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中主要人物的斯芬克斯因子分析

2020-01-02 09:57
文化学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兽性索尼娅罪与罚

杨 奥

《罪与罚》是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之一,一经问世就凭借严密的逻辑、紧张的情节、丰富的主题、超前的洞见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赢得了国际性的声誉。小说以19世纪中期的俄国社会为背景,描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拉斯科尔尼科夫(以下简称“拉斯”)是一个贫困的大学生,他杀害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内心备受煎熬。在索尼娅的感召下,他投案自首,最终流放西伯利亚。小说主要围绕拉斯杀人前后的心理活动展开,着重分析了其矛盾的内心活动,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一个人最深层次的内心活动。

《罪与罚》在国内受到了批评家的充分重视,学者对其蕴含的文学价值进行了大量研究。国内学界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以下三方面,一是基督教精神以及基督教对人的救赎,二是《罪与罚》主人公的心理分析,三是《罪与罚》主人公的犯罪动机分析。为了加深读者对这部作品的理解,本文将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视角出发,阐释《罪与罚》中不同斯芬克斯因子的组合,从伦理的角度解读这部小说,力求提供崭新的观点与认识,从而更好地发掘这部世界文学经典的永恒价值。

一、斯芬克斯因子概论

斯芬克斯因子是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核心概念之一。文学伦理学批评是一种文学批评方法,2004年由聂珍钊教授首次提出,主要探讨文学作品的伦理与道德问题。该理论认为,人类在漫长的进化中面临的最大挑战便是如何与兽类区分开来。人类与兽类最大的不同在于经历了伦理选择,人类具有伦理意识,具有分辨善恶的能力,兽类则无法明辨是非,因此,分辨善恶的能力便成了人类伦理的基础。

“斯芬克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形象,文学伦理学批评则从这一形象中提炼出斯芬克斯因子,并使之成为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核心关键词。”[1]聂珍钊教授曾在他的专著《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中对斯芬克斯因子做了具体阐述:

斯芬克斯因子由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两部分构成。斯芬克斯因子中的人性因子是高级因子和主导因子,兽性因子是低级因子和从属因子。因此前者能够控制和约束后者,从而使人成为伦理的人。文学作品的价值就在于通过人性因子同兽性因子的不同组合与变化揭示人的伦理选择过程。斯芬克斯因子的不同变化,导致不同的伦理冲突,体现出不同的道德教诲价值。[2]

根据文学伦理学批评,兽性因子指的是“人的动物性本能的表现,其主要表现形式为自由意志或自然意志,自由意志的动力主要来自于人的不同欲望”[3],人性因子指的是“人的伦理意识,其表现形式为理性意志,理性意志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分辨善恶的能力”[4]。在文学作品中,不同人物身上的斯芬克斯因子的组合不是一成不变的,即使人性因子是高级因子和主导因子,它往往也会被兽性因子所控制,使得人的伦理意识淡薄,无法做出理性判断,从而造成伦理冲突甚至伦理悲剧。

二、《罪与罚》中的斯芬克斯因子分析

《罪与罚》主要讲述了大学生拉斯杀人前后的一系列事件。它以拉斯的谋生案件为主线,以其他人物为副线,构成了一个复杂的故事。本文主要以拉斯、斯维德里盖洛夫、彼得·彼得罗维奇、索尼娅为主要人物,分析这些人物身上的不同斯芬克斯因子组合。

每个人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的不同组合,体现出不同的思维方式,引发不同的伦理冲突。在欲望的驱使下,拉斯会屈从于兽性因子,最终,人性因子占据了上风,拉斯也能做出理性判断。斯维德里盖洛夫虽然大多数时候都被兽性因子所主导,人性因子却依旧在他的身上偶显光芒。在彼得·彼得罗维奇身上,兽性因子则完全占据了主导地位,为了一己私欲,他可以不择手段。索尼娅则是由人性因子主导兽性因子的代表,她善良、坚强、乐于助人,富有人道主义精神。

