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雅婷
(南昌大学 人文学院,南昌 330031)
陶渊明作为闻名遐迩的隐士,一生固穷守节、安贫乐道,人格和诗品备受中外文士推崇与喜爱。陶渊明最早进入韩国文士视野是受晚唐时期新罗留学生崔致远的影响,后《昭明文选》传入,其中收录了八首陶诗,一篇陶文,广开韩人认识陶渊明的视野。此外,受韩国文士热情追捧的苏轼也创作了大量的和陶诗。自此,陶渊明在韩国古代文坛的地位也真正被确立,其形象逐渐深入人心,掀起了韩国文人“和陶”的热潮。纵观韩国文人的“和陶”作品,主要体现在“和陶诗”与“和陶辞”两种形式,创作时期集中于高丽中后期至朝鲜朝。所谓“和陶诗”,是指用步韵、次韵、从韵等形式来追和陶渊明之诗。而所和之诗重在其形式,而非内容。实然,苏轼在韩国文坛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韩国文人“和陶”的动机主要是基于苏轼的和陶诗,并借助和陶的形式来表达自我意旨。“和陶辞”是指追和酬唱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诗歌作品,首推高丽末期的李仁老之作——这也是韩国古代历史上第一个有记载的“和陶辞”。据现有统计结果,从李仁老开始,韩国古代对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酬唱之作大约有400多篇[1]。相较于高丽朝时期的和陶作品而言,朝鲜朝时期的成果更为丰富,和陶群体也越发壮大。据《韩国文集丛刊》 《韩国文集丛刊续编》中收录的朝鲜时期创作统计,大约有150位诗人创作了1 000余首“和陶诗”[2]。随着文献的不断发掘和整理工作的深入,或出现更多的和陶作品。
朝鲜半岛地三面环海,又毗邻大陆,文化特点兼具海洋文明的开放进取与大陆文化的“恋土”情结。正基于此,中韩文人可以互通诗文,陶渊明平淡隽古的诗品与忠贞高洁的形象受到更多韩国文人的关注与喜爱。实际来观,中国文人“和陶”大约始于唐朝,至宋朝蔚为大观,一直延续至近现代,并且有统一的文献收录①早期主要成果为北京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共同编写的《古典文学资料汇编·陶渊明卷》,汇集了中国历代有关陶渊明诗的评论。。而韩国的和陶作品并无统一论集,多散见于诗人的文集与诗话当中,内容宽泛而混杂。从已有研究成果看,中韩的陶渊明研究大多集中于其诗歌与隐士形象,以及评价和陶诗人的风格与诗法等。
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朝鲜半岛曾历经政权更迭,王朝变迁,历代的社会文化思想殊异有别。但自陶渊明出现在韩国文人的视野之后,便掀起了一发而不可拾的“和陶”“效陶”热,异代兴替而历久不衰。这不仅是由于陶渊明的人格诗品魅力,更与韩国文人的传统思想紧密相关。
“朝隐”是韩国文人继承儒家思想文化的一种体现,也是其自身环境下形成的一种政治特色。高、李二朝的文人,儒家观念根深蒂固,都有着深藏功与名的情怀,但碍于时代的政治变动,大多都选择了半仕半隐。在朝鲜朝,封建士大夫非仕即隐,这也是他们的专属特权。文人间彼此会达成一种共识:一面鼓励后进建功立业,防止国家机器的老化;一面又担心激发阶级内部斗争,提倡一种主动退让的超脱精神[3]。因此,隐逸是一种社会现象,是在不悖儒家伦理的前提下,力求达到身心平衡的选择,而陶渊明的隐逸观正与之相适。
