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湖湘宗唐诗人述论

2020-01-02 00:31朱银花刘红麟
文山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李东阳宋诗诗坛

朱银花,刘红麟

(湖南理工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南 岳阳 414006)

晚清社会发生巨变,在当时世风、学风的影响下,宗唐势力走下神坛,宋诗成为顺应时代大局的选择,诗坛风气为之一变。然而,在各地宗唐阵营呈现微弱低迷状态时,湖湘诗人群体延续着其地域宗唐诗学传统以反宋面目出,成为晚清诗坛的一大亮点。这一诗人群体颇有跻身中心诗坛的趋势,不仅使湖湘诗人在晚清诗坛上大放光彩,更使得宗唐势力一时间呈上升趋势。目前学界对晚清湖湘宗唐诗人群体的关注度不高,多集中于对湖湘诗派以及中晚唐诗派的研究,且以对诗歌流派史的现象性梳理以及单个诗人诗学倾向的片段式研究为主,在论述中更鲜有涉及对湖湘地域诗学传统的分析,如此一来,现有的研究从宏观上看来呈现为一种分散式的状态。而抛开诗歌流派的划分方式,跳出个案研究的单向视角观照整个晚清湖湘诗坛,则会发现不同阶段的晚清湖湘诗人实为一以宗唐为主导的诗人群体。这一群体的出现并非一蹴而就,在晚清宗宋的诗学潮流中,湖湘诗人群体宗唐抑宋的诗学宗尚实与其地域诗学传统密切相关。

一、晚清湖湘宗唐诗学溯源

直到清代前中期,诗坛风尚皆以宗唐为主,宗宋者虽时有发声,但少有应声者,宗唐群体占绝对优势。在这样的诗学大氛围中,湖湘地域唐风甚劲,明代时期在李东阳的影响下,格调派唐诗传统便初具雏形,此后湖湘地域延续着这一诗学传统,宗唐诗人此起彼伏。发展至晚清,因为时代环境的改变,诗坛情况大为不同,王逸塘称“有清一代诗体,自道咸而一大变”[1],这一“变”反应到唐宋诗之争上,即表现为宋诗运动的盛行。随着清王朝国势的衰败以及学风的转变,唐诗的正统地位不断受到挑战,宗宋群体愈发壮大,最终在晚清时期打破了一直以来唐风盛行的局面,一跃成为诗坛宗尚主流。相较于地域诗学的区域性传播而言,诗坛主流风尚有着强大的辐射效力,往往发挥着转移风气的作用,地域诗学传统的建构多受其浸染。如同此前在宗唐主流的号召下,诗人群体不断向唐诗阵营靠拢一样,晚清在宗宋势力的冲击下,出于对诗坛主流的呼应,各地又纷纷改弦更张。多数此前宗唐的地域逐渐转换阵营,如闽地在清中期开始出现宗宋风气,后进而由宗唐重镇转变成为学宋盛地。而就在各地跟随诗坛潮流加入宗宋大军时,仍有些许地域坚持着自身的地域诗学传统,表现出了与时代诗学思潮的背离,其中最为突出的即为湖湘地域。

地域诗学传统虽受诗坛主流影响,但其自身亦有着传承性,而且随着地域文学影响的不断加深,若二者在诗学趋向上出现偏差时,地域传承性有时更具优势。湖湘诗学长期不显,在此前以宗唐为主的格局下,湖湘地区并非如福建、江苏等宗唐重镇般引人注目,当时各家有关宗唐群体的论述鲜有涉及湖湘地域。晚清湖湘诗坛崛起,湖湘诗人开始在文坛上崭露头角,缘于诗坛风会的转变,各地诗风弃唐入宋,而湖湘诗人高举宗唐大旗,在近代诗坛的舞台上大展拳脚,成为了宗唐阵营的主力军。在宗宋的浪潮中,因为湖湘诗人这一自发性的诗学倾向,其地域诗学传统开始引起时人注意。汪辟疆道:“近代诗人多祖宋祧唐,唯湖湘守八代初唐不变。”[2]370宋诗派代表陈衍亦言:“湖外诗墨守《骚》《选》、盛唐,勿过雷池一步”[3]75。由上述评价可以看出,湖湘不仅有着宗唐诗学传统,从“守八代初唐不变”“勿过雷池一步”还可知这一传统具有强烈的地域传承性。当然,湖湘地区不可能完全与主流诗坛风气绝缘,曾国藩、何绍基即是当时宋诗运动的先驱,但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时,湖湘本土却并未掀起太大的波澜。反之,与其他学宋者相比,他们身上不难看出有着湖湘宗唐诗歌传统的烙印。曾国藩在学宋的同时亦倾心于李商隐,何绍基则喜学与唐诗相对接近的苏轼诗,林昌彝称其诗为“风格似盛唐”[4],可见湖湘诗学传统影响之深、渊源之久。

