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良
自嘲诗主要是指那些以自我嘲谑为目的,以大量隐喻、反讽、夸张等为手法,以诙谐滑稽的艺术面貌来呈现的诗作。“诗在有谐趣时,欢欣与哀怨往往并行不悖”[1],所以那些借着自我消遣的名义来抒发悲愤、表达抱负、寄托讽喻,“表面滑稽而骨子里沉痛”[2]的整体风格严肃凝重的诗歌自然也包含在内。自嘲诗在成熟过程中形成了清晰的纵向发展谱系,探析这种谱系的铺展进程与演变逻辑对观照自嘲诗这一特殊题材具有非凡的意义。
鲁迅说:“讥刺和滑稽,十之九是出于下等人之口的。”[3]这句话在凝聚了先秦劳动人民的智慧与诗性的伟大著作《诗经》中得到了验证。《诗经》中有许多作品生动描写了先秦人民“善戏谑兮”的一面,如《卫风·淇奥》《豳风·狼跋》等篇,《陈风·衡门》尤其值得我们注意。“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4]这是中国古典文学中较早表露出自嘲意识的篇章,郑凯评论这首诗“以自得其乐的豁达心态,故意降低抒情主体择偶的层次,由此创造戏谑幽默情致”[5],魏裕铭也说此诗“骨子里充满着对昔日的自豪、对今日的沉痛、自嘲和自慰”[6],均为中的之言。同样的自嘲意识亦在《左传》中有所表露,如《左传·僖公三十年》“烛之武退秦师”的一段。秦、晋进攻郑国,佚之狐推荐烛之武退敌,面对郑伯的征辟,烛之武回答:“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7]这段话虽然是烛之武以退为进之策,包含着自己壮志未酬的悲愤、时光流逝的感喟,也有婉讽郑伯不重人才之意,但表面上带有很明显的自嘲自贬的意味。《庄子》中亦存在自我调侃、带有自嘲意味的篇章,如《外篇·秋水》中“庄子钓于濮水”一段。庄子把自己比作一只在烂泥中摇尾的乌龟,“吾将曳尾于涂中”[8]。庄子生活贫困,《外篇·山木》记载他“衣大布而补之”[9],可见,庄子自比于“曳尾于涂中”的乌龟有现实的生活写照。《论语》中亦有自嘲精神的体现。《论语·子罕》中孔子以“我待贾者也”来自嘲志不获骋即是明证。需要说明的是,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中尚未有自觉的自嘲意识,更遑论以自嘲作为整个作品的主题,先秦文学作品中的“自嘲”现象往往只是创作者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谐谑式点缀或无意识的自我表达。
东方朔的《答客难》是已知的最早的自嘲赋。《答客难》以辩论的体式展开,假托一客难己而予以辩驳,实则这“客”即是东方朔自己,“客嘲”即“自嘲”也。所谓“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持戟”[10]皆自嘲自怜之意。东方朔的《答客难》用设论赋体开创了一条文人通过自我对话自我嘲谑从而达到自我慰藉的门径,体例的创新赋予这种设论体自嘲赋蓬勃的生命力,风格的诙谐则为文人在表达愤慨与自我嘲谑之间找到了某种平衡,从而既不在措辞上显得剑拔弩张,也脱离了单纯调笑的肤浅立意,成为后世文人创作类似作品的规摹范本。自东方朔《答客难》之后,扬雄《解嘲》继之,班固《答宾戏》承之,汉魏六朝出现了一大批设论辩难的赋作。崔骃《达旨》、张衡《应间》、崔寔《答讥》、蔡邕《释诲》、陈琳《应讥》、郤正《释讥》、郭璞《客傲》等大多在形式或内容上模仿汉代自嘲赋,带有强烈的辩论色彩与嘲谑意识。更值得关注的是,文学中的嘲诮现象开始逐渐向诗歌体裁全面转移,嘲诮诗(包括嘲人诗、嘲物诗与自嘲诗)开始大量涌现,其中以嘲谑他人的嘲人诗之创作最炽,如费祎《嘲吴群臣》、薛综《嘲蜀使张奉》、程晓《嘲热客诗》、李充《嘲友人诗》等。相对于《诗经》中带有嘲谑色彩的篇章,魏晋南北朝的嘲人诗已经摆脱了作品中谐谑色彩的点缀式书写。嘲谑不再游离于作品主题之外,而是一跃成为作品的主旨与目的,不论从题目还是内容来看,这些诗作的嘲谑目的更为直接与明显、嘲谑对象更为精准而集中、嘲谑效果更为强烈。这一时期尚未产生成熟的自嘲诗,但应璩的组诗《百一诗》的一部分章节凸显了诗人强烈的自嘲意识。“少壮面目泽,长大色丑粗。丑粗人所恶,拔白自洗苏。平生发完全,变化似浮屠。醉酒巾帻落,秃顶赤如壶。”[11]诗人通过不同年龄的面容对比突出自己的老丑,并毫不掩饰地取笑自己头秃,这些诗句是完完全全的自嘲之语。只是,该组诗的主旨在于“讥切时事”[12],还不能算纯粹的自嘲诗。真正意义上自嘲诗的成熟还需要一个过渡,大量嘲人诗的涌现则为这个过渡奠定了基础,为自嘲诗的繁荣提供了体裁的范式。