诚然,韩国文人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是有条件的。首要便要有归隐的情怀,其次士大夫阶层都有经济保障,他们拥有土地,无需担心贫窭与拮据。李滉《饮酒·其十》:“所思在何许,天涯与地隅。迢迢隔尘响,浩浩绵川涂。人生如朝露,羲驭不停驱。手中绿绮琴,弦绝悲有余。独有杯中物,时时慰索居。”②文献来自韩国古典翻译研究院 “韩国文集丛刊”及“韩国历代文集”数据库(http://db.mkstudy.com/zh-tw/mksdb/e/korean)。其余未标注出处的韩国作家作品均来源于此。李滉作为朝鲜时期著名的性理学大家,仰慕渊明高雅情趣与高尚人格甚久,平生有诸多隐逸诗作。宋载诏先生认为《和陶集饮酒二十首》就是退溪对即将开始的隐居生活所做的设计图[4]。李滉所思在于天地间,其诗也多次表露出归隐山林的心志。诗中的“弦琴”与“杯酒”皆是取自陶诗,都寄寓着诗人的隐逸之怀。
高丽与朝鲜两朝社会矛盾不断,高丽朝中期有武臣郑仲夫作乱,其“拳风”政权下,文士惶惶不可终日。至李朝时,士祸间涌,先后有燕山君执政时的戊午士祸、甲子士祸,中宗在位时的己卯士祸等。文人的生存空间被裹挟于此,大都为明哲保身而远离朝政,退藏林泉。
大多数文人和陶渊明的归去来辞,是为现实所迫,旨在传达与之相同的隐逸情怀。朝鲜诗人赵纬汉《次归去来辞》:“归去来兮,世不我知可以归。自古不遇者非一,吾何为乎伤悲?”诗人开篇明义,世无知音,直指当时的生存困境与艰难形势,诉衷怀才不遇的落寞。尹拯《次归去来辞》(《明斋先生遗稿》):“归去来兮,昔固未出今何归。本不求全于性命,抚身世而自悲。”皆是为表其仕途不遇,也暗藏了功名未果的无奈归隐。两朝文士在历经祸患后,多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身心俱疲,从而向往自由适性、超然洒脱的山林生活,以此来消解官场失意之绪,吟咏归隐之志。而陶渊明诗风倾向于山水田园文学,也是韩人寻求精神慰藉的理想之寓。
苏轼的和陶诗大约有100首,和陶诗人中的佼佼者。他自言:“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5]惠洪《冷斋夜话》中记载了苏轼和陶的诸多轶事,如:“东坡在惠州,尽和渊明诗。”[6]又载东坡每曰:“古人所贵者,贵其真。陶渊明耻为五斗米屈于乡里小儿,弃官去,归久之,复游城郭,偶有羡于华轩。”[6]苏轼认为陶渊明为人贵在其真。无论是其弃官而去的决绝,抑或偶然萌发出对仕人生活无虑的羡慕,都是真性情的表露。自然,和陶诗也是苏轼自我理想的追逐与映照。
苏轼诗传至朝鲜半岛,广受赞誉,引起文士的广泛论评。徐居正《东人诗话》载:“高丽文士专尚东坡,每及第榜出,则人曰:‘三十三东坡出矣’”[7]185沈守庆《遣闲杂录》记:“余少时,士子学习古诗者皆读韩诗东坡,其来古矣。”[7]586李晬光《芝峰类说》载:“我东诗人多尚苏、黄,二百年间皆袭一套。”[7]1051可见,当时的诗学风气多偏于学宋,且渊源甚久,尤尚苏、黄诗学。