湖湘一直以来都是唐风盛行之地,近来在探讨晚清湖湘宗唐诗人诗学渊源时,大多归因于以王闿运为首的湖湘诗派,其实不然。地域文学传统的构建与地域先贤的力量不无关系,出于对地域先贤的钦慕,后来者多自觉模仿践行先贤之文学思想。具体而言,湖湘的诗学源头可以追溯至屈骚。屈原的作品皆为言情韵文,对湖湘文人影响深远,湖湘诗人主张诗歌创作应以抒情为主即源于此。何绍基曾言:“吾楚人为诗而不求之于屈子之《离骚》、《九歌》,是数典而忘其祖也。”[5]翻阅湖湘诗人的作品,追寻屈骚而来的抒情性特征不难寻觅,尤其是在晚清宋诗风靡的情景下,湘籍诗人的这一地域诗学特征更为明显。汪辟疆当时即针对湖湘这一诗学渊源说道:“荆楚文学,远肇二南,屈宋承风……远绍风骚,近开唐体,渊源一脉,灼然可寻。向来湖湘诗人,即以善叙欢情,精晓音律见长,卓然复古,不肯与世推移,有一唱三叹之音,具竟体芳馨之致,即近代之湘楚诗人,举莫能外也。”[2]294由此可知,湖湘诗学上承风骚,下启唐体,不随诗坛风尚转移,延续着自身的抒情传统。因为湖湘诗学所具有的原生性特征,出于对地域诗学审美倾向的自发性承接,湘人诗歌重性情喜丽句,早在唐宋以前,便已形成了地域性的诗歌审美传统。加之其与唐诗间的相承关系,当这一审美传统折射到宗唐宗宋的分歧上时,面对唐诗主情宋诗主理的特性,则极易表现出对唐诗的认同。

除了因抒情传统而对唐诗产生的天然性体认外,若论湖湘宗唐诗风的形成,还得力于在唐宋诗之争中积极推崇唐诗的湘籍诗人们。李东阳时期,台阁体盛行,诗歌以歌功颂德为主,内容贫乏,从当时以唐诗为正道的诗学观念来看,整个诗坛风貌呈萎靡之态。李东阳身居高位,主持文坛,承严羽诗宗盛唐之诗学思想倡导宗唐抑宋,天下文士多起而应之,诗坛风渐归于正道。胡应麟评价道:“成化以还,诗道旁落,唐人风致,几于尽隳。独李文正才具宏通,格律严整,高步一时,兴起李、何,厥功甚伟。”[6]李东阳的作品中唐诗的痕迹甚为明显,但是他推崇唐诗并未仅仅停留在诗歌创作层面,亦形成了相关的诗学理论,这主要集中体现在其《怀麓堂诗话》中。他注重诗歌的声律韵调,力主性情自然,就具体宗尚对象而言,尤推王孟李杜。他认为“宋诗深,却去唐远;元诗浅,去唐却近”[7]1503,他将唐诗作为评价诗歌的标准,并以推崇唐诗作为拯救诗坛弊病的良方,面对当时诗坛机械模拟之陋习,李东阳主张一任情遣,不喜遵循法度之说,对宋人之诗法多加排斥,他说:“唐人不言诗法,诗法多出宋,而宋人于诗无所得。所谓法者,不过一字一句,对偶雕琢之工,而天真兴致,则未可与道。其高者失之捕风捉影,而卑者坐于粘皮带骨,至于江西诗派极矣。”[7]1503

