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澜、汪曾祺、邵燕祥到温州

2020-01-02 14:35程绍国
文学自由谈 2020年6期
关键词:汪曾祺温州散文

□程绍国

1991年秋和1995年秋,林斤澜两次组织北京作家来温州采风。前一回是永嘉县的领导到北京登门拜访,向林斤澜要求的,来的作家有林斤澜、汪曾祺、邵燕祥、从维熙、刘心武、郑万隆、母国政、陈惠方等。后一回是瓯海县邀请的,县委书记和宣传部长很是重视这次活动,取名“金秋文化节”。那时我兼任瓯海文联副主席,参加了接待。这回除了林斤澜、汪曾祺、邵燕祥、母国政外,还有唐达成、蓝翎、姜德明、赵大年、陈建功、陈世崇等十来人,都是响当当的人物。瓯海七天之后,这班人又到洞头县待了两天。我记得那时洞头的县长是姜嘉锋(歌唱家姜嘉锵胞弟),他是向瓯海县的书记把这些“圣人”(当时,书记致的欢迎词中有“你们都是圣人”的话)给“借”来的。

两茬人中,从维熙、刘心武是读者非常熟悉的。蓝翎的人生经历太丰富了,他曾是当年毛泽东欣赏的红学界中“两个小人物”之一,后来倒了不少的霉;他担任过中国红楼梦学会秘书长、《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杂文集《了了录》和回忆录《龙卷风》等很有影响。姜德明是藏书家,又被称为中国书话第一人,他出版的“书话集”有十二种之多,学界几乎没人不知道他。他又是中国散文学会的副会长,著有散文集《南亚风情》《绿窗集》《清泉集》《寻找樱花》《雨声集》《流水集》《与巴金闻谈》《相思一片》等。他是人民日报出版社社长。蓝翎和姜德明是内敛的人,在温州期间,默不做声,像是林斤澜、汪曾祺、邵燕祥、唐达成的跟班。赵大年可不是内敛的人,调门很高,笑声朗朗,诙谐得很。他的散文随笔很棒。他是满族人,和老舍家有亲戚关系。他曾参加过抗美援朝,和罗盛教同在一个班;他的成名作就是报道罗盛教救崔莹而牺牲的事迹的通讯。

那时林斤澜和汪曾祺各带夫人,好像邵燕祥还没有这个“资格”。大家住在瓯昌饭店。邵燕祥和赵大年同为一室,蓝翎和姜德明同为一室。其他人怎么住的,我已经忘记了。

林斤澜、汪曾祺、邵燕祥我都写过。温籍作家林斤澜是匠心独绝的作家,他的小说、散文、文论品格高卓,很多人看不懂。与林斤澜相反,汪曾祺却是人人能懂的作家,他把白话文写到极致。他俩是最要好的朋友,但风格迥异。评论家程德培认为,林斤澜的文学成就比汪曾祺高。刘心武也认为,汪曾祺是延续着沈从文的写作,而林斤澜是前无古人的。我则认为林是追求极致,汪是追求精致;汪是审美,表现美,林是审丑,是批判。孰高孰低,不大好比。邵燕祥十一岁即发表散文,后来以诗歌、散文、杂文名世。他有强大的思想力量。这一点非常要紧。他曾是《诗刊》管发稿的副主编,推出了舒婷、北岛、顾城等一大批新人,推动了新诗改革,为广大作家所敬仰。

唐达成是文学评论家、杂文家,还是书法家;主要的,他是中国作家协会第四届党组书记。他的传记上,任职的影印件,赫然是“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林斤澜曾经对我说:“唐达成初当书记的时候,组织部找他谈话,他主动提出把自己的正部级降为副部级,据说有人不满。他想得不周全,书生一个。”

这些“大咖”抵达瓯海县政府大院,欢迎仪式非常隆重。大院红地毯铺出来,那是崭新的红地毯!仪式由温州电视台名嘴主持,书记致欢迎词。作家一方讲话的是唐达成,这是此前我已知道的。林斤澜、邵燕祥都戏称唐达成是“团长”。当时我心想,林斤澜不善于做头面人物,在这样的小地方,把唐达成推出了。后来了解到,唐达成是习惯做“团长”的。邵燕祥说:“唐达成是作家协会的美男子。八十年代,到菲律宾去访问,同时去的还有云南的晓雪。晓雪是白族诗人,高高的个子,也很漂亮。这样,中国作家代表团一下子集中了两个美男子了,弄得马科斯夫人接见了他们两次,欢迎接见了一次,欢送又接见了一次……”还有,他的官话说得好,而且声音洪亮,招人疼爱。

唐达成说:“今天我是回到故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想:虚情假意了,你怎么是温州人呢?

