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中的娼妓形象分析
——以翠环、逸云为例

2020-01-01 23:28
潍坊工程职业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三爷妓女身份

岳 秀 芝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刘鹗的《老残游记》是清末著名的谴责小说,他以游记的方式来记录见闻,表达褒贬。其中穿插着一系列鲜明生动的女性形象,作者借她们的口说了想说的话,表达了对于她们的赞赏或者悲悯。在这两集共二十九回中多次出现娼妓形象,如翠环、金银姐妹、逸云以及冥娼,其中翠环和逸云这两个娼妓形象是刘鹗所要重点刻画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这种悲剧性的命运使得她们最终走向出世以消解心中的痛苦。

一、身份的被迫性转变

娼妓群体的形成是中国男权社会下的一种畸形产物,男性以规则来约束柔顺、具有依附性的女性,但其个人的行为却不受到束缚。为了满足肉体上的需求,他们转而寻求家庭之外的对象为其服务,有需求就有市场,娼妓文化也就此形成。

关于妓女群体的来源,根本上还是归结于古代社会的现实文化环境。在男权社会中,女性历来是不受重视的弱势群体,社会并未给予这些人群足够的发展空间,这些接近隐形的群体只能被束缚于闺阁之中。然而一旦遭受巨大的风波,她们也是首先被抛弃的对象。在走投无路之际,本着求生的渴望,这些毫无生存本领的“好儿女”们也只能凭借先天的躯体来谋生。刘鹗在《老残游记》中借老残的口说出:“这都是人家好儿女,父母养他的时候,不知费了几多的精神……谁知抚养成人,或因年成饥馑,或因其父吃鸦片烟,或好赌钱,或被打官司拖累,逼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糊里糊涂将女儿卖到这门户人家,被鸨儿残酷,有不可以言语形容的境界。”[1]138传统女性没有人生选择权,当她们因外在的风波被所依赖的对象抛弃时,她们只能接受自己命运的安排。刘鹗笔下的翠环和逸云也是这样的原因被迫成为娼妓,但是她们身上又保持着对于原先身份的认同,这种思想上的矛盾使得她们对于娼妓身份极其厌恶与反感。

翠环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她有着雪白的皮肤,瓜子脸儿,正是年轻漂亮的时候,可以找一个好人家嫁了。但是天灾人祸使得其顷刻间转变了命运,从家里十分珍贵的女儿变成人人鄙夷的娼妓。关于她的身世,刘鹗借翠花的口向众人道出,她家在县城外有二顷多地,值两万多吊钱,而且在城里还有个杂货铺子,零零总总加起来在当地算是“家财万贯”的大财主了。但是命运转变之速,仅仅需要三天。黄河民埝被昏官废掉了,大水冲掉了她家的庄稼,冲走了她父亲的生命,家里财产都被众人抢光了。后来“俺妈当初,因为实在饿不过了,所以把我卖给俺这妈,得了二十四吊钱,谢犒中人等项,去了三四吊,只落了二十吊钱。”[1]149翠环迎来了人生的巨大风波,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将她幸福的生活摧毁了,并且把她拖进了悲剧的深渊。因为失去了收入的来源,家庭难以维持下去,为了生存翠环被迫转变其身份,当然这也是当时万千妓女命运的写照。但是翠环本身所受到的家庭教育,传统的贞洁观念深深刻印在其脑海中,这就使得其行为有矛盾之处。翠环刚开始见到老残众人时立住,不好意思坐。后来汉子“嘴里向翠环说道:‘叫你吃菜呢,好好的伺候老爷们。’翠环仿佛没听清楚,朝那汉子看了一眼。”[1]131这个细节可以看出翠环心中的不乐意,她原先接受的教育使得其鄙视甚至厌恶这种行为,但现实的压迫使得其不得不去做,因此她以这种幼稚的行为来进行轻微的反抗,表达自己的不满。