李东阳在诗学方面成就颇高,对明代文学影响深远,而缘于地域关系,其对湖湘诗坛的影响尤甚,最为直接的表现即是在李东阳主持文坛时,湖湘诗人数量大增,这些诗人或直接或间接的受李东阳之教化,在诗学上无不对李东阳争相效仿。攸县人彭泽为李东阳挚友,二人酬唱赠答之作颇多,在诗歌创作上多有交流,李东阳曾言:“然余有得,民望必赏。所自病者,民望必以为阙。其相得有如此者”[7]109。受李东阳的影响,彭民望诗多学王孟李杜,李东阳评其为“得唐人家法”[7]1520。何孟春为李东阳门生,学诗以李东阳为楷模,直宗汉魏盛唐,深得李东阳之法度,陈田言:“观所著《馀冬叙录》,于《西涯诗话》绪论,娓娓不倦,并梦中亦续《西涯诗稿》。”[8]不仅是在当时,缘于对地域先贤的认同,在李东阳之后,诗坛中心人物几经更换,湖湘后学依然以李东阳为向导,陶汝鼐在《廖申生诗序》中道:“日取怀麓堂集而涵泳之,诗境不能不进”[9]。一直到明季,湖湘各地宗唐之声不断,如华容孙宜以学杜得名,王世贞称:“国朝习杜者凡数家,华容孙宜得杜肉”[10],湘潭周圣楷“自言其诗不肯涉唐以下一语。”[11]在这样的地域诗学氛围中,继李东阳后,清初衡阳王夫之以《薑斋诗话》《唐诗评选》等成为湖湘宗唐的又一代表人物。王夫之以唐诗为鹄的评价明诗,尤为推崇诗歌的抒情性,追求自然浑成反对雕琢,在诗歌审美上主张以意为主,情景交融。对宋人作诗必求出处,以理为诗,一味模拟的做法深为不满,故对当时倡导宋元诗风的钱谦益持否定态度。因为地域先贤对宗唐的倡导,湖湘地域唐音延绵不绝,在宗唐诗风形成后,历代湖湘诗人又不断传承发展,晚清宗唐诗人群体的出现即是传承地域诗学传统的表现。

二、晚清湖湘宗唐诗人概貌

唐诗至晚清已失去适合的生存环境,从唐诗学的角度来说:“古典唐诗学发展到清中叶,已到达登峰造极的地步。再往前走,峰回路转,便不能不直趋下坡。”[12]陈伯海将晚清唐诗学描述为“直趋下坡”,深中肯綮。在晚清唐宋诗之争中,唐诗之风光褪去,与当时宗宋阵营以选本、诗话批判唐诗宣扬宋诗的态势相比,此时宗唐群体不仅在数量上减少,唐诗选本以及有关诗论亦日渐稀少,而且与此前唇枪舌剑激烈反对宋诗不同,他们对此多持融通的看法,从宏观上来看宗唐之声几乎沉寂。但若由局部观之,则会发现这种沉寂并非绝对。湖湘一直以来都延续着宗唐诗学传统,缘于山岳地形的封闭性、保守性,他们受外界影响较小,以地域内的诗学传承为主。晚清随着湖湘诗坛的崛起,他们的队伍愈发壮大。为避免前人因独尊唐诗而出现的弊端,他们在宗唐的同时又提倡溯源汉魏。他们不满宋诗盛行的局面,理论与创作实际相结合,旗帜鲜明地标榜唐诗,反对宋诗。而且在当时的情景下,湖湘诗人排斥宋诗,绝不意味着他们不随时变迁,文学的发展总是与时代气运息息相关,缘于对晚清各个时期社会情况的感知,活动于不同阶段的诗人具体诗风不一。就晚清湖湘前期宗唐诗人而言,他们多推崇杜甫,以宗初盛唐为主,其中以邓辅纶、王闿运最为突出。

邓辅纶为诗排斥宋诗,以宗汉魏、初盛唐为尚,其在诗歌方面多有独到见解,平时喜提携他人,对湖湘诗人颇有影响,其中即包括王闿运。《湘绮府君年谱》载:“辛眉丈论诗云唐人能与古为新,学诗者宜先从唐人入手……府君以为知言。”[13]邓辅纶的宗唐倾向对王闿运深有影响,王闿运曾自言:“邓弥之,吾所师也。”[14]2380邓辅纶一生可谓颠沛流离,因功名未建满怀幽怨,而又为现实所困,唯有诉之笔端。就邓辅纶的诗学思想而言,他在推崇唐诗的同时亦喜汉魏,而缘于社会环境以及个人经历,在具体的诗学对象上,他对杜甫的接受最为突出。其少时便已开始学杜诗,“君方为内阁中书,以诗雄年少才俊间,顾实深守杜法,语多幽愤沉郁,人窃怪之。”[15]5后随着涉世加深,其诗多与时事相关。他在为官时目睹了战争的残酷,与此前致力于学习杜甫诗法不同,因其诗歌所生发的忧世之情,使其诗风愈加贴近杜甫,正如许振祎所说:“君诗本自杜出,其自得深浅处,缀文之士当知之。”[15]6邓辅纶之弟邓绎,与其兄一样亦推崇杜甫。他认为诗至唐大盛,而杜甫则为前人经典的集大成者,此类评价在其《藻川堂谭艺》中多有提及。因道咸时期的社会现状,湖湘文人无不以天下为己任,当时湖湘诗人推崇唐诗最为集中的表现即在于推崇杜甫,与多数湖湘诗人一样,邓辅纶兄弟诗学杜甫除受杜诗之艺术手法所感染外,更多的是缘于对其诗中现实主义精神的认同。

