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亭”外

2020-01-02 20:54陈富强
文学自由谈 2020年5期
关键词:北山巴金别墅

□陈富强

紧邻西湖的北山街,名人故居扎堆,几乎可以肯定是杭州文化底蕴最浓厚的一条马路。北山街不宽,中间划一条黄线,两侧刚容一辆车子通过。一到深秋,马路两旁的梧桐树叶枯黄了,风一吹,纷纷落下。清晨去看,路边堆满黄叶,每有车子驶过,叶子在车轮下飞旋起来,仿佛波浪起伏。一些叶子飘落到湖上,浮在湖面一角,又成一景。

无论从东到西,还是由西向东,但凡看上去外墙陈旧、屋檐瓦当向下的,就是有历史有故事的老建筑。北山街的每一幢房子,都有一部电影可拍。比如北山街八十四号,是共和国第一部国家宪法最初的起草地点。1953年12月27日,毛泽东从北京南下,率领宪法起草小组成员赴杭州。在赴杭途中,毛泽东说:“治国,须有一部大法。我们这次去杭州,就是为了能集中精力做好这件立国安邦的大事。”这句话,现在刻在北山街八十四号大院内。在这幢院内的三十号楼,毛泽东和宪法起草小组成员一起度过了近八十天,直到宪法草案初稿基本成形。这份草案,史称“西湖稿”。草案也为1954年宪法的正式诞生奠定了重要基础,这部宪法,史称“五四宪法”。

与八十四号后来带有浓重政治色彩不同,相隔十个编号的北山街九十四号与九十五号,则要散淡许多。两座院子都被浓郁的树木掩映,不细看,很容易被忽略。北山街到此,步行道突然抬高,高出地面一米多,大约两三百米长,而九十四与九十五号就在这一段步行道的中间。如果不是路边搁着一块巨石,路人一般难以发现,从这条小径上去,左右竟然是两个编号相邻的院子,有别墅,有亭子,也有参天的古木和野草丛生的石径。

巨石上镌刻的是巴金手书的镶金文字:江南文学会馆。落款是:巴金手迹。吸引我的,正是这块巨石,在黝暗的灯光下,这块石头上的文字,依旧熠熠闪光。

事实上,我曾经两次到过北山街九十四号,参加的都是文学活动。这座院子叫“穗庐”,又名“鲍庄”,是广东商人鲍柏麟的别业,始建于1922年,算起来,已近百年。整个鲍庄占地2.1亩,是一座集住宅、园林于一体的山地园林。

穗庐主体建筑边上,是一条通往山上的石径。从石径高处俯瞰,可见院内建筑,是两层三开间的西式别墅。大门有雕刻精美的砖饰门楼,岭南风格浓郁,砖墙上可见主人的念乡之情。后院园林内的石构碑亭和混凝土结构八角亭,采用了中国传统建筑形式,同时体现出中西合璧的时代特点。半山平台背山面湖,是眺望西湖的绝佳场所,颇有“万壑树声满,千崖秋气高”之畅意。

九十五号院紧邻九十四号,两院以一堵墙相隔。与穗庐不同,这个院子和别墅似乎没有雅名。我两次到九十四号,都没进入九十五号。在这个江南的雨季里,我决定一探究竟。

九十五号院的地势要低于九十四号,从路边看,可见树林间,有一幢青砖别墅若隐若现。门不大,传统的砖砌门楼下,两扇木质大门,没有上锁,一推,竟然无声地开了。跨入院内,正对着门的,是一堵石墙,长满青苔和绿草,绿植从门檐垂下来,伸手一撩,再跨上三五个台阶,就到一座呈L形的院子。庭院深深,想来就是这个感觉。

别墅平面呈正方形,一楼有走廊,二楼为阳台,西南面是转角厅室。楼西还有一幢方形平屋,用连廊与主楼相连。两幢房屋建筑面积约摸四百多平方米,一律用青砖砌就。这幢建筑,原为士绅江曼锋于1934年所建的私宅。相比近邻穗庐,这幢没有雅名的别墅要建得晚一些,看上去,似乎也更结实一些,是典型的西式别墅建筑风格。

显然是因为雨季的缘故,别墅所有的门窗都敞开着。人去楼空,略显阴森。门是木门,窗是木窗。我走进第一间,木质地板上长出一些江南梅雨久下之后的白色绒毛,踩上去,有一种绵软感。楼梯显得有些陡,特别是从二楼到三层阁楼的楼梯,角度更要仰一些,楼梯的地板也要窄一些,下来时,需要侧身行走。整幢楼内,只有阁楼上,还留着一张椅子。阁楼很久没有打扫,积满厚厚的灰尘。那张椅子,显然是好久没人来坐,也是积满了灰尘。光线从一扇八月棱形的窗口透进来,使阁楼不至于显得阴暗。从窗口望出去,是通向穗庐的那条石径,以及层层叠叠的绿色。

站在二楼向南的阳台,是一棵古木,樟树的可能性比较大。树冠遮住别墅的屋顶,一直延伸到院子的墙外。树梢所指的方向,是北山街;隔一条街,是曲院风荷;再往远眺,就是西湖。我想象当年这幢楼的主人,就是站在这里,看街上的人来来往往。那时候的车子还稀罕,经过北山街的,大多是马车或人力黄包车。考究一些的马车,有金丝绒镶边的车篷,而黄包车,则要简陋得多。那些车夫们,想必也是仰望过这幢楼和楼上的人,想象过他们的寻常日子吧。

