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创新勇挑重担航天精神薪火相传
——访国际宇航科学院副主席刘纪原

2020-01-02 07:00任树芳
航天工业管理 2019年10期
关键词:航天

刘纪原,1933 年出生于山西兴县,1960 年毕业于莫斯科包曼高级工业技术学校自动控制专业,现任国际宇航科学院副主席,历任七机部12 所所长、中国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副院长、航天工业部副部长、航空航天工业部副部长、航天工业总公司总经理兼国家航天局局长,第十四、十五届中央委员会委员,第九届、十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2011 年获得国际宇航科学院授予的航天领域最高奖项冯·卡门奖,2017 年获得第十二届航空航天月桂奖“终身奉献奖”。

编者按:近日,《航天工业管理》编辑部对原航天工业部副部长、航空航天工业部副部长、航天工业总公司总经理兼国家航天局局长刘纪原进行了专访,请他结合自身近40 年在航天科研生产与管理岗位上奋斗的经历谈一谈我国航天工业发展过程中积累的丰富的管理经验,特别是20 世纪80-90年代航天事业是如何融入国家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以及在市场经济发展浪潮冲击下我国航天工业管理体制机制调整变革的宏大实践,以期对新时代航天强国建设的伟大探索有所启迪。

本刊:20 世纪50 年代,恰逢中苏友好关系发展的黄金时期,刚刚成立的新中国急需要大量的人才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热潮中。因此,我国每年派遣一定数量的优秀青年学子到苏联学校学习,请简要介绍一下您在莫斯科学习时的一些经历。

刘纪原:我高中毕业时正好赶上我们国家为大量培养人才选派人员到苏联去学习,当时选拔留学生的来源有两种:一种是通过大学入学统考从应届高中毕业生中选拔优秀学生,另一种是从在校大一学生中选拔,我们同一批共有近1000 人被录取。录取后又经过体检、政审和俄语三关的审查,最后再根据个人报考的专业志愿和国家的整体平衡,我最终进入包曼高级工业技术学校自动控制专业学习五年半,全校当时共有中国留学生40 人左右。

留学生涯给我的最大感受有两点:一是苏联当时的教育制度比较先进,重视基础课的学习,基础课与工厂实习约占总课时的3/5,其余2/5 课时为专业课和专业实习,学生的基础及动手能力强。上课时学生被分成若干个小组,每天轮流派小组代表去听课,负责做好课堂笔记,其他的同学则可以自由安排活动,考试之前小组成员集中在一起共同讨论本阶段的学习内容,学生自主学习的氛围很浓,经过广泛而热烈的思维与记忆的交锋后,能够整体串联起学习内容的全貌,最后取得的学习效果都很理想;二是学校课外科学活动的组织力很强,特别注重学生理论学习与实践动手操作能力的有机结合,经常给学生分配需要多人配合共同完成的实验与任务。

苏联的大学对学生的管理表面上看不是很严格,但长远来看,正是这种宽松的学习环境锻炼了学生的理解能力、时间管理能力以及了解社会、参与社会活动的能力。

本刊:1960 年您从苏联留学回国后就进入国防部五院一分院12 所工作,一直到1984 年被组织调任航天工业部领导岗位,请您谈一谈在航天科研生产一线工作期间有哪些印象深刻的经历?

刘纪原:新中国成立后,党和国家就把发展航天事业提上日程,以打破美、苏两国形成的争霸太空、威胁世界和平的局势。为了免遭侵略和欺侮,特别是吸取朝鲜战争的深刻教训,党中央英明决策,将研制原子弹和导弹作为国策,创建起新兴的“两弹”事业。

当时,苏联派来援助我国航天研制的专家中缺少控制专业人员,因此在1960 年我和另外2 名学习自动控制专业的同学就提前回国参加导弹研制事业。在科研管理体制建设上,苏联帮助中国设计的是按照专业设置建院,我们根据当时的国情在吸取别人经验的基础上进行了创新,后来按照型号院配套的模式进行院、所建设。虽然苏联的模式有利于专业技术的发展,但是缺乏工程牵引而且跨院协调确实比较困难,而按照型号院抓总体,体系设计中专业之间在总体要求下进行协作,这样有利于所有单位尽快形成实体体系,加快发展。以钱学森为核心的专家组是由各个领域的专家组成,他们定期组织讨论,提出项目的顶层整合方案。

1960—1984 年在研究所工作期间是我进入社会实际工作的第一站,它培育、锻炼了我的学习和工作方法、思维能力、实践能力,是我永身难忘的集体。这一时期我最大的感受是:航天的工作环境比较宽松,在工作中有任何想法大家都可以提出来进行探讨,其中有几件事令我记忆犹新。