(一)兽性因子

拉斯杀害老太婆即是兽性因子主导人性因子的结果。在拉斯身上,兽性因子主导的主要特征便是拉斯的自由意志。从文学伦理学批评角度来讲,自由意志主要特点是“人的活动不受某种固定的逻辑规则的约束”[5]。拉斯杀人并不是因为自己一贫如洗,也不是因为老太婆对他的无情压榨,而是因为他自己独有的理论。在他看来,人可以分为平凡的人和不平凡的人:平凡的人只是人类的繁衍材料,“他们循规蹈矩,驯服听话”[6];为了全人类的福利,不平凡的人则“有权任意违法,为非作歹”[7],践踏于他人之上。拉斯的英雄理论本质上是拉斯自由意志的体现,而这种意志的动力来自于权力欲望。权力欲望在不平凡的人身上更加明显,这些人的共同点也是对权力的渴望:“他们绝大多数都在各种不同的声明中要求为了更好的未来,破坏现有的东西……仅仅是在为了让他的思想(有时也许是可以拯救全人类的思想)得以实现。”[8]也正是对权力的欲望催生了不平凡的人的自由意志。拉斯在与索尼娅谈话时便领悟到了权力欲望的真谛:“现在我知道,谁智力强精神旺,谁就是他们的统治者。谁胆大妄为,谁就被认为是对的。谁对许多事情抱蔑视态度,谁就是立法者。谁比所有的人更胆大妄为,谁就比所有的人更正确!……权力只给予敢于俯身去拾取的人。这只需要一个条件,仅仅这一个条件:只要胆大妄为!”[9]拉斯所说的“胆大妄为”本身就是一种自由意志的体现。不平凡的人为了创造出更好的未来、为了获取权力而蔑视人类社会的伦理准则,将人的性命视若无物,胆大妄为,追求自我意志的绝对自由,不受任何法律法则甚至自我良心的约束,这便是他们的自由意志。拉斯杀人的根本动机也是来自于他的自由意志。他向索尼娅坦白了自己对自由意志的追求:“我……我想显示这种魄力,所以我杀了……我只是想显示这种魄力,索尼娅,这就是全部原因!”[10]拉斯身上主导的兽性因子也是由于他的自由意志体现的。

斯维德里盖洛夫是全书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在他的身上同样可以看到兽性因子的痕迹。对于斯维德里盖洛夫来说,他的准则大部分都建立在一种动物性本能上,即不可克制的性欲。性欲是动物的本能欲望,人和兽身上都存在,是人的动物性残留。斯维德里盖洛夫身上兽性因子的主要表现便是他旺盛的性欲。在某种意义上,斯维德里盖洛夫就是拉斯的另一个自己。拉斯追求权力欲望催生的是自由意志,而斯维德里盖洛夫追求的是性欲。斯维德里盖洛夫是一个富有的地主,终日无所事事,唯一的乐趣便是与女人寻欢作乐,斯维德里盖洛夫来彼得堡闲逛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他曾对拉斯说出他来彼得堡的目的:“我坦白地对您说,我匆匆赶到这里来,多半是为了女人。”[11]当他在大街上看到醉酒的女子时,便想趁机图谋不轨。斯维德里盖洛夫喜欢拉斯的妹妹杜尼娅也是由于他内心的性欲。他曾对拉斯说明他喜欢杜尼娅的原因:“一句话,在我这方面,是从不可克制的性欲冲动开始的。”[12]除此之外,从斯维德里盖洛夫自杀之前做的梦中也可以一窥他的本性。他梦到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淫荡地向他伸出双臂,那张脸就像是一张法国妓女的脸,这个梦也从侧面印证了他的性欲冲动有多强烈。斯维德里盖洛夫对这种性欲直言不讳,坦然接受,并不引以为耻。他说道:“在这样的放荡生活里至少有一种固定不变的东西,它甚至是以天性为基础,而不是被幻想所左右的,它犹如血液中永不熄灭的炭火,永远燃烧着,还要燃烧很久很久,随着年龄的增长,或许也不能让它很快熄灭。”[13]从上述分析不难看出,斯维德里盖洛夫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兽性本能驱使下而行动的。

