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蒙特公园》:逼真的虚构与幽暗的纪实

2020-01-02 20:54戴瑶琴
文学自由谈 2020年5期
关键词:日本

□戴瑶琴

黑孩的小说《贝尔蒙特公园》和《惠比寿花园广场》都在写一个由危机包裹的“局”:“我”被他人以各种爱的名义实施着情感绑架和道德绑架;伴随着现今社会里生存困境的展示与人格的试炼,真相渐次开启。这两部长篇小说,能给予读者很特殊的阅读感受,其特色不在情节,而在细节。一方面,作品完成了日常生活的高度还原,我们时刻体验到现场感与紧迫感,故事密布着由两性对话牵动的一切幽暗的情绪起伏;另一方面,作品稠密的“真”,既调动阅读兴趣,又培育文学共情。两部长篇都十分精密地刻画了一位普通女性的信任感与安全感被逐步肢解的动态过程,同时表现了她对假相的实时戳破及坚决还击。我认为,黑孩的创作是完全不标榜女性立场的女性写作,致力于钻探人性深层的“暗黑”。

中日文化的比较,自然是黑孩作品包裹的重要母题之一。我梳理出其中蕴藏的“日本质”——

第一,“新感觉派”。日本“新感觉派”作家强调感觉与情绪,择取一处细微的生活切口,探索命运的秘密或人生的意义。黑孩比较擅于体验式表达,她会从主体感受的角度书写情绪和心绪,解剖微妙的恶念,不伪善、不隐恶,直接将或残忍或诡谲的真相进行无死角暴露。

第二,“推理文学”。日式推理小说具有独特的设问思路和解题途径,近十年间,持续设“悬念”推导“动机”,在表现内容与表现方法两个维度拓展“本格派”和“社会派”。我曾将日华小说中体现的推理特性界定为“推理核”,应该说,黑孩小说具备了“社会派”推理的某些特质,讲究见微知著,设疑和释疑都由人心来驱动,社会问题和人性问题缠绕在一起。《贝尔蒙特公园》需要破解的两个谜团,即:丈夫为什么一再欺骗“我”?刘燕燕为什么肆无忌惮地欺侮“我”?

第三,日本电影的叙事方法。我常觉得,黑孩的作品与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及是枝裕和的电影存在一定程度的审美互通,初读者会觉得故事很淡,通篇在记述环绕主人公“我”的寻常琐事,从爱情与亲情的进退、理想与现实的挤压中,揭示社会的无情倾轧和亲友的彻底虚伪。若进一步判断黑孩的创作目的,伊伯特评价电影《东京物语》的一段话,恰是对日本文艺作品的日常叙事做出的准确阐释:“角色是如此之平凡,以至于我们很快就认出了他们——有时候成为我们的一种镜像。它简述的是我们的家庭、我们的天性、我们的缺陷以及我们对爱与意义的笨拙寻找。不是说生计使我们变得过于忙忙碌碌、无暇顾及家庭,而是说我们通过忙碌的生计来保护自己,以逃避关于爱、工作与死亡的重大问题。”(罗杰·伊伯特:《伟大的电影2》,第541页,李钰、宋嘉伟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衣食住行都是一块块碎片,一旦它们被拼合成形,真相缝隙里的残酷与荒诞也随之被和盘托出。

《贝尔蒙特公园》无疑是高度写实的——现实的扎实与心理的缜密,记录“我”同时对抗婚姻危机和职场暴力时最狼狈、最悲剧的一段人生,无数的恐惧、愤怒、孤独、痛苦肆意生长,但是“我”必须迅速接受、必须即刻解决。这是在日本,与“我”一般的普通人常会遭遇的接踵而至的窘境。作品的意义在于,展现家庭生活和社会生活里随机丛生的各种矛盾之发展与结局,再反推其起因。

黑孩的创作基于都市、日常、情感三个关键词,体现出一定的题材侧重。以空间为基点,作者营建起三重对比视域,即真假、善恶、中日。她的观察视角在亲历者与旁观者之间自由穿行,因此小说“逼真”得可怕,会令读者一再生疑:它到底是纪实还是虚构?女主人公在接续的困境中沦陷并自救,人性的幽微莫测于绝境时更是栩栩如生。与是枝裕和艺术理念相似的是,黑孩也重视对家庭、失去、慰藉、死亡等向度的思考。《贝尔蒙特公园》设置了一组平行环境,即以黎本为中心的人类世界、以斑嘴鸭为中心的动物世界,通过两者的互渗与互证,揭露日本的文化环境、家庭关系和社交网络。“我”对斑嘴鸭贝尔精心呵护,视它为唯一的精神支柱。一旦“我”处于盛怒和绝望中,就迫不及待地赶去公园访问斑嘴鸭们:“在我觉得逐渐失去很多东西的时候,唯一没被摧毁的是生存下去的欲望。台风那天贝尔躲在木樽下面的情景一直印在我的脑子里,就像发动机给我输送着源源不断的动力。如果说我的人生是一个混合着污秽的故事,而贝尔便是故事中唯一的景色,就像脚下明媚的草地。”

