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的赵树理书写

2020-01-02 04:23马佩仪
信阳农林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夏志清赵树理文学史

马佩仪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赵树理评价的变迁和反复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独有现象,自新文学诞生以来,没有哪位作家的命运如赵树理般大起大落。近年来对“十七年文学”之文化价值及文学史意义的考察成为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兴奋点,赵树理自然又成为新的关注对象,同时也成为重新评价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以下简称《小说史》)的学术契机。从某种程度而言,夏志清机杼独出的构史模式直接参与了新时期现当代文学的学科重建,正如有论者所言,“夏著是新时期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重评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源头和开端”[1]。将“重写文学史”的缘起以及生发出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等学术增长点,追溯至夏志清的文学史书写并不过分,《小说史》将作家置于世界文学网中相互比较的运思模式,迄今在文学研究中仍可见其影响。

1 夏志清对新文学作家的重评与争议

学科的良性发展总是在争鸣中螺旋上升。《小说史》“登陆”以来引发热烈持久的争议,一方面夏志清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价值重估开拓新的“视界”,但另一方面因其“离经叛道”引发学界不满。统观《小说史》之评价,争议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其一,有学者对西方新批评理论观照下的文学史建构的有效性提出质疑,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普实克与夏志清的“笔战”即为经典学案;其二,对夏志清“独排众议”的鲁迅评价及对左翼作家的“冷漠”表示不满;其三,认为夏对张爱玲、张天翼等作家的过分推崇有失偏颇;其四,夏著中史料与史实存在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在部分争论文章中,基于以上某一方面,往往得出夏志清具有“反对爱国主义”倾向,得出其带有“反共立场”、“政治偏见”等结论,这些文章始于学术研究,终于政治倾向,从而悄然走向背离学理的道德绑架和人身攻击。实际上,夏志清对作家作品的重新观照,是基于文学与美学的批评,而非政治批判,周作人等“存在政治问题”的作家,夏志清对其成就仍然作出中肯的评价。在众多“挞伐”声中,人们似乎更热衷于将视野聚焦在夏志清对鲁迅的评介这一隅。

对鲁迅的评价往往成为衡量文学史价值、反映史家立场和眼光的潜在准则。夏志清直言鲁迅在小说方面的创作经验囿于故乡,路子狭小,其杂文小题大做,“搬弄是非”,“啰啰嗦嗦”,认为鲁迅仅1926年以前的创作成就值得一提,反之,“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大概只有四个人凭着自己特有的性格和对道德问题的热情,创造出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他们是张爱玲、张天翼、钱锺书、沈从文”[2]512。对张爱玲等长期被文学史遮蔽的作家的发掘与推崇,和对经典作家“鲁郭茅巴老曹”的冷落评价形成鲜明对照,自然使其成为遭受抨击的对象。固然,围绕以鲁迅为代表的新文学大家,其作品具有说不尽的话题、除不尽的余数可供探讨,然而,赵树理作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发展中“历史的具体”,代表解放区文学的主流、“十七年文学”的一支,站在历史的高度,对其进行合理公正的评介,一定程度上更见史家的智慧与胸怀。

夏志清在《小说史》序言中提到,文学史家的首要工作是“优秀作品之发现和评审”,这一标准有两个指向,其一指发现被忽略的新作品,其二则指经典作品的重评。可以发现,在《小说史》中,“道德”、“同情”、“写实”、“讽刺”、“心理”等关键词贯穿始终,成为夏志清批评的审美内核。依此,夏志清对学术界普遍认可的经典新文学大家作出以下评判:鲁迅的温情主义使他不能算是那个时代的导师和讽刺家;郁达夫将个人的心灵用来表现文学的道德主题,因此创造社中唯其堪称卓越;茅盾后期的作品为了符合革命的需要,浪费了自己在写作上的丰富想象力;抗战时期的老舍为了宣传工作,作品缺少对中国的需要和缺陷的深思卓识,损害了自己;巴金和一般左翼作家们只有程度上而非类别上的不同,作品缺乏真实感。诸如此类,在夏志清丈量文学价值的尺度中,作品的内部艺术性至上、道德至上,他尝试对普遍认为有成就的作家进行颠覆性重评。自然,政治挂帅的文学作品脱离美学质素,首当其冲受到刁难,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宣传”性作家,在夏著中遭受冷眼不足为怪。