嘲诮诗在唐宋时期高度繁荣,《全唐诗》卷八六九至卷八七二收有“谐谑诗”四卷,其中嘲诮诗占据了相当大的比例,《太平广记》“嘲诮”、孟棨《本事诗》“嘲戏第七”、《唐摭言》“轻佻戏谑嘲咏附”等亦收录了大量唐人的嘲诮诗作。宋人诗作中,直接在诗题上冠以“嘲”“戏”“调”“谑”的作品更是不胜枚举,阮阅《诗话总龟》“讥诮”“诙谐”、王得臣《麈史》“谐谑”、孔平仲《续世说》“任诞”“排调”以及沈括《梦溪笔谈》“机谑”等类目中辑录了大量宋人的嘲谑事迹与嘲诮诗。这一时期真正意义上的自嘲诗已经完全成熟并于宋代走向繁荣,证之于文学史则是宋代直接以“自嘲”为题的自嘲诗大量涌现。
笔者依托北京大学数据分析研究中心的“全唐诗分析系统”检阅得出,《全唐诗》中以“嘲”字嵌入诗名的嘲诮诗共计150首,其中诗题中包含“自嘲”二字的计4首,分别为白居易的《喜老自嘲》1首、《予与微之老而无子发于言叹著在诗篇今年冬各有一子戏作二什一以相贺一以自嘲》2首与冯涓的《自嘲绝句》1首,此外有白居易《自戏三绝句》3首、薛能《自讽》1首、吴融《自讽》2首、张蠙《自讽》1首、张乔《自诮》1首,张山甫《自叹拙》1首,共计13首。依托北京大学数据分析研究中心的“全宋诗分析系统”检阅后发现,《全宋诗》中以“嘲”字嵌入诗名的嘲诮诗则多达381首,其中直接以“自嘲”为题或诗题中包含“自嘲”二字的自嘲诗共计67首。此外,宋人尚有以“自笑”为题或诗题中嵌入“自笑”二字的自嘲诗共计38首,两项共计105首。在这105首自嘲诗中,陆游以37首夺得宋人“自嘲榜”魁首,后面依次为范成大10首,杨万里3首、王禹偁3首、周紫芝3首、唐庚3首。以上只是唐宋自嘲诗创作的冰山一角。单就陆游而言,笔者通过对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进行考索,共发现了陆游创作的特征鲜明的自嘲诗达200余首,与“全宋诗分析系统”检阅所得的数量相差悬殊,由此可窥见唐宋自嘲诗创作之一斑。贫穷、老丑、迂阔、失志是唐宋自嘲诗的四大主题,其中数量最多、成就最大的为失志类自嘲诗,如杜甫的《官定后戏赠》(不作河西尉)、王禹偁的《自嘲》(三月降霜花木死)等,这主要是由于唐宋诗人几乎都有过贬官的经历,这种宦海浮沉很容易被诗人摄入诗境。由于唐宋时代的士子普遍有开朗的胸襟,大多能以自嘲的方式排遣,因而在这些自嘲诗中可以看出唐代士子恢弘的气度以及宋代文人理性的光辉。这种现象在宋代尤其显著。宋代党争激烈,文人的迁谪频率远高于前代,然而宋代文人往往能以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所谓的宋人“平静的底色”与“新的观察和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哲学”[13]对人生苦难加以观照,以宋诗独有的“理性”冲淡传统贬谪文学中的悲哀主题,这在苏轼及苏门弟子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苏轼的《初到黄州》(自笑平生为口忙)、《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黄庭坚《戏呈孔毅父》(管城子无肉食相)等作品都集中体现了这一特点。
中华民族自古拥有乐观开朗的人文性格与源远流长的嘲谑传统,见诸《诗经》《左传》及诸子百家作品中的嘲谑色彩尤其是自嘲意识极大影响了中国的文学景观,成为后世自嘲诗的滥觞,作为自嘲诗椎轮大辂的汉魏六朝自嘲赋更是居功甚伟。与此同时,汉魏六朝的嘲诮诗尤其是嘲人诗的兴起为自嘲诗的勃兴提供了体裁的范式。在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等多维影响下,自嘲诗创作在唐宋时期完全成熟并于宋代走向繁荣,这一阶段自嘲诗大量涌现,题材丰赡,手法精湛,蔚为大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