彼得·彼得罗维奇则是兽性因子占据绝对上风的代表人物。他自私自利,表面上十分体面,彬彬有礼,背地里为人处事却完全没有道德可言。他想娶杜尼娅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杜尼娅贫穷,出不起嫁妆。他本人是一个富有的人,且同时在两个地方供职,他向杜尼娅求婚,为的是杜尼娅能够把他当作恩人。如此一来,他便可以让杜尼娅对他百依百顺,感恩戴德。他追求对另一半的完全支配,实质上是占有欲的体现。这种占有欲如同动物占据自我领地一样,也是一种原始的兽性的欲望。他内心这样看待杜尼娅:“这样一个女人,为了他的英勇行为,将众生像奴隶一般对他感恩戴德,诚惶诚恐地在他面前卑躬屈膝,而他对她却拥有无限和完全的权力!”[14]他想要完全支配杜尼娅,所以他无法忍受她哥哥拉斯的存在。他认为“对未来的生活伴侣、对丈夫的爱,应当高于对兄弟的爱”[15],于是他为了一己私利,转而去挑拨拉斯与母亲和妹妹之间的关系。为了污蔑拉斯,他毫不犹豫地诽谤索尼娅。他在给拉斯母亲的便条中说道:“我曾目睹昨日彼在一被马踩死之醉汉家中,以殡葬为借口送给该醉鬼女儿,一不规矩女子,达二十五卢布之多。”[16]当杜尼娅识破了彼得·彼得罗维奇想支配她的诡计后,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认为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于是他转而去陷害索尼娅,假装把钱放在索尼娅的口袋里,诬陷索尼娅是个盗贼。他这样做无非是想利用索尼娅所处的弱势地位实现对索尼娅的控制与支配,行使自己的支配欲望,达到自己不为人知的目的。在兽性欲望的支配下,彼得·彼得罗维奇伦理意识淡薄,做出了许多违背道德伦理的恶行。

(二)人性因子

在斯维德里盖洛夫这个人物身上我们便能够看到人性因子的体现。斯维德里盖洛夫虽然主要屈从于性欲这个动物性本能,却也能够在人性因子的作用下做出善意的举动。斯维德里盖洛夫十分慷慨,经常帮助他人渡过难关。索尼娅的继母去世时,是斯维德里盖洛夫亲自承担了殡葬费用,并把两个孩子送进孤儿院,为他们存了一笔钱。他这么做实则是为了帮助索尼娅减轻负担,因为他内心深深认同索尼娅的人品,认为她是一个善良的姑娘。他说道:“我还要救她出火坑,因为她是个好姑娘。”[17]此外,斯维德里盖洛夫最终的自杀也颇具意味。笔者认为,斯维德里盖洛夫自杀正是因为人性因子起了作用。斯维德里盖洛夫最后与杜尼娅的对峙令他意识到了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当杜尼娅扔掉了手枪后,他完全可以满足自己的私欲,然而,在得知杜尼娅永远不会爱他后,他又毫不犹豫地把她放走。正是在这个时候,一直以享受信仰为信仰的斯维德里盖洛夫认识到了他也是具有理性意志的人,他内心中对杜尼娅的爱是一种精神的爱,而不是兽性的来自性欲的爱。斯维德里盖洛夫因此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他的人性因子的觉醒使他认识到他从前的作恶多端。他死前曾经梦见被自己凌辱过的幼女,这也从侧面表示了他认识到自己在兽性因子主导下做了多少恶行。关于斯维德里盖洛夫最终自杀的原因,学术界众说纷纭,笔者认为,斯维德里盖洛夫自杀在于他认识到了自己的人性因子,无法原谅自己在兽性因子控制下做过的错事。这次自杀间接为拉斯的自首提供了铺垫,人性因子对斯维德里盖洛夫的主导也预示了人性因子对拉斯的主导。值得一提的是,即使在斯维德里盖洛夫自杀之前,他也无私而慷慨地为索尼娅和他的未婚妻留下了一笔可观的钱财。