王闿运是近代湖湘诗坛的领军人物,汪辟疆在《光宣诗坛点将录》中称其为“托塔天王晁盖”[2]326。因为王闿运当时以推崇汉魏六朝闻名,时人多关注其复古理论,忽略了其在宗唐方面的诗学成就。其实相较于汉魏六朝诗,其在唐诗上倾注的心血亦不少。他的诗多有唐诗身影,就连其自谓得汉魏之法的五古亦是如此,其弟子杨钧曾指出:“湘绮五言古诗,人皆嫌其过似晋宋,余独惜其太多唐音,议论相反至于如此。湘绮弟子必有知之而不肯言者”[16]。而且与当时诗人普遍以诗歌创作倡导宗唐不同,王闿运不仅有《唐诗选》,亦有对唐诗的系统论述,如《论唐诗诸家源流答陈完夫问》等。身为楚人,王闿运诗承先贤而来,“零陵作者,三百年来,前有船山,后有魏、邓,鄙人资之,殆兼其长”[14]2327。他推崇唐诗且溯源汉魏,排斥宋诗宋学,论诗主张性情,尤为推崇盛唐诗,其唐诗选本即以选盛唐诗居多。在晚清宋诗盛行时,王闿运公开与之对抗,“其宗法八代,下及盛唐,与晚清同光体一派分道扬镳”[17]338,他无论是作诗还是论诗皆独屏宋诗,曾言:“不攻宋学,以不相为谋之道,惩辨生末学之言,凡所著述,未涉唐后”[14]796,在晚清唐宋诗之争中发挥着巨大的效力。因为王闿运长期主讲书院,门生众多,湖湘弟子多承其诗学,在王闿运反宋之时,湖湘诗人无不闻风而起,可以说晚清湖湘宗唐诗人群体的发展与王闿运的倡导不无关系。

晚清自道咸宋诗派的出现,宗宋势力发展,尔后同光体盛行,主张作诗不墨守盛唐,一时从者甚众。而相较于各地宗宋成风的局面,湖湘诗坛却是另一番景象,继晚清湖湘前期宗唐诗人后,晚清湖湘后期诗坛宗唐诗风愈加繁盛。虽然因各自观念的改变,唐宋诗之争趋于融合,不再是非此即彼的对抗。在此种大环境下,湖湘宗唐诗人排斥宋诗的态度亦有所缓解,但并未就此转换阵营。湖湘诗坛因王闿运的提倡以及诗人群体自身的蕴育发展,他们延续着湖湘宗唐的诗学传统,随着诗人队伍的扩展,宗唐诗人数量只增不减。对于王闿运之诗学,汪辟疆认为传其诗者甚寡,其实是从其推崇汉魏六朝的复古思想而论,就其宗唐思想而言,多为湖湘后学所继承。“近诗人多祖宋祧唐,惟湖湘守八代初唐不变。湘绮而外,若重伯、实甫、陈梅根、饶石顽、李亦元、寄禅诸家,多尚唐音”[2]370,即是晚清湖湘后期诗坛宗唐盛况的缩影。与道咸年间相比,清末社会形势更为严峻,此前社会矛盾尚未全面爆发,而到了光宣时期,列强的侵略加剧了清王朝的解体,在内忧外患中清王朝奄奄一息。任何个体都不能脱离时代大背景而存在,此时国家衰弱的光景刺痛着每一个诗人的心灵,在衰世环境的刺激下,晚清湖湘后期诗人,如释敬安、李希圣、曾广钧等,在前人推崇初盛唐的基础上纷纷转向中晚唐之门径。