后来林斤澜告诉我,唐达成少年时多年在温州,曾在温州中学读书,是他温州中学的校友。1940年,唐达成在重庆的家被日军炸毁,他辗转抵温,先在瑞安落脚,1941年迁居温州市区柴桥头,便在温州中学上学,直到抗战结束。唐达成父亲叫唐醉石,乃中国数一数二的金石大家,故宫博物院顾问,“中华民国政府”的印章就出自他之手。

话说“大咖”们到了瓯海泽雅。泽雅风景区那时初创,大名叫“西雁荡山”。作家们从最下面的深箩漈慢慢爬上去。那时汪曾祺已经七十五岁,脸色灰黑,走路有些晃。在宾馆下楼梯时,他一手扶栏杆,我搀着他另一胳膊;不想他在我一脚提空的时候打个趔趄,我立马踏好步,赶紧扶住。真把我吓苦了。我不是相师,但几天后我对林斤澜说:“汪先生的寿命不会超过三年。”林斤澜无言,似乎同意。食间,林斤澜悄悄用温州话对我说:“你给汪倒半杯啤酒。”医生有吩咐,汪曾祺不能喝酒了,他的夫人施松卿严格管着他。汪曾对林说,不让我喝酒是破坏我的生态平衡。半杯啤酒很快就喝光了,后来我又给他倒了半杯。

那一天,林斤澜叫汪曾祺夫妇留在深箩漈,他带领作家们爬山。林斤澜那时也是七十二岁的人了,其他作家年岁也大,唐达成、赵大年、姜德明都是二十年代生人。林斤澜1962年曾经冠心病发作,休克过去,医生认为他不宜做爬山之类的活动。他说:“我是主人,我得爬上去。”于是他们都爬上去了。风景很好,但那条岭直上直下的石阶太多,中间还有一架八九十度的木梯。赵大年有“三高”,忽然出冷汗,眼前发黑,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坐在树下打哆嗦。林斤澜赶紧把随身携带的硝酸甘油、速效救心丸塞进赵大年的嘴。赵大年夺过一个作家的半瓶可口可乐喝下,几分钟后,脸色转红。

汪曾祺坐在深箩漈边上的竹楼里,看白练瀑布,看翡翠潭水,或在周边踱动。总有女记者追随提问。有个女记者不懂文学,也不懂艺术,天一句地一句瞎问,他也极有耐心,不厌其烦,似乎也谈得非常快乐。本地有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五官和身材都极漂亮,搀着汪先生走路,无微不至。汪先生显出兴奋的样子,听凭指引。夫人说:“老汪这个人啊,就喜欢女孩子。不过我不嫉妒。”汪先生念叨着两句话,说要写给这位姑娘:“住在翠竹边上,梦里常流绿色。”晚上写下来,已是这样两句:“家居绿竹丛中,人在明月光里。”少女家有一个小酒店,汪曾祺给起了名字:春来饭店。写字落款,钤上印章。

爬了山,那一天晚餐,作家们吃得特别多,也特别好。邵燕祥叫我把菜单收拾一下,给他有用。

后来是游三垟水乡。三垟水乡地带呈水网状,河流交错如织,所谓“岸”,就是一个个小岛,本地叫“水墩墩”(多水灵的名字)。水墩墩上全是瓯柑,温州的瓯柑出产于此。史载,孙权献给曹操的瓯柑,就是在这儿摘下。河道产菱角,很多的菱角,可供全温州的人吃。汪曾祺游三垟,半躺在一只小船上。小船无篷,方头,可三四个人半躺。汪曾祺和夫人一船,林斤澜和夫人一船,并行徐进。阳光温暖而柔和,是老年人感觉很好的那种阳光。没有风,水面平静,时有浮萍和菱角后走。有白鹭在近处闲飞。大罗山呈永远的青黛色。汪曾祺似乎特别开心,我在随后的船上见他总是微笑,还不时和林斤澜打趣。二十五年过去了,他们在小船上的情景我总是常常记起,那情景似乎不在凡间而像仙境,似有佛光闪闪,道气袅袅。