一是从苏联引进仿制的“1059”导弹试验成功后,在此基础上我们自行设计了“东风”二号导弹,1964年6 月29 日,经过技术改进后的“东风”二号导弹再次发射获得成功,标志着我国成功走上火箭导弹自行设计研制的道路。当时,我们发现导弹的实战能力很差,因为横向无线电制导要求视野很开阔,对阵地建设的要求高,尤其是在我国东北山地试验的效果很差,所以研究将无线电制导改为惯性制导,形象地称为“割尾巴”。由于我国当时制造精度的机加工能力较弱,为了提高射程精度就提出了“双补偿”机制,对火箭惯性器件周围的环境误差和方法误差综合进行补偿,通过横向坐标转换控制制导系统,在野外靶场阵地经过反复试验后我们将新的设计修改方案上报到领导决策。钱学森认为,这个技术改进方案措施是年轻人想出来的,应该大力支持年轻人的创新想法,而且经过多次试验后,改进方案在理论上和技术上都是可行的,1965 年11 月13 日在“东风”二号基础上改进研制的“东风”二号甲首飞试验成功,为运载核弹头创造了条件。该项目后来在全国第一届科学大会上获奖,说明我们国家历来对于创新是支持的,但是创新的过程也并不容易。

二是制定“八年四弹”规划。“东风”二号研制成功后,为了形成实战武器,从1962 年全系统经过3 年的反复讨论,最后形成了“八年四弹”规划,在1965 年至1972 年的8 年时间内研制完成“东风”二号甲、“东风”三号、“东风”四号、“东风”五号4 种型号的弹道导弹。前3 个型号的研制进展均按照时间任务节点顺利完成, 1971 年“东风”五号高弹道和低弹道试验也取得了成功。但是由于受“文化大革命”的影响,尽快研制出“东风”五号洲际导弹的要求被迫耽搁,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后,1980 年5 月“东风”五号洲际导弹全程飞行试验取得成功。

三是“两弹结合”试验。我们在“东风”二号甲试验成功后开启了“两弹结合”试验论证,研制载有原子弹的“东风”二号甲地地导弹。1966 年10 月27 日,我国成功用“东风”二号甲导弹进行了“两弹热结合”试验,导弹飞行正常,核弹头精确命中目标,实现了核爆炸,这是在我国本土进行的发射点与落点结合试验,说明我们对于自己研制的导弹核武器的可靠性有信心。这次试验成功,标志着我国已经具有战略威慑能力,打破了美、苏两个超级大国的核垄断。

四是参加“飞向太平洋”任务。为了保证导弹飞行成功,我们测试了大量的数据,包括总装厂、靶场技术阵地、发射阵地的数据,收集数据从中看电子器件的参数波动,确定电子元器件的适应性,以及13 项可靠性提高措施,1958 年因此任务我荣获了三等功。

老一代国家领导人不仅在理论上指导我们工作,在实际工作中也高度关注细节,并给予具体的指导,比如在一次试验时发现供电系统接触不良,发射前周恩来总理亲自打电话过问现场问题的处理情况,中央领导的高度重视无疑是我们事业取得成功的前提保障。

在航天技术发展势头良好之时,不能操之过急发展“大卫星和大火箭”。邓小平提出,“现在放卫星与国力相称,要调整空间技术研究任务。”于是遵循实事求是的原则,先发展探空火箭。我们应当始终将“1059”导弹研制的经历作为“三字经”吃透,以此作为事业发展的起步标杆,一步一步扎扎实实把事情做好,先广泛听取专家的意见,再由中央集中统一思想,使战略决策不走弯路。

在管理方法上我认为值得提倡的是:过去我们做综合试验,做一次通过就算通过。后来,我们从提高质量的角度总结出了一套综合试验标准,分别在正常电压、高电压、低电压连续9 次试验无任何问题后,试验才能通过交付。从管理的角度严格贯彻标准,形成规范,以保证出厂的产品质量。

我国航天事业发展的最大特点是:坚持自力更生,既注重技术民主,实事求是开展讨论;又恪守民主集中的原则,由中央集中决策,因此发展顺利,没有走弯路。而且型号院的体制有利于出成果、出人才,有利于发挥自力更生的精神,有利于两条指挥线的执行。

本刊:作为航天第二代领导集体的一员,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您是如何全力推进中央经济体制改革总体战略规划的落实,大刀阔斧推行航天科研体制改革,建立并完善全面质量管理机制的?

