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蓉
马若瑟(Joseph de Prémare,1666—1736)生于法国,是一名耶稣会传教士。在他之前,已有一批法国传教士在清廷为康熙皇帝服务。康熙皇帝对西学兴趣浓厚,遂又派遣传教士白晋回国招募新人来华。1698年,白晋带领新招募的十名传教士来华,马若瑟便是之一。来华以后,马若瑟大部分时间居住在江西南昌、九江等地,1733年迁居澳门特别行政区,1736年左右在澳门去世。
在华近四十年的时间里,马若瑟对汉语和中国文化显示出了极度热爱。他并不认为学习汉语是一件苦差事,而是非常美好的、能带来心灵慰藉的事情。他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用于汉语和中国文化研究,在天命之年写出了这部对后世影响深远的代表作《汉语札记》。
这本书的直译书名是《关于中国语言的知识》。马若瑟写作的初衷是帮助汉语学习者更快掌握这门复杂的语言。以往的汉语学习读物要么是解释字词含义的词典,要么是以拉丁语法结构框架为主的语法书,明显不适合独立于印欧语系的这一东方语言。《汉语札记》独辟蹊径,不以拉丁语法结构套用分析汉语,而是关注汉语本质特征。其写作指导思想是,中国文化、文学与语言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语言是文化的载体,只有在对中国文化有了深入了解,对中国各类文学作品所构建的学术思想、精神内核有了深刻领悟之后,才能熟练掌握和运用汉语。因此,要汉语学习,先要熟读中国典籍,了解中国文化。
《汉语札记》全书共分三个部分,基于上述指导思想,马若瑟在绪论部分即将中国文学加以分类,并进行了全景式的介绍。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从白话(通俗汉语)和书面语(文言)两方面,阐述了汉语的语法、句法、虚词以及修辞和文体等,同时加入了中国礼仪的介绍,在最后部分将精心挑选的400多条短语进行了汇编。从内容上看,《汉语札记》远远超出了一本语法书的范畴,也不能定义为一本语言教材,而应说是一部关于中国语言文学知识的百科全书。
与其他汉语教材不同,《汉语札记》的开篇并没有直接介绍词汇语法等内容,而是将40多种中文典籍根据时间、写作风格等进行分类归纳,分为九大类,不仅包括四书五经,还有诸子百家、唐宋名家及史家作品,试图给欧洲的读者展现出一个中国文学的全貌。
由此可以看出,马若瑟对中国古代典籍涉猎相当广泛,实在是令人惊叹。大部分中国传统儒生学习上述典籍都是为了考取功名,而马若瑟完全是凭着自己的兴趣爱好来研读这些经典文集。他曾在《春秋论》的自序中写道:“是故瑟于《十三经》、《廿一史》、先儒传集、百家杂书,无所不购,废食忘寝,诵读不辍,已十余年矣。”[1]马若瑟并不是只关注学术论著,“百家杂书”都有所涉猎。他对元杂剧话本和明清通俗小说也非常熟悉。《汉语札记》第一编白话文部分的例句大都选自其中,如《元人百种》《玉娇梨》《水浒传》等。《汉语札记》从中国各类文献中引用的例句有13 000余条[2],可以说《汉语札记》就是建立在对中国各类文献的梳理总结之上。只有对各类文献典籍了如指掌,加上用心用时的记录分类,才能完成这样一部全方位概括中国文学、分析中国语言文字规律的巨著。从这方面看,马若瑟的学识可以比肩任何一个中国本土儒生。
马若瑟自33岁来华至70岁左右在澳门逝世,后半生全部是在中国度过的,其生活方式也有很多被同化之处,如穿华服坐轿子、使用毛笔书写、把文房四宝作为礼物赠与友人等。在近四十年与中国人的日常交往中,他早已适应各种中华礼仪,在各种场合都游刃有余,经验丰富。为了帮助新来的传教士在交际中更准确地使用汉语,迅速了解中国文化,他在《汉语札记》中专门辟出一章,论述中国礼仪。