而后走了永强堤坝。这条堤坝长十九公里,用石头砌成,以拦东海,令作家们非常感叹。

在洞头,坐船游看半屏山。女导游总是说这个像什么,那个像什么。作家们默不做声。女导游说:“半屏山,半屏山,一半在洞头,一半在台湾。”女导游大约觉得有意思,或者有意义,重复了四五次,作家们也都装出欣赏的样子。后来上岸,见到一处景观,两个巨石孤零零叠在东海边的悬崖上。究其成因,林斤澜说石头没变,是大浪把它周边的泥土碎石淘走了。赵大年的意见则不同,说是大海的大浪把海里的巨石抛上去的。二人各执一辞,最终林斤澜说:“嗐,可能是你对,我当时还确实不在这儿。”

我还记得赵大年对林斤澜说:“你的北京话只是勉强及格,普通话可以得七十分。”还说他写的罗盛教事迹有出入,以后自己还要重新写过。

这一次到温州采风,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还有汪曾祺作字画。唐达成也写了不少。他的字颇见童子功,是科班,有章法,圆浑体润,凝重骨健。而汪曾祺是文人字,苍劲,有自己的面目。其实,邵燕祥的字也很棒,可是一般人不知道,他也把自己藏匿了。汪曾祺要露一手,他认为自己的散文比小说好,书画比散文好,烹饪比书画好。他觉得温州人是真正出于尊敬,接待是真正的热情,他不能白吃白玩,所以他几乎是有求必应。可是索求的人真是多啊,有的是真正了解汪曾祺的,有的是辗转听说的,有的是别人要他也要的,有的是先拿来再说,反正不烫手。

温州书法家一沙索字,汪曾祺写下:“恒河沙一粒”;有个当官的向他索字,他把南朝陶弘景的名句给了去:“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他是经过思索的,可是哪有那么多人懂呢?一天在小岛灵昆,汪曾祺画了一只像是灵昆地图的螺,题字“东海灵螺”。岛上几个干部齐声叫道:“先生错了,先生错了,应该是‘东海灵昆’。”先生难过起来,脸一沉,指着墙上的地图,说:“灵昆不像螺吗?”几个干部眨了眨眼。

汪老先是写字,绝句为多;但写字要想词,够麻烦的,后来便画画,石头和竹,居多是菊花、兰草。一天夜里十时许,来了一个穿制服的一身酒气的人,板着脸说:“给我一张吧!”汪曾祺瞥了他一眼,说:“我不认识你。”来人说:“我刚才不是给你拉纸了吗?”汪曾祺看看我,看看坐在身边的夫人。夫人觉得尴尬,笑中显出无奈。汪曾祺最后还是给他画了一张兰花。此人拿过就走,什么话都没说。我便叫二位快快回去休息。汪曾祺对我说:“我给你画一张。”我说:“不用不用。”他坚持说:“画一张。”我说:“我到北京你家的时候,再给我画一张吧。”他认真地说:“你不要到我家,我不欢迎。”没有法子。他给我画了一幅菊,题字道:“为绍国画”。

一位友善的主任过来,手拿一张单子,受托要汪曾祺给一串头头脑脑写字画画。原先头头脑脑已约法三章,不得个人索字,现在情况又发生变化。汪曾祺说:“拿到我的卧室里去吧。”第二天,听夫人说,主任坐在汪曾祺卧室睡着了,倒是汪曾祺一直站着画到了子夜!

当然,汪曾祺也有拒绝的。比如你自作主张叫他按你的“词”写,但你的“词”如果不合他的脾性,即使是经典诗词,他也不会给写。有个部门头头叫汪曾祺给写四个字“清正廉洁”,汪曾祺虎着脸说:“我不写,我不知道你们清正廉洁不!”终于没有给写。

作家和明星们绝然不同。明星们过来一站台,就能拿走几十上百万元。1991年那次,林斤澜组织的作家没有拿一分钱;不仅没有拿钱,回到北京还要劳动,还要写温州,还不是敷衍着写,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写作品。汪曾祺写的《初识楠溪江》,是他的散文代表作之一;林斤澜写了两篇:《山水之“寓”》和《生命的水和船》;邵燕祥写了诗歌,还写了散文《永嘉四记》;刘心武写了两篇:《秋水筏如梦中过》和《只恐楠溪舴艋舟》;母国政也是两篇:《楠溪江静趣》和《南溪江畔》;郑万隆写了《且说山水》;陈惠方写了《花坦、廊下见闻录》……

