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兴文,杨三长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黄体芳(1832—1899),谱名淳颖,字漱兰,号循引、莼隐,别署瘦楠,晚号东瓯憨山老人,浙江瑞安人,世称瑞安先生。关于黄体芳的生平,《温州文献丛书》所收《黄体芳集》前言部分已有详细介绍。近年来,学界对黄体芳的研究取得了较丰硕的成果。笔者目力所及,学者研究黄体芳主要集中在教育、政治和思想领域。教育方面,尤育号认为黄体芳在江苏学政任上推行严格的考试举措,对培育士子风气、振兴儒学有一定的作用;通过振兴书院的经古传统以及倡导汉宋兼习和经世学风的努力,在一定程度上促进晚清教育和学风的变迁[1]。黄体芳为清流成员,在政治上,学者主要研究他的清流思想。有学者认为他的思想主要体现在整顿吏治、体恤民生、秉公任事、敬天爱民以及克己爱民等方面[2];有学者认为不管评价标准如何,说法怎样,黄体芳都是当之无愧的清流[3]。对黄体芳思想的研究,王亚杰认为他的人才观与其所处的时代背景有很大的关系,呈现出因时而变、注重实用的特点,但是作为传统士大夫,他的思想不可避免地带有传统保守的色彩[4]。总体上看,学界对黄体芳的研究较深入,但是通过具体奏疏来探讨黄体芳思想的似未多见。鉴于此,本文以黄体芳《变法储才实求自强疏》为例,论述黄体芳的人才观。
1840 年后,面对列强环伺的局面,清政府逐渐无人可用、无兵可征、无钱可供。黄体芳认为这归根结底都是因人才不足,面对如此情形,他“每一思及,未尝不愤懑填膺,呜咽流涕也”[5]27,国之不强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他认为清王朝到了如此地步,乃是巨大的耻辱。因此他深切希望统治者能开通贤俊之路,吸收人才来挽救当时的危机。
光绪六年(1880 年)九月初六,黄体芳上《变法储才实求自强疏》,在奏疏中他提出自强八法:一是变总理衙门之法,二是变沿海营汛之法,三是变沿边设防之法,四是变东三省将军府尹专用旗人之法,五是变榷税用人之法,六是变京官考试之法,七是变宗学官学之法,八是变武科之法[5]27-30。纵观他的奏疏,所关乎的都是人才问题。细究其变法内容,明确表达出他对人才培养、人才选拔和人才任用的观点,可以说他的变法思想涉及人才从培养到任用的全过程。因此,他希望清政府能在这些方面实行变法以达自强。
(1)外交人才。1840 年后,清政府国门被打开,闭关锁国政策难以维持。为了处理新的中外关系,清政府在1861 年设立了总理衙门。总理衙门全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也叫总署或者译署,主要由堂、司两级的官员来维持运作。“堂”称为大臣,由特旨简任;“司”叫作章京,经过内阁和部院推荐的相关人员,最后要通过考试才能任用。章京主要职责是处理日常事务和起草各类文书。对于章京来源及其任用,奕䜣等人说:“总理衙门司员甚少,未可滥竽充数,各衙门保送满员,则于郎中、员外郎、主事、内阁侍读、中书,汉员则择拔贡、举人、进士出身之郎中、员外郎、主事、内阁侍读、中书充补。无论候补、实缺人员均准保送,惟须老成谨饬、公事明白、品行醇正者,出具考语咨送,由臣等考试文理字迹是否优长,公事是否明白,分别去取。不得以捐纳及未经奏留、资格较浅之员充数。”[6]由此可知,总理衙门的官员来源和选用不同于其他地方或者是部门官员的任用方式。满官方面,由衙门保送,汉官则选拔正途出身的郎中、员外郎、主事、中书等。并且不论满官还是汉官均需“老成谨饬”,资格较浅之官不能任用。然而当时面对的是中外交涉问题,各国商务事务与日增多,经过二十余年的发展,随着国际事务的复杂化,原有的体制难以适应当时的局面,所以他提出:“各国宜立一司,酌定额缺,或取榜下进士。或令各部及各督抚酌保司员及道府州县之习外国事者,入之以备顾问。使于他国,则于堂司各员中遴选以往,如是则御外之才辈出矣。”[5]27-28可见,为了处理当时中外的事务,他建议各自设立一个机构,并且出使之人,也应该从堂司中选出,以便更快适应外国事务。总理衙门设置的初衷是为了处理国家的对外事务,在《变法储才实求自强疏》中,他也强调:“务宜洞悉夷情,晓畅边各,斯足称职。”[5]27这才是培养外交人才需要达到的目标。