与翠环的经历不同,逸云则是清朝花禅中的泰山姑子。关于她的身世,作者只是一笔带过,只是说她从小就呆在寺庙里边。张心泰《粤游小志》云:“潮俗女僧多以重资购买有色幼女为小尼,意俟长大后,藉作酒家旗耳。”[2]136这里虽然说的是南方地区的习俗,但泰山中亦有这样的行为,可知逸云也是这样的来历。刘鹗花了大量笔墨来刻画逸云的形象,她有20岁光景,“团团面孔,淡施脂粉,却一脸的秀气,眼睛也还有神。”[1]230她人非常聪明,还有学识。在询问隋堤杨柳状况时的谈吐让老残也“自悔失言”。虽不说饱读诗书,但也称得上略有学识,因此才询问有关“扬州八怪”的消息。但是作为斗姥宫中的姑子,她必须履行这种身份的职责,因此她也陪客、饮酒行令,还与风流客人诙谐取乐,甚至在她顿悟后,住世的逸云仍然“不管什么人,要我说话就说话,要我陪酒就陪酒,要搂就搂,要抱就抱,都无不可。”[1]259从小生活在斗姥宫中的逸云,对于自己“娼妓”的身份已经默认。但是她思想中的矛盾来源于她的另一重身份——尼姑。她深受佛门清修戒律的约束,从来不肯让客人停眠留宿。她遵从佛教旨意吃素,“有客时吃荤,无客时吃素”,从不自己找肉吃。还有对老残说道的“因无所住,而生其心”的顿悟,均是一心向佛的体现。虽然是尼姑,但是为了生存被迫从事娼妓的行为,在这种矛盾之下她分裂成住世和出世的两个逸云形象,以此来寻求内心的安慰。

二、娼妓身份的悲惨命运

与其他女性相比,妓女永远处于一个尴尬的地位,她们被视为随时可抛弃的群体,“妓女受政治压迫和社会贱视的双重压力,也自卑自贱,却又无可奈何”[3]8,因此她们的命运总是悲剧的。波伏娃曾经说过:“在普通妓女和高级妓女之间有许多等级。其主要差别是,前者是以她的纯粹一般性(作为女人)进行交易,结果竞争使她处于可悲的生存层面上;而后者则竭力得到对她本人(作为一个个人)的承认,若能做到,她会有很高的报负。”[4]217这二者刚好可以用来形容翠环和逸云,就连逸云本人也认同她比一般娼妓高一等。翠环主要面临的是生存挣扎,而逸云则是情欲幻灭,面对这种折磨,她们各自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或是逆来顺受,或是主动反抗,但是最后还是无可避免地走向悲剧。

翠环所遭受的更多来自生存的压力,她的一切活动自始至终都围绕着“活着”二字。她的一生经历了三次角色转变,从人家的好女儿到妓女,从妓女到姨太太,再到尼姑,这三次转变其中最为重要的原因就是寻求生存。她的母亲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未得后用二十四吊钱把她卖给了老鸨,其实不仅仅是因为母亲自己和弟弟,重点是通过这种方式让她也有机会生存下来。这跟老舍笔下《月牙儿》母女相似,失去了父亲的庇护,毫无经济来源,只能利用女性的本能来生存,这种结果本身就蕴含着无尽的悲哀。翠环身份的第二次转变来自好心人老残,老残和黄人瑞用三百两银子替她赎身,帮助她脱离了苦海。但是下一步该何去何从,就算脱离了一个火坑,没有生存来源,迟早还是要跳进另一个火坑,这是可以预想到的。因此为了生存,她跟随老残做他的姨太太,至少保证生活无忧,有了可以依靠的对象。在跟随老残游历的过程中,翠环认识了逸云,并决心跟她去出家当姑子,这里实现她身份的第三次转变。这其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当尼姑不会受到生存的胁迫,寻常吃斋念佛,化缘和香火完全足够其活下去。纵观翠环这三次身份转变,始终是围绕生存,为了生计她逆来顺受,接受来自命运的安排,过听天由命式的生活方式。