高丽朝诗人崔滋《补闲集》载:“近世东坡,盖爱其气韵豪迈,意深言富,用事恢博,庶几效得其体也。”[7]78高丽人学苏诗爱其豪迈气韵,崔滋在此处点明了当朝人追慕苏轼的深切缘由,足见苏轼在高丽文坛的影响力之深。金安老在《龙泉谈寂记》言:“古人于诗投赠酬答,但和其意而已。次韵之作始自中古,往复重押,愈出愈新,至欧苏黄陈而大盛。”[7]407和韵酬唱古人之诗的传统早已有之,至宋朝欧苏陈黄时,形式则愈发称奇,由此产生的唱和酬赠之诗,也为韩人的和陶形式做了示范。此外,苏轼的和陶诗也受到关注,朝鲜诗人金万重在《西浦漫笔》中言及东坡和陶诗,曰:“‘周公与管蔡,恨不茅三间。’自是奇语,而一经申文贞拈出,意思自别。”[8]苏轼所和,抓住了陶渊明的特色精髓,金万重赞其为奇语,自是十分认可。
苏轼在朝鲜汉诗发展史上的地位至关重要,韩国文士在创作时难免受其影响,皆为慕其风流而争相效仿。因此,享誉文坛的苏轼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韩国和陶诗的发展与创新,也进一步加深了韩国文人对陶渊明的了解,而和陶群体的不断增加,也推动了陶渊明作品在韩国的传播与发展。
陶渊明的诗侧重于表现山水田园,借此表明自己超然物外,淡然归隐的心志,而韩国的和陶作也流露出相似的创作倾向。如林椿《寄山人悟生书》:“幽逸之士,古则相望于世,今则罕闻焉。其箕颖之志,始末不渝。一叩山扃,但日夕咨嗟慕望而已。乃知以市井之徒,轻慕山林高蹈之迹,诚亦难矣。”诗人在此传达出对隐士的追慕,又身不可及的怅然。可见,高丽时期的隐逸诗深寄于自然,借用中国传统诗歌的意象,传达出诗人超然物外的归隐之怀。将自然置于主客体地位,诗歌便分离出不同的情感,或把自然置为客体作为情感依托,或将自然置于诗歌表达的主体地位。此中的自然为笼统的概念,是指除去人主观精神之外的客观存在与表现。因此,韩国文人和陶创作的主体倾向,大致可归为以自然为客体的兴寄之情与以自然为主体的性灵交融,前者多借意象来寄寓抒怀,后者则实感于山水自适之乐。二者所论主体有别。
将自然作为情感兴寄的依托,是大多数韩国文人和陶的创作倾向,再借由比兴达到宣泄讽喻的目的,传达出与陶异代而同虑的归隐情结。同时,又借用陶诗中的意象,用浪漫或现实的笔触去修饰、呈现,并对效仿内容作了有目的性的选择与美化。观高丽朝与李朝的“和陶”创作,都有表达失意文人追慕陶渊明的隐逸情怀,这与中国文人的慕陶情结一致。但中韩背景殊异,因此,韩文士诗中会呈现出浓厚的自我规劝意识。陶诗中诸如桃花源、菊花、归去来、饮酒等意象,皆有远世俗、避现世之感,这些“外物”作为文人起兴的媒介,在情感表达上更加贴近陶的意旨。
(1)“归去来”是陶渊明自我价值观的体现,中韩文人皆有效仿。相较于中国文人,韩国文人的“归去来”中夹杂着复杂的个人情愫,特别是对仕隐的抉择,有时存有思想上的矛盾。因此,诗歌中时而会流露出自我规劝意图,有委运顺化之感。元代诗人刘因有《归去来图》:“渊明豪气昔未除,翱翔八表凌天衢。归来荒径手自锄,草中恐生刘寄奴。中年欲与夷皓俱,晚节乐地归唐虞。平生磊磊一物无,《停云》怀人早所图。”[9]124蒙元时期,文人多沉沦下僚,怀才不遇。渊明的淡泊隽永给了元代文士极大的心灵慰藉,此中表现了作者对渊明决绝归去的高度赞扬,借此从陶渊明身上汲取精神力量,是为效仿其人格而作。