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远佳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410205)
克里斯托弗·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是英国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戏剧先驱,被公认为莎士比亚之前最重要的戏剧家。《帖木儿大帝》(Tamburlaine the Great,以下简称《帖木儿》)是其代表作之一,是英国悲剧史上的里程碑之作。《帖木儿》演出之初即引起轰动,使马洛大获成功,声名鹊起。《帖木儿》的成功不仅体现在票房价值上,更在于对英国戏剧的持久影响,“《帖木儿》最大限度地吸引了戏剧观众和读者的注意,在后来的许许多多戏剧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1](371)。《帖木儿》对英国戏剧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但评论家们对这部戏剧的研究一般集中在分析帖木儿这个试图征服世界的人物,以及剧作对古典戏剧和英国传统戏剧的继承和超越等方面,鲜有评论家注意到作品中的爱情——这一特别能体现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思想发展的主题。马洛在本剧中表达的爱情观不仅是对基督教禁欲主义的反叛,而且将对爱的描写升华到精神的高度,体现出与以往浪漫化爱情不同的强烈道德倾向。《帖木儿》是英国戏剧舞台上第一部将爱情高度理想化和道德化的剧作,值得深入探讨。
一
在文艺复兴之前的英国戏剧舞台上,爱情一直是被忽视甚至丑化的主题,这和基督教价值观紧密相关。基督教虽然被称作“爱”的宗教,但此“爱”并非“爱情”,这两种爱一度被严格区分,基督之爱是“Agape”——圣爱,男女之间的爱情是“Eros”——欲爱。圣爱是上帝对人的爱,或人对上帝的爱。《圣经》中耶稣说:“你要尽心、尽性、尽意、爱主你的神。这是诫命中的第一,且是最大的。”[2]基督教认为上帝既是爱的源泉又是爱的客体,具有最高程度的善和美,只有爱上帝,才能达到善和美。
爱情不可避免地涉及性,因此基督教认为男女之间的爱是“欲爱”,是基于肉体的欲望。在一个肉体和灵魂二元对立的语境之下,肉体的欲望是灵魂解脱的阻滞,只有从欲望中解脱才能救赎灵魂。对基督教徒来说,性简直是魔鬼的替身,爱情当然不能免罪,“人与人的感情,特别是男女之间的欲望,归根结底来源于人类的堕落,也就是来源于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他们因此发现自己是男女。男女之间的爱情和欲望产生于罪孽,所以它也是一种罪过”[3](399)。
在今天,我们难以理解为何对上帝的爱与夫妻之间诚实美好的爱会有冲突。费尔巴哈的解释给我们一些启发:“基督徒对上帝的爱,并不像对真理、正义、科学的爱那样是一种抽象的或一般的爱;而是对一位主观的、人格式的上帝的爱,因此是一种主观的、人格式的爱。这种爱的一个本质属性,在于它是一种排他的、好嫉妒的爱,因为它的对象是一个人格式的、至高的、无可类比的存在者。”[4](224)基督教认为上帝具有抽象本质和人格化特征,既是美和善的最高本质又是爱的具体对象。上帝成为一个最美最完善的人格化的爱的对象,相形之下,以普通男女为对象的爱显得无比低俗。基督教“把属于人类特性的爱转变为上帝的专利品”[5](217),完全排斥了凡俗人类之间的精神之爱,将男女爱情低俗化为肉欲。
英国早期戏剧是以宣扬基督教教义为目的的宗教剧。在英国早期戏剧中,爱情要么被丑化为淫欲(the sin of lust),要么干脆被忽视。因此,“说到英国早期戏剧中的两性关系,毫无例外的,要么特别用来揭示淫欲之‘罪’,要么用来笼统地说明道德上的罪恶”[6](218)。在道德剧《坚韧之城堡》(The Castle of Perseverance)中,肉欲(Flesh)声称:“我的生活与‘好色’‘淫欲’紧密相连。”[7](L82)目的是要“加速人类迈向地狱的深渊/远离光明幸福的天堂”[7](L848-49)。肉欲和懒惰、淫欲结伴,引诱“人类”踏入歧途。淫欲被视为基督教“七大重罪”(Seven Deadly Sins)之一,由爱与欲的密切关系,爱情在道德剧中总是被丑化:“它(两性关系)的典型代表是让人泄气的‘纵欲夫人’(Lady Lechery),或者是《淫荡的尤文图斯》(Lusty Juventus)中的娼妓‘可恶的活人’,或者是舞台下形形色色的饭馆酒吧中使主人公享乐、加速他们踏向堕落之路的人”[6](218)。
二
《帖木儿》对爱的呈现和表达是对爱情的美化和理想化,完全不同于道德剧中被丑化和邪恶化的爱的形象。帖木儿称赞爱人赞鲁克莱特“比朱庇特的爱人更可爱,/比银色的罗多彼山更亮丽,/比塞西亚山上的白雪更洁白”[8](114)。