婚姻原本是“我”在异国抓住的孤寂慰藉,但“我”与日本丈夫之间永远横亘着价值观和人生观的巨大裂隙,“我”一直只称呼他为“那个人”。那么这一裂隙是什么?黑孩提出了一个核心词——“安全感”。尽管两人都认同家庭创造着安全感,但对此的基本认知与呵护方式是截然不同的:“按我个人的理解,中国人对家的概念是传宗接代,日本人对家的概念则是生活的共同体。”“我”要求绝对坦诚,丈夫讲求适度谎言。日本闺友小原曾为“我”解惑:“爱有很多很多种方式。比如黎本,跟你撒谎是他爱你的一种表达方式。你知道他那个人,考虑问题的时候只看眼下。眼下他不想你失望伤心,不想你担心。更主要是他怕你。怕你也是他爱你的一种方式。他真的非常非常爱你。”丈夫一再隐瞒其在出版社被排挤直至被解雇的事实,目的是为了留住“我”,维持住“黎本共同体”;而“我”在逐步获悉真相的过程中,信任感全然坍塌,安全感瞬时消失:“你把隐瞒说得好像是避免我焦虑恐惧的唯一方式,但是你瞒我一次,就等于失去了我对你一生的信任。我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再相信你。”我认为,小说很精彩的处理是跟踪儿子雄大的想法。在父母互相难以沟通的情况下,他却出人意料地能够理解双方。文中有一段讲述“白”与“留白”的关系。中国“马夏派”山水曾影响日本绘画,像日本俳句诗人一样,“马远使用了最简练的方法,依赖了由形象所引起的,情绪上的联想,和包围形象的,那片空茫所挑起的言外之意,把他的主题笼罩在一片感性的声光中”(高居翰:《图说中国绘画史》,第90页,李渝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实物与虚渺在视觉中分割,在心灵中交融,“我”追求的简洁纯粹的精神生活,可望而不可即,抵达审美极致的“留白”哲学却被雄大轻易地掌握了:“‘白’可以说是人性化了的环境。而‘留白’是智者的一种生存方式,或者说是处事精髓。小小年纪的雄大能够读‘白’,我觉得是与生俱有的。”他懂得适时不言、退让、迅速止损,他自主的每一次选择——劝慰、劝和、劝离、择校、转校,都是运用“留白”方法维护个体的安全感。

刘燕燕是职场暴力的实施者。她不留情面地碾压新人,以维护自己的“前辈”权威。小说虽然用很多笔墨刻画她对中国同胞“我”的压迫与控制,但我更感兴趣的是她施加于山崎和坂本的心理魔咒。究其原因,刘燕燕保持对身边所有人植入日本职场观,而“我”信奉中国式宽厚退让。在日本,排他性的职业态度可能更有利于狼性职场环境。“此时此刻的感觉告诉我,也许我在记录系的存在不过是一个影子。孤独感并不能影响我。有时我甚至觉得孤独对我这样处在闹市的人是有意义的。但此刻袭击我的孤独是至今未曾体验过的,并非来自于我的内心,不纯粹,不是我自己的。这种孤独是他人替我制造的,或者说特地为我设置的,是二手货,不伦不类。”无法绕过“适者生存”的严肃命题,面对不适状况,无论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都需接受主动撤退或者被动淘汰——山崎和“我”接连辞职,而坂本选择继续忍受。

黑孩以密集对话和繁复心理的描写,完成了人物刻画和场面调度,语言追求真实且质朴。她很注重写“小”,描摹一切事无巨细的生活、难以遮掩的情感、不攻自破的伪装,无论是时尚涉谷区的惠比寿,还是安静足里区的贝尔蒙特,她都从相对的“闹市”,借群体确立典型,通过观察人的行动,考验人的内心。“心”是一个重要意象,斑嘴鸭“小不点儿”的胸脯上有个“咖啡色的心形的模样”,这是共同精心照顾它的我、五十岚、大出共享的秘密。作者暗示着在令人已无限绝望的生活中,依然还深藏着爱,只有同样心怀爱的人才得以发现它。“在恐惧和不安的边缘,我仿佛可以看到另一面别的东西,也就是付出很大代价后才能得到的那个东西。我还不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但我相信有一天会看见或者得到那个东西。”在黑孩所有小说中,“我”都不会放弃寻找。

是枝裕和曾解释,如果他的电影中有一个共同的信息,那么它存在于琐碎的日常生活中,而不是那些不寻常的事情。从“惠比寿”到“贝尔蒙特”,黑孩采用纪录片式叙述方式,在言语的攻讦、嘶吼和冷暴力中,袒露两性灵魂的秘境,令阅读者看到自己,令所有人不寒而栗。“我总是觉得我身体里有另外的一个人,她与我的距离好像白天与黑夜的距离。而我知道,在这个地球上,白天与黑夜是同时存在的,打一个比喻,好像日本是白天的时候,美国却是黑夜。黑暗从我的感觉里退出之后,明快会覆盖我,然后黑暗会再一次地覆盖我。这种反复好像会永远延续下去。我身体里的这种白天与黑夜的关系,外人根本看不出来,它好像是我同体的一个秘密,又好像是见不得阳光的一个思绪。”黑孩塑造着在严酷现实的鞭挞中,一系列不分国籍、种族、性别,只是同样失魂落魄的失败者——他们与欧美华文小说中经典的“边缘人”不同,依然会不断地适应、不断地习惯、不断地接纳,更是拼尽全力拯救自己,用冷酷、筹谋、虚情假意,还有未曾完全熄灭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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