逸云对于自己身份有着清晰的定位:“你不知道像我们这种出家人,要算下贱到极处的,可知那娼妓比我们还要下贱。”[1]234可见在她看来,其地位是比普通娼妓高一等的。因此生存压力在她身上就会轻一些,而真正导致其悲剧性命运的是情欲的幻灭。刘鹗花了足足两回的篇幅来叙述逸云的爱情悲剧,可见作者本身对其就抱有一种悲悯同情的态度。逸云在十六七岁天真美好的时候喜欢上了品貌又好,言语又有情意的任三爷。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她一遍遍地回想任三爷的模样、言谈,并为之着迷。因为思念任三爷,夜不能寐,脑海里全是他的影子,听到一点动静也以为是三爷来了,生动地表现出小女儿家爱恋的情态。“想到好的时候,就上了火焰山,想到不好的时候,就下了北冰洋:一霎热,一霎凉,仿佛发连环疟子似的。”[1]244对于这段感情的欣喜与担忧交织在其脑海中,以至于脸上通红跟火烧的一样,眼珠子却又像有水泡似的,湿渌渌的,这种恋爱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一会又想起那人说的话:“我真爱你,爱极了。倘若能成就咱俩人好事,我就破了家,我也情愿;我就送了命,我也愿意。”[1]242情窦初开时对于爱情美好的向往和追求在任三爷身上得到满足,因此逸云幻想置办衣裳、被褥、帐幔子、木器以及各种首饰妆盒等物件。但是好景不长,这种美好的幻想被现实打破,任家老太太不同意资助三爷置办器物的费用,而三爷自己也拿不出钱,这就使得逸云的爱情硬生生被搁置、冷落下来。但是逸云并没有因此放弃,她盘算了好几天,给自己想了四个出路。第一是不顾庙里的规矩,直接献身于任三爷,为了追求爱情义无反顾。但是转念间就否定了这种想法,任三爷未来就算发达也与其无关。而她不仅要舍弃自己现在已有物件,还有面对原客的讥讽。沦为下等姑子,扫地端菜洗碗,地位和待遇与原先截然不同。习惯了原来生活环境的逸云,事实上是无法忍受这种巨大落差的。第二条路就是跟任三爷一起逃走,但任家老太太、太太、兄弟也不会同意。任家老太太劝三爷别替人做嫁衣,就说明了一切。“老三花上千的银子,给别人家买东西,三天后就不姓任了”、“你花钱买的衣裳真好看,穿起来给别人看;你买的器皿,给别人用;你买的帐幔,给别人遮羞;你买的被褥,给人家盖;你心疼心爱心里怜惜的人,陪别人睡”[1]246,就此可以看出任家对其是一种不满的态度,绝对不会允许私奔的。第三条路就是依靠有钱的客人,如马五爷和牛大爷。“眼前我只要略为撩拨他们下子,一定上钩”[1]250,让他们打头客,花冤枉钱,然后再跟任三爷好。但是这两个客人要么满身膻气要么醋心极大,逸云内心是无法接受甚至抗拒这种“不象个人样子”的客人。而在任三爷看来这是一种背叛,结果就是失去了任三爷的爱情。就算得到任三爷的同意,忍垢纳污,可想而知最后结果是任三爷“少不得还是在家的时候多,我这里还是得陪着朱苟牛马睡。”[1]253自己沦为“染尘”的尼姑,开始无尽头的接客生涯。第四条出路就是嫁给任三爷做姨太太。她甚至都幻想自己如何应酬任家人,自己生两个儿子,一个做宰相,一个出洋当钦差,自己好不威武快活。但是妻妾成群的家里,要么被正太太凌虐,要么姨太太把正太太憋闷死,总归是活少死多。身边姐妹的现身案例使得她放弃了这个念头。与翠环不同,逸云为了勇敢地去追寻自己的爱情,给自己设想一条又一条的出路,费劲心机。在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可能去实现爱情时,她也是主动的一方,自觉放弃两人间的爱情,这与翠环随遇而安的性格大相径庭。但是现实的无奈使得她的反抗没有效果,最后只能是心如死灰。