2 夏著中关于赵树理的评价策略

与其说《小说史》颇具主观色彩,不如说夏著中带有显在的先入为主的情绪性,这在“共产主义小说”书写篇章中尤为突出。“刻板式的游击战争的描写、学生的浪漫故事以及到处可见的抗战宣传口号——这些公式化的故事糟蹋了大部分战时小说。”[2]350周立波、柳青等作家在夏著中只被简单提及,夏志清通过赵树理、丁玲这两位先后做过文坛宠儿的作家来透视解放区文学特征,认为赵树理的早期小说除非算上滑稽语调和口语,找不出其他任何优点,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对“赵树理方向”之下解放区文学价值的否认和嘲笑,也是对赵树理“大众化”、“民族化”尝试的不屑。夏志清只选取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李家庄的变迁》以及《三里湾》作为“证据”来证明宣传语调和政治意识的控制对文学的损伤,且在分析作品时侧重关注意识形态控制下的小说模式和政治宣传表意。“《小二黑结婚》是一个破除迷信、歌颂婚姻自由的简单故事”[2]486;《李家庄的变迁》因宣传语调的渐次加强,成为一部“讲农民的觉悟及解放,刁滑地主被改造”的老套故事;《三里湾》则是称颂集体生产的斗争小说。夏志清的评介无不显示其叙事策略,即放大作品的政治性以贬低其艺术性,遮蔽思想性。赵树理赞成文艺为政治服务,不避讳“赶任务”,将其作品自称为“问题小说”,然而其作品达到的思想成就远非仅止于此。《小二黑结婚》除了歌颂婚姻自由,同时含有鼓舞青年农民为反对封建迷信而斗争的启蒙性;三仙姑经典形象的塑造是展现封建包办婚姻制度中妇女的悲惨命运,其中潜藏着赵树理深刻的观察力和解放妇女、改造旧家庭的个人愿望。《三里湾》比起《山乡巨变》,歌颂集体生产只是小说背景,赵树理其实更多着墨于农村大家庭的日常生活。而《小说史》中并未提到《锻炼锻炼》《登记》等篇目,令人感到意味深长,更不用说关注作家成名前的作品以及剧本等其他形式的创作,也许全面掌握赵树理的创作对身处海外的夏志清是苛刻的要求,但事实上,集中于《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李家庄的变迁》等部分小说的研究而缺乏全面、整体的把握,也正是赵树理研究中普遍存在的研究不充分、不平衡的现象之一。

夏志清以作品的文学价值为批评标准,不遗余力地批评左翼作家及解放区作家的作品。如果说夏志清身在海外,对中国的历史及农村变革相当隔膜,因此对解放区文学存在偏见有情可原,那么其深受新批评和李维斯“伟大的传统”影响的艺术价值至上的批评至少在对赵树理的评价中显示出其局限性。然而,吊诡的是,尽管《小说史》勤于将作家置身于中西纵横的网状结构中进行比较研究,如夏志清提到“尽管我们清楚地知道中国小说有许多特色,但这些特色唯有通过历史才能充分了解;而除非我们以西方小说的尺度来考察,我们将无法给予中国小说以完全公正的评价”[3],但其对赵树理却只进行孤立的评价,吝于对后者最为突出的农民形象塑造进行深掘。众所周知,对农民的关注在世界文学中具有普遍性,非中国特有,更非赵树理独创,著名作品如巴尔扎克的《农民》、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等。赵树理作品的“宣传性”一直以来为人所诟病,不承认其宣传的一面如同诡辩其作品具有纯粹性,都代表两个极端。不过,夏志清因赵树理作品与政治的联姻而先入为主,为抗战时期的文学寻找总特征的迫切心理又使他忽略了赵树理身份的复杂性及作品的多义性,更忽略了赵树理承接“五四”传统的启蒙性和现代性追求。对赵树理笔下的乡土中国视而不见,对其作品中民族化、大众化语言的藐视以及对赵树理文学在中国新文学转变中的重要性的有意遮蔽,都体现出夏志清评判作家作品的偏执。