(2)西北边防人才。1864年新疆爆发了反清武装起事,1865年初阿古柏侵入南疆,1870年阿古柏侵占南疆全部和北疆部分地区。与此同时,日本侵略我国台湾,东南海防也紧张,因此,当时清廷内部爆发了“海防”与“塞防”之争。李鸿章认为两者很难兼顾,主张放弃新疆,着力加强海防。左宗棠则极力要求恢复新疆,认为“若此时即停兵自撤藩篱,则我退寸,而寇进尺”[7]19,因此“宜以全力注重西征,俄人不能逞志于西北,各国必不致构衅于东南”[7]36。最终清政府兼顾“海防”与“塞防”,于1875年4月任命左宗棠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在朝廷恢复新疆的大好局面下,黄体芳指出:“新疆奏改郡县,营制自必更易。至科布多一带,虽将军大臣互为犄角,苦于有将无兵,最远之前后两营,亦仅宣大换防兵数百而已。库伦、恰克图所以经理市政大臣,率起谪废任之,无久驻者。”[5]28由此看来,他认为新疆会遇到防守空虚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由来已久,他的好友张佩纶曾经写到:“今俄人通市恰克图,以利诱四爱曼其汗,皆有二心。其部落皆与深结,而我驻库伦大臣率以冗员谪官处之,无兵无饷,乌科两城仅宣大换防兵二百余人,供将军以下使令犹且不足,此岂可以为常哉?”[8]可见,他们都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但是黄体芳敢于向朝廷上书陈弊。他认为,“亦察北边形势,选将增兵,屯田足牧,而后可免俄人之蚕食也。应饬该衙门将科乌库、归绥、察哈尔各处经费若干,弁兵若干,查核具奏,议增议改,于要隘设重镇,屯重兵。”[5]28他希望这样能够巩固边疆,即“近边巩固,而边才出其间矣”[5]28。
(3)东南海防人才。面对列强不断侵入内地的形势,清廷逐渐加强海防,然而“议海防十余年,水师未立也,营制未改也,临时而集防汛散兵,坐红单夹板之船与大敌搏,能乎?”[5]28可见,经过十余年的发展,海防力量仍然比较薄弱。因此,各大臣议论购洋船、铁舰、蚊船、冲船。黄体芳则认为:“铁舰多,则所费太巨,少则不能成军,且驾驶专恃洋人,临战亦不为我用,有船与无船同。应饬考订明确,究以何种师船为宜,酌定数目,迅速购置。”[5]28在洋枪洋炮等军械方面,黄体芳指出:“各国所用枪炮药弹,俄与英不同,英与德又不同,然精练皆足制胜。中国机器、火药各局,平日务兼取众长之名,临战无专精一艺之用,土枪土炮既废,而外洋军火我不能造,造不能精,是委性命而受制于敌也。应饬考订明确,究以何种枪炮为宜,酌定式样,迅速购造。”[5]28在加强东南海防方面,结合当时中国制造落后于西方,黄体芳认为要迅速购买外国洋船、洋枪和洋炮:“如是则南、北各有六支水师,沿海各有精兵利器,而将才出其间矣。”[5]28
(4)宗室人才。清王朝是满族上层贵族与少数汉族地主阶级组合的政权,历来重视对八旗子弟的培养,使其不忘本色。“国朝设宗学、觉罗学、咸安宫官学及八旗景山官学,所以培养八旗人才,意至善也。”[5]30然后经过二百多年的发展,“至于今则经费拮据,教习生徒,相率荒嬉,大非立学初意,旧法而废弛之,可惜也。”[5]30面对这一情形,黄体芳提出:“臣愚以为宜仿国子监南学之例,于各学中选择宗室觉罗子弟之颖异者附入咸安宫,厚其廪给,颁予书籍,责令翰詹闲曹日程月课,其八旗官学亦宜由国子监堂官酌选若干名,如南学例办理。俾之讲求时务,多读经史,以备选用,如是,则宗室勋旧之家必有英绝之才特起矣。”[5]30原有八旗人才培养机制废弛,在他看来觉得十分可惜,在为国家培养人才上他认为应该仿照南监之学,选择优秀宗室子弟继续读书深造,使他们能够讲求时务,以备选用。