刘纪原:1993 年3 月22 日,八届人大第一次会议确定撤销航空航天工业部,组建两个经济实体,成立了中国航天工业总公司,不再承担政府职能,必要时对外可使用国家航天局这个牌子,这是国家的重大战略决策。当时的军委主席邓小平说,大战争在近期或短期内打不起来,应当把主要精力转向经济建设,航天作为国家的重要工业部门,也应当参与到国家的经济建设中来。

过去30 多年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形成的航天工业管理要适应市场经济体制,最难办的就是思想的转化,过去任务和经费都是国家拨付的,航天要由“吃皇粮”的部门转向市场体制,这是一次脱胎换骨的转变。面对市场经济改革浪潮的冲击,思想上的阻力非常大,人们早已习惯于在指令性计划下达生产任务、经济指标的思维定势下工作,相应的制度根本不能适应经济体制的变化。我们经过反复动员统一思想认识,号召大家随着客观环境的变化,人的主观思想也要主动发生变化。与此同时,采取了一系列有针对性的措施主动作为,进行调整,逐步将思想认识问题落实到责任和规章制度上。

一是军民品分线,行政后勤部门强力保障。军品研制人员专心致志搞军品,其所需要的生活待遇由行政组织给予保障;经济创收的硬指标是民品人员的任务,民品按照市场经营的方式发展,避免由于军民品混合引起的责任不清楚;大型设施由行政部门负责,其他副业向社会开放,搞活经济,最终保证军品稳定发展。“长征”二号捆绑式运载火箭第一次发射时传感器发生漏气,造成一位老师傅吸了有毒气体四氧化二氮牺牲的事故,就是由于军品、民品混在一起而造成产品质量难以保证。

二是申请国家专项经费。我们获得了共计近80 多亿元人民币的国家经费支持,用于基础设施改进建设。建设了100 多个专业中心,加强了技术改造与投资,并设立了军岗补助,物质的保障对后来连续取得发射成功起了很大的作用。

三是制定质量问题管理的“72 条”“28 条”和“双五条归零”标准。核心思想就是说一不二、狠抓落实,按规章办事,严格奖惩,从而度过了改革后的一系列难关,最大的难关就是思想认识的转化,同时制定相应的措施,辅以国家支持,尤其是军方的支持,首先以一步一步消灭重复性的故障开刀。

质量问题归根到底是管理上的问题,管理上的问题是人的问题,由于不负责任造成质量事故,管理者要负全责。在所有工作过程中政治思想工作起了很大的作用,制定发展标准规范,鼓舞人心安心于事业的发展,实际上这是一个综合的系统工程,是多方面、全方位的管理,通过思想上的交锋达到认识与行动上的最终统一。

用三种不同的机制保障三种不同任务(军品、民品、后勤)的发展,还专门设立了持续在航天岗位工作30 年且保证任务完成后,一次性发放养老补助的机制,以奖励促稳定。

本刊:在大力推行管理体制机制变革的同时,您是如何推进航天重大工程项目的立项与发展的,如“863 计划”中的载人航天工程等。

刘纪原:按照国际惯例,航天技术要进一步发展,一般都是要将人送向太空,美国、苏联莫不是如此,而载人飞向太空的技术难度很大,因此应尽早着手准备。1988年在加速发展航天事业研讨会上,我们提出了“两抓一同步”的发展方案,即抓应用卫星和卫星应用、航天技术改造,突破载人航天技术。载人航天技术发展方案经过专家反复论证后上报给中央高层决策,我们认为一是航天技术进步需要太空发展带动,二是航天培养人才需要项目带动,因此国家应当适时启动载人航天项目。

同时,在论证“863 计划”载人飞船项目时航天专家参与了论证,我们配合863 专家组讨论了2个多月,半年后最终形成载人航天的方案,并报告给航天领导小组。后来,中央专委的报告由两家意见综合而成,具体分工按照“双保”的原则进行,既要保载人飞船,又要保战略武器,因为战略武器是航天发展的重中之重,这样才能有利于全局,有利于航天内部的分工。后来,在推进质量管理改革的过程中,很多项目都以载人航天项目作为标杆,加强质量管理。

此外,根据国家经济建设需要以及航天技术日益成熟的现状,我们建议国家开展效益工程建设:一是利用卫星技术发展出一套国家卫星减灾系统,减少因自然灾害造成的经济损失,其核心就是将卫星系统应用于防灾减灾,服务民生。二是用航天技术进行航天育种,提升农业生产效率,助力国家农业现代化。三是利用航天技术改造传统产业,形成传统产业的改造标准。

我们采取这些举措的初心是:全国支持了航天,现在航天技术成熟后应当反过来为国家经济建设作贡献。

本刊:在“长征”二号捆绑式运载火箭发射“澳星”失利,以及后来又有一些发射任务失败的困难时期,中国航天的管理者是如何直面问题、找出原因、消除故障、稳定人心,最后实现逆境重生的?又是如何突破美国的重重封锁与制裁,成功打开国际发射服务市场大门的?

