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贵勇:你经常到学校给学生和老师讲课,在跟他们交流的过程中,你有没有比较突出的感触?对于学生,你最想表达什么观点?
王开岭:近年来,我应邀去大学和中学讲座比较多,原因是他们把我的几本书列入了“必读”,希望能面对面地交流,但我谈的比较多的不是写作话题,更不是什么作文技巧,而是和阅读相关的精神成长。我反对技术派和规律性的写作,纯粹意义的写作与作文,尤其考场作文是两回事,甚至是相悖的。一份好的中学阅读书目是很苛刻的,至于他们为什么“录取”我,我想,大概和我上面谈的“语文的使命”中好书标准有关,尤其选题的丰富性和思想成分,可能是我和其他作家的区别,这成了一种稀缺性资源。
我是做新闻评论出身的,我说过一句话:“新闻,就是和时代的疾病打交道。”新闻人和时代的关系可能是最紧密的,这在某种意义上强化了我写作的时代感和忧患气质。一些作家、艺术家,尤其散文作家,已经和这个世界讲和了,甚至握手言欢。我不是。其实,只需要罗列我的一些书名或文章标题,你就能判断出我的选题、我的注意力和价值观所在。比如,《激动的舌头》《黑暗中的锐角》《精神自治》《精神明亮的人》《古典之殇》《每个故乡都在消逝》《消失的放学路上》《这个叫“霾”的春天》《向一个人的死因致敬》《一个房奴的精神大字报》《在古代有几个熟人》《绝不向一个提裤子的人开枪》《生活在险境中》《白衣人:当一个痛苦的人来看你》,等等。
我的书被一些地方理解为“高考作文宝典”,这是很无奈的,有点尴尬,因为我写作时从未考虑过这些,而且我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十几年前,甚至二十年前完成的。但我常对学生讲:“我希望我的书能被你们读两次,一次是为学业,一次是为人生。”令我欣慰的是,有很多学生是后者。比如,这次疫情期间,有很多大学生和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在微博上给我留言,说他们正在重读我的书,读其中关于加缪《鼠疫》的故事,读我反思国人饕餮文化的《恐龙胃和物理人生》《对动物权利的声援》,读关于生命价值和灾难文化的《纪念悲剧的“个”》,关于人和自然关系的《大地伦理》及《古典之殇》整部书。他们在中学时代读它是为了考试,现在重温是因为这些文字正在回答当下的问题,再次为他们提供着一个精神参照系。
张贵勇:在你的博客里,有读者留言,“公民、法治、信仰,是王开岭带我认识了这些名词”。你是怎样看待自己作家这个身份的?在你心目中,好的教育又是什么样子?
王开岭:我认为,好的教育应该是优质的公民教育。20 多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叫《精神明亮的人》。我从法国著名作家福楼拜的一个作息习惯谈起,他每天早晨按时看日出,这篇文章主要表达了清晨的光线给一个人带来的生命鼓舞和精神滋养。多年之后,《精神明亮的人》成了我一本书的名字。又过了好些年,我生出了一句口头禅:“在一个雾霾的时代,让我们提升内心的光线,做一个精神明亮的人。”甚至有学校把“做精神明亮的人”作为了校训。于是好多年轻人,尤其大学生,见到我时会问:“王老师,什么样的人才算是精神明亮的人?”
我是这样回答的:“精神明亮的人”代表了我心目中一种理想的生命类型,他应该具备这样几种特征:第一,他应该是一个头脑合格的人。具体来说,他应该是一个具有独立的思想、自由的品格、现代公民意识和共同体责任感的人。头脑合格,不是说拥有什么学历和技能。大家都向往考取清华,清华的灵魂是什么呢?就是陈寅恪先生为王国维墓碑题写的那句话:“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也就是说,自由和独立是清华的校魂。同样,北大的校魂也是“五四”前后蔡元培等人所缔结下的那种北大传统。所以,我经常给北大和清华的学生讲,你们要做真正精神意义上的北大人和清华人,要把大学读成精神上的“北大”和“清华”,只有真正秉承了北大清华的校魂,你才能配得上那枚精神徽章。
第二,“精神明亮的人”应该是一个性情温美的、内心充满诗意的人,这一点很重要。不管你是学文科还是学理科,都要多读一点人文类和艺术类的书籍,以提高你的审美能力。内心一定要有一些浪漫的东西、诗意的东西、灵动的东西。因为我们来到世间,最大的目的不是别的,而是为了在世间尽可能多地去领略美好的事物,进而产生内心的愉悦感,生成我们的幸福。或者说,我们来到世间,最大的使命是为了获取幸福。而幸福说到底是我们内心的感受,是因为遇见美所产生的一种愉悦,所以你的审美力就变得尤为重要,这是知识替代不了的。
第三,我希望“精神明亮的人”是一个有行动品质的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这个词,可能在不同人那里有不同的含义,甚至褒贬不一。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非常珍贵的词。无论是个体的人生还是整个国家的集体气质和民族性格,我都希望有一种理想主义的东西、一种蓬勃昂扬的东西。20 世纪80 年代之所以让人怀念,就是因为它的理想主义气质,那是一个务实和务虚结合得恰到好处的时代。
一个人读什么书,决定了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有一年,在长沙,我对近两千名参加讲课比赛的老师说过一句话:“你们读什么书,你们的孩子就读什么书;今天孩子们读什么书,明天的中国就是什么样子。”
张贵勇:你说一本好书滋养了你的语言系统、美学系统和提供了一个价值观选项。你认为最终奠定你人格、激发你对美好追求的,如果从书的角度来说,是哪些?如果请你向中学生和中学教师推荐书,你愿意推荐哪些种类的书?
王开岭:关于好书的推荐,我更看重民间标准,打着某某旗号或某权威机构推荐的那些“必读”,大部分我觉得一般,有的甚至很差,不适合孩子。要读“经典”,但不要追“过时的经典”,要找那些具有“经典精神”和“经典品质”的有生命力的东西,尤其适用于当代的东西。我在江浙、四川等地遇到过一些学校和年级自己开的书单,质量很高,其背后站着很多有思想、有卓见的教师。看得出,他们有着良好的知识结构,再遇上好的校长,这些学校的阅读就开展得极富个性,这是孩子们的福气。
谈到阅读和荐书,我有几篇文章专门谈这个,像《读书:最美好的生命举止》《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对素材的个性占有和拓展》及《跟随勇敢的心》一书等,大家有闲时可以找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