明清以来,科举制最被人垢病的便是以八股取士,而且,这不仅仅是在选官的初始阶段上用此方法,京官考试也用此方法,使得所有士子“以毕生精力争文字之短长、书法之工拙”[5]29,严重束缚了思想的自由发挥。“然而考试差、考翰詹、考军机、考御史、则均以此为去取”[5]29,导致“翰林非至詹事不敢荒其业,部员非至侍郎不敢荒其业,及其达而在上,则又执此以诫后来。俗敝至此,安望有不羁之才而用之哉!此翰詹所以学问日浅,科道所以风节日颓,而六部九卿所以见识日陋也”[5]30。这可谓是一个无限循环的恶习,“争文字争长短、书法之工拙”又“执此以诫后来”。但这毕竟是沿袭已久的形式,短期内改变则是不切实际,因此黄体芳指出:“除庶常散馆及部院各员考差外,虽大考勿用卷楷诗赋。恐其荒废,则开馆修书以劳之可也。经义治事,设为专门,俾各讲求备试可见。”[5]30而对于其他人才的选考,他认为科道“考试之日,宜发时务策问之,以觇其器识,抑或参取、行取旧制以振之”[5]30、“军机章京宜取熟于历代史学、本朝掌故者充选”[5]30,各部门分别采用不同的选拔方式,他希望人才不会被考试体例所束缚。
(1)变东三省专用旗员之法。东北作为清朝的“龙兴之地”,一直备受重视。清政府在东北地区实行军府制度,设奉天将军驻奉天、吉林将军驻吉林、黑龙江将军驻齐齐哈尔,又分设总管、副都统等机构,加强管理。旧都盛京设内大臣一人,副都统二人。康熙时期,在奉天设户、礼、兵、刑、工五部,每部置侍郎一人为长官,设奉天府管民政。然而东北地区所用官员一般均为八旗子弟,但是“奉天府尹,雍乾(以来)嵇曾筠、朱轼皆任之,专用旗员乃故事,非定律也。其所以专用满蒙者,以旗民须旗员治之也。”[5]28可知,雍乾以来,东三省官员并非专用八旗子弟,加上“各省将军缺,亦时以督抚署理,岂我国家抚有方夏,而于满汉臣仆转有歧视之心哉!”[5]29所以,黄体芳指出:“近数年来,请以防边为急,暂事通融,俟满蒙中将材蔚起,再请复专用旗员旧制,如是则破格用人,可得济时之才矣。”[5]29
(2)变榷税用人之法。赋税收于地方,藏于国库,这是历朝历代统治者的做法。然而“今闽海归将军,粤海设监督,欲其无弊,难矣。户部不此之察,而以虚文令各关激发天良,将盈馀上纳,何其迂也。”[5]29可见,广东、福建赋税征收困难,因此黄体芳指出:“将粤海、闽海均交地方官办理,两关积习相沿,利归中饱,与其肥家丁、富书吏,何如全数归之,俾得分其以瞻委员乎!”[5]29他认为:“所入盈必成巨款,应酌提若干万以备内务府不时之需,酌留若干万以备南、北洋海防之饷,其余解存户部。”[5]29赋税上交到国家,府库才能丰盈。面对当时赋税被地方截取的局面,他说:“窃谓理财首在用人,应均委正途人员司榷,庶尚合刘晏专用士人之意,厘务当有起色。如是,则内外讲求制用之策,而综核之才乃得尽其长矣。”[5]29
黄体芳这封奏疏是在1880 年上奏朝廷的,国内正处于洋务运动时期,而国际上,西方列强仍虎视眈眈,扩大在华利益,继续侵华。人才培养上,总理衙门的设置,可以说促进了我国外交的近代化进程,清廷与西方的交涉越来越多,如果没有熟悉西方事务的人才,则很难把事情处理好。所以,他指出:“至该署司官,务宜洞悉夷情,晓畅边务,斯足称职。”[5]27对于新进人才,宜“发交南、北洋差遣,三年期满,拔优序补。或令各部及各督抚酌保司员及道府州县之习外国事者,入之以备顾问”[5]27。他特别强调习外事,在外交人才上,这是无可厚非。在西北边疆问题上,阿古柏入侵,后来又涉及英、俄的利益,可以说,清廷对西北的认识严重不足,他提出的“选将增兵”“屯田足牧”“于要隘设重镇,屯重兵”的主张[5]28,正是在当时收复新疆的浪潮下的积极政策。至于东南海防,“闽、粤、江、浙以达北洋,海口林立,虽有防勇,仅能扼守炮台”[5]28,在西方船坚炮利的形势下,显然处于极大的弱势。