拉斯本人是一个拥有双重人格的经常踌躇于内心中矛盾的人,拉斯心中的矛盾则来源于他的人性因子。拉斯天性善良,他爱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他也富有同情心,当他在大街上看到斯维德里盖洛夫想要趁机霸占醉酒的少女时,他英勇地挺身而出帮助少女,让警察把她送回家,还付了马车的费用。在行凶之前,拉斯内心的惶恐不安、焦虑便是因为人性因子在起作用。他意识到了自己将要做的事是邪恶的、是有违人类伦理准则的。他曾经在大街上自言自语:“我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念头?我的良心竟能干这种坏事!这到底是卑鄙下流的,可恶,可恶!”[18]在这样的挣扎中,拉斯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看到那匹小马被人殴打,便十分同情小马的悲惨境遇。“他哭了。他一阵心酸,泪水就簌簌地掉下来了。”[19]也正是因为关于小马的梦之后,拉斯再次受到了良心的谴责。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会作出如此肮脏恶劣的事。“‘天哪!’他突然大喊一声,‘难道,难道我真的会拿起斧头,照准脑袋砍下去,砍碎她的头盖骨……会在一摊黏搭搭、热呼呼的鲜血上滑得站不住脚,会去撬锁,偷窃,吓得发抖吗;难道我会浑身溅满鲜血,去躲藏起来……还拿着斧头……上帝啊,难道真会这样吗?’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抖得像一片树叶。”[20]在行凶之后,良心的谴责也一直令拉斯感到不安。最终拉斯也意识到,良心是他失败的最根本原因。他意识到他跟拿破仑这种英雄的根本不同在于,即使处在同样的境遇,英雄不会退缩,也不会意识到自己行为的恶劣,他们的内心不会有丝毫动摇。他说道:“所以,当我终于领悟到了(不知怎的突然领悟到了),他不但不会退缩,而且根本意识不到这不是伟大的。”[21]最终,拉斯在人性因子的主导下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因为他无法在夺取生命后内心毫无动摇。

索尼娅则是全书中人性因子占据主导的典型代表。索尼娅虽然是个妓女,但是她无私奉献、乐于助人,勇敢而坚强。索尼娅命运多舛,但是她从不怨天尤人,反而对生活充满了热忱与希望。如果说拉斯是自由意志的代表,索尼娅则是理性意志的代表。根据文学伦理学批评,“理性意志由特定环境下的宗教信仰、道德原则、伦理规范或理性判断所驱动”[22]。毫无疑问,索尼娅的理性意志是由她的基督信仰所驱动的,对基督的信仰使得索尼娅在任何情况下可以理性地看待周围的一切,辨别善恶。索尼娅之所以能够保持对生活的热爱,坚守正道,没有误入歧途,正是因为对上帝的信仰。她深信是上帝赋予了她的生活以价值,上帝对她的爱使她毫无条件地去爱他人,包括拉斯。基督教提倡的博爱精神在索尼娅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索尼娅为了家庭,为了照顾自己的父亲、继母和两个孩子而去做妓女。在艰苦的条件下,“她的心没有屈服,原因是对上帝的信仰使她心中保留着人性的火花”[23]。当拉斯假设让索尼娅决定卑鄙的彼得和她的继母谁生谁死的时候,索尼娅这么回答:“您为什么要问不能问的事?问这些没意思的问题干嘛?这由我来决定,哪会有这样的事?谁委我做法官来决定让谁死,让谁活?”[24]从索尼娅的话中不难看出索尼娅的理性意志。在索尼娅看来,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无论答案多么明显,人都没有权利随意决定他人的性命。对基督的信仰赋予了索尼娅正确的伦理意识。当拉斯向索尼娅坦白自己的罪行时,索尼娅说:“立刻就走,现在就走,站在十字街头,双膝跪下,先吻被你玷污的大地,然后向全世界、向四方磕头,对所有的人高喊:‘我杀了人!’那么上帝又会使你获得重生。”[25]索尼娅这番话是为了让拉斯理性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然后勇敢地承认自己的错误,为犯下的错误赎罪。索尼娅认为,只有认识到自己的罪恶,向上帝忏悔,才能够重新回到上帝的怀抱。最终,在索尼娅的感召下,拉斯认识到了自己身上的人性因子,皈依了上帝,勇敢地为自己的过错赎罪。

三、结语

通过对《罪与罚》中斯芬克斯因子的分析不难发现,人本质上就是一个斯芬克斯因子存在,人性与兽性并存。斯芬克斯因子的不同组合决定了一个人的伦理意识及伦理选择:如果兽性因子占据了上风,人就会淡薄伦理意识,从而发生悲剧;如果人性因子控制了兽性因子,人就会变得理性,能辨别善恶,有伦理意识。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角度来看,《罪与罚》中所描绘的故事依旧是斯芬克斯之谜这个最古老的的伦理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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