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不可见
——《一念无明》的幽灵缠绕解释

2020-01-02 09:57:02潘乐颜
文化学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阿东德里达幽灵

潘乐颜

《一念无明》虽是一部由新人导演黄进制作的小成本文艺片,但它曾击败《七月与安生》和《追龙》等热门高质量影片,于2018年代表中国香港竞逐奥斯卡外语片奖,可见其艺术价值和现实意义之高。《一念无明》里,证券公司职员阿东失手将饱受病痛折磨的妈妈杀死后被判入青山医院。出院后,患有躁郁症的他与往返省港的货车司机父亲黄大海一起居住在一个逼仄的小房间里。阿东重新穿上西装,努力地想要重新回归正常的生活,却因为一系列的事件导致躁郁症再次爆发……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部电影中,闪回的过去段落多达十个,并且阿东说他每一晚都忘记不了那个场景,浴室水流成河然后血流成河的场景反复出现。可见,阿东一直被他母亲的幽灵缠绕,被来自过去的幽灵萦绕。

德里达在《幽灵之舞》中指出:“被幽灵萦绕就是去记起那些在本质上从未有过显现形式的东西。电影是幽灵术,让幽灵返回。”[1]我国香港文学和电影中出现过许多幽灵意象,比如李碧华笔下的卖樱桃的女妖,程小东导演《倩女幽魂》里书生宁采臣和女鬼小倩的人鬼之恋。《一念无明》虽不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鬼片,但其却也与幽灵紧密相关。“德里达的幽灵是一种压抑的复现,幽灵带着历史通过归来表达关于当下的诉求。”[2]而本篇文章将以此为一个切口,探讨幽灵回归所要表达的诉求,让观众得以看见那些被遗忘的城市空间,以及那些宏观叙事主流社会之外的边缘人群和社会事件。

一、来自过去的幽灵缠绕

《一念无明》中人们常说:“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是‘命’。”而这个所谓的命,便源于过去的无明业力。生病的母亲相继被丈夫和小儿子抛弃,只有阿东留了下来。可正是阿东这样相伴左右,耐心照顾病重的母亲,导致了悲剧发生。这在中国式的亲情关系里并非少见。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一些改变不了的难题。对于阿东,母亲的形象始终存在于回忆的闪回里,是过去的主体和意象。母亲对于每一个人而言,都是赋予我们生命的存在,是生命的源头,本应是温馨的存在。但对于阿东而言,过去却不断重返当下,像幽灵一样缠绕着他。而父亲,则是当下的主体,父子关系曾经缺失,现仍在建立阶段,父子间的关系脆弱而苍白。值得注意的是,在电影中,闪回的过去段落占整部影片叙事段落的1/6。而这些闪回的段落就像某种机关,既连接了叙事,又推进故事前往高潮[3]。就像上文提及的,阿东一直被他母亲的幽灵缠绕,被来自过去的幽灵萦绕。

在德里达看来,幽灵是一个既存在也并非不存在的矛盾体,不存在是因为幽灵都是被压抑、被边缘化的他者,而说它并非不存在是因为无论如何幽灵都一直萦绕在那里,注视当下。虽然阿东弑母,试图扼杀从前,但他每一次在当下受到攻击之后都会跳回过去,躲回那个孤立的避风港里。对于主人公而言,过去是充满矛盾的存在,既是寻求安慰的港湾,又是噩梦的源头。阿东对于过去这种矛盾的态度其实也反映了导演对于过去的思考。当人过于沉迷于回忆,过度怀旧,便会加重对当下和现实世界的疏离感和异己感,这将阻碍人活在当下,无法走进一个平和的未来。德里达曾要求人们要学会和幽灵一起生活,以此来学会如何生活。在影片的最后,在城市逼仄一隅为生存挣扎的升斗小民,张臂无声拥抱,肩并肩坐在一起看几分钟风景,这对父子沉默的和解是黄进导演对于这一问题的回答:拥抱当下,与当下并肩战斗,勇敢面对过去,疗愈过去。

二、看见不可见的疯狂世界

德里达的幽灵是一种压抑的复现,是为了让那些被忽视的被压抑的历史重回现在,提醒人们去记起那些在本质上从未有过显现形式的东西。《一念无明》的英文片名是“Mad World”。如果你将自己代入阿东的视角,会发现他所处的这个我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世界,其实是一个疯狂世界:本应是见证新人幸福的婚礼,来宾却自顾自嬉笑打闹,阿东的仗义执言却让好友陷入尴尬;本应是注重应聘者专业能力和品质的用人单位听到阿东是躁郁症患者避之不及;本应在接受无数次帮忙后感恩的邻居却在阿东发病后第一个落井下石;更荒谬的是,本应是最信任儿子的父亲却在枕头下藏了自卫工具……而压倒阿东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前女友看似宽容背后的恨意。经不住前女友强烈控诉的阿东冲到超市,大口大口吃着可以缓解情绪的巧克力,却换来围观的边笑边拍摄的路人。

也许电影是在放大人类社会的冷漠现象,但这何尝不是在直指一种现实?精神疾病只是众多疾病的一种,人们却总是将精神疾病看得像恶魔一样,用的是“他颠的,他傻的,他疯的”这些带有强烈歧视色彩的词。当你以旁观者的角色坐在影院里,你会觉得这个疯狂世界里颠的不仅是阿东,更是那些像我们一样的普通人。所以,到底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分割,而它们之间的界限又在哪里?米歇尔·福柯曾经在《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里指出:“‘精神病’是一种对人群加以分类的社会功能结果。”一直以来,文明社会对精神病患者加以治疗似乎科学且正确,“但这实际上是在制造一种‘隔离’”,通过看到这些不正常的人群来确认自己的正常[4]。