三、出世的相似性结局

清初满族作家和邦额曾经就中国尼姑出家原因,做了一番解释:“顾念伊剃度亦有因缘:或多病而误信星书,父母忍心割舍;或早寡而情伤破境,闺门绝意修容;或失琴瑟之调,逞小忿而乌云辄剪;或把琵琶之恨,恐中弃而白发靡依,于是礼金粟以向空门。”[6]他所解释的原因是针对于古代传统的世家小姐,并不适用于翠环和逸云这样的娼妓身份。对于她们二人出家的缘由更多在于经历了太多的苦痛,看透了人间的无情,企图借佛家来逃避和消解这种痛苦。

鲁迅先生曾云:“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5]1翠环从财主家的女儿顷刻间变成妓女,单是这种心理上的巨大落差就使人难以接受,更不消说这其中经历的人情冷暖,就连母亲为了活命都能将自己出卖。这一系列生离死别的苦痛,这些打击就让众人不禁落泪。但是进入妓院才是痛苦的开端,不仅被迫去服务男性客人,而且动辄鞭捶,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的。好不容易得到老残的解救,做了他的姨太太,不用挨饿受冻,但是老残无意识的冷落与疏离还是让她感到辛酸与无奈。“却说老残被人瑞逼成好事,心里有点不痛快,想要报复”[1]182,可见自打一开始老残对于翠环的接受就十分勉强,后来又多次提到这是“累赘”,最后翠环要出家时对老残表达未来得及报恩的愧疚,而老残说到:“你说要报恩,你跟我一世,无非吃一世用一世,那会报得了我的恩呢?”[1]270可见自始至终老残只是把她当做一种负担,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爱护。家破带来的落差、娼妓身份的自卑以及依靠者的疏离,这一系列苦痛均使她意识到自己人生是无希望的,世间不会给她这样的人一条正当的活路。因此在听到逸云的一番言谈之后,她颇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并立即决定拜逸云为师,剪一缕头发算剃度,改名环极,以期盼在虚无缥缈的佛教国度来实现苦痛的消解和自我的救赎。

自小读过些许书的逸云在经历情欲的幻灭之后,忽然顿悟,懂得了一个道理:“你本是有大根基的人,只因为贪恋利欲,埋没了你的智慧。”[1]255可见名利和欲望才是害人不浅,使得自己饱受折磨。在看清这一事实之后,她扫清了脑袋中的胡思乱想,放下了各种执念,最终成为一个圣洁的佛教子弟。她对于自己所处的现实无能为力,只能通过摒弃各种欲念来实现精神上的自由。第一个表现就是“无人相,无我相”。这是一种泛爱的观念,在她看来,正是因为知晓自身为女人,所以才生发出种种的烦恼和痛苦。只有明白男女无区别,才能将痛苦消解,实现精神自由。不分男女,只分轻重,无不爱之人,根据众人行为总能找到一个值得生发爱心的点来,从而普度众生,这样消解了一切烦恼。第二个表现就是她的世出世间法,“因无所住,而生其心”,即“我心即佛”。既然形骸上无戒律,那么可以在精神上有戒律,通过自我约束来实现解脱。她认为成佛并不是只要拘泥于外界的种种规则,而是内心向佛才可明道。因此她对于13岁就得剃辫子的庙规不以为然,以为明不明道,是不关头发的事情。此外吃肉边菜,还有她认为女子为势所迫而失节是无罪的道理阐发,认为她们只要认真修行,同那不破身的处子毫无分别。这些在常人看来是违背了佛教戒律的行为她却毫不在意,根本原因是“我心即佛”的解脱超度观。

翠环和逸云均看到了世间的苦难,但面对残酷的现实,她们无能为力,只能向佛教世界寻求希望。因此分化出两个逸云的形象,而根本上这种行为只是一种精神的麻痹。形骸上的不自由,肉体受到污染的痛苦,通过“我心即佛”的宗教观来为自己寻求精神上的自由,但这实际上只是一种自我欺骗,是一种悲剧命运的变相自我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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