在这一章中,马若瑟列举了称呼、拜贺、送礼、宴请等礼仪,每一种都有详细的说明和例句。他发现中国人非常重视对他人使用敬语,对自己使用谦语,如用“贵邦”“尊府”“大老爷”等表示尊敬,而用“卑职”“贱恙”“愚见”等表示谦卑。中国传统社会是以儒家的一整套礼仪制度为支撑的,儒家提倡“礼者,自卑而尊人”。马若瑟仅仅介绍人际交往中的称谓便能抓住儒家精神的内涵,可见他对儒家文化细密深刻的理解和领悟。其他如拜贺时如何拱手、作揖,送礼的种类、方法,宴请时的座次、饮酒的程序等,书中都有非常详尽的说明。除非是亲身经历,否则很难将如此繁复琐碎的礼仪介绍得如此清晰,由此可见,马若瑟在人际交往方面已经非常中国化了。
如前所述,马若瑟对中国语言有极大的兴趣,自来华之初便全身心投入汉语学习之中,三四年后便可阅读中国书籍,开始中文写作。此后在华的三十多年时间里,中文既是他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交流工具,又是他进行阅读和研究的对象,一个是客观环境的要求,一个是他的志趣所在。在长期的浸染之下,汉语已经取代了马若瑟的母语成为他的第一语言。后代学者在评论《汉语札记》时提到:“他已经成了一个中国学者。……你很难感觉是在阅读一位欧洲人所写的文章。”[3]
《汉语札记》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将汉语口语(白话)与书面语(文言)分成两编加以论述,口语部分称之为“现代汉语”,文言部分称之为“古代文学中的语言”。马若瑟在生活中发现,虽然中国人使用的汉字是一样的,但是在口语和书面语中,它们的用法却不大相同。他这样编排是希望传教士能从听说和读写两个层面尽快掌握汉语,这是极其具有开创性的一种编写架构。以往的传教士也许也发现了汉语口语与书面语的不同,却没有人对此加以论述,直到马若瑟将白话从文言中分离出来进行分析。自白话文运动开始,近代汉语发展经历了白话与文言不断纠缠、白话文地位逐渐上升、文言逐渐衰退的过程。马若瑟对汉语白话文的关注和研究,较白话文运动提早近200年,从这个意义上说,其可以算是开白话研究先河之人。而能开此先河之人,必然具有扎实的中文功底和对汉语的敏感性。由此可见,马若瑟虽身为金发碧眼的西洋传教士,但在语言方面的中国化程度已经很深了。
马若瑟对中文的深刻领悟体现在各个方面。他认识到,汉字不同于西方文字的表音属性,是音、义、形三者的统一。对于汉语语音,他不仅准确地介绍了平声(包括阴平、阳平)、仄声(包括上声、去声和入声),而且对音韵格律进行了详尽分析。他将中文诗歌和古代希腊语、拉丁语诗歌相比较,发现中国人更加强调韵律,而且经常会换韵,很少一韵到底。在第二编的第三章中,他摘录了先秦诸子和唐宋名家的作品段落,展示了平仄的变化、韵脚的丰富统一、句式节奏的完美转换,指出它们是优美文章不可或缺的形式。诗歌文章的韵律节奏能反映出一种语言的精髓,非母语者往往较难体会其精妙之处。马若瑟却不然。他不仅能将这些韵脚系统地归纳总结,还能领悟到文章的优美便来源于此,能够像中国人一样欣赏这些经典之美,实属难得。
在考察中文词汇方面,他将汉语词汇与其他欧洲语言的说法相比较,而后得出“中国语言是一种丰富、优美并具有表现力的语言”的结论。讲解“也”这个词时,他是这样说的:
“书也无心去读”意思是“他不喜欢读书”。我们也许会说“没有心读书”,请注意中国人在说这个句子时,措辞多么优美。他们把宾语“书”放在开头,然后是虚词“也”,使人注意后面的部分,而不是“书”这个词。[4]
在进行语言比较研究时,研究者通常会带有主观色彩,认为母语优于其他语言。马若瑟则为一特例,其在《汉语札记》中对于汉语的褒扬比比皆是,足见他对这种语言的由衷热爱,甚至可以说,他认为至少在语言文字方面,中国文化优于欧洲。
通过以上几个角度的考察不难看出,马若瑟对中国古代典籍了如指掌,对中国交际礼仪游刃有余,对中国语言文字理解精准,这些中国元素已经渗透到了他的生活、写作和思想中。除马若瑟,还有一批传教士均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如艾儒略、白晋以及清后期的马理逊、裨治文等。中国文化以独特性、多元性和融合性影响了异质文化的外来者,这对于今天如何开展文化交流、将优秀传统文化传播出去,也有一定的借鉴意义。