在帖木儿看来,赞鲁克莱特不仅是美的,更是神圣的;不仅拥有美的“形相”,更是美的实质本身。在帖木儿赞誉赞鲁克莱特的一段独白中,有一段话非常值得注意。帖木儿说:“啊,美丽(fair)的赞鲁!神圣(divine)的赞鲁!/‘美女’这称号甚至是对你的玷污 (Fair is too foul an epithet for thee)。”[8](166)帖木儿在文中多次称赞赞鲁克莱特的美丽,为什么他又说“‘美女’这称号甚至是对你的玷污”?这个说法看似矛盾,其实强调了帖木儿对赞鲁克莱特的爱是神圣之爱,并非低俗的单纯由外在美引起的两性相吸。柏拉图在《会饮》中将爱欲分为两个层次,一为身体爱欲,一为灵魂爱欲。身体爱欲只重欲望,“只看重爱一回,根本不管爱得美还是不美”[12](29);灵魂之爱倾向于精神的相吸、长久相伴而非仅仅是欲望的满足。如果帖木儿过于强调赞鲁克莱特外表的美和外在的吸引力,那么意味着帖木儿对赞鲁克莱特的爱只是一种肉体之爱,显然低俗化了帖木儿爱的理想,这种美不但是对赞鲁克莱特的“玷污”,而且是对马洛想在剧中表达的精神之爱的“玷污”。
容颜的美丽(fair)与实质的美(beauty)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层次,二者有形相和实质、现象和本质的区别。为了强调赞鲁克莱特并非美的皮相,帖木儿说:“此处坐着美神——缪斯之母,/用象牙笔评述卷宗,/从你流转的眼眸中寻找指示。”[8](167)美神甚至要跟赞鲁克莱特讨教。赞鲁克莱特本身即是“美”(beauty),她懂得实质的美是什么。帖木儿还说:“如果从诗歌的不朽之花中/提炼出的所有天堂般的精华,/在其中,就如在镜中一般/我们感知人类智慧的最高境界,/如果这能够成就一首诗,/美也具备所有这些价值。”[8](167)帖木儿将“美”与诗歌的意义进行类比,认为追求诗歌之美和追求爱情之美有异曲同工之妙,体现的都是人类对精神之美的最高追求。帖木儿相信爱的终极是美,这种美能将人带到至纯至美之精神境界。
三
帖木儿对爱的理想化虽然受到希腊古典思想和“宫廷之爱(courtly love)”的影响,但更重要的是体现出与之不同的强烈的道德倾向,这一点极少被重视。无论是苏格拉底的爱欲观还是宫廷之爱都体现出“反婚姻”反道德的倾向。苏格拉底大为赞颂的可以将人带到至美境界的爱,并非男女之爱,而是男性同性之爱;宫廷之爱是骑士对贵妇的爱情,贵妇人一般是骑士领主的夫人,因而宫廷之爱是“婚外恋”。帖木儿的理想爱情以婚姻为目的并严格遵守与之相关的道德规范。这种道德化的爱情预示了以爱情为基础的理想婚姻的诞生。
在苏格拉底的爱欲观和宫廷之爱中,虽然爱被赋予神圣地位,但婚姻从未被赋予神圣的地位。爱与婚姻分离,不受道德规范的约束。《帖木儿》中的爱情模式与其最重要的不同之处在于爱与婚姻的一致性,帖木儿对爱的追求以婚姻为目的。爱与婚姻的一致性意味着爱欲对社会规范的服从,这一点特别表现为他极力维护赞鲁克莱特的贞洁。赞鲁克莱特是帖木儿的俘虏,但帖木儿并未利用武力强占她,而是小心保护她的安全和财产,并在合适的时机郑重求婚,请求赞鲁克莱特和她父亲同意。他向赞鲁克莱特的父亲保证,“不贞是可恶的污点,/我向天起誓,她高贵的自我是纯洁的”[8](177)。帖木儿的行为体现出对婚姻和社会规范的高度尊重,是浪漫爱情的新特点。这一点应该来自基督教的影响。基督教将婚姻视作圣事之一,在西欧社会的发展过程中,一直致力于婚姻的规范化和道德化。爱情的理想化和道德化是基督教价值观和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相互作用的结果。婚姻和爱的一体化能够促进两个主体的平等关系,因为真正的爱必然意味着对女性的尊重和真诚的求爱,作为求爱方的男性希望得到被爱方的回报,将婚姻建立在互爱的基础上。只有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婚姻,才有可能使女性得到尊重和爱,实现爱和婚姻中更加平等的关系。
爱情和婚姻第一次在英国戏剧舞台上有了体面而高贵的结合,《帖木儿》为浪漫爱情的道德化做出了重要贡献。《帖木儿》出现之时,人们对爱情的态度还没有完全从基督教传统观念的影响中解放出来,从锡德尼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窥见这种复杂的态度:“即使承认了爱情这一可爱的名词应当受到一切狠毒的谴责,我的老师、哲学家中也有几位费了不少灯油铺陈它的优点。”[17](44)在这一时期,帖木儿对爱情的大胆追求和热情歌颂,对爱情的理想化和浪漫化,尤其是将对爱的追求纳入道德化的轨道,特别能体现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的进步精神。作品使理想的爱情和神圣的婚姻结合,创造了现代的爱情模式。克拉克(Kenneth Clark)认为,所谓“建立在爱情上的婚姻几乎可以说是十八世纪后期的创造”[18](64),但马洛在《帖木儿》中描绘的爱情和婚姻,预示了这种婚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