韩国文人李奎景在《诗家点灯》提到:“《茶山漫笔》,陶渊明《归去来辞》,来,即语辞,罗隐诗‘家住五湖归去来’以证之。然李芝峰晬光《类说》引古人所论归去来,‘渊明乙丑生,至乙已岁作《归去来辞》,时年四十一,盖疆仕之年也。谓归去来者,归其官、去其职、来其家也。’此说近之。”[7]5893此论述汇集了多本诗话的论评,是对渊明“归去来”具体缘由的解释。李仁老《和归去来辞》:“归去来兮,陶潜昔归吾亦归。得隍鹿而何喜,失塞马而奚悲。蛾赴烛而不悟,驹过隙而莫追。……摘残菊以为飡,缉破荷而为衣。……已矣乎,天地盈虚自有时。行身甘作贾胡留,遑遑接淅欲安之。风斤思郢质,流水忆钟期。尿死灰兮奚暖,播焦谷兮何籽。第宽心于饮酒,聊遣兴于作诗。望红尘而缩头,人心对面真九疑。”这首和陶辞在创作手法上受苏轼的影响,选取了陶诗中常见的隐逸素材,借用“残菊”“破荷”等意象,阐释其精神上归隐的意图与决心。“遑遑接淅欲安之”“第宽心于饮酒,聊遣兴于作诗”等则表达了诗人顺化自然的意识。但不同于陶的是,其中并无山野生活的摹写,只是循渊明之诗,从精神上找寻共鸣与慰藉,字间带有浓厚的自我规劝意味。申钦《和归去来辞》:“归去来兮,今也不归何日归。任化机之推迁,胡戚戚而空悲。懔余齿之将暮,惧岁月之难追。伊浮荣之易谢,觉转头而已非。卜幽贞而得吉,謇蕙佩兮荷衣。缅前修之逸轨,贵知彰而知微。”申钦有着与渊明相似的经历,但诗歌感觉却不同。陶诗中更多是对自然之美发自内心的热爱与赞叹,借此山水可浇心中块垒。申钦诗则是在失意中找寻山水来纾解,诗中借由“荷衣”意象,传达了归隐之思。又效渊明“昨非”,表达出作者妥协现实的无奈失意。但“和陶诗”与“和陶辞”略微不同,诗中多借用桃源、饮酒、菊花等传统意象,传递了诗人不同的情感。
(2)桃源寄本心。渊明笔下的桃源是理想社会的寄寓,而韩国文人的桃源是内在潜意识的直观反映,也是囿于现实冷遇下的母体回归意识的反映。无论是韩国式的“青鹤洞”,或是中国式的“桃花源”,都饱含了诗人回归本心的意识。宋代王安石《桃源行》有:“望夷宫中鹿为马,秦人半死长城下。避时不独商山翁,亦有桃源种桃者。此来种桃经几春,采花食实枝为薪。儿孙生长与世隔,虽有父子无君臣。”[9]27宋人诗歌不同于晋唐诗风,多以议论入诗,掺以个人论评,王安石在此并未过分描绘桃花源景象,反而是借言理来观现实之不平,发以醒世之见。朝鲜诗人李圭景《论诗》评:“桃源自晋世始有名焉,渊明、子美俱有诗,然但有名而无见者。适足为然疑间者,心常纡郁。”[7]6615桃源本就是作为意象出现的,现实中并不真实存在。然这种与世无争的诗意之境恰恰能激发失意文人内心最深的感触,与现实形成鲜明的比照,激发大批失意文人归隐山林的本心意识。李仁老在《游智异山》中言:“头流山迥暮云低,万壑千岩似会稽。策杖欲寻青鹤洞,隔林空听白猿啼。楼台缥缈三山远,苔藓微茫四字题。试问仙源何处是,落花流水使人迷。”[7]9“仙源”是据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而来,寄托内心向往之地。李仁老将陶渊明笔下的“仙源”误读为仙人居所,由此可见,这一时期的韩国文人渴望在现实中找寻避世的理想之境。作者倾注于桃源上的笔墨也是对自身苦恼的劝慰与救赎,这一过程更是作者自我价值的重构,借此达到身心的平衡。