刘纪原:“澳星”虽然是一个单项国际商业发射任务,但它实际上反映的是质量管理问题,工程管理办法的组织牵涉到国际上的方方面面,包括保险、轨位、第三方责任,以及国际商业发射的三套规章制度、法律等方面的问题,涉及到各个组织的利益,是一个大的系统工程。

我们当时面对的主要问题是国内、国际要协作,并要与总装备部配合,同时总装备部也要与航天、基地和试验队配合。在顶层专门成立了三人领导小组,国际交流方面的问题则主要由长城工业总公司负责,并约定发射后的利益与责任分成。这次发射虽然并未取得成功,但是我们开辟的商业发射的道路是成功的、机制是成功的,从第一次走出国门,受到美国多方制裁,到后来几次连续发射失败失去很多合同,这些经历锻炼了我们的队伍。

为了应对美国的制裁,我们采取了几步走的战略:一开始只承揽商业卫星发射业务,由于当时我们的卫星技术水平还较弱,所以为了给自己留有余地,免受美国的制裁,决定在香港成立一家公司,目的是先占领火箭发射市场,一旦我们的卫星技术成熟后再承揽火箭与卫星整体发射业务,最后逐步发展到卫星、保险、测控、控制一条链服务。当时决定由亚太卫星公司、长城工业总公司、法国的公司各出1000 万美金,将卫星上美国制造的元器件全部更换成欧洲的元器件,以应对美国的制裁。后来,美国将美国元器件的占比提高,在欧洲找市场变得更为困难,转而将发射服务推向第三世界市场。

商业发射服务的背景是国家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航天事业得到了中央的鼎力支持,由“长征”二号、“长征”三号、“长征”四号三型火箭根据商业卫星的需求衍生出来8 种型谱,完善了型号系统。当时恰逢美国和欧洲的火箭发射失败,因此借机向外推出了我们的火箭。

对外发射服务的拓展,既配合了国家在国际舞台上的外交斗争,又为我们培养了大量人才,培训了很多卫星建造专业的人才,同时还实现创汇350多亿美元,整体提高了我国的国际地位。

本刊:20 世纪90 年代初,国内出现了“出国热”和“经商热”,您作为企业的管理者在稳定航天型号研制人员队伍方面采取了那些措施?

刘纪原:这个问题的解决得益于2 个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国家经济形势的发展和国际形势对军品研制的需求增强,面对世界上新的技术的发展,我们还需要进一步提高武器装备技术,加大军品队伍的研制力量;另一方面是采取分线管理的措施,专门给军品人员申请了2000 万元的住房资金,以稳定军品研制人员队伍,充分保障他们的生活条件。在经济上设立成功奖,使军品人员的收入不低于民品人员;在思想上鼓励建立人生长远发展目标规划,提倡“人生能有几回搏”,大胆启用年轻人,“921 项目”主任设计师以上平均年龄不到40 岁,这些人后来都成长为骨干专家。

军品人员只专注于军品研制,民品放开参与市场竞争,采用经济创收的方式,行政后勤设施则有集团保障,对市场放开服务,三支队伍都有各自的机制利益和奋斗目标。在思想、作风、品德3 个方面加强人才队伍建设,只要有理想,就有用武之地。航天的创新环境很宽松,在政策上为人才脱颖而出创造了条件。

本刊:最后,请您谈一谈对于新时代航天强国建设的建议和看法。

刘纪原:航天事业已走过近70 个春秋,在党中央几代领导直接领导下,虽然有不平凡的历程,但仍然取得了一个个历史性成就。党中央一直把航天作为战略产业,那么我们就应当站在战略产业的高度发展航天,我们的核心任务就是维护国家安全,助力经济发展,给人民带来幸福。恩格斯说:“一个民族要想站在科学的最高峰,就一刻不能没有理论思维,而提高理论与思维最好的办法就是学习以往的哲学。”我们要继续坚持航天事业发展历程中形成的“独立自主、拼搏奋斗、自强不息、实事求是、符合国情、敢于创新、追求第一”的哲学思想,以此落实习近平主席提出的“探索浩瀚宇宙,发展航天事业,建设航天强国,是我们不懈追求的航天梦”时代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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