代。《礼记》侧重于礼的作用和意义,是没有什么体例可言的儒学杂编,最开始仅为《仪礼》的附属资料,自唐代才开始获得经典地位。相较于“三礼”中其它两部《仪礼》《周礼》,《礼记》成书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取得经典地位较晚,但《礼记》在后世的影响却远超《仪礼》和《周礼》。《礼记》成书过程漫长,上起先秦下至东汉,正好囊括了《日书》与五行发展的各个阶段,对我们了解《日书》与传世文献关系有着重要的意义。下文以《礼记·月令》中“孟春之月”一篇为例进行分析。
《月令》下“孟春三月”一篇由三个部分组成:
第一部分,星相;“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昬参中,旦尾中。”
第二部分,五行;“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其虫鳞。其音角,律中大蔟。其数八。其味酸,其臭羶。其祀户,祭先脾。”
第三部分,宜忌。宜部分主要对天子而言,强调天子的日常生活与职责,如“天子居青阳左个,乘鸾路,驾仓龙,载青旗,衣青衣,服仓玉,食麦与羊,其器疏以达。”劝导天子日常起居要符合时令处处要与五行相合,“天子亲载耒耜.措之于参保介之御间”“五谷所殖,以教道民”,春天主木是万物生长时期,天子应当领导民众开展农业生产。
忌部分则针对整个国家而言。“禁止伐木”“毋覆巢.毋杀孩虫、胎、夭、飞鸟”“不可以称兵,称兵必天殃”,讲不要妄兴杀伐,“孟春行夏令,则雨水不时,草木蚤落,国时有恐;行秋令,则其民大疫,猋风暴雨总至,藜莠蓬蒿并兴;行冬令,则水潦为败,雪霜大挚,首种不入。”将国家如果不按时令行国政就会导致自然灾害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