1995年这一回,作家们回去都写了文章。邵燕祥把我提供的菜单写进了《“后花园”的后花园》,这一篇和《永嘉四记》一样,是他的散文名篇。林斤澜写了四篇散文:《山头》《山海》《石头》和《鱼伤》。他的十卷本文集,散文占三,人民文学出版社选编出版了一本《林斤澜散文》,这四篇连同前一回写的《山水之“寓”》都收在内。汪曾祺回京,写了散文《月亮》,还写了《瓯海修堤记》的铭文。写好铭文,汪曾祺对林斤澜说,他夜里两点多睡下,忽然觉得还有两字不妥,遂又披衣改定。他还说,现在只剩下几句无关紧要的序了,得找资料,反倒麻烦。林斤澜说,那就由我代写序吧。

序和铭合拢后,林斤澜把它寄给了我:

一九九四年十七号台风袭瓯海,肆虐为百年来所仅见。计死人一百七十五,坏屋一九五四五间,农田受淹十四万亩。风过,瓯海人无意逃灾外流,共商修治海堤事。不作修修补补,不作小打小闹;集资彻底修建,一劳永逸。投入土石三百多万方,技工民工六十多万人次,耗资超亿元。至一九九五年十月竣工,阅十一个月。顶宽六米,高九米多,长近二十公里的石头堤,如奇迹出现。温州人皆曰:如此壮举,合当勒石记铭,以勖后来者,众口同声,曰:“然!”乃为之铭曰:

峨峨大堤,南天一柱。伊谁之力? 瓯之百户。

温人重商,无往不赴。不靡国力,同心自助。

大堤之兴,速如飞渡。凿石移山,淘土为路。

茵茵草绿,群莺栖树。人鱼同乐,仓廪足富。

峨峨大堤,长安永固。前既彪炳,后当更著。

这种一韵到底的铭文,这种完美合作的作品,真是不易。拿到稿件时,我已调到《温州晚报》,即把《瓯海修堤记》刊出,标明“汪曾祺铭,林斤澜序”。林斤澜来电,说作者应为汪曾祺一人,要我更正。我说明明是两人嘛,笔迹都清清楚楚,这是事实。林斤澜坚持要我更正,态度坚决。我只得做了更正声明,并向作者读者致歉云云。

林斤澜组织的两次采风,我感觉作家们自己非常高兴。毕竟不是会议,轻轻松松,闲话笑话加酒话,难得一聚十来天。另外一方面,中间名家,许多人是请不到的。他们的人品和文格,一般的作家也达不到。他们发表文章,全中国读者都能看得到,名人效应不可小觑。汪曾祺的《初识楠溪江》,写得那么美,结尾说:“我可以负责地向全世界宣告:楠溪江是很美的。”

这两次的作家写温州,丰厚了温州的文化底蕴。其后二十来年间,我编辑报纸副刊,即向这一群熟悉了的作家约稿,林斤澜、邵燕祥、唐达成、刘心武、从维熙、赵大年、姜德明、蓝翎陆续来搞。后来我也组织了几批作家到温州采风,叶兆言、何立伟、阿成等也因此加盟了我的副刊。

有人看重名家效应,也看重名家文章怎么写。我认为重要的还不是这个,重要的是杰出作家的思想。他们的阅历、经历,凝结成对世界、对历史、对社会、对人生的正确看法,以他们正确而重要的思想影响人们,特别是有些钱的温州人,这才是最最重要的。人活着只是吃饭、数钱,那是很可悲的。

惜两次采风的作家,如今已大多作古。按顺序,是汪曾祺、唐达成、蓝翎、林斤澜、从维熙、赵大年、邵燕祥。汪曾祺逝世后,我即拜望了他的夫人施松卿,还拜望了病中的唐达成先生。去年,我参加了从维熙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林斤澜就不用说了,遗体告别和安葬仪式我都在;他是2009年4月11日去世的,终年86岁。今年8月1日,比林斤澜小十岁的邵燕祥睡去不醒,像是“坐化”了,丧事简到极处。都算喜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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