19 世纪60 年代以来,向西方学习越来越成为朝廷共识,“西方文化分为礼和器两种,器可用而礼不必学”[9],借西方的“器”来自强,所以“应饬考订明确,究以何种师船为宜,酌定数目,迅速购置。应饬考订明确,究以何种枪炮为宜,酌定式样,迅速购造”。[5]28两个“迅速”,深刻地表达了变法的急切。购置西方洋船枪炮,培养自己的人才,弥补自身的不足,达到御外强辱目的。在变宗学、官学之法中,既要求讲求时务,又要多读经史,这似乎自相矛盾。在武科之中,“武童人须购洋枪一二杆”,自行购买洋枪,而且“不必费官币,不必请教习”[5]31,这未免有点不太实际。人才选拔中,不以“小楷诗赋报国,宜发时务策问之,使人才不为试例束缚”[5]30,注重与时俱进,结合了当时社会实情。在人才任用方面,东三省作为清朝“宝地”,一直备受重视,但是面对当时八旗才干不足、沙俄继续对东北虎视眈眈,东三省很难再专用旗员,因此他提出:“以边防为急,暂事通融,矣满蒙中将材蔚起,再请复专用旗员旧制。”[5]29这不得不说他善于灵活变通。榷税征收关乎国家经济收入,面对如今清王朝中央集权式微的情形下,“闽海归将军,粤海设监督,欲其无弊,难矣。”[5]29因此,他认为:“理财首在用人,应均委正途人员司榷。”[5]29这说明他的人才观有很强的针对性,做到了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黄体芳是传统儒家思想教育培养出来的士大夫,他的思想深深烙上了时代的印记。一方面,从第一次鸦片战争开始,清廷已经受到西方列强的侵略,作为朝廷的一员,他的思想必然是御外自强;另一方面,作为晚清传统的士大夫,其思想不可避免的带有保守性。但面对国家危机,他积极提出自己的变法图强思想,具有积极的意义,其思想仍对当代有着重要的启示。
在严重的危机面前,人才极其重要。回顾清王朝的历史,顺治入关征服各地反清势力,康熙平定三藩之乱、收回台湾乃至乾隆能够开创“十全武功”,其中都不乏各色各样的人才助力。在《变法储才实求自强疏》中,黄体芳提出要培养外交人才、西北边防人才和东南海防人才。究其根源,当时清政府面临双重压力。一方面,因为国门大开,西方事务与日增多,必然要有相关人才去处理。另一方面,十八世纪六、七十年代清王朝西北边疆告急,而东南海防也出现危机。在西方列强面前,清王朝“用人则无人”[5]26,所以黄体芳才在奏疏中提出培养外交人才、边防人才和海防人才的主张。可见,其深谙人才培养要适应时代要求的道理。但是黄体芳的人才观中,仍认为要多读经史,这不能不说在一定程度上相互矛盾,多学习西方器物才是当时的主流,方能御辱自强。
当清政府面对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时,用人显得尤为重要。黄体芳在光绪十年(1884 年)曾上书说:“臣伏愿皇太后、皇上俯念越南保障,终以刘永福为首功,可否量予奖拔,壮其声威,速其报效,出自逾格天恩。”[5]52可以看出他认为有时可以 破格录用人才。一年后,他在《李鸿章不宜会办海军折》中写到:“而李鸿章所最赏识信任者,则李凤苞、马建忠、唐廷枢、徐润一流人也。夫李鸿章亦岂真丑正好邪,有心误国哉?彼直以为如李凤苞诸人者,真今日能识时务,能办大事之人才,而不知其贪诈卑污,毫无天性,凡忠勇廉朴、不爱钱、不惜命之人所引避若浼而羞与为伍者也。”[5]61-62可知,在他眼里,任用人才应该注重其真实才干与品德。这是他人才任用观的具体表现,即才能和品德兼有才是真正的人才。
人的观念是不断走向成熟的,黄体芳的人才观也应是这样。他对人才培养、选拔和任用等思想的阐发,主要目的是想通过改变敝法实现自强,挽救国家危机。在晚清政局下,这是一个臣子对国家形势的深刻认识,而敢于上疏直击当前的问题,更是需要魄力。顺应时代要求培养人才和以才干和能力任用人才,是黄体芳的人才观的重要启示,这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