释敬安,字寄禅,18岁时投身湘阴法华寺东林禅师座下,师赐法号“敬安”。早年因“洞庭波送一僧来”之句,为郭菊荪所赏,“遂力劝为学,授《唐诗三百篇》,一目成诵”[18]453。后寄禅便有意于作诗,居湘中时从王闿运、邓辅纶学诗,其诗多受王闿运影响。寄禅诗以宗中晚唐为主,然因其诗僧之身份,其在具体效仿对象上略为特殊,从王闿运所写的《八指头陀诗集序》中可以见得,“自然高澹,五律绝似贾岛、姚合”[18]537。对此,寄禅亦曾有自述:“传杜之神,取陶之意,得贾、孟之气体,此吾为诗之宗法焉。”[18]523寄禅不屑为宋代禅理诗,诗学晚唐诗僧且能自出机杼,因其虽出世却未忘世,在当时国家忧患的局面下,多有忧国忧民之作,吕桂曾言:“其淋漓感慨,沉郁顿挫,又岂寒瘦之郊、岛所能望其项背哉!”[18]532在宗唐上寄禅有着鲜明的立场,写有《唐宋诗别说》,晚清有关宗唐的诗学理论甚少,寄禅这一反宋的力作对宗唐群体来说可谓凤毛麟角弥足珍贵。其在文中分别从声调、诗歌风格、咏物等方面论述了唐宋诗之优劣,全然以唐诗为准则来批判宋诗,“唐人诗纯,宋人诗驳;唐人诗活,宋人诗滞;唐诗自在,宋诗费力;唐诗浑成,宋诗饾饤”[19],两相对比,无不彰显其宗唐抑宋的诗学思想。就整体而言,他认为唐诗雅宋诗俗,推崇唐诗之清新自然,批判宋诗之刻意雕琢,无论是从诗学思想还是具体创作来看,寄禅都与湖湘诗人一脉相承。

光宣时期因时局的变换,李商隐成为了宗唐阵营中普遍推崇的对象,湘人中以学李商隐脱颖而出者,当推李希圣与曾广钧二人。吴宓对二人诗宗李商隐有所概括:“近世中国旧诗人多为宋诗,宗唐者寡。其学李义山者,汪荣宝君而外,有湘乡李亦元希圣”[20]43,“湘乡曾重伯先生,为曾文正公之孙,与雁影斋主生同里,同官京师。为诗同法李亦山,恒相唱和”[20]43。李希圣诗延续着湖湘地域的血脉,早年以天下为己任无意于诗,后因郁郁不得志遂转向以诗为寄托,其《雁影斋诗存》皆庚子事变前后所作,诗歌内容多关涉时事。汪辟疆评曰:“李诗与玉溪生为近,《庚子纪事》诸篇,皆诗史也。”[2]295因为李希圣在诗中熔铸了自身在时代变幻中的感伤,与他人学李商隐徒具皮相迥异,其诗深得李商隐之精髓,钱仲联评道:“若一生专宗玉溪成家者,无过雁影斋。不特湘中,同时吴下如曹元忠等,皆不逮也。”[17]349曾广钧与李希圣来往密切,与李希圣一样,曾广钧亦推崇唐诗,且尤为推崇李商隐,除外界环境的影响外,这其中还有着其家学渊源,其祖父曾国藩以及父亲曾纪泽均学李商隐。曾广钧学李商隐喜妍词丽句,好用典故,诗中多运用李诗中的意象,其诗歌内容以忧时感事为主,如《庚子落叶词》写珍妃之死,哀感顽艳,极具李商隐之神韵。钱仲联评曰:“诗承求阙,崇尚玉溪之论,而不学韩、黄,惊才绝艳,犹是楚骚本色。”[17]368钱仲联的评语在表明曾广钧诗学倾向的同时,更是真切地道出了这一倾向背后的地域诗学特色。

三、结语

对于唐诗与湖湘在诗学审美上的亲近,狄葆贤曾说:“唐诗胎息醇厚,融情入景,如悬河注水,令人酌之不竭,湖南人多效之。”[21]湖湘有着浓厚的唐诗学传统,一直以来都以宗唐为主,而在晚清宋诗盛行时,湖湘仍延续着其地域诗学传统。面对诗坛因宗宋而产生的流弊,他们践行着推崇汉魏三唐的诗学理念,与宋诗派抗争,打破了宋诗独盛的局面,一时间宗唐势力得以回升。然其不随诗坛大流,坚持自我的行径,在当时颇受诟病,被斥为是极端复古,只知一味地因循守旧,对社会情况漠不关心。缘于前人的负面评论,湖湘诗坛一直以来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翻阅各种文学史,有关湖湘诗坛的描写甚少,现有的评价亦多以复古派视之。其实晚清湖湘诗人推崇汉魏三唐,并非是固步自封,更不意味着他们的诗歌与社会脱节,因为他们并非仅仅停留在诗歌艺术的钻研上,其在诗中所表达的情感多是自身在末世中的心境体验,与时代大背景联系密切。对于这一点,陈衍在谈及王闿运时亦有涉及:“盖其墨守古法,不随时代风气为转移,虽明之前后七子无以过也。然其所作,于时事有关系着甚多”[3]322,其实这一评语亦适用于整个晚清湖湘宗唐诗人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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