3 夏著中的史观及多重标准

夏志清《小说史》旨在从对新文学作家的重评中寻找、建构一个更具备文学意义的新文学传统,他以“感时忧国”为内核,构建出“讽刺的人道的写实主义文学传统”,同时发现还有与之相背的“宣传的,迷信理想的”另一传统,它们共同构成现代文学的面貌。在他看来,以赵树理为代表的作家,自然属于“妨碍”“伟大传统”的后者。其逻辑的可疑之处在于,但凡宣传性质的作品,其中的写实不能称之为写实。他称赞作品中的“同情”与对人性的普遍关注,却对赵树理小说中对于底层青年与妇女的深切同情熟视无睹,对赵树理创作中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无意探析,可见,他标榜的“同情”与“写实”,在具有“政治属性”的赵树理作品中是无效的。有学者指出,“夏志清的偏狭不在于他因为信奉新批评的‘形式主义’信条而忽略了文学的‘内容’,而在于他在分析不同的作家时采取的不同标准——评价优秀的作家时夏志清更多的是关注其‘形式主义’的部分,而在批评‘左翼作家’时更在意其‘内容’”[4]。此论断可谓精准把握了夏志清“作品的文学价值”之统一标准之下的“多重标准”,这种有选择性、有目的性的多重标准,不仅运用于左翼作家,在对赵树理的评价上更为突出。该研究方法固然可以发掘作品的不同侧面,但一定程度上的另辟蹊径也会有碍于评价的全面性,削弱其权威性。此外,为人所称道的“新传统”的建立无疑是一种“断裂”论,“十七年文学”在这一新传统中无缘入围。值得一提的是,同为海外汉学家,普实克持有截然相反的观点,他认为赵树理“所描绘的人民形象是如此的完美”[5]457,“可以看出赵树理作品的深刻的真实性与高度的思想性”[5]458。普实克的评论不无溢美之嫌,但他看到了赵树理与中国农民、中国农村以及中国文学发展的深刻关系,而他作品的复杂性与思想性正是在历史的变革与文学的转变中体现出来的。实际上,夏志清与普实克不同的文学评价主张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文学史观念。夏志清主张文学研究应当是围绕文学本身的“内部研究”,文学不该在社会的、政治的附加条件下进行研究,“一部文学史,如果要写得有价值,得有其独到之处,不能因政治或宗教的立场而有任何偏差”[2]502。普实克则认为“夏志清用以评价和划分作者的标准首先是政治性的,而不是基于艺术标准”[6]。普实克认为作家作品的评判应当结合时代、社会背景,因此他对赵树理是“理解加赞扬”的态度,而夏志清主张纯文学、纯艺术的观点,因此,以赵树理为代表的解放区文学以及对新文学作出巨大贡献的左翼作家因“不纯”而受到指责。

夏志清与普实克的“笔战”已经成为历史,《小说史》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书写范式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其传入大陆引发颇多争议的同时,“回到文学本身”的追求使学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掀起重写文学史的浪潮,以赵树理等为代表的毛泽东时代的作家,因其创作的题材、主题、与政治的勾连等问题,有被逐出文学史的冲动。夏志清基于“无政治”的固执局限了其学术深度,无政治本身正是另一种政治,夏志清的个人成长经历以及西方语境规范下的“偏见”,导致其对诸多新文学大家的评价有失公允,这一偏见同样在赵树理的评价史乃至“十七年文学”的阐释史中留下深刻的印记。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现代性”、“民间”等视角的发掘,才为赵树理研究注入新的活力,这些逐渐开拓的新型研究领域和研究趋势是对夏志清“偏见”的有力回击。在学界较有分量的几部文学史著作中,以温和、包容的姿态面对解放区文学,逐渐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如在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合著的《现代文学三十年》最新修订版中将赵树理的创作放在文学史的链条中加以考察,有意识地呈现其作品的多义性,剥离其“问题小说”的政治因素,突出作家旨在解决问题的创作动机和“农民代言人”的价值,并将其文体确定为“评书体现代小说”,不吝笔墨全面解读“评书体小说”从结构到语言的特点,客观评价其得失,尤其凸显赵树理在语言上的贡献。这与《小说史》相比,堪称质的飞跃。

正如王德威所言,“太多批评止于模仿或批判夏志清的批评方法或结论,而少有人关注夏志清的批评精神与信念”[2]5。夏志清的《小说史》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应当如何书写的一次比较成功的尝试。文学史可以反映某一阶段的学术研究趋势,也可以集中反映已取得的研究成果,对既得成果的吸收取舍体现出编者的文学史观。我们可以通过文学史中对赵树理的阐释,去发现赵树理研究的进展与存在的问题。夏志清在重写文学史中功不可没,通过对其赵树理书写的抽丝剥茧,可以窥得赵树理评价何以反反复复,以此为镜,折射出文学史建构原则的有效性与片面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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