朝鲜诗人李敏叙也仿渊明《桃花源记》作了《次桃源诗》:“天下生久矣,羲农已去世。鲁连蹈东海,秦人从此逝。性命眞可贵,大道嗟终废。武陵多深山,于焉得所憩。去时赍五种,焚余缺六艺。人自业耕织,吏无索租税。春林花可扫,夜户狵不吠。桑麻日已广,衣服皆故制。动作随日出,来往时相诣。何处渔舟子,寻源劳揭厉。家家问乡里,言今五百岁。眞仙岂去此,礼乐等小慧。大哉天壤间,宽闲足灵界。崎岖困薄俗,众生自蒙蔽。不知生处乐,焉识游方外。云山当不负,岁暮托仙契。”此中,诗人所营构的“桃源”带有韩式的民族特色与价值追求。将美好的希冀寄托于笔端,渴望没有苛税,人可自足,夜不闭户的大同社会,反映了诗人深切的爱民思想。但整首诗囿于典故铺陈,缺乏直面现实的生活感。不可否认,这种回归原始的安逸自乐也是诗人受困于现实下的潜意识反映。
(3)饮酒足风流。酒作为古典文化中的一种特定意象,多用于特殊的情感场合,既能给人以生理快感,又可助兴笔下千般波澜。而陶渊明之酒为浇愁,是以避祸或泄愤,但真正引人为慕的是其酒后洒脱放旷的真性情。因此,韩国文士在渊明形象的取舍上,着墨点重在饮酒的风流志趣,吟咏其放旷之风,略其生计之艰。朝鲜诗人金时习《和渊明饮酒·其三》:“大道既不行,谁与抒中情。酒可祛千虑,不顾身后名。自酌复自饮,道遥欢平生。已见桃李花,忽尔秋风惊。冉冉时代序,淹留空无成。”及《和渊明饮酒·其五》:“日暮山更昏,北林栖鹊喧。我且语造物,赋性须勿偏。渊明性嗜酒,潘阆深爱山。那如醉酩酊,碧山忘往还。此中有真趣,一一谁与言。”知遇之人最解其意,金时习仰慕陶渊明的归隐,再加之二人际遇相似,金时习又是一个不受俗礼约束的性情中人,诗中“大道既不行,谁与抒中情”便直陈世道昏惑,自身窘迫,由此效仿渊明以酒解忧之快。李滉《和陶集移居韵二首.其二》:“独酌一杯酒,间咏陶韦诗。逍遥林涧中,旷然心乐之。古书诚有味,多病畏沉思。”酒兴助诗情,小酌后的林中漫步别有一番情趣,与自然交融下的物我和谐也最是平凡动人。申钦《饮酒·其二》:“传闻秋浦翁,旅榇归故山。吾质既已亡,有口谁与言。却忆别离时,苍黄癸丑年。清裁万仞高,耿耿谁复传。”申钦借“饮酒”为题,实为思友之作,可见诗人并未囿于陶诗形式,这也代表着朝鲜文人在和陶的过程中逐渐摆脱形式主义,完善自我,是自主创新意识的体现。
(4)菊隐标高洁。宋代周敦颐曾言:“菊之爱,陶后鲜有闻。”(《爱莲说》)众所周知,陶与菊渊源之深。菊花代表着诗人固穷守节、安贫乐道的心志,象征着诗人所追求的高雅脱俗、淡泊名利的隐士人格。朝鲜诗人南羲采《龟磵诗话》记:“自古名胜之士,未有不爱菊者,而至陶渊明尤爱重,菊名益显。故古人诗有曰:“晋有陶元亮,因渠赋去来。”又曰:“菊生不是遇渊明,自是渊明遇菊生。”又曰:“不是渊明真爱菊,菊花冷淡似渊明。”语意也好。”[7]6868可见,菊花在陶渊明的诗文中,并不单纯为花草,而是代表了生活雅趣,力求达到一种物我合一的境界。菊与陶渊明互相成就,傲然高洁的菊也为隐士文人的不可或缺的情感寄托。《姑妇奇谭》载:“姑曰:‘先生采菊,何必东篱?’……而‘东篱’二字渊明仿唱之,其诗采菊下不着东篱,种豆下不着南山,自难成律。而后人以‘东篱’二字者作菊花典古。”[7]9231申钦《和郭主簿二首》:“惟松有直干,惟竹有劲节。不受霜雪欺,挺然独清澈。……亦有东篱菊,并作花中杰。”东篱一词,脱自陶语,为后世渊明之菊的雅称,又象征其气节高古。以朝鲜诗引用的菊花,可反观中韩文士共同的价值取向与审美理想。