从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到现当代的艺术作品,从中读者不难看到各种非理性的疯癫形象。一类是真正的疯子,行为古怪,有暴力倾向,疯言疯语;另一类是正常人但又时而展现疯癫状态的社会边缘人。关于疯癫意象在艺术中的作用,福柯是这么认为的,作者借助这些疯癫的荒诞形象在戏剧中建立起一种力量,以此去推动情节的发展[5]。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对于疾病如何从仅仅是身体的一种病被转换为道德评判中的讨论同样值得借鉴。在艺术领域,疾病这一意象为剖析社会症候提供了一种修辞。电影中的角色阿东患病了,但其实导演想表达的是城市患病了[6]。《一念无明》的编剧陈楚珩曾在访谈中指出,这部电影除了在写故事里的人之外,更想写的是现代都市,想要借此去探寻全球化和城市化语境下,都市的当下在发生些什么,是什么让故事里的人和现代大都市里的人过得这么压抑这么不开心[7]。在影片中,阿东发病过两次:一次是因为家庭环境,比如母亲的不断指责和其他家庭成员的逃离;另一次是因为外部环境,女友在婚礼上的公开指责使得阿东崩溃。除此之外,阿东在社会上到处碰壁,被主流社会不断排斥和隔离。在《一念无明》中,你看到的不是一个光鲜亮丽的大都市,而是一个人情淡薄、以金钱为中心的冰冷城市。德里达认为幽灵的回归是为了“纠正历史或历史的错误”[8]。导演通过电影这一“招魂术”来“招魂”是为了质疑现时所谓的主流社会,质疑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质疑宏观叙事下的现代大都市。

三、看见不可见的城市空间

在宏观叙事的当中,我国香港是一个现代化的摩登大都市,旅游宣传片当中满是璀璨的灯光夜景和高耸入云的办公大楼,而许多香港电影却将镜头瞄准了底层人民和他们的生存空间,比如陈果《香港制造》里的阴暗走廊和许鞍华《天水围的日与夜》里的公共屋邨,等等。看得见的空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隐藏在城市背后的隐藏空间。空间往往可以体现阶级,越来越多的香港电影跟随“后物质主义”浪潮,表明了香港对主流物质主义价值观的深刻反思。随着全球化的发展,城市空间与其使用者不断分割,有一小部分是城市的精英阶层,而大部分是处于社会底层的低收入者。萨斯基亚·萨森曾分析过我国香港的状况,当香港的阶层分化越来越明显,“底层人民的生存空间会进一步边缘化”[9]。我们习惯上以为我们身处的这便是世界的世界,其实真正的世界并非我们日常所见的世界。我们在观看电影的时候必须去寻觅每个镜头背后的寓意,这种体验也是抽丝剥茧、拆解谜团的一个过程。经历了这个过程,我们可以看见城市里不可见的隐藏城市,不可见的边缘人群,不可见的社会问题。

在《一念无明》里,观众看到的是与宏观叙事下不一样的城市空间。阿东父子所生活的区域是一个仅容纳得了一人转身的上下铺板间房,拥挤、逼仄。导演利用俯拍镜头营造了一种压抑和窒息的感觉。除了阿东父子生活的板间房之外,《一念无明》还有另一个同样值得探讨的空间——天台。如果说狭小的板间房象征着被压榨得喘不过气的底层生活,那么天台这一相对广阔的空间则象征着一丝希望。在天台,天真无邪的邻居小男孩相伴在阿东左右,倾听他的心事,陪他说话;在天台,阿东向急忙赶来的父亲说“我没事了”,父子俩在影片的最后拥抱。影片最后的这一个拥抱,是导演给出的理想化的戏剧性结尾,并不意味着现实中那些看不见的社会问题得到了解决,不过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导演对于都市化的辩证性思考。在全球化的浪潮下,都市化是不可避免的,城市对于很多人来说是浮动的、不可预知的、不可安身立命之所,但即使充满了如此多的阴暗面和危机,城市依然是人们扎根的地方,一味地去城市化并不可取。

德里达的幽灵所在的空间是一个既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的阈限空间。香港本身就具有这一特性,是一个东方与西方、历史与当下相互交叠的幽灵空间。“空间的幽灵性会产生幽灵性的自我意象与认同”,东方和西方的认同感都被虚化和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身份认同[10]。香港是一个时刻在变化的繁忙大都市,却又盛产鬼故事。这种巨大的反差,其实也体现了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对边缘底层人的关爱和温度。电影就像一把锤子一样,将现实世界敲开,让观众透过狭小的缝隙去窥探那些日常看不见的问题,也正是这一道缝隙,黑暗中透出一丝丝光芒。电影虽然放大了现实社会存在的种种问题,将缺陷放大到极致,但它能够帮助我们更诚实地去面对问题,能让我们学会更热爱这个不那么完美的世界。

四、结语

《一念无明》是一部通过躁郁症病人为第一视角的现实主义影片,它没有夸张的色彩和角度,没有激发剧情和观感高潮的情节,在刻画阿东弑母的时候也没有暴力的特写。导演只是一次次地闪回到阿东弑母的那个过去,浴室水流成河然后血流成河的场景反复出现。这种平静的闪回和反复引起了观众的注意,让人不得不去探究来自过去的幽灵为何回归,为何不断打扰当下。德里达认为幽灵是压抑的复现和回归,不断缠绕着故事的主人公及其生存空间。从过去归来的幽灵并不仅仅是为了缅怀过往,更是为了诊断和质疑当下的状况,思考和解构那些主流叙事之下看不见的隐藏城市、看不见的边缘人物和社会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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