通往穗庐的铁门关闭着,但两扇铁门之间有一个可容人侧身而过的缝隙。我穿过铁门间的缝隙,进入穗庐。和毗连的九十五号院一样,也是人去楼空,可以看出,已经多日无人迹。荒草长得茂盛。江南的野草,生命力总是格外坚强,只要雨一下,它们就从墙壁的石缝间,地面和台阶上,但凡有一星半点露出泥土的地方,便硬生生钻出来,然后茁壮成长。久无人迹,屋内和院落里,散发着梅雨过后潮湿的味道。我站在门前四望,院子和院子的上空寂静无声。有一只松鼠从树上爬过,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我;我向它招手,它不屑地停留几秒钟,又突然消失在树林中。

别墅上方的一座石构碑亭内,巴金先生的手模还在。亭子被绿荫围绕,亭子顶上的青石,长满苔藓,石缝间,是摇曳的野草。在亭子中央,一座水泥方碑上,略略倾斜的平面,手模看上去纤细而充满沧桑之感。石碑一侧,刻着巴金的手迹:我的心灵中燃烧着希望之火。

这尊手模,是当年由北京现代文学馆制作,巴金女儿李小林特别赠予杭州的。安放在西湖边的江南文学会馆,是再合适不过的。

巴金与西湖,也是颇有渊源。从第一次游西湖的1930年起到1937年抗战爆发,巴金每年都要与友人结伴来杭游西湖。他曾回忆道:“大家喜欢登山走路,无论是天晴下雨,早餐离开湖滨的旅馆,总要不停步地走到黄昏,随身只带一点干粮,一路上有说有笑……南高峰、北高峰、玉皇山、五云山、龙井、虎跑、六桥、三竺仿佛是永远走不完、也走不厌似的……”

多年以前,我主笔浙江医院一部作品的写作。采访过程中,我发现,巴金的晚年,与西湖离得很近。巴金特别喜欢杭州的春天,差不多每年都要在杭州待上半年,通常到深秋,他的生日前夕才回上海。有一段时间,寿生岳是巴金在杭州的保健医生。2000年的时候,寿生岳给巴金检查身体,发现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就劝他,巴老,您要多吃点东西,手也要时不时地搓搓。巴老告诉寿生岳,自己的大便解得不够通畅。寿生岳又告诉他,要尽量多活动,多吃点新鲜蔬菜。巴老患有帕金森症,走路不方便,寿生岳就经常和保健护士用轮椅推着他散步。让寿生岳印象深刻的是,每次给巴老做事情,他都要说声谢谢,非常重视医师的劳动。有一次,在西子宾馆,大家刚坐下来,巴老身边的人忘记给寿生岳他们倒茶了,巴老就提醒:你们还没有倒茶呢。

巴金是一个敢于讲真话的人。晚年巴金写字的艰辛,深深印在每一个探望者的脑海里:轮椅上架着一个板子,颤抖的手几乎拿不住笔,每写一个字都要费力很久。除去身体的病痛,巴金一直处在“文革”后的心灵折磨中。这个自称“五四运动产儿”的知识分子,一生曾像圣徒一样追寻着“民主”“自由”的五四精神。他的内心痛苦而执著,他写是因为有话要说。寿生岳作为一个医生,对巴老精神世界所知甚少,但是,他一直认为,自己能够为晚年巴金的医疗保健做出一些贡献,是自己此生的荣幸。尽管巴金在晚年不可能再写出类似《家》《春》《秋》这样的小说,但是他毕生追求一个讲真话的知识分子的社会理想,而这一切的思想锋芒,在晚年的《随想录》里,始终在闪耀。在《再论说真话》一文中,巴金写道:哪怕是给铺上千万朵鲜花,谎言也不会变成真理。人只有讲真话,才能够认真地活下去。

穗庐安放巴金手模的亭子,取名“巴金亭”。是谁给取的名,我已经无从查询和考证,因为它连同穗庐和九十五号的江氏别墅,现在都已划回地方产权单位,与文学已经没有太紧密的关系。那块刻有“江南文学会馆”的石头,也只是一个摆设。我离开会馆时,天空落下的雨,仿佛直接飘进我的心里,生出无可言说的惆怅。所幸,石砌的“巴金亭”,无论多少年风雨吹打,都不会倒掉。

在怀念沈从文的文章里,巴金说:“我多么羡慕他,可是我却不能走得像他那样平静、那样从容,因为我并未尽了自己的责任,还欠下一身债,我不可能不惊动任何人静悄悄离开人世。那么就让我的心长久燃烧,一直到还清我的欠债。”一切正如巴金所预料,他生命的这盏灯不可能平静地熄灭,就像刻在“巴金亭”手模石碑上的那行文字。

猜你喜欢
北山巴金别墅
别墅里的暗影
张志民
景观别墅
巴金在三八线上(外四篇)
SOPHIA别墅
乡愁
后崴子北山地点发现的旧石器研究
一生
美国Kuro别墅
去北山公园秋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