这一层面是在诗人爱慕自然的基础上,超脱于尘世的一种观照,兼有委运顺化、物我和谐之美。陶的田园诗恰如李泽厚所言:“(田园)不再是作为哲理思辨或徒供观赏的对峙物,而成为诗人生活(参加了一定田园劳动)兴趣的一部分。”[10]中韩诗人在作和陶诗时,偶有模仿渊明之口吻,力求逼真,呈现原味。如江淹的《拟陶征君田居》:“种苗在东皋,苗生满阡陌。虽有荷锄倦,浊酒聊自适。日暮巾柴车,路暗光已夕。归人望烟火,稚子候檐隙。问君亦何为?百年会有役。但愿桑麻成,蚕月得纺绩。素心正如此,开径望三益。”[9]6拟作与渊明风韵颇相近似,仿效陶诗口吻,所描摹之景,深感于素心淳朴的田家气息,与陶诗极为相近。
高丽文人李崇仁《失题》:“赤叶明村径,清泉漱石根。地偏车马少,山气自黄昏。”诗人撷取的素材有扑鼻而来的淳朴之感,题目虽为《村居》,内容却是化用了渊明的《饮酒·其五》,虽非标准的和陶形式,但也透出作者巧妙的布局构思。又有金时习《草盛豆苖稀》:“我有数亩田,高下依岩碕。种豆芜不治,草盛豆苖稀。仰天歌呜呜,静言思古人。人生行乐耳,富贵劳我身。我身勿复虑,否泰在苍旻。众人正啁噍,世我相矛盾。细和渊明诗,乘化以归尽。”文中多处脱自陶语,语言风格近似陶文,特以“我有数亩田,高下依岩碕。种豆芜不治,草盛豆苖稀”是效仿渊明刻画出田园民居的真实情形,而后转为议论,抒己之不平。金时习十分仰慕陶渊明的人格思想,他在《山居》中言:“我如陶靖节,守拙碧云堆。”再加之他长期遁迹于山野间,并效仿渊明抒发了躬耕田野的生活经历,这一点难能可贵。其《和归园田诗·其三》:“自我远城市,柴门来往稀。凌晨陟南岳,日晚斫苓归。归来渡溪水,溪水渐裳衣。我岂嫌俗氛,世我徒相违。”他的归隐诗也多次强调勿需名利,早日退藏。从“种豆芜不治”“富贵劳我身”“世我徒相违”等句中也可见他是一个不为礼教所屈、特立独行的人,作诗追求天人合一的至境。郑澈的《归来》:“归来不必世相违,偶似陶公悟昨非。采采黄花聊取醉,倒巾高咏雁南归。”秋色带有与陶近似的静穆闲适之感,而这种恬淡浑融也倾注了诗人对自然生活的关注与热爱,其崇慕陶渊明《归去来》中“觉今是而昨非”之决绝,毅然选择了内心更为安适的寄寓之所。可见,朝鲜诗人是真正发于对自然的喜爱,渴望在自然中找寻自我。
韩国文人多有“和陶诗”与“和陶辞”,随处可拈颂相关隐逸风尚之句。如南羲采在《龟磵诗话》中谈及渊明为人:“松,百木之长也,有岁寒之操,故称霜下洁。陶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洁。”[7]6925这种褒扬其隐士操守的论评是中韩文人所达成的共识,陶渊明形象也在韩国文人的不断了解与深化中稳固。
韩人的和陶作品中带有一种主观性。受某种群体或流派意识的影响,诗中流露出深厚的民族情感意识,感于时事兴衰,发不平之鸣,具有现实主义的精神内涵。此外,韩人创作时不拘泥形式,具有高度的自主性,如和陶的田园诗,选旨时多会刻意回避其生计窘迫的情境,单纯营造一种理想的隐逸社会。其中包蕴着韩国文人的精神动态与价值内涵,既有对逆境不遇的宣泄,也有胸藏天地万物的关怀,具有生命与温度,作品也愈发臻于纯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